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文革”,關于“批林批孔”運動,這里不消多說。尤其是后者,那是一場有政治背景的特殊的意識形態的斗爭。筆者在醞釀《“文革”中的學人》一書時,對“文革”末期的學者給予了特別的關注,因為在那場“批林批孔”運動中,即將走出黑暗的一些學者,其表現是耐人尋味的,也是值得我們回顧的。這篇文章所記述的,是關于趙紀彬先生的故事。
趙紀彬的早年歲月
“批林批孔”運動,涉及學人,最著名的當屬所謂“梁效”學人。不過,按照出場先后,這里首先要說的,是身為哲學家的趙紀彬和楊榮國兩先生。因為在1978年以前中國大陸出版的關于儒學的著述中,幾乎清一色是“反孔”文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則是楊榮國的《反動階級的“圣人”——孔子》和趙紀彬的《關于孔子誅少正卯問題》。它們受到了毛澤東的關注,而且被印成了“大字本”,被要求廣泛“學習”。
趙紀彬(1905—1982),原名濟焱,字象離,筆名向林冰、紀玄冰,河南內黃人。民國時期河南有“高教四杰”之說,指的是馮友蘭、嵇文甫、趙紀彬和吳紹駿。其中馮友蘭是20世紀中國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也是教育家,當然也是“批林批孔”運動中非常重要的一位學人;而嵇文甫、趙紀彬,則是以“紅色教授”著稱的。說到河南的高等教育,這兩人是繞不過去的。如嵇文甫曾是中原大學、河南大學、鄭州大學三校的校長。趙紀彬也曾主持籌建解放后的平原大學,又先后是平原師范學院(今河南師范大學)、開封師范學院(今河南大學)的院長,且二人都是中國科學院的學部委員,并相繼兼任河南省歷史研究所所長等職。此外,在學術上,二人都有相當的造詣,如趙紀彬的《中國哲學史》、《古代儒家哲學批判》等;嵇文甫的有關先秦諸子與王船山思想研究的著作等,都與馮友蘭的《人生哲學》、《中國哲學史大綱》等構成20世紀中國學術的重鎮。至于吳紹駿,則是著名的農業教育家和新中國玉米雜交育種科學事業的奠基人之一。
趙紀彬的父親趙鐘慶是一位晚清秀才,愛書成癖,于是趙紀彬從5歲起就開始背誦唐詩和孔孟語錄。他大概沒有想到,他的一生從此與“孔孟之道”結下了不解之緣。趙紀彬17歲時考入大名十一中,讀了不到一年,因學潮被開除,后靠親友資助去北京求學。不久,在北京受到新思潮的影響,開始接受馬克思主義,期間寫有《與人論“孔學”書》,由此開始了他一生的“批孔”生涯。此后,保定一位名叫謝臺岑的教授返鄉創辦了大名七師,趙紀彬赴該校應考,結果名列前茅。1926年春,趙紀彬在該校教員馮品毅的介紹下加入中國共產黨,隨后即于翌年麥收前參加了“紅槍會”反抗軍閥的斗爭,并在進攻大名縣城時充任總參謀長。在國民革命運動的高潮中,趙紀彬是當地十分活躍的人物,舉凡響應北伐、改組國民黨、發展共產黨員(如王從吾、平杰三)、開展農民運動等,他都傾力為之。
1929年,時任中共濮陽縣委宣傳部部長的趙紀彬因叛徒出賣而被捕入獄。在獄中,他與人合作寫出《波格達諾夫<社會意識學大綱>批判》一書,對當時由脫黨的陳望道、施存統合譯的這部書進行了批判。至1931年刑滿,趙紀彬又潛赴西安,任中共陜西省委宣傳部部長,后赴北平參加救亡運動,并參與察綏抗日同盟軍的籌備活動,先后任華北九省民眾抗日代表大會秘書長、察哈爾民眾抗日同盟軍某團政委等。1933年9月,趙紀彬赴北平匯報工作時再次被捕,判刑后被轉送杭州反省院。1934年,趙紀彬經保釋出獄,此后被迫脫黨,開始以賣文為生。當時,他除了向顧頡剛主持的《禹貢》投稿之外,還撰有《中日關系條約匯釋》、《中日馬關條約集釋》等。1936年,趙紀彬還參與了《民眾周報》的編輯,又赴南京為日本研究會編書,期間譯有秋澤修二所著《東方哲學史》一書。
“民族形式”問題討論中的“向林冰”
1937年9月,趙紀彬經中共北方局軍委書記朱瑞介紹,前往延安。行至西安,接受了八路軍辦事處讓其接替鄧穎超恢復“文總”的工作,遂由林伯渠介紹赴國統區活動,并以參加“通俗讀物編刊社”為掩護。1939年夏,他參加了“新哲學研究會”重慶分會(本會在延安),致力于介紹蘇聯哲學。
在“通俗瀆物編刊社”工作時,趙紀彬接觸了大量的所謂“通俗讀物”,并且出版了一本《通俗讀物論文集》,由此他對五四以來新文藝的發展有所感觸。于是,1940年3月,趙紀彬以“向林冰”為筆名,在重慶發起了一場“民族形式”問題的辯論。當時他發表的論文被胡風收入《論民族形式問題》一書。
