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男,藏族,1959年出生于四川馬爾康,1982年開始詩歌創作,80年代中后期轉向小說創作。長篇小說《塵埃落定》曾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
我是一個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人。
我出生于四川省西北部的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從富饒的成都平原,向西向北,到青藏高原,其間是一個漸次升高的群山與峽谷構成的過渡帶。這個過渡帶在藏語中稱為“嘉絨”,一種語文學上的考證認為,這個古藏語詞匯的意思是靠近漢人區山口的農業耕作區。
直到目前為止,還有數十萬藏族人在這一地區過著農耕或半家半牧的生活。我本人就出生于這樣一個在河谷臺地上農耕的家族。從童年時代起,一個藏族人注定就要在兩種語言之間流浪。在就讀的學校,從小學,到中學,再到更高等的學校,我們學習漢語,使用漢語。回到日常生活中,又依然用藏語交流,表達我們看到的一切,和這一切所引起的全部感受。在我成長的年代,如果一個藏語鄉村背景的年輕人,最后一次走出學校大門時,已經能夠純熟地用漢語會話和書寫,那就意味著,他有可能脫離艱苦與蒙昧的農人生活。我們這一代的藏族知識分子大多是這樣,可以用漢語會話與書寫,但母語藏語,卻像童年時代一樣,依然是一種口頭語言。漢語是統領著廣大鄉野的城鎮的語言。藏語的鄉野就匯聚在這些講著官方語言的城鎮的四周。每當我走出狹小的城鎮,進入廣大的鄉野,就會感到在兩種語言之間的流浪,看到兩種語言籠罩下呈現出不同的心靈景觀。我想,這肯定是一種奇異的經驗。我想,世界上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這種體驗。
我想,正是在兩種語言間的不斷穿行,培養了我最初的文學敏感,使我成為一個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作家。
從地理上看,我生活的地區從來就不是藏族文化的中心地帶。更因為自己不懂藏文,不能接觸藏語的書面文學,我作為一個藏族人更多是從藏族民間口耳傳承的神話、部族傳說、家族傳說、人物故事和寓言中吸收營養。這些東西中有非常強的民間立場和民間色彩。藏族書面的文化或文學傳統中,往往帶上了過于強烈的佛教色彩。而佛教并非藏族人生活中原生的宗教。所以,那些在鄉野中流傳于百姓口頭的故事反而包含了更多的藏民族原本的思維習慣與審美特征,包含了更多對世界樸素而又深刻的看法。這些看法的表達更多的依賴于感性的豐沛而非理性的清晰。這種方式正是文學所需要的方式。通過這些故事與傳說,我學會了怎么把握時間,呈現空間,學會了怎樣面對命運與激情。然后,用漢語,這非母語卻能夠嫻熟運用的文字表達出來。我發現,無論是在詩歌還是小說中,這種創作過程中就已產生的異質感與疏離感,如能運用得當,會非常有效地擴大作品的意義與情感空間。
在我的意識中,文學傳統從來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而像一條不斷融匯眾多支流,從而不斷開闊深沉的浩大河流。我們從下游起任何一滴,都會包容了上游所有支流中的全部因子。我們包容,然后以自己的創造加入這條河流浩大的合唱。我相信,這種眾多聲音的匯聚,最終會相當和諧,相當壯美地帶著我們心中的詩意、我們不愿沉淪的情感直達天庭。
佛經上有一句話,大意是說,聲音去到天上就成了大聲音,大聲音是為了讓更多的眾生聽見。要讓自己的聲音變成這樣一種大聲音,除了有效的借鑒,更重要的始終是,自己通過人生體驗獲得的歷史感與命運感,讓滾燙的血液與真實的情感,潛行在字里,在行間。
我想談談自己的書《塵埃落定》。
這本書取材于藏民族中嘉絨部族的歷史,與藏民族民間的集體記憶與表述方式之間有著必然的淵源。我作為一個并不生活在西藏的藏族人,只想在這本書中作一些阿壩地區的地理與歷史的描述,因為這些地區一直處在關于西藏的描述文字之外。甚至在把西藏當成一種政治與經濟考慮時,這一地區也常常處于一種被忽視的地位。阿壩地區作為整個藏區的一個組成部分,一直以來,在整個藏區當中是被忽略的。特別是我所在的這個稱為嘉絨部族生息的歷史與地理,都是被忽略的。我想,一方面是因為地理上與漢區的切近,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這個部族長期以來對于中原文化與統治的認同。因為認同而被忽略,這是一個巨大的不公正。我想這本書特別是小說《塵埃落定》的出版,使世界開始知道藏族大家庭中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化群落的存在,使我作為一個嘉絨子民,一個部族的兒子,感到一種巨大的驕傲。雖然,我不是一個純粹血統的嘉絨人,因此在一些要保持正編統的同胞眼中,從血統上我便是一個異數,但這種排除的眼光,拒絕的眼光并不能削減我對這片大地由衷的情感,不能削減我對這個部族的認同與整體的熱愛。
嘉絨大地,是我生長于茲的地方,是我用雙腳多次走過的地方,是我用心靈更多次走過的地方。當我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寫些什么,但我希望去掉所有那些膚淺的西藏之書中那些虛無的部分,不想寫成一本準冒險記,不想寫成濫情于自然的文字,不想寫成文明人悲憫野蠻人的文字。我想寫出的是令我神往的浪漫過去,與今天正在發生的變化,特別是這片土地上的民族從今天正在發生的變化中得到了什么和失去了什么?如果不從過于嚴格的藝術性來要求的話,我想自己大致做到了這一點。最后,在這種游歷中把自己融入了自己的民族和那片雄奇的大自然。我堅信,在我下一部長篇創作中,這種融入的意義將用更藝術化的方式得到體現。
最后想說的是,漢語言文學自有其深厚的幻想傳統,但是,自從有了泊自蘇聯的文學觀念以后,我們好像忘記了自己產生過《搜神記》、《西游記》和《聊齋志異》這樣一個優美自由的文學傳統。當中國的漢語作家開始有意無意地接續上這個傳統時,我們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只從外國去尋找其遺傳來源。
原載《小說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