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的城門成天開著,成天有從各個方向走過來的青年,背著行李,燃燒著希望,走進這城門#65377;學習,歌唱,過著緊張的快活的日子#65377;然后一群一群地,穿著軍服,燃燒著熱情,走散到各個方向去#65377;”
這是70年前作家何其芳對延安的描繪#65377;
其實延安原本只是黃土高坡上的一個小鎮,幾百年來一直處于貧瘠#65380;封閉#65380;破敗不堪的狀況#65377;北宋范仲淹駐守這里時曾留下“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燕去無留意”的詩句#65377;但是在70年前,這里卻“成天有從各個方向走過來的青年”#65377;
動因:延安像一支崇高的名曲的開端
延安有什么?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何其芳在《我歌唱延安》中寫道:“在青年們的嘴里#65380;耳里#65380;想象里#65380;回憶里,延安像一支崇高的名曲的開端,響著洪亮的動人的音調#65377;”
這曲“洪亮的動人的音調”就源于這里是主張抗日的中共中央所在地#65377;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后,國共兩黨初步建立了抗日統一戰線,中共中央遷到延安,寂靜的小鎮從此變成了革命的圣地#65377;
在當時抗戰的特殊歷史背景下,根據地#65380;國統區和淪陷區是完全不同的世界#65377;七七事變后,面對祖國山河的淪陷#65380;民族的痛楚,很多青年趕到南京,希望能參加報效祖國的工作,但他們的抗戰熱情在這里卻沒有得到回應#65377;有一位叫白刃的華僑青年從菲律賓回國參加抗戰,到了南京準備參加戰地服務團,但報名處卻冷冷清清,花名冊上只有一個人名#65377;他和同伴要報名,管事的卻讓他們找殷實的商家做擔保,并且說,現在漢奸到處活動,沒有擔保就不讓報名#65377;這讓白刃非常憤慨,轉而奔赴延安#65377;一位上海青年曾回憶道:“在南京,什么也沒有——只有老官吏#65380;老官僚#65377;屢屢總是叫我們在一個辦事處里等一等,于是,明天再來#65377;很多人就是這樣走掉了#65377;”在陪都重慶,政治上,國民黨壓制民主,打擊進步力量,強化新聞報刊審查制度;經濟上,民族工業舉步維艱;軍事上,正面戰場接連失敗#65377;這一切都使大批愛國青年對國民黨政府喪失了信心#65377;
而中國共產黨卻堅決抗日#65380;主張建立統一戰線#65377;同時,延安還有與國統區#65380;淪陷區形成鮮明對比的自由#65380;平等#65380;民主的寬松氛圍,有“來則歡迎,去則歡送,再來再歡迎”的“來去自由”政策#65377;丁玲在1937年撰寫的《七月的延安》中這樣描繪:“這是樂園#65377;我們才到這里半年,說不上偉大建設,但街衢清潔,植滿槐桑;沒有乞丐,也沒有賣笑的女郎;不見煙館,找不到賭場#65377;百事樂業,耕者有田#65377;八小時工作,有各種保險#65377;”一些喪失了工作和學習機會,或者要擺脫家庭束縛和包辦婚姻的人,似乎也在這里看到了光明#65377;所有這一切都讓青年們感到,延安才是中國的希望#65377;
延安,這個遠在西北一隅的小鎮,盡管物資匱乏,條件艱苦,但依然不妨礙它成為溫暖#65380;明朗#65380;堅固和蓬勃向上的圣地,成為青年人夢寐以求的理想所在#65377;當時很多青年是從《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65380;《西行漫記》等書中了解延安的#65377;有一位青年畫家看過書后大吃一驚,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的地方,官兵平等#65380;軍民平等,所以就一心想到延安去,并且辭掉了在上海一家銀行的工作,經香港#65380;廣州#65380;重慶和西安,輾轉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最終到達延安#65377;
就這樣,伴著連天烽火,沖破重重險阻,“四方八面來了學生幾千,活潑#65380;聰明,全是黃帝的優秀子孫”#65377;1938年至1939年,這股潮流進入高峰,成為當時政治格局下的一大景觀#65377;據統計,當時來到延安的學者#65380;藝術家和知識青年大約有6萬人,延安一時間真可謂“天下英雄豪杰云集”#65377;
