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陳毅

1955年萬隆會議之后，中央決定讓陳毅參加外交部黨組會議，為接手外交工作作準備#65377;1956年秋，在印度大使舉行的一次招待會上，陳毅暈倒了，經檢查有心臟病，休養了一年多#65377;1958年2月，才正式出任外交部部長#65377;1960年1月，我出任駐幾內亞大使，因此這段時間我在他的領導下工作只有兩年#65377;1964年我回到國內，在西亞非洲司任司長，又親眼看著他并且伴隨著他度過了“文革”前期的困難時光#65377;

最初印象

陳毅給我留下的最初印象很深#65377;

第一個印象，他到外交部上任連個秘書也沒有帶，孑然一身地來了#65377;干部司找我商量，我們把杜易推薦給他當了秘書#65377;這件事看起來簡單，但有些人新到任必隨身帶幾個老部下，相比之下，就可以看出陳毅對干部不講親疏，不搞幫派，大家也因此更加敬重他#65377;杜易對陳毅非常忠誠，關心陳毅的安全#65380;健康，在“文革”中一些關鍵場合幫助出出主意，在困難時候安慰陳毅#65377;杜易后來寫了本書，名字就叫《大雪壓青松——“文革”中的陳毅》#65377;我看過這本書，既飽含著對陳毅的深情厚誼，又大量保存了“文革”中的重要史實#65377;

第二個印象，他對干部非常愛護#65377;有一次，我給中央寫了一份報告，康生看后批了幾個字，說這是典型的修正主義#65377;于是，在外交部司長以上的會議上，把我批斗了三天，有人還提議召開全體大會批斗#65377;陳毅和廖承志知道后制止了此事#65377;

陳毅對干部的生活也是很關心的#65377;當時外交部對駐外干部的津貼費提出一個削減的方案#65377;隨后，方案發給各駐外使館征求意見#65377;駐埃及大使回電表示支持，但說要把衛生紙#65380;肥皂#65380;牙膏等日常用品從國內帶過去，說這樣津貼就夠用了#65377;會議主持人在會議上念了這位大使的電報后，說這位大使是支持削減的#65377;我知道這位大使是喜歡說反話的，我說我看他不是支持，而是說反話#65377;陳毅向毛主席匯報了大家的意見，主席說，對外不要過于寒酸，津貼還可以增加一些#65377;結果，津貼按主席的指示增加了#65377;

陳毅對干部要求很嚴，批評起來也很嚴厲#65377;他批評起來直言不諱，但是批評完就沒事了#65377;他不僅批評別人，也常以自己犯過的錯誤來教育大家#65377;他這種自我批評的精神深得我們的敬仰#65377;

每次我們和陳毅一起外出，他總是和我們住在一個賓館里，一起吃飯聊天，談笑自如#65377;

1958年，美國入侵黎巴嫩#65377;我在部黨組會議上提了13條意見，講對美斗爭策略#65377;陳毅聽完后說，柯華你提的這13條很好，但是你不知道中央的一條，有了中央這一條，問題就解決了#65377;他把中央的意見傳達給我們#65377;陳毅的傳達，也說明他對干部的信任，但他同時要求大家保密#65377;當時參加會議的共18人，陳毅讓把這18人的名字記錄下來，如發生泄密，就從這18人中查問#65377;

20世紀60年代，外交工作一度面臨很多嚴重的問題，國際上斗爭很激烈#65377;這時候，陳毅有一段很有名的講話，說你們都一塊兒來吧，霸權主義和反動派一塊兒來進攻吧，我們等著，等得頭發都白了#65377;當時全世界都很震驚，這么大的氣魄，只有中國敢這樣講話#65377;陳毅的外交戰略思想和膽略氣魄也充分體現出來了#65377;我們做外交工作的人聽了，深感振奮#65377;

