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張聲勢

樹葉已經開始落下。沿著森德蘭大街的人行道，一些雨水灑落在山毛櫸樹下，盡管此刻的落下的水滴并不多，但隨著落葉的增加與降雨量的增大，樹下很快就會不可避免地變得泥濘起來。附近的人不多；這已經是半夜，快凌晨一點了，間隔距離很寬的路燈透過彌漫的晨霧，射出黃色的光芒。一個男人在同樣星星點點的路燈下沿著布勒寧大街遛狗，那里的秋葉也同樣在紛紛落下。凡爾登#8226;克雷森特家樓上的一扇窗戶打開了，有人伸出雙手拍了拍，趕走了盤在花臺上的那只貓。一輛車轉了個彎，駛進了森德蘭大街，前燈暗下來，接著完全熄滅了，它的夜燈警報設置成了橘黃色與紅色燈光交替地閃爍。在這些從容安閑的大街上，來往的汽車聲音就算是惟一的嘈雜了，遠處偶爾傳過來警車的警報聲甚至是更加急切些的救護車汽笛聲才會打破這些街道的安寧。

不到半英里遠的地方，夜晚呈現出的就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了。年輕人在“星星”夜總會門前游蕩著，這家夜總會的樂隊——“大都市”——正在中場休息。一家營業時間長的商店還開著門，一名警覺的印第安人正站在門口注視著進進出出的人們。有幾輛車開走了，但是更多的車還停在這里。然后，砰然一聲巨響，仿佛是敲響了預示緊急事件或者重大災難的警鐘一般，“星星”夜總會里的音樂猛然奏起。

到了一點半左右，就連這一塊地方都安靜了下來。“星星”夜總會里驅逐搗亂者的保安都開車走了，一對對情侶的身影消失在運河岸邊黑漆漆的神秘夜色中。另外一些人就站在周圍，這里一群、那里一伙地時聚時散。那名印第安人一邊鎖上商店的大門，一邊在還爭論著，那些想買酒和薯片的人被拒絕后一直在邊上對他罵罵咧咧。停在前面的最后一輛車也開走了。

兩個貌似朋友的人一起走了，他們頗有勇氣地選擇了步行一個小時的路程回到住處。盡管天氣有些涼，其中的一個卻只穿了襯衣，他把紅色夾克的衣袖搭在肩膀上系了個結；另外一個穿了件黑色的羊毛運動衫，下身是條粗獷的牛仔褲。他們談論著在舞池中偶遇的那些女孩們，其中有一個，他們兩個人都很熟悉，其余的則都是些陌生人了。他們還談到了將來的理想：成為航海商貿艦隊中的一員并且從事汽車銷售工作，接管某位叔叔的生意。這些變化都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為現實，等到學業結束后，等到到目前為止這么長的時間里他們都耳熟能詳的許許多多，諸如弟兄們、老師們、因為刻滿了姓名縮寫字母的心與箭頭而變得模糊難辨的課桌、所有關于自衛本能與生存技巧的學識等等，都將永久地成為過去往事。在他們的談話中，沒有什么可遺憾的。

他們停下了腳步，披夾克的那個把衣結打開，穿上，拉好拉鏈。他們都對這個夜晚的外出感到滿意，談到下面話題的時候更是彼此贊同不已。“讓人振奮啊，”其中一個說道，“‘大都市’能帶動人的情緒。”他們繼續走著，一邊談論著那個樂隊隊員的天才指法。

那個印第安人把手機靠近嘴邊，大聲地報著警：這是他每天這時候都要做的一件事，其實電話的那頭根本就沒有人。那些折磨他的人對他罵罵咧咧，然后自己也覺得罵累了，于是一一離開。其中有5個人，包括2個女孩，一直都沒有加入到這場辱罵中來，這讓印第安人很驚訝，因為女孩們常常罵起人來都是最惡劣的。他眼睛一直注意著那5個人，看著他們結成一伙離開了，他們一起橫過馬路，引得遠遠開過來的一輛小車減了速，慢慢地行駛著。接著，他鎖上商店大門，感激著上帝今天沒出什么事。

