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7年,父親出生在江西南昌的一個書香家庭。當時內地還缺少新式學校,所以他早年受的是家塾式的傳統教育,但是也有機會讀到上海出版的新書報,并在傳教士開設的夜校補習英文和數學。17歲時,他考入上海復旦公學高中部,學習三年,知識大增,1917年夏成功地考上了北京大學文科本科(當時學制分預科3年,本科3年),主修外文。入學時間正巧就是蔡元培上任的那一年。
不滿20歲的父親踏進了生氣蓬勃的北大校園,驚喜地發現教授中有“拖辮子的辜鴻銘,籌安六君子的劉師培,以至于主張急進的陳獨秀”,百家爭鳴,卻和平共處。他很快地結識了一批趣味相投的同學,課外一同切磋學問,議論時局。一些教授對國學根基較深的學生很表器重,也愿意和他們在一起討論。年輕的胡適剛回國任教,他的住所便是學生們聚談的地方之一。父親曾回憶說:“還有兩個地方是我們聚合的場所,一個是漢花園北大一院二層樓上國文教員休息室,如錢玄同等人是時常在這個地方的。另外一個地方是一層樓的圖書館主任室(即李大釗的房子)。在這兩個地方,無師生之別,也沒有客氣及禮節等一套,大家到來大家就辯,大家提出問題來互相問難。大約每天到了下午三時以后,這兩個房間人是滿的。”父親與一些外文程度較好的同學,還有閱讀外文新書的興趣和習慣。北大圖書館原已有很豐富的中文經典古籍,又不斷訂購大量國內和國外的新書、報紙及期刊,包括美國的NEW REPUBLIC、NORTH AMERICAN REVIEW和英國的諷刺月刊PUNCH等等,供給學生閱覽。
當時由北大教授主編的刊物有《新青年》、《國故》、《每周評論》等等。1917年初《新青年》連續登出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正式展開了新舊文學的論戰,引起了校內和校外熱烈的響應。父親進入北大不久便試向《新青年》投稿。1918年元月號首次刊出他的《青年學生》,是一篇用文言寫的評論,對當時的學風作出了嚴厲的批評,并特別指出許多青年求學缺乏目標和溺于早婚的流弊。
這時一些北大的高年級學生,深切體會到西方思潮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挑戰,感到自己也應辦幾種雜志,“因為學生必須有自動的生活,辦有組織的事件,然后所學所想,不至枉費了”。于是二十多人在1918年11月發起成立了新潮社,次年元月一日出版了《新潮》第1期。雜志的中文名字出自父親的建議,標識是以“批評的精神,科學的文義,革新的文詞”來探討各種課題。這個學生社團的組成和期刊的出版,曾得到蔡元培校長及文科陳獨秀學長的贊助,用的是圖書館館長李大釗撥的房間,顧問則是胡適教授。創刊號一炮放出,引起了各界廣泛的共鳴與支持。第1期至第5期的總編輯是傅斯年,編輯是父親。兩人具有很好的國學基礎,又正年輕氣盛,因而在編輯方面大刀闊斧,撰寫文章下筆千言,不留情面,使雜志的形象新穎生動,也為白話文創作樹立了良好的模式。
父親在《新潮》第1卷的5期中總共發表13篇文章。其中有3篇評論,針對當時小說界、新聞界和雜志界的各種現象,作出尖銳的批評,也提出了一些積極性的建議,充分顯出了青年學生對革新現狀的熱忱與膽量。所引起的反響之一,是當時商務印書館主持人張元濟的一系列改革,使該館所出版的《東方雜志》、《學生雜志》、《婦女雜志》等逐一呈現了新的面目。
在《新潮》創刊后的第2期上,父親正式加入了方興未艾的文學論戰,發表了一篇《什么是文學———文學界說》。他先從西方學說中探討“文學”的定義,進而向中國文學傳統挑戰,并提倡“能表現和批評人生,從最好的思想里寫下來的,有想像,有感情,有體裁,有合與藝術的文字組織”,用來表現新時代的生活和思想。同年5月號他又發表了一篇更長的《駁胡先骕君的中國文學改良論》,使出渾身解數逐段舉例來駁斥留學英國的東南大學教授胡先骕對胡適和陳獨秀的猛烈攻擊。另外也提出了他個人對文學、藝術和人生的看法,認為:(一)藝術是為人生而有的,人生不是為藝術而有的;(二)要承認時代的價值:在這個時代就應當做這個時代的人,說這個時代的話;(三)應該注重世界文學的分析和研究。中國的白話文運動,乃是與世界文學接觸的結果。是年6月,父親與胡適合譯的易卜生名劇《娜拉》在《新青年》上發表。
