藍印花布的故鄉在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詩人筆下,江南永遠散發著揮之不去的風情。在小橋流水人家的畫卷里,隨眼可見那藍白韻致的裙擺,隨風飄揚,質樸而動人。
江蘇南通市“中國藍印花布之鄉”,在清末的維新浪潮中,這里充當著中國近代工業起步的橋頭堡。“滿清狀元”實業家張騫,曾經在這片土地上實現著自己的強國富民之夢。穿過歲月的迷霧,這里是探尋藍印花布的脈絡和蹤影最合適的地方。
舊藍如夢
關于藍印花布,沒有一個人比他更熟悉,也沒有一個人比他更了解。他就是吳元新。一個和藍印花布相伴了30年的名字,一個傾情于藍白藝術世界的癡迷者。因為他,民間古老藍印花布藝術的火種得以流傳。
談起藍印花布,現年46歲的吳元新有說不完的話。據他介紹,藍印花布是中國傳統的印染工藝品之一。它以手紡、手織、手染的民間工藝,純潔而又樸素、鮮明而又和諧的藍白之美聞名于世。藍印花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戰國時代。當時的大思想家荀子,目睹綠色“藍草”的色素轉化過程及染出由黃變綠、由綠變藍、再變青的過程,發出“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的感嘆流傳千古。而由藍靛染料發展成為藍染的工藝技法。到了南北朝時就出現了用鏤花版和防染漿劑的藍底白花布,稱為蠟纈,唐代稱為染纈,宋代又名為“藥斑布”。
據《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記載:“藥斑布出嘉定及安亭鎮。宋嘉定中(公元1208~1224年)有歸姓者創為之。以布抹灰藥而染色、候干、去灰藥,則青白相間。有人物、花鳥,作被面、帳簾之用。”藥斑布中“藥”即染色原料藍草,“斑”是防染漿劑印后構成的紋樣大小斑點。這些斑點可以防止染上藍色,保留坯布白色,故稱“藥斑布”,俗名澆花布。
自古以來,南通一直是藍印花布的主產地,民間織布和印染生產極其發達。吳元新從小在家就看著奶奶和母親白天干活,晚上紡紗織布。他是穿著母親織的土布,蓋著藍印花被子,聽著父親講述藍印花布的美麗傳說長大的。藍印花布的素雅圖案,芬芳氣息深深地縈繞著他。他說,很少有一種顏色像藍色那樣越舊越美,越舊越有味道,恍若舊夢。耳濡目染,16歲中學畢業時,吳元新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選擇去半導體廠、電機廠,而是去了印染廠。當時在廠里,吳元新是唯一的年輕學徒,跟著師傅學習制作藍印花布整套的工序。吳元新介紹說。藍印花布全憑人工手紡、手織、手染而成,其圖案全憑手工鏤刻。它的制作工藝頗為特殊和復雜,主要包括脫脂、刻版、刮漿、染色、刮灰、晾曬等10多道工序:花版鏤空后,經過刷桐油加固。然后再用黃豆粉和石灰,加水調成糊狀,通過花版刮在布上,待灰漿晾干后,投入缸內染色染料為靛藍,它是植物顏料,春種夏收。取莖葉泡制而成,染成的布呈深藍色。曬干后,給人淳厚、沉實之感,故民間有人稱它“老藍花布”。而染好的布去了淺浮灰漿,為灰漿所封密處露出本色。灰漿塊面大的地方,灰層在染色的卷動中自然裂開,藍靛隨著裂縫滲透到坯布上,留下了人工無法描繪的自然冰紋。即使出于同一印布藝人之手,冰紋也各異,顯得千變萬化。所以,自然冰紋是藍印花布的靈魂。而這飄揚的靈魂具有濃厚的鄉土氣息,見到它不由得就讓你想去親近歲月。這也許是所有傳統藝術內在的氣質所喚起的人們的感情共鳴。
遠去的染坊
約18世紀中葉,程家染坊創辦于陳家橋老鎮的街中心。陳家橋的橋南橋北各設一家店,19世紀30-50年代初。隨著植棉面積的擴大及棉農紡織業的發展,印染業也隨之興旺。程家染坊又在周邊的鄧家橋和任家口子兩地增開兩家店。當時以染紗、染布為主,染色有藍、黑、紅、血青等,染料大都是從上海購進的洋貨,后來逐步發展印染藍印花布,全部手工工藝,藍白花紋圖案幾十種,樸素大方,體現民間傳統的美,一直流傳至今,深受人們喜歡。
起初人們僅用藍印花布做門簾、帳檐、被面、包袱布、圍裙、腰帶等,后逐漸成為女性服飾用料。由于藍印花布工藝的發展,印染生產越發紅火,程家染坊當時雇傭員工和學徒就有幾十人,大小染缸六十多只,近十米高的染坊架子,每天晾曬各色布匹,遠處望去,頗有氣勢。遠道趕來染紗染布的客戶無須問路,高高的染坊架子成為程家染坊的標記,當時方圓幾十里的紡織農家大都是程家染坊的客戶。
程家染坊歷經兩個世紀,三代人。第一代店主,程世榮,約于18世紀中葉從徽州(安徽)移民至南通,定居陳家橋老鎮,創辦了程家染坊。第二代店主,程煜文(程世榮的長子)人們尊稱程文。19世紀初,程家染坊在程文的精心經營下,逐年興旺發達。第三代。程宗源(程煜文的長子)、程宗澤(程煜文的次子),19世紀40-50年代,兄弟二人在繼承傳統家業的基礎上,著力發展藍印花布工藝,吸收了不少先進技術,引進了國外染料新產品,改進了工藝流程,講究花型設計,一直延續到解放初期,直至公私合營,集體商店經營染布店。隨著時代的發展,印染工藝的進步,大型國營印染企業的出現,集體印染業和個人作坊自然關停。
至今在陳家橋老鎮方圓幾十里的人家中,也許還能找到幾件出自程家染坊傳統的藍印花布印染品。它們與現代藍印藝術品相比,其圖案設計,工藝質量、印染色澤都毫不遜色。吳元新說,這種代代相傳的家庭染坊現在已經很少了,只是在鄉下還有幾家小作坊。