“你要干什么？”曼寧對著小車司機吼著，他邊吼邊握緊拳頭捶著引擎罩，他的同伴們——除了那兩個女孩外——也都跟著學樣。那小車原本還在前行，接著停了下來，調轉頭，朝另外一個方向開去。

“你敢打嗎？”曼寧站在馬路中間看著小車，大笑著。他是這一伙中個子最高的一個，略帶紅色的頭發亂蓬蓬地耷在前額，他很以此為驕傲。他渾身透著一股懶散的勁，從他走路的拖沓中都看得出，從他臉上的微笑里也能看出。曼寧和多諾萬、還有吉勞埃在一起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跟今晚一樣，他通常都充當“領頭羊”的角色。艾西琳是他的女朋友，漂亮的金發女郎，長了一雙水靈靈的藍眼睛，她比曼寧小了不止一歲。另外那個女孩跟其他人原本并不認識，早一會兒的時候她問他們準備去哪里，她是否可以和他們一起走，因為她住的地方和他們是一個方向。她叫弗蘭西。

艾西琳走路的時候一直緊挨著曼寧。吉勞埃摟著弗蘭西，努力地想讓她放慢腳步，希望這樣就可以遠遠地落在別人后面從而制造點什么機會。可是弗蘭西卻跟其他人保持著同樣的步調。她個子小，經常被人稱為“小家伙”，不過她行事的風格卻成熟而堅決。她也很漂亮，只是沒有艾西琳那么引人注目而已，按曼寧的說法，艾西琳是那種讓人窒息的美艷。艾西琳不接受他這樣的說法，但是曼寧這樣反復的恭維也沒有讓她生氣。

她正在傾聽他說話，他說以后再也不打算踏進“星星”夜總會了，因為他反感那些光頭的保安為了查小照相機搜了他的身。他們在他身上搜走了一個，可是后來卻說沒有拿：他們認為你的就是他們的，簡直是愚弄別人。“你是在瞎編些什么吧，牛仔？”他隔著艾西琳對多諾萬大聲說。

“你沒看見我正在跟喬西#8226;弗林瞎掰嗎？”

“你個白癡！”

又是一陣大笑聲，聽起來曼寧醉了，艾西琳心里想。醉得不厲害，但有一點。她自己曾經喝醉過一、兩回，不過她不喜歡那種感覺，一切都變得漸漸松弛下來，直到第二天早上起來還是那樣的慵懶。

“你，想來一根嗎？”曼寧在身上壓了壓，遞給多諾萬一根煙。

多諾萬回答說當然想過，還想過好多次，艾西琳知道這些話都是說給她和一直跟著他們的那個女孩聽的，那女孩的名字她已經忘了。

“奇妙啊！”多諾萬說，他和曼寧都把香煙點燃了，共用了同一根火柴。其他的人都不抽煙。

他們此刻正走在燃料廠的邊上，曼寧曾經在這里爬上過那個高高的尖頂欄桿。那也是為了艾西琳，還有一個叫莫拉#8226;班納曼的女孩。安全燈都亮了，它們透過欄桿看著曼寧在周圍閑逛，有時還會盯著樓下那幢結實的紅磚建筑看，據說那里曾經是一座瘋人院。

艾西琳聽到身后的吉勞埃正在告訴那女孩說他有個晚上曾經獨自呆在這里過。在欄桿的尖頂上，布滿尖刺的鐵絲纏繞著尖頂，他說，這就更加增添了冒險的系數：他們當中沒人知道曼寧是怎么爬上去的，尤其是那時候他還跟今天一樣略帶醉意。