在“文革”中堅持自己的主張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陳毅就有了自己的一套思路#65377;他覺得“文化大革命”應該在黨的領導下，按照毛澤東思想辦事，要講政策，不能亂搞，要抓革命促生產，外交工作更不能耽誤等等#65377;他在許多場合積極宣傳這些觀點#65377;他也多次將矛頭直接指向林彪#65377;陳毅了解林彪的歷史#65377;1927年，林彪還只是一個連長，而陳毅卻是這個團的領導，他當時就覺察到林彪很有投機性#65377;

當時，外交部的造反派玩了一個笨拙的手腕，或許是他們的所謂策略吧#65377;他們請陳毅當紅色造反派的司令，給他戴上紅袖章，請他在大會上講話#65377;陳毅上臺后，開始還平心靜氣地講了他的思路#65380;主張，用意當然是在教育外交部的造反派#65377;可是講著講著，陳毅語氣一變，說:“你們讓我當司令，可不要當面叫司令，背后使絆子#65377;”他又說:“一些紅小鬼，陳丕顯#65380;方毅，怎么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反革命?我要為他們說話，奮不顧身地說話#65377;你們不同意我也要說#65377;革命歷史證明，整人的人最終是要失敗的，能團結人的人最終是要勝利的#65377;我說這些話，可能會坐牢，老婆離婚，甚至殺頭#65377;我不怕#65377;我從來不靠別人的血染紅自己的頂子#65377;我就不相信，就你革命，我陳毅就不革命#65377;你不就是個連長嘛#65377;”

陳毅講話的時候，參加大會的有幾百人，地點是六國飯店的大禮堂#65377;我們聽了，心里很痛快，只有陳毅敢這么講#65377;他講話講到激動處，就把麥克風推到一邊去，自己大聲地說#65377;

對造反派的混淆黑白，胡作非為，陳毅是實在看不下去了#65377;有一次，他在外交部全體人員的大會上講話，沒講多少，就把袖子一捋，喝道:“你們要造反啊?!”第二天，圍攻他的大字報就鋪天蓋地地貼出來了#65377;

我寫了一張支持陳毅的大字報，從二樓一直掛到一樓，寫了12個大字:“陳毅同志的脾氣發得好得很!”三個人簽名，我的簽名在中間，寫得很大#65377;另外還有兩個人簽名:一個是甘野陶，是外交部第一任駐朝鮮的臨時代辦，被說成是“叛徒”;另一個是龔普生，被說成是“叛徒”的外交部常務副部長章漢夫的夫人，當時任條法司司長#65377;他們的名字寫得小一點，寫在兩邊#65377;有人對我說，你寫也可以，為什么要帶兩個“叛徒”呢?我說，我不認為他們是叛徒#65377;后來，我因為這張大字報又挨了不少斗#65377;軍代表給外交部的人發毛主席像章，特別指名不發給我#65377;

當時外交部的一批干部子弟，對揪斗陳毅和老干部很不滿意，圍著外交部質問為什么要打倒陳毅，和造反派辯論#65377;陳毅知道后，把他們召集起來講話#65377;陳毅說:“他們要造反#65377;我現在沒有人，以后有人了，我再把他們的頭頭抓起來#65377;”我大兒子當時就在旁邊站著，說:“老總，我們都是你的人#65377;”陳毅說:“現在不是時機，等時機到了再說#65377;不是不報，時機不到#65377;”

在此期間，陳毅熱心于宣傳自己的主張，到處講他對“文化大革命”應該怎樣進行的看法和思路，有請必到，苦口婆心地規勸大家#65377;他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歷，很生動地勸大家不要頭腦發熱，不要無限上綱，不要認為越“左”越好，要正確地進行路線斗爭，不要有一次錯誤和缺點就把人打成“走資派”，打成“黑幫”#65377;他說這樣太簡單化了，我年輕的時候和你們一樣簡單化，我犯過和你們一樣的錯誤#65377;他談自己的經歷，這對當時的青年人有很好的教育作用，使很多人能正確地堅持斗爭#65377;他的講話傳得很遠，在全國范圍內流傳，而且傳得很快#65377;在“文革”中能夠形成一種與造反派對立的力量，陳毅起了很重要的作用#65377;

