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張學良扣蔣初衷及其在謀求和平解決西安事變過程中的矛盾心理,在事后曾有各種不同的說法。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要算是蔣介石《西安半月記》12月14日“日記”中記述的張學良的一段談話了。據蔣說,當日晨張學良淚流滿面而來,半晌無語,自行退去。正午又來,再流淚稱:
委員長之日記及重要文件我等均已閱讀,今日始知委員長人格如此偉大,委員長對革命之忠誠與負責,救國之苦心,實有非吾人想像所能及者,委員長不是在日記中罵我無人格乎?余今日自思,實覺無人格,然委員長以前對部下亦如太簡默,如余以身獲知日記中所言十分之一二,則此次決不有如此輕率鹵莽之行動。現在深覺自己觀察錯誤,既認識領袖人格之偉大,即覺非全力調護委員長,無以對國家。
按照蔣介石的這一說法,張學良自事變之次日,即13日就已經讀過蔣介石的日記和重要文件,發現蔣早在秘密準備抗日,因而開始悔悟,決心全力保護蔣介石并千方百計要將蔣安全送回南京。由此又衍生出這樣一些說法:比如張學良一再向蔣介石、宋子文等表白自己與楊虎城不同;張學良當時主和,楊虎城主戰;張學良竭力保蔣安全,楊虎城堅持扣蔣甚至試圖對蔣不利。
蔣介石事變前所記關于秘密準備抗日的日記內容如何,迄今未見其詳;而上文所說之“重要文件”,亦僅見于個別人之回憶,且不明究竟。此等說法雖有張學良20世紀50年代發表之《西安事變懺悔錄》等可為參照,但因蔣、張兩文均系事后在特殊背景下所作,且曾由專人協助整理,不免有某些人加工修飾之可能,未必可以全然以為第一手的史實根據。
關于《西安半月記》中所謂日記純系蔣之“文膽”陳布雷按照蔣意加工給時人感知蔣人格偉大的情況,只要對照一下保存在臺灣“國史館”中蔣介石《困勉記》中同一天日記的片斷即可。該片斷記曰:
端納、黃仁霖入見,端納謂張學良已悔悟,恐公居新城為楊虎城操縱,急求公遷居。張學良亦來,謂“遷居后一切事皆服從委員長意旨,并早送委員長回京。”公乃許之。甫遷于張學良宅中,公既至,張學良提八條件,并明言之有共產黨參加并言“委員長思想太舊太右”。公乃痛斥之,曰“爾何無恥無信一至于此!”晚端納告公謂,“南京已決議討伐張學良。”公乃曰“余心乃安。”端納又言:“余與黃仁霖乃蔣夫人囑來營救公者,而張學良昨日亦自知此事不易了,有電告余及蔣夫人,請來陜調處。”公乃囑黃仁霖曰:“明日攜余手書回京,致吾夫人。”是日張學良入見三次,每謁見輒泣,其一次以端納電文視公,公見電首有“蔣夫人轉電已悉”。句,遂淚下,泣不成聲。張學良亦泣。曰:“但不可使外人知吾二人在此對泣。”公惡之,不與語。張學良出,公曰:“彼亦明知余為見蔣夫人三字而泣,而乃投機取巧,謂為見彼泣而對泣,其無恥竟至于此!”