1919年秋傅斯年出國留學,父親獨立承擔了《新潮》的編輯工作,并在第2卷的5期中發表了22篇文章,包括不少對當時學術界及一般社會弊病的抨擊。最長而嚴肅的一篇《婦女解放》,除了分析西方的潮流、學理和中國實況外,并大聲疾呼要通過教育、職業和兒童公育三個步驟來實現真正的婦女自我解放和獨立。
1919年春,實驗主義哲學家杜威應邀訪華,在北大發表了一系列的學術演講。從那時起父親的興趣開始轉向思想史和哲學的領域。他在《近代西洋思想自由的進化》一文中追蹤西方思想的演變,肯定了思想自由所導致的科學精神,并提出“首先改革人生觀,以科學的精神謀民治的發展”和“茍主張思想自由,則不能不以堅強的意志,熱烈的感情,作真理的犧牲”。這個信念,主要來自他當時翻譯柏雷(J.B.BURY)的《思想自由史》(HISTORY OF FREEDOM OF THOUGHT)的心得。1920年杜威在北大長期講學,每次演講由胡適口譯,父親則是擔任筆記的學生之一。《新潮》第1卷第1、2期也登載過兩篇父親介紹杜威專著的文章。1922年父親在美國哥倫比亞選修杜威的課程時,特別寫了一篇詳細報道,介紹教授的新著《哲學改造》,寄回北大,在《新潮》第3卷第2期《世界名著介紹特號》中刊出。
從父親在北大三年所發表的文章中,可以追溯出他的思想和興趣的源流。他堅信白話文學的價值,畢生用語體文寫作,并建立了生動優雅的體裁。他擁護新文化運動,主張用西方進步的思想來改革中國的文化和社會。他雖不是學科學的人,但是認同科學方法,并深信理性必須戰勝權威,才能導致“民治與科學同時并進”。
十余年后父親回顧《新潮》說:“這個雜志第一期出來以后,忽然大大的風行,初版只印一千份,不到十天要再版了,再版印了三千份。不到一個月又是三版了,三版又印了三千份。以后亞東書局拿去印成合訂本,又是三千份。以一部學生做的雜志,突然有這樣大的銷數,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他個人則認為“第二、三、四、五各期從客觀方面看來,卻比第一期要進步些”。他對自己文章的評價是:“有些文字,現在看過去是太幼稚了,但是對于破壞方面的效力,確是有一些的。”據說當時北洋系統大總統徐世昌認為《新潮》作者們批評國故大逆不道,要教育總長傅增湘示意蔡校長向學生施以壓力。但蔡元培校長堅持不肯,維護了大學不受政治干涉的原則,也因而得到了全國學術界的敬仰。
父親在北大參加的學生活動中,與新潮社有同等歷史意義的,應是1919年5月開始的一連串救亡抗議行動。在前一年(1918)的春天,段祺瑞政府正與日本協商密約,一批留日學生在東京示威反對,并毅然回國到各地演說,喚醒民眾。在北大的集會討論時,父親提議采取實際行動,到總統府請愿要求停止出賣中國的主權,于是發生了5月21日的各校兩千多名學生的游行和新華門請愿事件。此次的行動,得到了天津、上海等地學生和商人的響應,一度引起了蔡元培辭職的風波,也促使了少年中國學會和國民雜志社等學生團體的產生,不啻為次年5月4日大型運動的前奏。
1919年4月中國在巴黎和會失利的消息傳到北大,父親和一些同學便商議對策,決定由北京各大學學生在5月7日國恥紀念日發難。可是5月3日山東問題失敗,大家決議改于次日在天安門集合游行。當晚各校代表在大會中推舉了羅家倫、江紹原和張廷濟為總代表,并由父親起草宣言,印了五萬份準備分發。
5月4日發生的事件以及事后的各種反響,已有很詳細的記載和分析。父親羅家倫個人所扮演的角色,可以從他的口述回憶列表中看出大概。
5月3日———晚上到學生銀行取款買布做旗子。起草宣言,參加預備會議被選為總代表之一。
5月4日———上午協助準備英文備忘錄。下午在天安門游行后,與江紹原進入東交民巷,向美、英等公使館遞交備忘錄。到曹汝霖住宅示威。晚參加會議決定次日北京各校一律罷課。到各報館解釋風潮原委。
5月5日———罷課開始。上午參加各校代表集會組織“聯合會”。下午在北京大專學校全體學生集會中報告前夜聯絡新聞界結果。
5月6日———蔡元培及各大專校長晚上召集羅家倫等學生代表,商議5月7日停止罷課,政府保證釋放被捕學生。羅與其他同學連夜趕赴附近各宿舍及學生公寓,通知復課決定。