所謂“民族形式”問題的辯論,也即當時影響至國統區和解放區的關于文藝的民族形式的討論,是繼此前30年代文藝大眾化的討論之后的又一次內部的爭論。從實質上說,它是對五四新文學運動接受外來影響與繼承本民族傳統得失的一次檢討和回顧。在討論中,趙紀彬認為五四新文學并不成功,如它與廣大人民群眾的隔膜,“未能普遍地走人大眾”;在形式上普遍存在的“歐化”、“西化”的痕跡,以致“完全變成了少數近代化知識分子的專利品”,等等。由此,他又認為五四新文學形成的新傳統,“在創造民族形式的起點上只應置于副次的地位”,并轉而肯定民間文學。然而,這又是在完全抹殺五四新文學的基礎上提出來的。接著,他又提出了以“民間形式”為創造中國新文藝的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論。隨即,趙紀彬的主張受到了胡風等人的強烈批評。
眾所周知,當時的胡風是一位“魯迅精神”的捍衛者,他對趙紀彬乃至郭沫若、周揚、艾思奇、胡繩、潘梓年、光未然、何其芳、張庚、艾青等一大批從延安到國統區的中共文化人提出批評,批評的話題則圍繞究竟是維護還是反對五四啟蒙運動以來形成的新傳統、是讓啟蒙服從于當下的救亡運動,還是應將啟蒙注入到救亡運動之中。不同于趙紀彬的觀點,胡風認為:“民間形式”作為傳統民間文藝的形式,不能作為新文藝的民族形式的革新或發展的基礎和起點,它只能充當借鑒和幫助的作用。而趙紀彬則認為:“民間形式的批判的運用,是創造民族形式的起點;而民族形式的完成,則是運用民間形式的歸宿;換言之,現實主義者應該在民間形式中發現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循此,流行于民間的傳統形式如章回小說、舊戲、民歌等等,不但可以“舊瓶裝新酒”,其作為新文藝的民族形式,本身就是與新文藝一脈相承的民族傳統。
應該說,趙、胡的觀點都各有偏執。按照趙紀彬的看法,“民間文藝既不是純粹的封建意識形態,又不是純粹的大眾的前進意識形態,而是在自己內部存在著兩個對立的契機或兩個可能的前途的矛盾的統一物。民間文藝的出現是封建社會自己矛盾的產物,民間文藝在抬頭是封建社會自己炸裂的指標。總之,它是封建文藝的對立物。”這就疏忽了“民間文藝”內核中不可避免的“封建性存在”,須知,它無法不是脫胎又被積淀于封建社會的一種精神產物。但胡風在注意“民問形式”的另一面時,又簡單地將之與封建社會相提并論,忽略了其中的合理成分如民族形式等,這恰恰就是趙紀彬提出的人民大眾“喜聞樂見”(以“習見常聞為基礎”)的“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的民族形式”。
山東大學的名教授
“民族形式”問題的討論后,趙紀彬先后在“文化服務社”主編《青年文庫》,又赴川北三臺東北大學任教。1946年,他被以“異黨分子”的罪名解聘后,赴上海東吳大學任教。不久,侯外廬約趙紀彬、陳家康、杜守素合寫《中國思想通史》。至1947年夏,趙紀彬又因參加“大教聯”而被作為教會學校的東吳大學解聘。
1948年末,趙紀彬受到困獸猶斗的國民黨的通緝,只好在中共地下黨的安排下通過封鎖線進CFSY入了解放區。1949年6月,青島解放,趙紀彬隨“軍管會”赴山東大學,并擔任文學院院長、校委會副主任。
在此前后,后來以“小人物”著稱的李希凡就寄居在他的姐夫趙紀彬家里。后來他回憶說,當時他的“工作是早晚接送外甥上下學,晚上給姐夫趙紀彬做筆錄”。當時李希凡也在山東大學學習,那時的山東大學聚集了許多著名的教授,“教課的老師們如陸侃如、馮沅君、丁山、黃公渚、楊向奎、蕭滌非、王仲犖等都已是當時國內知名的教授;而我的姐夫趙紀彬是一位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家,他那時正在寫作,又是論述先秦諸子百家的《中國思想通史》、《論語新探》、《中國古代儒家哲學思想》”。不僅只是這些宏著,當年的趙紀彬在宣傳馬克思主義的熱潮中,為普及馬克思主義哲學,還曾寫有《什么是唯物論什么是唯心論》、《關于辯證唯物主義的體系和內容問題》等小冊子,產生過廣泛的影響。
李希凡還回憶說:“我雖幼年時在父親的私塾里讀過《論語》和老莊,但并無‘甚解’,也不熟悉。至于對馬克思主義更是一無所知,因而,我想生存,就必須苦讀求知。1947年至1949年上半年,我不只硬啃過《諸子集成》,還大量閱讀了馬恩列斯的原著(選集),而為了弄懂它的科學概念、范疇的內涵,又不得不廣泛閱讀不少闡述同一原理的著作,如薛暮橋、許滌新、王亞南、于光遠的政治經濟學著作,范文瀾、胡繩、華崗的史學著作,艾思奇、趙紀彬的哲學著作,侯外廬、杜守素等的思想史著作。他們都是中國共產黨人的知名學者,他們的書不只滿足了我求知的欲望,而且在當時也給了我革命思想的啟蒙教育。”李希凡發奮學習,“近水樓臺”就有姐夫趙紀彬的提攜。很顯然,李希凡后來一炮打響,與趙紀彬的教誨不無關系,而當時山東大學的《文史哲》雜志(楊向奎先生為第一任主編),就成為李希凡“一鳴驚人”的園地。