《困勉記》因意在從蔣日記中摘取表現蔣介石于艱難困苦中意志卓越的記述,故往往有斷章取義之嫌。再加上蔣介石及其編纂者屢作加工,內容亦未必能反映當年日記的原貌。但即便如此,將兩則記述稍加對照,仍不難了解《西安半月記》中所記內容并不真實。況且如真有蔣介石準備抗日之日記及相關之文件存在,其對張學良思想觸動如何,亦值得懷疑。
這是因為:其一,還在1935年10月中旬,南京政府軍事委員會參謀部即派熊斌分別向西北國民黨高層軍政要員“宣述參部對日計劃”,張學良不會不知道。1936年7月中旬,國民黨五屆二中全會上蔣介石又有關于“最后關頭”的報告,張學良回西安后曾因此動搖過反蔣決心。這說明蔣介石準備抗日的情況張學良其實完全了解,不大可能因讀了蔣準備抗日的日記而突然間感動得淚流滿面。其二,如前所述,蔣介石關于實行抗日行動的“最后關頭”和他自信所能達到的抗日目標,都是以現實國力所能允許的范圍為基礎的,因此,張學良固然知道蔣介石有抗日要求與決心,但他更清楚依靠蔣介石所準備的抗日行動,并不能滿足東北軍和東北人收復失地、重返東北的強烈愿望。在這方面,兩個人之間觀念上、理想上存在的差距,遠不是蔣介石決心抗日與否所能彌補的。其三,即使搜查中得到蔣介石準備抗日的日記與文件,同樣也得到了蔣介石寫給邵力子的那封密謀驅使張學良部南調的親筆信,該信表明不論蔣是否有過一個準備抗日的軍事計劃,張學良的東北軍事實上也不受信任,不僅一時不會被派上用場,而且很可能被調離抗日前線越來越遠。
其實,說張學良自事變第二天就因為看到蔣介石的日記等轉而深感悔悟,相信自己在抗日問題上錯怪了蔣,以致與楊在和戰及對蔣問題上態度沖突,與我們今天看到的各種第一手的文獻史料所記述的情況是完全矛盾的。至于說張學良在12月14-18日之間“心理惶惑”,猶豫動搖,而因17日周恩來等來到西安,態度“又突趨強硬”,更是離事實甚遠。
根據第一手的文獻史料,可以肯定地說,張學良絕不是那種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魯莽到完全不計后果的人。同樣也可以很肯定地說,張學良在整個西安事變的過程中,也不曾有過所謂猶豫動搖,以致對自己的行為悔悟自責、痛不欲生的情況。張學良自始至終都很清楚,其扣蔣行動將會導致什么樣的結果,因此他從一開始就做了最壞的打算,這既包括積極準備為自衛而戰,也包括準備不得已時對蔣“取最后手段”,直至“自殺”,或“入山為匪”。
這樣說的根據何在呢?在這里,不妨將張學良從12日事變爆發之初至20日雙方代表開始在西安進行談判之間的各種信函和電報、在和戰與對蔣處置問題上的言論,做一概要的排列。這些公開或內部發表的重要言論都是當時有關張學良思想行為的最真實的記錄,相信要比那些事后整理過的和幾十年后的回憶更加可信和可靠。
12日晨,在張學良第一次向中共中央通報事變消息的電報中,他就明確宣稱因蔣“反革命面目已畢現”,他才決心與蔣破裂,要求紅軍準備與他“共同行動”,首先打擊胡宗南。
同日,張學良分別致電孔祥熙、宋美齡及馮玉祥、程潛等,指責蔣介石“違反眾論,一意孤行,舉整個國家之人力財力,消耗于內戰”,“對于抗日,只字不提,而對于青年救國運動,則摧殘備至”。“伏思中華民國,非一人之國家,萬不忍因一人而斷送整個國家于萬劫不復之地”。故“為國家計,為民族計,不得不請介公暫留西安,以得覺悟”。
13日下午5時,張學良對原西北“剿匪”總部全體職員訓話,嚴厲批評蔣介石對內鎮壓愛國運動,強調“這次舉動,對于國家民族將要發生什么影響,我們真是再三再三地考慮,假如無便于國家民族,我們無論如何也不干,反過來說,我們一定要干!”“如蔣委員長能放棄過去主張,毅然主持抗日工作,我們馬上絕對擁護他,服從他!那時甚至他對我們這次行動,認為是叛變而懲處我們,我們絕對坦然接受,因為我們所爭的是主張,只要主張能行通,目的能達到,其他均非所計!”