途徑:通過黨組織或者個人介紹;參加延安各學校的招生考試
愛國青年的延安之旅最初并沒有遇到過多的障礙,只需要體力的付出就能到達目的地#65377;因為1937年下半年到1938年上半年,全國的抗日浪潮風起云涌,蔣介石表面上共同抗日,反共的真面目尚未暴露,對延安也沒有進行封鎖#65377;那一段時間,通往延安的八百里秦川暢通無阻,大批青年從五湖四海結伴而來,沿途歌聲#65380;笑聲不斷#65377;但是到了1938年秋天,情況發生變化,蔣介石秘密頒布《限制異黨活動辦法》,在路上分段設卡,盤查行人#65377;一些不知情的青年被特務抓去,下落不明#65377;
當時愛國青年奔赴延安的途徑:一是通過黨組織或者個人介紹;二是參加延安各學校的招生考試#65377;
為吸引知識分子到延安,中共中央通過北方局#65380;長江局等各地黨組織和八路軍駐各地辦事處以及一些進步團體#65380;新聞媒介和社會名流引導疏通,組織知識分子前往延安#65377;由于從四面八方奔赴延安和各抗日根據地的青年很多,他們雖有革命愿望和抗日熱情,但畢竟未經過系統的革命理論訓練,也缺乏實際斗爭經驗,思想狀況更是復雜多樣#65377;因此,怎樣在較短的時間內把他們培養成堅強的抗日干部,就成為根據地緊迫而艱巨的任務#65377;基于這種情況,中共中央決定把干部教育作為工作重點,把創建干部學校作為增加抗日力量的一個辦法#65377;于是,各抗日根據地相繼辦起了各類干部學校#65377;僅在延安,就先后創辦了抗日軍政大學#65380;陜北公學#65380;魯迅藝術學院#65380;中國女子大學等十幾所院校,而且大都面向全國招生,在各地的報刊上刊登招生簡章#65377;
1937年9月5日,陜北公學在全國發布由校長成仿吾署名的《陜北公學招生簡章》,報考地點設在西安#65380;三原#65380;延安等地,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成為負責招生工作的中心#65377;消息經《新中華報》刊載后,各地青年踴躍報名#65377;
1938年1月,鄒韜奮在上海創辦的《抗戰》連載了舒湮的《邊區實錄》,對陜甘寧邊區的政治#65380;經濟#65380;文化教育#65380;司法制度以及民眾運動等方面情況作了系統報道#65377;隨即,他們就收到了不少青年讀者來信,詢問抗大及陜北公學的招生情況#65377;《抗戰》馬上刊登相關內容,告訴有志于投考這些學校的青年前往延安的途徑#65377;鄒韜奮還專門撰寫了時評《青年的求學狂》,介紹了陜北公學的特點:課程內容切合抗戰時期的需要;投考年齡擴展至35歲,使年長失學者也有機會;兼顧“具有同等學力者”,并不以文憑為絕對條件;一律免交學費;應非常時期的急切需要,學習時間只有半年到兩年;畢業后介紹到各地參加適當工作#65377;這一系統報道對引導國統區#65380;淪陷區的青年奔赴延安發揮了極大作用#65377;
1940年2月,魯迅藝術學院通過八路軍駐各地辦事處發布了第四期招生簡章,規定了考試科目,包括政治測驗#65380;政治考核和各系藝術測驗#65377;各系除了都要考作文外,還有自己特殊的專業考試項目,如戲劇系要考戲劇常識#65380;發音讀詞和表演技術;音樂系要考音樂常識#65380;器樂,進行技術測驗(聽音#65380;記譜#65380;指揮#65380;試唱);美術系要考美術常識#65380;寫生#65380;創作(宣傳畫#65380;漫畫#65380;插畫任選一種);文學系要考文學常識#65380;平時作品(一篇以上)#65377;
四川姑娘李莫愁就是在報上看到招生簡章后奔赴延安的#65377;1936年,正在重慶讀初三的李莫愁,由于家境衰落,加上對舊式教育的不滿,自動放棄升學機會#65377;1937年七七事變后,全國抗日浪潮迅速高漲,有一天,她在報紙上看到一則陜北公學#65380;抗大招生的廣告#65377;這正是她一直向往的學習抗日救國的地方#65377;于是,她與同窗好友相約,集合了九個人,于1938年春節過后啟程奔赴延安#65377;先到成都,停留了三天,又分批來到西安#65377;在這座古城的大街上,隨處可見操著各地鄉音準備去延安的青年#65377;他們找到青年干部訓練班辦事處,負責人說,延安一時還不容易去,動員他們先到安吳堡青訓班學習一期(三個月),然后再到延安#65377;在青訓班的學習結束后,他們步行50多公里回到西安,白天四處打聽去延安的汽車,晚上就睡在青訓班辦公室的桌子上#65377;后來在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的幫助下,又步行了四天,來到離延安更近的位于旬邑的陜北公學分校#65377;三個月的學習結束后,李莫愁向組織提出希望報考延安的魯藝,并終于在11月初的一個傍晚,看到了被暮色籠罩的寶塔山#65377;