晚年的趙紀彬
1950年,趙紀彬被任命為當時的平原省政府副秘書長、省政協副主席、平原大學籌備處主任(后任平原大學常務副校長兼黨組書記)。在此期間,經組織審查,趙紀彬重新入黨。1956年末,趙紀彬被調任開封師范學院院長兼河南歷史研究所所長。1963年,又調往中央黨校任哲學教研室顧問。
1966年“文革”爆發后,與眾多知識分子一樣,趙紀彬也慘遭迫害,曾長期被隔離、審查。直至1981年底,他的所謂“歷史問題”才得到澄清。在“文革”末期的“批林批孔”運動中,趙紀彬曾又大紅大紫起來。
原來,毛澤東對趙紀彬并不陌生,從前在延安就讀過趙紀彬就邏輯問題與潘梓年的商榷文章《模寫論中的感覺與思維問題》等,并肯定了他的觀點。至于趙紀彬在學術上更一向以“批孔”著稱,他的一些著作和文章也得到了博覽群書的晚年毛澤東的關注,如趙紀彬曾著有《釋一二》,這本書主要是對先秦的若干哲學范疇如“一”、“二”等進行探討。1965年,該書的部分內容曾在《哲學研究》發表,當時毛澤東仔細閱讀了其中《孔子“和而不同”的思想來源及其矛盾調和論的邏輯歸宿》一文。據龔育之等的《毛澤東的讀書生活》透露,當時毛澤東還寫了批語:“孔門充滿矛盾論。”后來毛澤東還收閱過趙紀彬的其他著作,為此還給康生寫有一封信:
康生同志:
此書有暇可以一閱,有些新的見解。本年九月號《哲學研究》,有他的一篇文章,也可以一看。
毛澤東 十月七日
毛澤東信中所說的“此書”,即趙紀彬的另一本著作《論語新探》,這本書也是趙紀彬生前最用力也最珍視的一本書。它曾以《古代儒家哲學批判》為名出版,后多次修改,至1973年8月他的《關于孔子誅少正卯問題》出版后,由當時的中共中央決定予以修訂再版(1976年出版。1978年該書又被美國學者莫斯·羅伯茨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1981年,高橋均翻譯的該書日文本也在日本出版)。
很可能是康生曾將這一信息告訴了別人,到“文革”開始之后,1969年8月至9月間,當時中央黨校領導小組的車志英向趙紀彬組稿。至1973年9月,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趙紀彬的《關于孔子誅少正卯問題》一書。出人意料的是,此書后被“四人幫”利用,成為“批林批孔”運動中的一部“名著”。由于此書延續了趙紀彬一貫的“批孔”思路,加之對史料的理解又有不同,于是出版后在海外學界引起了軒然大波。如當時香港《大公報》連載了趙紀彬的這本書,唐君毅先生讀后氣憤難當,為了維持孔子及儒學,他先后寫了《孔子誅少正卯傳說之形成》、《孔子誅少正卯問題重辯》等文章,對趙紀彬的觀點加以批駁,并指出此說是出自歷史上“法家”的偽作。然而在當時的中國大陸,對這本書是不能有公開的反對和質疑的,相反,這本書卻成了“學術”的典范之作。如馮友蘭后來回憶,1973年秋,有一天他接到通知去清華大學開會,會議由遲群、謝靜宜主持,說是要組織力量“批林批孔”,并成立了北大、清華兩校的“大批判組”(是謂“梁效”)。當時謝靜宜還拿了一本《孔子誅少正卯考》給眾人看,并對馮友蘭說:“江青要你看看。不久還要找你談談。”后來,果然馮友蘭開始轉向“批孔”了,又充當了“梁效”的一位“顧問”。
由于“西子蒙不潔”,“文革”結束后,趙紀彬也受到了審查,并逐漸被人們所淡忘。1980年6月,他的老友侯外廬和邱漢生等來看他,隨即把他的情況向當時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作了匯報,此后他的情況得到了改善。由于趙的原因而不能重印的多卷本《中國思想通史》,也得以再版。不久,時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的侯外廬,也給趙紀彬發來聘其為兼職研究員的聘書。
1982年2月17日,趙紀彬在北京衛戍區醫院病逝。
蓋棺論定,趙紀彬并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者。與那個時代的許多學者相似,在“宏大敘事”的革命年代,他們兩棲于現實政治斗爭和理論研究的廣闊大舞臺,生動、緊張的前者勢必影響至“灰色”的后者,并給后者帶來些許不易窺察到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