14日晚8時,張學良與楊虎城在西安廣播電臺發表公開談話,張學良一面嚴厲批評蔣介石“自誤誤國”,要求蔣介石“能有最大的反省”,一面強硬地宣稱:“我們這次舉動,完全是為民請命,決非造成內亂。一切辦法,決諸公論,只要合乎抗日救亡的主張,個人生命,在所不計。若有不顧輿情,不納忠言,一味肆行強力壓迫者,即是全國之公敵。我們為保有國家民族一線生機打算,不能不誓死周旋,絕不屈服于暴力之下,即不幸而剩一兵一卒,亦必用在抗日疆場上。”
15日,張學良分別致電宋美齡、孔祥熙、閻錫山等,強調:“良等此舉,純為抗日,絕無造成內亂之意,并盡其所能,避免內戰。如中央不顧民意,肆行壓迫,則是中央自造內亂。”同樣,“精誠團結,固為必要,但必須中央政策,悉合民意,始足以言團結”。相反若“政府拂乎民意,壓迫群情,必難存在”。因此,此一事變“是否演成國內殘殺,須視大眾之覺悟如何。如大眾徹底覺悟,則必共趨對外,而殘殺可免,否則即無國內殘殺,亦豈有不亡國之理。”
16日,張學良進一步在西安市民大會上講演,說明自己與蔣介石“所爭的就是政治主張”。自己之所以下決心捉蔣,就是因為蔣介石如今已經與袁世凱、張宗昌沒有區別,“用口頭或書面的勸諫,是決不能改變的”。同時張電告馮玉祥:“良等此舉,對事而非對人,介公果能積極實行抗日,則良等束身歸罪,亦為(所)樂為。”但抗日主張及行動未能實現以前,要送蔣回京,“勢難遵辦”。
17日,張學良與楊虎城聯名復電程潛等,仍堅持認為他們只是“不忍見國家之地致覆滅,萬不得已,始有文日之舉”,強調“只求主張貫徹,決不稍為身謀”。至于放蔣,除非蔣承認西安方面政治主張,否則“在抗日主張及行動未實現以前,尚難辦到”。不僅如此,張學良第一次公開表示贊同“容共之論”,并且開始同意中共代表周恩來的提議,當內戰爆發、西安被圍時,對蔣“行最后手段”。
18日,張學良復電孔祥熙、何應欽等,強調“救亡無方,空言商洽,非弟本意”,除非中央確有改變政策,積極領導抗日,否則“委座南歸,尚待商榷”。張甚至直接警告何應欽:“在此期間,最好避免軍事行動……否則彼此軍人,誰有不明此中關鍵也哉?”
19日,張學良致電蔣鼎文及孔祥熙等,對中軍繼續進攻反應更加強烈,再度警告說:“弟等發動此種驚天大事,豈能視同兒戲!一條生命,早已置諸度外。為自衛計,為保存抗日力量計,絕不憚起與周旋。”南京既然早已敵視此間,不惜國家與民命,“弟等雖惜,亦復何用”,“如中央必欲造成內戰,弟等亦惟有起而自衛”。