5月7日———北大復課,蔡校長辭職離京。
5月15日———教育總長傅增湘辭職。
5月18日———北京學生聯合會決議反日總罷課。
5月26日———《星期評論》發表父親著(筆名“毅”)《五四運動的精神》。
5月底———全國學生會在上海成立,策劃各地學生公開演講反日。
6月3日———北京大批學生被捕,父親與狄膺同往監禁處探望。
6月4日———拍電報將學生被捕消息傳至上海,路上受到跟蹤。
6月5日———上海罷市,其他城市響應。政府決定釋放學生。
6月28日———中國代表拒簽巴黎和約。
7月中旬———北洋政府策動少數北大學生及投考新生,意在控制學生會以抵制蔡元培返校。北大學生會會員發現后將被收買的學生捉住私自審判。
7月18日———北洋政府逮捕學生會會員二十多人。名律師劉崇祐為學生義務辯護。父親以學生會代表身份與劉接洽,并協助寫狀。
9月初———受學生會派赴杭州迎接蔡校長返回北大。
11月———繼傅斯年任《新潮》主編。
年底———政府下令逮捕父親。學生會派父親與張國燾偷赴上海參加全國學生聯合會。
1920年2月———從上海返校。
5月1日———在《新潮》發表《一年來我們學生運動底成功失敗與將來應取的方針》。
5月4日———主編北京《晨報》《五四周年專號》出版。
父親筆下的“五四”宣言,充分流露出當時青年的正義感和救國的熱忱,引起了廣泛的共鳴。三周后他寫了《五四運動的精神》,這是最早詮釋“五四”精神的文章,它指出“五四”運動表現出三種“關系中國民族的存亡”的精神:(一)學生犧牲的精神,(二)社會制裁的精神,(三)民族自決的精神。1935年胡適在《紀念五四》一文中,不僅錄引了當年的學生宣言,也摘抄了以上“五四”精神的定義。他認為《五四運動的精神》這篇文章發表在北洋政府拒簽巴黎和約及撤換親日官員之前,“這三個評判是很公道的估計”。但胡適寫此文時,尚不知該兩文的作者就是他的學生羅家倫。
在畢業以前,父親曾擔任過蔡校長在校內設立的國史編纂處助理,也參加過北大平民教育講演團的公益活動,又承擔了翻譯兩本英文書的工作(一本是PAUL REINSCH著THE FUNDAMENTALS OF GOVERNMENT,中文譯名《平民政治的基本原則》,另一本是前面提過的《思想自由史》)。此外還在校外幾家報紙擔任過通訊員,賺取稿費以貼補生活。這樣忙碌的學生生涯,再加上一年的紛亂不安,使父親的學業難免受到影響。在離校前發表的萬余字長文《一年來我們學生運動底成功失敗與將來應取的方針》中,不難看出他的觀察和見解較前成熟。在重申一年前對“五四”精神的評估時,他認為“五四”長遠的影響應是:(一)思想改革的促進,(二)社會組織的增加,(三)民眾勢力的發展。反顧此后數十年中的變遷,這個結論的預言性是很值得玩味的。
這里應該注意的是,父親所指的“五四”是1919年他所親見、參與和察覺的一連串自發性活動,與蔡元培、胡適、傅斯年和許多當時北大師生的認知雷同。他分析學生運動的弱點時指出三種現象:(一)“學生萬能”的觀念所導致的無力感,(二)長期荒廢學業引起的疲乏感,(三)思想貧乏導致行動趨向形式化。他進一步用了很長的篇幅,剖析了當時學生領導社會運動的許多困難,并認為最終的原因是文化基礎的薄弱;將來應取的方針,必須要結合社會、經濟和思想各方面的建設。而青年學子的責任,除了關懷社會以外,是要“專門去研究基本的文學,哲學,科學”,才能創造新的現代中國文化。“世局愈亂,愈要求學問”這個信念,就是父親畢業后選擇了留學途徑的動機,也是他后來長期從事文化教育工作時堅守的原則。
1920年秋,父親和四個北大應屆畢業生得到蔡校長的推薦和企業家穆藕初基金的資助,分別啟程到美、英、德、法各國留學。
父親在美、英、法、德等國深造了6年。1926年回國前曾一度希望回饋母校,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但事與愿違,返國后僅先后在東南大學及武漢大學短期任教。從1927年至1941年,則連續擔任了中央政治學校、清華大學和中央大學三個教育行政職務。這三個學校的性質,以及父親在三校所負的任務雖然有別,但是北大精神的熏陶和蔡元培校長的感召可以從三方面明顯地看出。