當時,毛澤東一再指示:“革命青年”四個大字,就是抗大學生的入學條件,抗大的招生廣告從延安一路貼到西安#65377;“革命青年來者不拒”,而且對來延安的知識分子也一律歡迎,不加一點限制#65377;當時抗大招生名額滿了以后,從延安到西安的電線桿上貼上了“抗大停止招生”的消息,但還是有很多青年徒步走來,他們來后仍然得到了學習或工作的機會,沒有一個人被拒絕而回去#65377;延安地方小,抗大第四大隊就搬到了洛川,第五大隊則在甘肅慶陽建校,一些學生還被安排到旬邑縣的陜北公學分校學習#65377;
為了做好接待安置工作,延安專門設立了交際處#65377;一般來說,青年學生到了以后,先由交際處負責安排食宿,登記造冊,然后根據個人情況進行安置,絕大部分青年都是先進入各類院校或培訓班,經過學習和培訓后,再分配工作#65377;
旅途:穿越布滿哨卡的八百里秦川
要進入陜甘寧邊區,西安是必經的門戶,所以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就承擔了橋梁和堡壘的作用#65377;據統計,僅1937年至1938年,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向延安輸送的青年就有2萬人,這里成為眾多愛國青年參加革命的起點#65377;1938年上半年以前,由于國共合作形勢好,各地青年來西安的特別多,辦事處的接待工作非常繁忙,負責人伍云甫不得不親自坐在門口的接待室里接待青年學生#65377;1938年4月,抗大#65380;陜北公學#65380;青訓班都派人在辦事處設立專門的招生點,中共中央還批準辦事處成立“招生委員會”,專門負責安排各地青年到延安的學習和工作#65377;很多青年到西安后,食宿#65380;路費都成了問題,辦事處在經費十分拮據的情況下,擴充了招待所,以解決這些人的生活#65380;住宿困難#65377;而且還對沒有路費的青年學生給予補助,女青年給予乘車的便利#65377;
當時西安到延安不通火車,有的人能幸運地搭上汽車,大部分人則是步行#65377;油畫家王式廓從武漢到西安后,被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編入到一個十幾人的隊伍,步行奔赴延安#65377;他們穿上布鞋,帶上草鞋,每天天剛亮就啟程,一直走到天黑#65377;剛開始每天走幾十里路就能找到旅館,后來要走100多里路才能找到住所#65377;就這樣,在黃土高原縱橫的溝壑中走了12天,才到達延安#65377;電影藝術家陳荒煤是1938年9月到達西安的,他運氣不錯,搭上了一輛前往延安送棉花包的卡車,開始了自己的延安之旅#65377;卡車卷著黃土走走停停,開過咸陽#65380;三原#65380;洛川#65377;路上去延安的人越來越多,許多年輕人都背著背包,徒步行走,渾身上下甚至眉毛上都粘滿了黃土#65377;他們這輛卡車上爬上來的人也越來越多,大家擠在一起,在車上搖搖晃晃地顛簸著,但情緒卻隨著目的地的臨近而愈加興奮,最后大家索性扯開嗓子唱起歌來#65377;
從1938年下半年開始,愛國青年的延安之旅遭遇到了困難,八百里秦川變成了封鎖線#65377;國民黨為了阻止革命青年到延安,在西安至延安的途中,先后設置了咸陽#65380;草灘#65380;三原#65380;耀縣#65380;銅川#65380;中部(今黃陵)#65380;洛川等七處關卡,攔截前往延安的革命青年和從延安奔赴抗日前線的畢業學員#65377;或是把他們送往集中營監禁殘殺,或是強迫他們充當特務,手段十分卑鄙惡劣#65377;1939年6月間,國民黨陜西省黨部詭稱“招待赴陜北公學#65380;抗大青年,幫助青年赴陜北求學”,派出特務在咸榆線上綁劫了200多名愛國青年,并在咸陽北門外成立所謂“干四團特訓總隊”,公開扣押赴延安的革命青年#65377;“學生”過著囚犯般的生活,稍有反抗,輕者關禁閉,重者被打死或活埋#65377;不久,在中共中央的抗議和全國人民的聲援下,有一部分青年得以逃脫虎口,到達延安#65377;但也有不少青年被迫害得神經失常或遇害#65377;