20日,張、楊聯合發表告東北軍和十七路軍將士書,更是下定破釜沉舟之決心,準備與南京開戰,故一面揭露蔣介石南京政府以抗日為名行欺騙之實,一面號召兩軍將士準備決一死戰。書稱,綏遠抗戰,中央只派出兩個師,閻錫山要求調20萬大軍援綏,中央答復無法抽調。“然而到西北打紅軍的內戰卻源源而來了幾十萬大軍”。在綏遠的抗戰中,中國飛機半架也沒有,據中央說是天氣太冷,而西安事變發生后,中央飛機數十架一齊發動到西安來偵察、轟炸,再不管天氣冷不冷了。“這是抗日嗎?這是真心抗日嗎?如果這樣就算抗日,試問我們的東北四省,察北六縣,我們的冀東二十二縣,什么時候才能收復回來?這是敷衍欺騙的抗日,絕對不是我們要求的徹底抗日”。張、楊更批評蔣介石的準備抗日論,稱這是自欺欺人,我們準備到五分,日本已準備到十分了,況且他們也不允許我們準備,必用經濟、政治、軍事、外交各種各樣的枷鎖把我們束縛得死死的,教我們動彈不得,我們如何能夠在日本人眼皮底下來準備?張、楊明確認為,西安事變的行動正是因為他們不信任那些“變相漢奸”,或者是“犯了恐日病”的領導人,“看破了南京抗日是欺騙,至少也是敷衍民眾的一種手段,所以才以極大的熱誠勸蔣委員長變更他的錯誤政策”,以致不得不武力制止之。我們這樣做,“目的在對外,絕對不造成內戰,并且極力避免內戰,但是如果有違反民意的漢奸,用武力壓迫我們,使我們不得貫徹主張,那我們為掃除誤國誤民的分子,爭取民族的最后生存,當然我們要起而自衛,并且要粉碎這種惡勢力。這不是我們造成內戰,而是實行抗日救國的清道工作。”
在以上所列各種電報和講話之中,我們完全看不出張學良有過任何退縮的表示。不僅周恩來到西安之后其態度日趨強硬,就是在周恩來到西安之前,張的態度也是同樣的堅定。僅以張學良14日晚在廣播電臺的強硬表示與蔣介石《西安半月記》中所記張14日中午痛不欲生的悔悟談話相比較,就不難讓人對蔣介石事后的說法產生嚴重的疑問。事情很清楚,在14日晚上張學良的公開講演中,我們不僅完全看不到蔣介石后來所說的那種悔悟的表示,而且就是在對張學良始終強調的絕對保證蔣介石個人安全的問題上,其態度也是不那么確定的。張學良在講演中含蓄地表示,無論是對整個事變之解決,或是最關鍵的處置蔣的問題,他都主張“一切辦法,決諸公論”。至于對可能到來的戰爭,張學良這時的態度更是再明白不過了。假若南京方面“不納忠言,一味肆行強力壓迫”,張將不惜視之為“全國之公敵”而與其“誓死周旋”。換言之,張將不再承認其為正統,而必欲將此全國公敵推倒之。試問,說張學良在14日中午對蔣痛哭流涕、悔悟自新,當晚又對全國民眾慷慨激昂地公開宣告,決心與敢于褫奪其權力的南京政府“誓死周旋”,甚至準備將蔣之命運“決諸公論”,這是否能讓人信服呢?再對照張、楊20日告東北軍和十七路軍將士書,其為達到事變目的,不惜以戰爭為抗日“清道”的態度,與其14日之態度事實上不是如出一轍嗎?有什么理由說張學良曾因讀蔣介石的日記或文件改變過自己的主張?又有什么根據說張學良曾經在事變過程中有過明顯的動搖和悔悟?