老鎮仍在,可染坊已隨雨打風吹去。
愛藍以恒
吳元新從當學徒時起,就開始留心收集周邊農村的藍印花布紋樣。然后把圖案加以整理、分類、編號,以便于系統研究。有一次在鄉下收集藍印花布時,吳元新碰到一位老太太,聽說他的來意后。老太太從箱底拿出一塊祖傳的藍印花布被面“狀元及第”。她告訴吳元新,這塊藍印花布已傳了九代,有100年的歷史了。家里祖祖輩輩不識字,這塊印有“狀元及第”圖案的藍印花布被面,是期盼子孫后代能夠考取“狀元”。老太太說,這塊被面現在不能給你,過兩年等它保佑我孫子考上了大學再給你。兩年后,吳元新再次來到這戶人家,老太太的孫子果然考上了大學。她很爽快地把這塊珍貴的藍印花布被面換給了吳元新。
吳元新說,像這樣的經歷還有很多。因為藍印花布不僅是農家日用品,更是人們的精神寄托。雖然很多老藍印花布的主人當時的社會地位很低,大多不識字,但依舊對生活充滿信心和希望,向往著美好姻緣、多子多福,向往著狀元及第、福壽雙全。把一生美好的愿望都通過這藍印花布上的紋樣傳遞表達出來。
藍印花布的紋樣,一般以植物花卉和動物紋樣為主。也有簡潔的幾何圖形。這種形象生動、結構簡潔的形體紋樣,是勞動人民長期生活的積累和智慧的結晶。古時的人們借以諧音和隱喻來表達自己的美好愿望,激勵積極向上的生活心態。如果說紡織業是當時的物質文明的話,那么藍印花布藝術就象征了一種精神上的文明。
一路走來,30年的艱辛只有吳元新自己明白,外人眼中看到的永遠只是一段縮影,猶如侯孝賢的電影,不動聲色處響驚雷。展開這段縮影。呈現給我們的是兩段華章,鋪墊的是無聲歲月。
1997年,因為南通旅游品工藝品研究所改制,需要改變研究“課題”,吳元新毅然辭去“鐵飯碗”,自籌資金在美麗的濠河畔建立了南通藍印花布藝術館。館內包括了藍印花布的歷史、制作工藝、故舊精品等五個展廳,集收藏、展示、研究、生產經營為一體,是中國首創的私營藍印花布藝術館。珍藏了明清以來的藍印花布實物及圖片資料近千件,保存著大量的民間傳統優秀制品,展示南通藍印花布的傳統工藝流程,為廣大國內外愛好者提供學習、欣賞、研究民間工藝美術的良好場所,使中國的傳統民間藝術南通藍印花布得到更好的繼承與發展。
2005年,吳元新編著的《中國藍印花布紋樣大全》在南通首發。這本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藍印花布紋樣專著,填補了中國藍印花布領域的空白。素材主要采集于江蘇南通,兼及上海、浙江、山東、河南等藍印花布的主要分布區。全書分為藏品卷和紋樣卷。藏品卷中有明清以來中國民眾廣為使用的被單、包袱、帳檐、門簾以及頭巾、肚兜的圖案二百余幅。紋樣卷更是美不勝收,所收紋樣有幾何紋,有花卉紋,有花邊,有角飾,林林總總,多達千余。
吳元新在闡述藍印花布的技術發展史和傳統操作工序的同時,又圖文并茂地論述了藍印花布的紋樣制作藝術,逐一點評了各幅圖案的風格特色,將技術的獨特性和藝術的實用性,論述得細致入微,這本書融學術性、藝術性、資料性和工具性為一體,集藍印花藝術之大成。可以說,吳元新離不開藍印花布,藍印花布離不開吳元新。
不一樣的路
很多非物質文化遺產都有著一個共性,那就是它們跟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連,從來都是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不過隨著社會的發展,科技的進步。使產自農業文明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逐漸消失、淪落。因為它們不實用了。
然而,就像藍印花布,它的藝術性和實用性都很高,完全可以重新煥發生命力,重新回到我們大眾的身邊。吳元新給我們最大的啟發在于,在繼承古老民間藝術的同時,他時刻不忘創新,不忘藍印花布藝術的生命在普羅大眾中間。只有開發更多適合普通人的產品,符合市場消費的需要,才是藍印花布得以良性發展的重點。所以我們看到,吳元新通過藝術館這個平臺,創新開發出各種藍印花布生活用品和工藝品。比如,服飾、臺布、壁掛、包類等。但是,他也不無感嘆地說,現在市場上的藍印花布產品,很多已經不是原汁原味的藍印花布了。有很多都是機器做出來的,而不是全手工制作的。
對于藍印花布的傳承,吳元新說得最多的是“人的保護”。他說,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和保護,現在主要還是通過師傅帶徒弟,口傳心授的方式,去年南通舉行了啟動儀式。令他欣慰的是,如今政府越來越重視民間的傳統文化,“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計劃”就是政府的具體措施。吳元新帶頭申報的“南通藍印花布印染技藝”已被國務院公布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他說,藍印花布只是中國正在消亡的眾多民間手工藝的一種,這些活態的民間文化遺產是祖先五千年來創造的極其豐富和寶貴的文化財富,是民族的精神情感和個性特征。
是的,舊藍的時光,往日悠悠,來日亦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