曾經導演過新中國第一部故事片《橋》的著名導演王濱,1938年4月從上海來到武漢,準備轉道西安設法北上延安#65377;他的十天旅途頗具傳奇性#65377;那時火車必須時時給軍車讓道,常在中途停留很久#65377;到達河南省澠池縣時,王濱在等待中閑得無聊,跑到一個土坡上曬太陽#65377;朦朧中見有刺刀逼在胸前,原來這里是炮兵陣地#65377;士兵將他抓去審問,直到找到一位保人,才被釋放出來#65377;他和好友于敏連夜上路,整整走了三天三夜才到達西安#65377;黎明時,又發現盤纏已被偷竊一空,他倆只好當掉大部分衣物#65377;但支付完車錢和店錢后,就只剩下三元錢了#65377;可巧,他們在街上碰見一位熟人,這位朋友慷慨地資助他們30元#65377;靠著這筆錢,他們開始向延安開拔,走了七天才到達進入陜甘寧邊區的第一站——洛川#65377;這時,于敏已累得體力不支了,突然一輛卡車卷著黃土開過,車上一人竟然打開車門大叫著王濱的名字,原來這是一位上海電影界的同行,籌備了一些經費正準備到延安拍新聞片#65377;于是,最后兩天的路程縮短為4個小時#65377;1938年5月1日下午,他們終于來到了向往已久的革命圣地#65377;后來,于敏回憶起這段往事時感慨道:“人生道路多曲折,信然#65377;以視紅軍長征,不過是泰山與土堆之比#65377;但是足以說明,一代青年為尋找人生之路的不易#65377;”
皖南事變后,在重慶的音樂家賀綠汀向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提出去延安的請求#65377;1941年初,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通知:目前國民黨封鎖很嚴#65377;男同志去延安很困難,現有一批女同志可以以八路軍家屬的名義去延安#65377;賀綠汀和夫人姜瑞芝商量,決定由妻子帶孩子先去#65377;次日一早,全家四口雇了一名挑夫挑著行李,來到辦事處#65377;負責同志告訴他們,去延安的大卡車明早就出發,東西不能多帶#65377;因為是家屬的身份,要裝作是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所以口袋里不能有鋼筆#65380;照片,而且要改名換姓,以防國民黨軍隨時檢查#65377;
就這樣,一批女同志作為八路軍的家屬,乘坐四輛大卡車,從紅巖村出發了#65377;剛剛制造了皖南事變的國民黨軍,怎么會讓這支車隊輕而易舉地從自己眼皮底下平安通過?果然,車到漢中,國民黨軍便截住車隊,讓車上的人都下車接受檢查#65377;但并沒有查出什么違禁物品#65377;國民黨軍仍不甘心,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將他們押往城內,并且讓這些手無寸鐵的婦女#65380;兒童貼著城墻站成一排,舉起槍對準他們#65377;后來,周恩來得到消息,打電話給蔣介石,要求他下令對這些回延安的人放行#65377;蔣介石迫于國內外輿論的壓力,不得不有所收斂,他們扣留了一輛八路軍干部乘坐的卡車,其余車輛放行#65377;
由于難以通過層層封鎖線,組織上為了安全起見,直到1943年4月初才通知賀綠汀可以去延安#65377;在赴延安之前,賀綠汀特意留起了八字胡#65377;他改名陳益吾,換上新做的長衫,儼然是個買賣人,來到了上海#65377;在這里,他花錢讓人幫助辦了一張華北通行證,開始北上#65377;從北平到天津再到太原,幾經周折,來到離石縣的八路軍地區,被送到縣政府#65377;那里的人對這位穿著長衫,留著八字胡,自稱是從新四軍那里來的人非常懷疑,幸虧縣政府有個干部曾聽過賀綠汀教歌,才給他解了圍#65377;那一夜,賀綠汀睡得特別香,想想穿越敵偽區的經歷,每日每夜都提心吊膽,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抓,現在總算是回家了#65377;第二天,有人送他過黃河,經吳堡縣#65380;綏德專署,直奔延安#65377;
可以說,70年前,每一位愛國青年都是懷著“朝圣”般的心情奔赴延安的,而他們每個人的延安之旅背后,又都有著一段歷經坎坷#65380;驚心動魄的故事#65377;所以到達目的地后,許多青年都十分動情:一過邊界,就匍匐在延安的土地上,用鼻子聞,用嘴親吻,甚至躺在黃土地上高興地打滾#65377;就這樣,“黃河之濱,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