有必要強調的是,正如張學良自己所說,他所爭的是政治主張。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他曾“再三再三地考慮”,正是因為他堅信此舉對國家民族有利,他才下定決心“一定要干”!因此,他既不是魯莽行事,也不會輕易放棄。主張實現,捐七尺之軀亦在所不惜;若主張不能實現,縱使因此爆發內戰,對蔣“行最后手段”,戰敗“自殺”、“入山為匪”,也義無反顧。認為張學良在事變過程中并無固定的政治主張,因而事變后因情勢與想像不同而左右搖擺,是完全說不通的。
張學良想要實現的抗日主張和行動是怎樣的呢?這一點不難在張、楊事變當日向各方的公開通電中看到其究竟。該公告除了強烈批評蔣介石的誤國政策以外,特別提出了如下八項政治主張:
(一)改組南京政府,容納各黨各派,共同負責救國。
(二)停止一切內戰。
(三)立即釋放上海被捕之愛國領袖。
(四)釋放全國一切政治犯。
(五)開放民眾愛國運動。
(六)保障人民集會結社一切政治自由。
(七)確實遵行總理遺囑。
(八)立即召開救國會議。
這些主張事實上正是近一年來共產黨人一直在積極爭取和要求的。它的目的已不僅僅局限于一般的抗日要求,而帶有改變國民黨一黨專政、廢止蔣介石先安內后攘外的既定國策、停止內戰、聯俄聯共等項重大政治革新的內容。這也就是為什么張學良在很大程度上把蔣介石稱之為“反革命”,并且在內部從不把西安事變稱為“兵諫”,而是稱之為“革命”的原因。聯系到張早就在考慮是共產主義救中國還是法西斯主義救中國這樣的大問題,愿意了解并加入共產黨,可知這時張在政治上實際上已經把共產黨的主張同樣地看成自己的主張了。也就是說,張學良提出或者同意這樣一些要求,既非心血來潮,一時興起,也并非是為了爭取蘇聯同情,單純地以此來標榜自己。張學良顯然相信,蔣介石國民黨的那些辦法已經行不通了,法西斯主義的辦法更不是前途。目前不僅是要抗日,而且還要救國;不論是要抗日,還是要救國,歸根到底都必須實行這樣一些根本性的政治變革。而這些政治變革之所以需要,很大程度上是張學良已經清楚地看出,僅僅指望或者逼迫蔣介石來領導抗日,并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試想蔣介石在內心深處就把東北地區看成是“域外之地”,非今日國力所能及,“我們的東北四省……什么時候才收復回來”?縱使蔣一時答應迅速開始抗日部署,也“絕對不是我們要求的徹底抗日”。因此,要想徹底抗日,要想貫徹收復東北四省的抗日決心與行動,張學良非依靠政治上的變革不可,非根本改造充斥著親日派和妥協勢力的南京政府不可,非將中央政府置于全國各抗日黨派團體的革命監督之下不可。這也就是為什么張學良在事變中始終堅持改組政府等政治主張,并且堅持不達目的不罷休,因為他確信放棄這些主張,收復東北必將是一句空話。正因為這些具有重大革新意義的政治主張是對蔣介石和南京政府過去統治方式的相當程度的否定,因此張學良也不能不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準備著與頑固堅持既定方針,不惜以武力貫徹其方針的南京政府當權派拼個魚死網破。在這種情況下,張學良與中共中央的聯系自然更加緊密,他對蘇聯同情和援助的期望值自然也就更高。
張學良十分清楚,事變的成功解決至少需要三個條件:第一,紅軍、東北軍和十七路軍結為軍事同盟;第二,蘇聯的同情與援助;第三,蔣介石及其南京政府接受其主張,或者眾多地方實力派同情并贊助其主張。
沒有中共和紅軍的參與和合作,事變雖可發動,卻無論如何不能支持下去。這不僅因為作為缺少政治斗爭經驗的軍人,張學良自知“良部及楊部之無能”,面對如此復雜的局面,難免“彷徨束手,問策無人”,而且因為他清楚地了解東北軍和十七路軍遠不及紅軍能征善戰,且東北軍和十七路軍內部之鞏固,也需要有紅軍作為核心骨干加以支撐。若沒有紅軍的積極參與,一旦南京中央軍軍事政治雙管齊下,不要說東北軍和十七路軍在軍事上將難以抵抗,內部鞏固上恐怕也很難不重蹈兩廣事變的覆轍。況且,在中共與紅軍同情與支持的背后,更重要的還關系著蘇聯的同情與援助問題。沒有中共與紅軍的同情與參與,自然也就談不上蘇聯的同情與援助。而沒有蘇聯的同情與援助,國內各實力派勢必會借鑒兩廣事變的教訓,置身事外,甚至干脆站在南京正統一邊,反其道而行之,陷張學良于不義。如此則事變必將陷入長期僵持甚至長期戰爭的局面,結果必難成功。即使是退一萬步,蔣介石屈服于武力壓迫,南京方面也迅速妥協,若此舉不能取得蘇聯信任,中國的抗日,特別是東北的收復,也仍將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至于蔣介石與南京政府的屈服與眾多地方實力派的同情,卻是兩者居一即可的事。若蔣與南京屈服,自然大功告成,一切順利。縱使蔣不屈服,南京公然訴諸武力,若有眾多地方實力派取中立甚至同情立場,有紅軍、東北軍、十七路軍三位一體和蘇聯的暗中援助,西安等重要戰略城市和交通要道雖然開始時可能不守,但在除掉蔣介石以后,政治上、軍事上群龍無首的南京方面未必能夠在軍事上占到什么便宜。這也是可以預料的。
問題是在上述三個致勝條件上,張學良最初占了幾個呢?
