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瑟論《周易》與中國自然科學的關系

[摘要]《周易》博大精深，引起了英國著名的中國科技史專家李約瑟院士的重視，他論述了《周易》和自然科學尤其是中國自然科學的關系，并引發了學界廣泛的爭論。

[關鍵詞]《周易》；遏制；促進；自然科學

[中圖分類號]B2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07)01-0050-04

中國大陸一般認為《周易》包括兩個部分，即《易經》和《易傳》。《易經》主要是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并各有卦辭、爻辭加以說明。《易傳》是解釋卦辭、爻辭的文字，共十篇，稱為“十翼”。十翼有《彖傳》上下、《象傳》上下、《系辭》上下、《文言傳》、《說卦傳》、《序卦傳》、《雜卦傳》共十篇。《周易》是一部哲學書，又是一部卜筮書，是中國最早的學術專著之一。而港臺和國外一般把《易經》和《易傳》都稱為《易經》，他們所說的《易經》就是我們所說的《周易》，李約瑟也是如此。

一、李約瑟對《周易》遏制中國自然科學發展的論述

中國古代的知識活動是否能被叫做科學?中國古代有沒有科學?在此問題上向來存住著十分尖銳的對立。自英國著名的中國科技史專家李約瑟院士明確提出“中國科學技術史”這一概念也即正式發表《中同科學技術史》著作后，使用“中國科學”這一概念或術語似乎就順理成章了。

李約瑟說：“然而，或許又有人認為《易經》總地來說遏制了中國自然然科學的發展，原因是此書誘使人們著眼于書中先驗圖式的解說，其實這些文字根本算不上解釋。實際上，它是一種闡釋自然界新鮮事物的浩大而(我得說)官僚式的文件歸檔系統，是妄圖逃避深入觀察、試驗的大腦專門設置的一張舒適的睡椅。”^[1]138

但筆者認為李約瑟并不真正了解《周易》，因為《周易》并未“妄圖逃避深入觀察”，《系辭上》曰：“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怎么可以說是妄圖逃避深入觀察?

《周易》也并沒有“妄圖逃避試驗”。朱熹曾經提出“《周易》本卜筮之書”，他說：“《易》本為卜筮而作。古人淳質，初無文義，固畫卦爻以‘開物成物’……此《易》之大意如此。”(《朱子語類》卷六十六)，而其卜筮是占人多次演算、試驗的結果。再者，《周易》也并未教導人們逃避深入觀察、試驗。

其實，現代中國科技落后于西方，這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其中關于落后的起始時間許多人認為始于明清之際，大約從中國明朝萬歷年問(1573-1620)至清乾隆(1736-1795)為止，中間有200年左右的過渡期。在此之前，中國古代的科學技術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尤其在宋元時期，科學技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其中數學和三大發明(指南針、火藥、印刷術)也是當時世界科學技術的最高峰。由此可見，明清以后中國科技相對落后，有多方面的原因，而與《周易》思想無關，《周易》的“創新”、“變易”思想更應該成為科技發展思想源泉，但實際上并未做到這一點。

二、李約瑟對“卦象推導發明創造產生”的論述

李約瑟在《中國古代科學》中指出：“古人是如此眷愛發明創造者，以致有許多人的名字都收錄了中國偉大的自然哲學秘籍《易經》之中。它是一部上古奇書。此書原本收集的盡是農家判斷自然界征兆的資料，其間匯總了大量古代占卜方面的資料，最后成書時已成為一部詳盡而系統地闡述各種符號及其解釋的著作了。眾所周知，卦分八八六十四卦，各以長短線條的不同排列組合為標志。因為每種卦象部有其特定的抽象含義，故而全套卦象就扮演了中國科學發展的思想寶庫的角色，而那些符號估計代表的正是外部世界展示威力的各種力量。”^[1]137

“恐怕我們很難探尋出《易經》的確實成書年代，但這部經典名著很可能始于公元前8世紀，成稿于公元前3世紀，其主要增補內容‘十翼’必然可以追溯到秦漢時期。‘十翼’之中專有一篇闡述人類偉大發明創造與某幾種卦象的關聯。據書中所載，文化領域的各位杰出人物正是得益于卦象，頭腦才豁然開朗的。換言之，秦漢時代的學者認為很有必要依據這部思想寶典記載的卦象推導各發明創造產生的原因。結網、織布、造船、筑屋、造箭、制磨、演算——所有這些都是從各種卦象中推算出來的。”^[1]138

李約瑟引用了《系辭下》：“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包犧氏沒，神農氏作，木為耜，揉木為耒，未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渙》。服牛乘馬，引重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隨》。重門擊柝，以待暴客，蓋取諸《豫》。斷木為杵，掘地為臼，杵臼之利，萬民以濟，蓋取諸《小過》。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蓋取諸《睽》。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蓋取諸《大壯》。古之葬者，厚衣之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后世圣人易之棺槨，蓋取諸《大過》。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央》。”這段話，他這樣解釋道：“我想，這篇作品主要表達的是對各技術的先驅者的崇敬之意。作者把他們的事跡收入《易經》這樣一部無以倫比的世界理論體系著作，為世人所敬仰。”^[1]138