(一)在延聘師資方面,父親堅守了不分派系、地域,不講情面,廣羅人才,禮賢下士的原則和作風。
(二)父親承繼了蔡元培所強調的大學教育宗旨,即“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的機關”,更進一步提出大學應有的使命:“為中國建立有機體的民族文化。”
(三)關于大學校長的責任,父親一到中大便宣稱:“我認為辦理大學不僅是來辦理一個大學普通的行政事務而已,一定要把一個大學的使命認清,從而創造一個新的精神,養成一個新的風氣,以達到一個大學對民族的使命。”為此他提出了“誠”,“樸”,“雄”,“偉”四個字與全體師生互相勉勵,同時除了鼓勵校內舉辦各種學術演講及活動外,自己也經常就國際局勢、民族、文化、人生觀等題目對學生演說。
由以上所述三點,可以看出“五四”前后的北大環境,長遠地影響了父親的信念、經歷和事業。而與北大師友們數十年的交往,也構成了他一生最可貴的記憶。
蔡元培校長是父親最敬愛的長者,對他的感召也最深遠。1919年秋父親曾代表北大同學到杭州迎接校長返校。1921年在美國,父親和其他校友則負責接待與安排蔡元培訪美的各種活動。1924年至1925年間師生二人同在德國,見面機會雖不多,卻時常通信互述關懷并交換讀書心得。那時北大處于軍閥盤踞的華北,百廢待舉,而老校長滯留海外不愿同流合污。父親和傅斯年等學生對此關心備至,分別敦勸蔡元培返校,重振北大聲望。蔡元培給羅、傅二人的復信則詳述他對救國的看法及專心研究與著述的決心。師生間心心相印,可見一斑。
1926年蔡、羅二人相繼返國。此后雖不同在一地,卻聯絡不斷,僅父親保存的信函,便有36封之多。1927年父親結婚,特請尊敬的校長福證。1929年父親出任清華大學校長,與大學院院長蔡元培的推薦有密切的關系。1936年蔡元培年事已高,身體漸衰。在他70壽辰之前,一批舊日同事與學生(包括父親在內),鑒于老人勞瘁一生,尚無棲息安身之所,發起集資在上海買了一所住宅,供他“用作頤養著作的地方”。獻壽的信由胡適起草,交王世杰(北大教授)和羅家倫、段錫朋、陳寶鍔(北大學生)修改后,以幾百個朋友學生的名義面呈。蔡元培經過了三個多月的考慮后,終于接受了眾人對于“一位終身盡忠于國家和文化而不及私的公民”的敬意。這個舉動,十足地顯出了北大學風中的親愛精誠。1940年蔡元培逝世的消息傳到重慶,父親悲傷之余,寫了《偉大與崇高》一文紀念這位“文化的導師,人格的典型”,頌揚他“凝結中國固有文化的精英,采擷西洋文化的優美,聯合哲學、美學、科學于一身,使先生的事業,不特繼往,而且開來”。
“五四”時期的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對新潮社社員的影響很深,對學生辦雜志亦極力贊助。父親畢業后與陳獨秀離別數年,但返國后曾前往獄中探望,關系不斷。陳獨秀寫杜甫詩贈與父親的墨寶有一條行書七絕,另外有7封信函,多半與獄中托借書有關。一函中所提“昨暢談甚快”,亦證明師生情誼不渝。
父親在北大三年中接觸最多的師長,可能要推年輕的胡適教授。父親除了在學業方面的請益問教外,曾被他派做杜威演講的筆記工作,也共同譯過易卜生的劇本。“五四”一周年父親為《晨報》編輯專刊時,曾央請胡適寫文章,為“旁皇過路”的學生“拿出正當的主張出來,做一個燈塔”。在美國留學期間,父親經常收到胡適寄贈的《努力》周報,自己也曾投寄過一些新詩給這份胡適主編的刊物。后來在歐洲,父親曾為自身的經濟問題和同學何思源的困境向胡適求助。1925年父親在倫敦為“五卅”事件奔走時,曾將胡適及丁文江等人聯合發表的英文通電印了三萬份分發給英國各界,用以代表中國知識界的抗議呼聲。
父親回國后的數十年中,很少與胡適同在一地工作,但是遇有機會相聚,總會重溫北大時代的情誼。1945年底父親率領代表團參加聯合國“教育科學文化組織”在倫敦召開的籌備大會。父親作為團員之一,與胡適同住一個旅館,朝夕相處有四周之久。其間曾參加牛津大學頒贈胡適榮譽學位典禮,并曾長談北大事。父親又將當時胡適口述出使美國時的一些內幕記錄下來,保存了一份第一手資料。