吉勞埃故意瞇縫著眼睛，仿佛是暗示別人他的話是靠不住的。多諾萬反應有些遲鈍。盡管他個子跟曼寧差不多高，但他塊頭卻要大些，行動遲緩，說起話來也慢。吉勞埃個子矮小，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筆直地朝后梳著，讓他的頭頂看起來非常平滑。對他們兩個，艾西琳都不是太喜歡。

她第一次到“星星”夜總會的時候——那也是她第一次見到曼寧，那時候在人群中只是看了他的一張臉而已——她就喜歡上了他。他也發現了她的關注，這是他后來跟她說的，他說她就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并且在他向她提出一起出去的邀請時，她也絲毫沒有猶豫。按照都柏林的習慣，他被叫做“曼那”。“馬丁”是家里人叫他的名字，艾西琳在女子修道會的課堂里以及每天晚上入睡前想起他的時候也是叫的這個名字。她與他之間是一對情人，他說，這樣的情人艾西琳以前還不曾有過。

“我愿意出一千塊去噴個鼻息，”他說著，嗓門提高了一點，接著又是大笑。“我們到哪里去噴鼻息啊，牛仔？”

多諾萬說也許可以去德提#8226;道爾那里，吉勞埃則建議去卡派爾大街。噴鼻息是一種游戲，艾西琳知道；馬丁#8226;曼寧裝作老大，要是她爸爸知道了就會這樣說。她幾年前就已經習慣了。

他們來到了那幾條安靜的大街上，圣#8226;斯蒂芬教堂坐落在好孩子大街的街角，他們眼前滿是森德蘭大街街道兩旁茂密的樹影。

“那些傻瓜是誰啊？”多諾萬突然大聲叫喊著，他們都停下腳步，猛然間都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看。順著他的手指，他們才看到了那個穿紅色夾克的人。

“那是該死的戴吉提。”曼寧說。

那兩個人在桑德蘭大街分開了，戴吉提轉彎走進了布勒寧大街。獨自行走后，他加快了腳步，不過當他注意到身邊有個花園的門非常誘人的打開著時，不禁停了下來。他穿過去，橫過一塊草地，來到屋子邊上的一個角落里，這樣別人從窗戶里也看不到他。他躲在一棵矮樹的陰影里撒起尿來。

自從從夜總會里出來以后，他們只有一兩次注意過身后傳來的聲音，但是他們全神貫注于談話去了，根本沒有朝后面看看究竟是些什么人。戴吉提此刻聽不到什么聲音了，于是想當然地認為跟在他們后面的那些人已經朝另外的方向走了。屋子里沒有燈光射出來，有時當你發現一個花園，要是你也想跟他一樣做這習以為常的事情，這樣的環境確實是方便。他拉開了夾克拉鏈，因為他注意到了衣服的拉鏈齒沒有合好。當他再次拉好拉鏈時被重擊了一下，一記重拳打在了他的腦袋右邊。他以為是誰從屋子里出來了，他正在想著似乎沒有聽到屋子里開門的聲音，這時第二拳又打來了。他搖晃著，倒下了，當他躺在草地上的時候，一只腳使勁踩在了他的下巴上。他努力想站起來，可是卻站不起。

艾西琳站在馬路上看著。弗蘭西望著別處。花園里面，多諾萬開始還只是站在后面，并不參與進來，當那小伙子倒在地上后，他也走上前去。吉勞埃和那女孩站在一起。襲擊發生的時候誰也沒出聲，花園里的不說話，馬路上的也不說。

艾西琳想知道那小伙子干過什么，在“星星”夜總會里或者是在這之前究竟是什么樣的冒犯導致了今天的凌辱。夜總會里的某種眩暈的感覺似乎又來了，音樂巨響的沖擊，還有擠在舞池里的人群之中那令人憋氣的擁擠弄得臉上現出的野蠻表情。等到他們又集合在一起繼續往前走的時候，還是沒有人說話。