中共與紅軍的支持是確定無疑的。蘇聯方面的態度,張最初顯然不甚了了。南京政府公開反應強烈,各地方實力派也頗不贊成扣蔣行動,這多少也在張意料之中。重要的是“蔣態度開始表示強硬,現亦轉取調和,企圖求得恢復自由,對張有以西北問題,對紅軍非降非合完全交張處理之表示”,南京除親日派外,宋美齡、宋子文、孔祥熙等均主張調和,其內部之分化已顯而易見。如此算來,在上述三條件中,張學良最初至少占了一半,蘇聯且為未知數,地方實力派之表示也各有區別,事實上并非真的就支持南京親日派之強硬立場。因此,當周恩來到達西安之際,張學良的估計相當樂觀,相信“此間諸事順利”,唯一希望的就是盡快得到蘇聯的消息了。一旦蘇聯暗中同情并支持,實際上即可算是大功告成了。
的確,蘇聯的態度對張學良和西安事變的前途將有最為關鍵性的影響。因此,張學良這時自然格外關心蘇聯方面對他的“革命”義舉反應如何。他不僅親自打電報詢問毛澤東:“國際對西安一二#8226;一二革命有何批評,乞告。”并且在周恩來至西安后,更是反復說明他極愿聽中共中央的意見,“尤愿知國際意見”。
蘇聯對西安事變的態度如何,這在今天已經不再是一個秘密。蘇聯《真理報》12月14日指責張學良利用抗日名目制造分裂的社論,早已盡人皆知。共產國際總書記季米特洛夫12月16日給中共中央電報指示的內容也已經公諸于眾。可問題在于中共中央究竟什么時候得到來自蘇聯的指示,而張學良對于蘇聯的態度又有什么樣的反應?時至今日,這兩個問題仍舊沒有真正得到解決。
中共中央究竟什么時候得到來自蘇聯的指示呢?關于這個問題,人們的疑問其實主要集中在中共中央是否較早地收到過一封斯大林的電報指示的問題上。有關這封電報指示的情況,最流行的傳說有兩個。一個有關斯大林電報的傳說來自美國記者埃德加#8226;斯諾1957年發表的《紅色中華散記》。其中介紹了他在1937年11月與宋慶齡的一次談話,在這次談話中,他得知宋慶齡在西安事變時“曾轉送過斯大林給毛澤東的那份電報。電報聲稱:中共必須運用他們的影響釋放蔣,否則莫斯科將把他們譴責為‘土匪’,向全世界公開批判”,并與他們斷絕關系。一些著作認為,宋慶齡曾經利用她的電臺向陜北的中共中央“轉發”過斯大林的這封電報。
要證明這個傳說的不確切應該說并不十分困難。這是因為斯諾之所以相信斯大林通過宋慶齡轉送電報指示一說,是因為他不了解中共中央當時與共產國際和蘇聯有著直接的電報聯系。否則的話,斯諾恐怕無論如何也不能解釋,斯大林為什么要舍近求遠,不通過他們與中共中央的直接電臺來發布命令,而要轉經遠在上海的宋慶齡來向中共中央送交這一高度秘密的政治指示?包括斯諾在內,凡相信此說者在這里都犯了兩個錯誤:其一是不了解中共中央與蘇聯有著直接的通信聯絡,完全沒有必要舍近求遠;其二是誤以為宋慶齡這時與中共中央保持著秘密的電信聯系,因而相信斯大林這時除了采取這種方式向中共中央傳送指示以外,沒有再快的途徑了。可實際上,宋慶齡這時與中共中央并沒有直接的電信聯絡。