1952年底胡適訪問臺灣,師生又久別重逢。在胡適62歲生日(12月15日)那天,父親從史庫中找出胡適中學時代寫的一批作品送呈祝壽,并向新聞界介紹這些用極通俗的白話寫的傳記、小說、時評和論說,當年發表在中國公學辦的《競業旬報》上,從而可以看出少年胡適的新思想。
北大的師長中與父親有長期交誼的還有蔣夢麟、顧孟余、朱家驊、沈尹默、陳大齊、樊際昌等人。各人的專長和事業雖不同,但父親對他們的尊敬和關懷都持久不渝。他為蔣夢麟的《西潮》作序,推崇它“是一本充滿了智慧的書。這里面包涵晶瑩的智慧,不只是從學問研究得來,更是從生活的體驗得來”。五年后蔣夢麟去世,父親應治喪委員會之請寫了一篇短篇的傳略,介紹他“思想的淵源,事功的推進,對于近代文化演進的認識,與臨危不屈、臨難不茍的精神”,并在第一段中聲明:“此篇還是用語體文寫成,惟恐先生英靈暗笑這‘五四’時代的北大老學生沒有長進。”
1963年朱家驊去世時,父親正在國外開會,但四天內便發表了一篇題為《朱騮先(朱家驊)先生的事跡和行誼》,述及1917年在北大選修朱氏的德文課和同在柏林當留學生時的樂趣。師生的氣度和風格,就是早期北大傳統的表現。
沈尹默在國學、詩詞和書法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所以父親自從進入北大開始,由于興趣相近而與他建立了長期的“文友”關系。抗戰時期二人同在重慶,常在一起討論共同所好。父親除常觀摩沈氏揮毫外,也愛收藏他的墨寶,其中有一幅謝稚柳畫的工筆花鳥,由沈尹默題上父親的一首詩,構成一件詩書畫三結合的珍貴紀念品。
父親在北大的另一收獲是交結到許多終身摯友。他們不同科系,或不同年級,在校一同討論學問,傾訴抱負,互相幫助,情同兄弟。畢業以后仍然互相關心,不斷維持精神或實質上的支援。父親在出國前致胡適的一封信中,即為顧頡剛請求說:“頡剛的舊學根底,和他的忍耐和人格,都是孟真和我平素極佩服的。所以使他有個做書的機會,其結果不只完成他個人求學的志愿,而且可以為中國的舊學找出一部分條理來。”以后父親到清華大學曾邀請顧頡剛任教未成,終于在中央大學時聘請到他擔任歷史系教授。抗戰時期顧頡剛改業從事民眾文藝出版工作,也獲得老友有力的協助。現存羅致顧的長信一封和顧致羅的13封信,全部有關彼此的治學計劃、心得與困境,也提供了二人在北大期間所建立的友情與共識。
與父親在北大同窗而且同時在歐美留學的,有馮友蘭、楊振聲、傅斯年、段錫朋、何思源、狄膺、毛子水、周炳琳、汪敬熙等多人。后來又多半同在教育界服務,始終保持著友好的關系。其中與傅斯年(孟真)和段錫朋(書貽)的交誼最為深摯。傅、段二人在壯年時相繼病故,對父親打擊深重,他直率地說:“在朋友之中,我與傅孟真最親切,可是傅孟真最佩服的是書貽,孟真是對的!”父親生動地勾描出在北大時與段、傅二位同學結交的經過,對他們的學術旨趣、性格、為人、事業等方面,均有深刻的認識。他稱道段氏是“亦儒亦墨亦真誠,遠識高標兩絕倫”,更嘆惜他不能一展抱負兩袖清風而去。
在父親羅家倫的心路歷程中,他的“北大經驗”永遠是活的教訓。1958年北大60周年紀念時,他特為寫了一篇《蔡元培先生與北京大學》,再度推重老校長所創始的獨特學風,并強調“北大精神”的文化價值。1967年父親在病逝前兩年的5月還發表了《對五四運動的一些感想》一文,重申他對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的評估。最后語重心長地說:“總之,我曾深切地指出,‘五四’運動是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而新文化運動也廣泛地、澎湃地由‘五四’運動而擴大。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一貫的精神,就是要使中國現代化。要使中國現代化,必須從思想現代化做起。‘五四’運動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但就現代化的意義來說,仍是有待我們繼續努力的一個方向。”
(選自《羅家倫與張維幀:我的父親母親》/羅久芳 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