“哦，讓我自己走！”弗蘭西突然大喊著，“就讓我自己走，請你！”

她從吉勞埃的摟抱中掙脫開，猛烈地反抗著起初她并不拒絕的關注。“放開我，請你了。”

“注意你的舉止，牛仔。”曼寧輕聲地斥責著他，這一剎那，艾西琳看見了他牙齒閃爍出的白色光亮。他知道進行調解的最佳辦法，他非常擅長做這個。她已經很多次注意到了他是如何迅速地在需要嚴肅的時候瞬間就變得嚴肅起來。

她還注意到他認為自己應該做什么的時候又是多么的毫不猶豫。剛才發生的事情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吉勞埃嘀咕著。他在做再次企圖之前已經停下了幾分鐘了，再動手時就被嚴詞拒絕了。在查爾斯頓路上，弗蘭西急促地跑掉了，甚至連晚安都沒有說。

“傲慢，切！”吉勞爾評論道。

艾西琳可不這么認為。那個詢問他們是否可以跟著一起走的女孩心情煩躁，當看到突然發生的事件時內心非常震驚。她對這些剛剛走在一起的陌生人幾乎毫無了解，她不可能對此寬容，或者是覺得那也許是合理的。被吉勞埃的手摟著的感覺也許跟花園里的暴力有著太多的相似——她要是感到害怕的話，你不能責怪她。要是換了艾西琳自己，她也會這樣。

“戴吉提是個討厭的家伙。”當她問起戴吉提為什么挨揍時，曼寧這樣說。

“忘了這件事吧。”他說。

“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艾西琳說。

“戴吉提。”

“是的，一個討厭的家伙。”

談話于是終止了，不過當他們經過綠岸酒店的大門前時，多諾萬開始講起了自己姐姐的故事，說她是如何變成了一個膽小如鼠的人，又是如何痛恨這點以致于經常不敢在每周的例會上露面。

“一個帶來了沉重壓力的家伙，”多諾萬說，“于是就把你變成了一個膽小鬼。”

誰也沒有發表意見，多諾萬也不再說下去了。被打破的沉默持續更長的一段時間，當它再繼續的時候，感覺卻完全不同了。就是這樣的，艾西琳思索著，卻什么也沒有說。她覺得放心了，她感覺到了自己身體內的舒緩，就像是她的神經被繃緊了后，現在終于放松了一般。這個戴吉提擾亂了多諾萬姐姐的生活，她并不接受他的時候，他卻過于強求，他一廂情愿的堅持致使她出現了心理障礙，需要進行精神治療。艾西琳在花園里親眼目睹了的憤怒此刻卻感動了她，前面發生的事情看起來完全不同了，遠沒有她看到的那樣嚴重。

“再見，曼那，”多諾萬說，“祝福你，艾西琳。”

她向他道了晚安。多諾萬轉彎進了劍橋路，很快吉勞埃也跟他們分手道別了。

“他沒事吧？”艾西琳這時才問道。

“你說誰？”

“戴吉提。”

“上帝啊，他當然沒事。”

他們朝“險峰風光小巷”走去，每當到了跟今天一樣晚的深夜時，他們就總是到那里去。“你是今晚絢麗的明星。”曼寧低語著，放在她下面的雙手跟著停了下來。

她閉上雙眼，回應著他的吻，他新長出來的胡子茬扎在她的下巴上。她頭一回感受到這種粗糙時就覺得很興奮，從那以后每次都會這樣。

“我最好是要回了。”她說，卻并沒有說到底是想回哪里。

一只狗跑過來在他們身上聞來聞去，是一種小個子的狗，黑色或者是灰色的，在黑暗中分辨不出顏色。有人吹了聲口哨喚它，于是它就跑開了。

“我會一直陪你走到。”曼寧說，每當她不得不走的時候，他也總是這樣做的。他點燃了一根煙，平常他也總是這樣。煙味會竄進她的衣服里，要是有人還醒著的話，就會問起這煙味，盡管一般這時候都沒有人還醒著了。