中共中央早期或許曾經試圖與宋慶齡的電臺建立通信聯系,但由于中共中央和宋慶齡的電臺功率均不大,這樣的聯系始終未曾建立起來。當時中共中央駐上海的代表李允生(即馮雪峰)自5月到上海開始工作以后,始終要靠寫信向陜北中央報告工作情況。中共與國民黨談判的代表潘漢年自10月到上海開始與國民黨接觸并談判以來,也始終在為不能及時與中共中央取得聯絡而苦惱和焦慮。當時潘在上海與中共中央進行聯絡只有兩條途徑,一是靠張學良設在上海公館里的電臺,一是靠國民黨為便利其談判而提供的一個專用電臺。前者需要中經西安張學良的電臺轉發,但遇張學良不在時,電臺即不能使用,聯絡十分不便;后者雖因功率較大,可直發中共中央,卻很容易泄露秘密,潘漢年急于匯報談判策略及工作情況,每每愿意使用這一電臺通報,以致12月上旬中共中央曾幾度嚴令其停止用國民黨電臺報告“家事”。顯然,如果當時存在著一個自己可用的電臺,如宋慶齡的電臺可以與陜北中共中央直接通報,自然不會出現這許多困難與麻煩。因為這時李允生和潘漢年都與宋慶齡有著十分密切的工作關系。也正是因為不存在這樣的電信聯系,因此中共上海組織一直在千方百計地建立工作電臺。可是,此電臺雖經在上海的外國友人協助建立起來,并從9月以后即開始調試,卻因陜北電臺電力太弱,根本叫不通,因此在西安事變之前未能發揮作用。
不難得出結論,由于并不存在宋慶齡可以直接與中共中央通報的情況,因此也根本不可能存在斯大林求助于宋慶齡的電臺來向毛澤東轉達指示的問題。因為在沒有直接的電臺通報的情況下,按照李允生、潘漢年等向陜北遞送報告的速度,最快也要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才行。在這種情況下,有什么理由相信斯大林會求助于遠在上海的宋慶齡呢?可以肯定地說,無論是共產國際,還是斯大林,不論是這時,還是過去,都不曾利用過宋慶齡的電臺轉發他們給中共中央的秘密電報。
另一個傳說見于當時曾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的張國燾的回憶之中。據張國燾回憶:
幸好莫斯科的回電于十三日的晚間到達了。這是一張半打字紙的長電,內容分為三段:第一段,肯定西安事變是日本陰謀所制造的,并說明張學良左右和他的部隊里,暗藏著一些日本間諜,利用張的野心,甚至利用抗日的口號,制造中國的混亂,我們若聽任其發展下去,中國將出現長期內戰,抗日力量,因之完全喪失,日本便可坐享其利。蘇聯決不會為這種陰謀所利用,更不會給予任何支援,相反的,現已明白表示反對態度。第二段指出中國目前所急需的,是一個全國性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因此,最重要的是團結與合作,而不是分裂與內戰,并說明張學良不能領導抗日,蔣介石如能回心轉意,倒是能領導抗日的唯一人物。第三段指示中共應爭取和平解決西安事變,利用這一時機與蔣介石作友善的商談,促使其贊成抗日,并在有利的和平解決的基礎上,自動將蔣釋放。
張國燾聲稱:據后來王明回來說,這封電報正是斯大林本人草擬的。
應當明確指出的是,根據有關檔案文獻記載和一些研究者的具體考證,可以肯定在12月20日以前,中共中央沒有收到共產國際或斯大林關于西安事變問題的任何一份電報指示。
(選自《西安事變新探:張學良與中共關系之謎》/楊奎松 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