他又說：“中國古代文化中進行過大量細致入微的實驗，若非風水術士極為認真地觀察磁針指示的位置，人們永遠不會發現磁偏角現象。”^[1]25

《四庫提要》曰：“術數之興，多在秦漢以后，要其旨，不出乎陰陽五行、生克制化。實皆易之支源，傅以雜說耳。”這明顯表明了術數學乃《周易》的一分支。漢代劉歆將術數分為天文、歷譜、五行、蓍龜、雜占、形法六類。《漢志》著錄術數一百九十二家，二千五百二十八卷。而社會上流傳較廣的術數是很多的，主要的可以有下面幾種：納甲筮法、梅花易數、太乙九宮術、奇門遁甲、占星術、測字、堪輿(風水)。

三、李約瑟關于《周易》與自然科學發展的論述在當今的意義

李約瑟在研究中國古代科學技術史的過程中，發現了這樣一個問題：中國科學技術遠遠領先于世界的先進水平，但是近代以來中國科學技術為什么突然落后了?這就是著名的“李約瑟難題”。對此許多專家、學者紛紛提出自己的看法和解題方案，也產生了不同觀點，例如楊振寧教授把中國近代科學技術落后的原因，歸結為中國傳統文化，歸結為《周易》，他于2004年9月3日《2004年文化高峰論壇》上所作的報告提出：“易經影響中華文化的思維方式，所以這個影響是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萌芽的重要原因之一。”楊教授反復強調論述的要點之一是《易經》和中華文化有歸納而無演繹。2004年11月6日中華文化復興研究院的龍雨辰、尚洪寬、徐欽琦、傅景華、文爾鄰、李伯淳寫了《致楊振寧教授的公開信》，明確指出了中華文化有演繹，《易經》有演繹，并且歷史證明了《易經》并沒有阻滯科學的發展，從此拉開了論戰的序幕。

之后，《周易》是阻礙了科學的發展還是促進了科學的發展的論爭一直沒有停止過，特別是2006年5月13日至14日北京大學國情中心太極文化研究所、中國文化復興研究院、比利時理學研究所、北京周易研究會等單位在中國科學院科舉行的“周易阻礙科學的發展還是促進科學的發展研討會”，使論戰達到高峰。這次研討會討論的專題有：(1)中國古代燦爛科技成就與《周易》的關系。(2)西方近代科學是否有中國來源?(3)《周易》是否只有歸納(法)而沒有推演(演繹法)?(4)《周易》思維是籠統思維還是整體思維?(5)《周易》思維與天人合一思想是否代表另一條科學認識路線?(6)《周易》思維能否推動21世紀科學發展?(7)取象比類在21世紀復雜性科學中能否上升為重要方法?(8)討論《周易》與科學的關系，是否要區分古代科學、近代科學和21世紀復雜性科學?來自全國各地的100多名代表在會議上進行了發言，會議爭論的焦點集中在“周易是阻礙了科學的發展還是促進了科學的發展”和“周易”有無演繹思維問題上。關于“周易是阻礙了科學的發展還是促進了科學的發展”問題，有三種觀點：

一是：周易阻礙了科學的發展。持這種觀點的人占極少數，他們贊成楊振寧教授的觀點，認為《周易》沒有演繹思維，故而《周易》影響了中國的思維，阻礙了科學的發展。

二是：周易促進了科學的發展。持這種觀點的學者、專家從易學是中醫發展的動力、周易對古代科技的影響、取象比類必將成為復雜科學的重要方法、周易的理念與科學精神等多個角度論證了《周易》促進了科學的發展。

三是：討論“周易阻礙科學的發展，還是促進科學的發展沒有意義。”有專家認為：《周易》代表一條與西方不同的認識路線。西方主流以物質為小位來看世界，看運動，主張認識的實質即揭示運動著的物質；中國傳統主流則以現象為本位來看世界，看物質，其認識目的是把握和利用現象本身的規律，而“象者，氣電。”認為現象與“氣”相聯系，“氣”是與物質不同的另一種實在。前者以物質為本位，由于物質的存在是有限的，因而必須要對無限的運動關系網加以切割、定格、抽離，于是主要采取抽象方法、控制條件的實驗方法和還原論方法，其認識的最終結果是以某種具體物質存在為基礎，弄清其與某些重要運動關系的具體統一。其缺點是必定要損害事物所處之運動關系的整體性和完整性，舍棄現象的豐富性和生動性。后者以自然狀態的現象為本位，而現象聯系具有無限性，因此認識須以保持現象的自然整體為前提，于是主要采取意象方法、徹底開放的實驗方法和靜觀方法。意象方法是指概括而不離象的思維方法，靜觀是指保持自然整體狀態的觀察。如發現的規律屬于事物的自然整體層面，存在于無限的運動關系之中，所以不可能對具體的物質構成作出清晰的描畫。《周易》就是以自然狀態現象為本位總結世界運動規律的，集中體現了中國傳統的認識路線。此認識路線可用三句話概括：“天下隨時”、“道法自然”、“立象盡意”。