“我朝后面看過，”曼寧說，“他站起來了。”

“伯納黛特打了電話給你，”廚房里有張紙條是留給她的，“特里薩修女好像知道了你星期四離開的事。”

沒有人還醒著，否則也不會留紙條。艾西琳沖了杯可可，就著可可吃了些餅干，拿了份《晚間通報》坐在桌邊看，然后把它推到了一邊。她希望那事沒有發生過，不過當她就要喝完可可的時候，她想到了黑茲爾#8226;多諾萬，她又懷疑起自己是否真的希望如此。

她原本可以離開他的，但是她沒有這樣做，現在想起來實際上是自己并不愿意。“硬漢”，他的朋友們跟他打招呼的時候都是這樣說的，他們和她一樣，十分了解他的大膽，熟知他遇事時的處理方式。“哦，來吧！”有一次他讓她坐在他單車前杠上時就這樣催促著要把自己的獸醫包掛在單車把手上，那次他們偏巧被同樣騎著單車迎面而來的她父親抓了個正著。“以后再也別讓我看到那個樣子了！”等她回到家的時候，父親沖著她大聲咆哮。成為他喜歡的人會把一切都變糟，她母親是這樣解釋的。他們兩個都不認可馬丁#8226;曼寧。他們無法理解。

她在水池里洗著那個剛剛喝過可可的杯子，然后把餅干筒的蓋子蓋好。她拿起了特里薩修女打印的幾頁紙上樓。“《哈姆雷特》場景”，這是特里薩修女把《哈姆雷特》中的很多獨白整理到了一起后給的標題，這是她對非常規戲劇劇本進行的第一次嘗試。“‘為您準備了一些茴香，’”艾西琳輕聲念著，她都已經處于半睡眠狀態了，“‘還有藍花耬斗菜……’”

在布勒寧大街6號，一位老婦人才從睡夢中醒來，在夢里，她又回到了兒提時代。她自從7個月前先生過世后，就獨自一個人守在這屋子里。她爬上頂樓，斜靠在欄桿上，朝著客廳大門的方向大聲喊著，問站在那里的人是誰。但是所有的回答只有繼續不斷響起的門鈴聲。她在心里念叨著，這個時候喊她開門一定不僅僅是開門這么簡單。

門鈴聲停下來后，重重的捶門聲與輕輕的敲門聲又響起來，聲音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似的，以為她還沒來得及把助聽器戴上。盡管信箱上的聲音很慌亂，外面人說話的聲音也很大，她依然一個字也聽不清楚。她回臥室拿了助聽器，然后才蹣跚著下樓到客廳。

“你們到底要干什么？”她對著信箱大聲吼道。

幾根手指伸過來，推開了信箱蓋。

“對不起，夫人。對不起，可是有個人倒在您的花園里了。”

“現在才早上六點半。”

“您能打個電話給警察嗎，夫人？”

她在客廳里搖著頭，卻不作答。她問那個在她花園里的人具體在哪個地方。

“就倒在那邊的草地上。我本來是要自己打電話給他們的，但是手機沒有電了。”

她打了電話。住不住在這里都沒有什么意義了，她心里想。她很高興就要離開這屋子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屋子里住著兩個人都顯得太大了，等到后來只有她一個人住的時候，就益發顯得大得可笑了。在此之前她就為自己做出的決定感到高興，此時此刻她更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當她看透過餐廳的窗戶看到一輛警車開過來時又想到了這點。不一會兒，又開過來了一輛救護車。她這時打開了大門，看到一個人被抬走了。有個男人走過來跟她說，他就是隔著信箱跟她說話的那個人。一名警察告訴她，他們在她家屋子邊上發現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新聞中沒有提到具體的地點，報道只說是發生在前花園里，并且給出了事件發生的區域。“是一名送牛奶的工人在去倉庫的路上發現并注意到的。”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艾西琳早上8點過5分下樓時，他們正在廚房里談論這件事。她立刻就明白了。

“你沒事吧？”她媽媽問，她回答說沒事。她回到自己的臥室，說是忘記了什么東西。

《晚間通報》早下午版的第一頁上全報道了。目前還沒有進行法律控訴，不過一天后就應該會有的。已經證實，發現了尸體的那個花園的主人與死者本人互不相識，報道中說她說自己在整個夜里都沒有被什么異常聲音驚醒。死者的身份還沒有被確認，但報道中卻給出了他的詳細情況：16歲左右的男孩，遭受襲擊而導致死亡。請目擊證人前去警局協助調查。

艾西琳沒有去；那個和他們一起走的另外一個女孩去了。與被害人從“星星”夜總會一起步行回家的同伴確定了他們離開夜總會的時間以及兩個人分手的大致時間。夜總會的保安熱心提供證詞，但在已經掌握了的情況的基礎上卻說不出什么了。前去愛爾蘭警察局的那個女孩在那里停留了數小時接受調查。警局稱贊她提供的證詞清楚明白，同時給她施壓要她努力回憶出當時和她在一起的另外四個人的名字。但是她壓根就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唯一記得起的就是他們叫那個紅頭發的男孩“曼那”，而他叫他的兩的同伴為“牛仔”。逮捕令在午夜之前發出。

艾西琳第二天早上在《愛爾蘭中立派》上看到了所有相關報道，這是一份送到家里來的報紙。這天晚些時候，她在《愛爾蘭時報》上看了一篇與之相同的報道，這份報紙是她在一個不認識的地方的賣報亭里買的。兩篇報導都提到了她，說她是“第二個女孩”，目前愛爾蘭警察局非常想找到她。報紙上還有一張照片，一個人的頭部和肩部都被外衣罩住了，戴著手銬，在一名全副武裝的警察的帶領下往前走。第二個人是在瑞拉夫被逮捕的，對他沒有進行其它的報導。最初并沒有公布被捕者的姓名。

他們都被捕了，艾西琳去警察局做了陳述報告，她承認自己就是“第二個女孩”，正因為如此，她成了整個事件的知情者之一。人們并沒有打算跟她談起這個，而在女修道會中，他們即使要這樣做也是不允許的；但是這有時是很難的，甚至是對陌生人而言，他們很明顯地表現出他們都在過于頻繁地努力壓抑著內心的好奇。

又過了比較長的一段時間后，法庭進行了審訊，然后是判決。謀殺罪名不成立，被捕的兩名嫌疑犯被判入獄服刑11年，法庭考慮了他們事件發生之前的良好表現，法院并不否定他們同時還考慮到了事件發生的意外因素：他們都不知道被害者身體虛弱的實際情況，他有心臟病。

艾西琳的父親對她交友不慎的問題沒有再做批評：發生的事情太可怕了，小小的苛責已經是微不足道了。在他并不寬容的外表下面，他盡量表現得柔和一些。“我們不得不在這件事的陰影下生活。”他說這話的時候仿佛是接受了那一事件對他的猛烈沖擊一般，同時也接受了罪行對他不分青紅皂白地傳染一般。