持這種觀點的另一位專家認為：《周易》與科學發展的關系問題，不是一個歷史學和社會學的問題，可以通過文獻的考證和實證研究得到確認。自有《周易》兩千多年以來，中國學者從來沒有討論過這樣的問題，《周易》是促進科學發展還是阻礙科學發展，都是現代話語的產物，都是在全球現代化背景下話語爭奪權的結果。《周易》與科學發展是正關聯還是負關聯，并不重要。關鍵在于我們要有自己文化的自信心，要敢于用自己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文明，以及全球文明。

專家、學者討論的另一個焦點：《周易》是否有演繹思維問題，最后達成了共識，一致認為《周易》不僅有歸納，而且有演繹。筆者在大會上也作了關于《周易》有演繹思維的報告，認為《周易》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經典著作，其意義博大精深，其理論體系結構嚴謹，其理論思維形式、內容豐富。春秋時期的《左傳》、《國語》記載著戰亂中的諸侯、王公、士大夫應用《易經》卦與卦問歸納演繹推理進行思維。嚴復、胡適等前輩也肯定過《周易》的演繹思維，現代易學家劉大鈞教授、朱伯崑也都肯定了《周易》的演繹思維，認為《周易》“有形式邏輯思維，如演繹思維、類推思維、形式化思維；有辯證思維，如整體思維、變易思維、陰陽互補思維、和諧與均衡思維；有直觀思維，如模擬思維、功能思維；有形象思維，如意象合一、象數合一等。”^[3]3

《易傳·系辭上》對于《易》由爻組成“八卦”、“六十四卦”的思維過程，有一段論述：“……是故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八卦小成。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孔子稱這樣從爻到卦，從“八卦”到“六十四卦”的演變之道是：“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這個“變化之道”，也是歸納演繹之道。將四十九根策，按陰陽(或天地、奇偶)排列，經一爻為其數，組成“八卦”，以“八卦”的“小成”，“引伸”出“六十四卦”，形成《易》。形成“八卦”的過程，是歸納思維，“引伸”《易》的思維，是演繹思維，兩者結合，就體現出歸納演繹結合的思維形式。

《周易》的演繹思維是首先觀物取象，然后引申其含義，闡發其義理，具有鮮明的演繹性。例如：

《乾》之卦象：乾上乾下。乾，日也，剛也，健也。兩乾相重，是日復一日，剛健不已也，故《周易·象上》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坤》之卦象：坤上坤下。坤，順也，兩坤相重，是順之又順也。故《周易·象》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

由以上可見，卦以擬象，象以存意；意以象盡，也就是“尋象以觀意”也。也可以看出，象數思維，是從取象向演繹思維的一種推移，是一種取象比類的結合和推理。憑借卦象，引發感慨和聯想，推理出理性認識的結論，也證明了《周易》的思維具有較強的演繹性。

又如《序卦》的思維也有很強的演繹性：“有天地，然后有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有萬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樨也……”

《易經》的卦象和卦序體現著對立面的排列組合的思想，從卦象上來看，有陰陽二爻，經過三重疊，只能得出八種卦象，八卦兩兩相重也只能得出六十四種卦象，很明顯，八卦和六十四卦的構成是根據演繹邏輯思維的原則得出的，就卦序來看，六十四卦的排列體現著“兩兩相耦，非覆即變”的法則，運用的是演繹思維。

總之，《周易》的演繹思維一般是“據象演繹推理”、“據辭演繹推理”、“據象辭演繹推理”。筆者承認《周易》的演繹思維和西方的演繹思維既有共同點，又有差異，贊同某些專家“東西方的思維路線不同”的觀點，但是不能因為《周易》的演繹思維與西方不同，就否定《周易》的演繹思維，把其看成阻礙科學發展的重要原因也是欠妥的。

科學振興的關鍵在于科學創新、技術創新，創新思想在中國傳統文化精華《周易》中就有深刻闡述。《周易》認為，宇宙萬物永遠處于變動不居的運動過程中，主張社會人生也同樣處于日新月異的永恒變化中，所以《周易》提倡人要順應自然，剛健自強，革故鼎新，全力開創。《易傳·雜卦》曰：“革，去故也。鼎，取新也。”這就啟示人們要具備非凡的改革氣魄，要密切注意社會的變化，主動順應社會的潮流，大膽進行改革，不斷創新。《周易·系辭下》曰：“《易》之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為變所適。”又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爭論的意義并不在于《周易》是否促進科學的發展，而是在于我國如何采取適當的措施把科學技術搞上去。

[參考文獻]

[1]李約瑟．中國古代科學[M]．李彥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

[2]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5

[3]朱伯崑．易學哲學史[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5

[責任編輯 張桂霞]

[收稿日期]2006-11-26

[作者簡介]史少博(1965-)女，山東德州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博士后，哈爾濱工程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