對艾西琳而言，光陰的流逝突然間變得陌生起來，跟她以往所熟悉的日與夜完全不同了。一切都不自然。在速成的女修道會的戲劇舞臺上，她在背誦莎士比亞的詩句時表現得很好，臺詞記得清楚無誤，觀眾們也很友好。然而在后來的掌聲中卻有遺憾，因為她感受到了人們對她作為那場慘案或者說是悲劇的目擊者而帶來的不公平的結果。在她的潛意識里，她知道那里面蘊涵著嘲笑的意味，而她卻不知道是為什么。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后，她收到了一封信，俊美飄逸的字跡又將她帶回到從前偷偷摸摸傳遞字條的興奮中。信里對她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也沒有任何明言愛的字句，那些曾經一度，曾經經常出現在字條中的內容，都沒有了。他不會再打擾任何人。他現在已經完全不是從前的他了。現在對他最有幫助的應該是牧師了。那封信懺悔了很長的篇幅，即便如此，信依然很短。在案件審判中沒有提到的事實，在這薄薄的一張紙里依然沒有提到，那就是：被害者曾經傷害過多諾萬的姐姐。在新聞照片上——就是刊登過很多次的那張照片——戴吉提一頭黑發，淡淡地微笑著，他的長相平凡，除了下巴上的一塊胎記外，基本上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這張照片看了很多次了，每次艾西琳都會想像著他強加給黑茲爾#8226;多諾萬無法擺脫的求愛方式，于是她就覺得他外表上看起來的清白無辜都是假的。非常奇特的是，這點卻始終沒有作為過發起攻擊的理由在法庭上提出來過；更為奇特的是，在這封百分百的懺悔信里，這一點依然絲毫未被提起。“一個帶來了沉重壓力的家伙，”多諾萬在那天晚上就是這樣說的。

在長時間的沉默后，他終于打破了僵局，提起了在他家庭里存在的這個問題，他的話說出來似乎是認為有人應該要說點什么一樣。在談話中，他說話的語氣里似乎也在表明他將會繼續說點什么，可是他卻沒有。出于對憐憫與寬恕的渴望，她過于急切地希望從他笨拙的努力中尋找到能證實他另一特性的蛛絲馬跡，并認可它的真實性，直到時間將一切欺騙識破為止。

在完成在女修道會的學業之后，艾西琳獲得了在教育出版機構辦公室任職的資格。她已經習慣了單身獨行，并且經常在晚上獨自一人去看電影，周末的時候就獨自漫步在豪斯街頭或是達琦的海濱。有天下午，她去了那座墓前，從此后就經常過去看看。那里立了一塊石碑，新刻的碑文非常簡潔：姓名，生卒日期。人們來往穿梭于墓地之間，但她沒見人來到這座墓前，盡管不時有鮮花留在這里。

在荒涼的墓地邊，艾西琳請求死者寬恕她，因為她內心的虛偽曾經是那么的丑陋而難以讓人接受。靜靜地，她看到了一個留給她深刻印象的表現，一個值得她付出愛的表現，像從前的許多次的種種表現一樣。她還看到了，快樂。如果說僅僅只是短短的一剎那，但那也確確實實地存在過。

她也許可以獨自一人離去，就跟她經常覺得自己能做到的一樣：帶著心底無限的平靜，過去那些虛張聲勢的陰影已消散殆盡。此時、此地仿佛都已經完全換作了另外的時間與地點。盡管她依然還站在變化發生的地方，但，她也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人了。

（原載《紐約客》2007年1月15日）

作者檔案：

威廉#8226;崔弗（William Trevor），1938年出生于愛爾蘭科克郡（County Cork）的米契爾斯頓（Mitchlstown），曾就讀于三一學院，是愛爾蘭文學協會的一員，1953年后定居英國。長篇小說代表作有獲得了霍桑文學獎《老朽男孩》（The Old Boys）、獲得英國Whitbread小說獎的《丹姆斯的孩童》（The Children of Dynmonth）與《幸運愚者》（Fools of Fortune）。《沈寂的花園》（The Silence in the Garden）得到1988年的《約克郵報》書獎，《兩種生命切片》（Two Lives）獲得《星期周報》的年度書獎提名，收錄于該書的《閱讀屠格涅夫》（Reading Turgenev）同時獲得布克獎（The Booker）的推薦。1977年，他因為致力于文學創作而獲得了最高級巴思爵士榮譽。1998年他獲得著名的大衛#8226;柯翰英國文學獎，以褒揚他終身在文學上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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