在造反派面前，陳毅也直截了當，毫不掩飾自己的觀點#65377;有一次到飛機場迎接外賓，陳毅去了，造反派的一個頭頭也去了#65377;他向陳毅提出來，歡迎客人的名單中要把自己的名字排在陳毅后邊，排在其他副部長前邊#65377;陳毅不同意，他惱羞成怒，摔門就要走#65377;陳毅當面痛斥他說，什么是赫魯曉夫式的人物?你就是赫魯曉夫式的人物#65377;

那段時間，我們都擔心，怕陳毅說話太多太沖了，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65377;有一次，他在釣魚臺接見外賓，我和一個翻譯#65380;一個記錄人員也在場#65377;我怕他又說多了，一見面就搶先提醒他說，陳總，現在都分派，我們三個人就分三派，我是當權派，他是造反派，他是保皇派#65377;陳毅這次總算注意一些，只與外賓談工作了#65377;

事后，陳毅單獨對我說:“你的好意我知道#65377;但是，我不說誰說?不說就不是共產黨員!你好我好大家都好，這樣的共產黨員不值一文錢#65377;”我知道，他這話對其他一些同志也說過#65377;應該說，這是陳毅對全國共產黨員說的話#65377;

有一次，周總理召集外交部的一二百人在中南海開會，批評造反派拆掉一些司長以上干部的電話和取消他們的汽車，要造反派即刻把電話安上，把汽車恢復給這些領導干部使用#65377;正在這個時候，陳毅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喃喃地說，這都搞成什么樣子了?總理安詳地望著陳毅說:“陳總啊，你還是耐心點嘛#65377;”陳毅說:“我還不夠耐心嗎?”說著，他就聽從總理的話坐了下來#65377;

另有一次，總理召集一個小會，有十幾個人參加，陳毅是后來的#65377;他一進門，就邊走邊說:“接班人應該是你嘛，怎么是他呢?”這時，總理把手一擺，謙虛地說:“我只能當個助手#65377;”陳毅很不服氣地坐下了#65377;

“文革”初期，林彪就在中央政治局的會議上大講所謂的政變經，說“文革”就是罷官的運動，說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65377;有一次，陳毅在外辦全體人員大會上說，有的人嘴里說得好聽，實際上不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別看他《毛主席語錄》舉得很高，實際上是什么人，我還要看#65377;

陳毅壓抑不住他對林彪的憤怒#65377;在許多場合，他都毫不掩飾地揭批林彪#65377;有一次，他對上海來的同事講，赫魯曉夫把斯大林說得比他的親生父親還要親，斯大林死了，他就焚尸#65377;現在毛主席的威望這么高，有的人還要捧#65377;歷史是很相似的#65377;他要是不當叛徒，我就不姓陳#65377;

陳毅與江青#65380;林彪的斗爭越來越尖銳化了#65377;1967年2月16日，在中央的一個碰頭會上，陳毅#65380;葉劍英#65380;聶榮臻#65380;徐向前等元帥，還有譚震林等老同志，公開與林彪和江青斗爭#65377;陳毅當時講，歷史不是證明了誰是反對毛主席的嗎?以后還要看，還要證明#65377;斯大林不是把班子交給赫魯曉夫了嗎?不是搞了個修正主義嗎?事后，江青等向毛主席匯報了上述情況#65377;這就是有名的“二月逆流”的序幕#65377;

造反派曾經問陳毅:“你到底跟不跟毛主席走?!”這時候，陳毅義正詞嚴地答復說:“我決定跟毛主席走，但是我不敢保證將來就不反對毛主席的一些意見#65377;”

在批斗會上

“文革”開始后，各種工作幾乎都處于停滯狀態，外交工作也很混亂#65377;當時外交工作發生了許多事情，如火燒英國代辦處，圍攻印尼使館，我國駐外某使館在樓頂上立霓虹燈大標語等;大使請客，我們的服務員不給端盤子，而由大使自己去端;把抄家抄得的埃及總統送的禮物拿到大街上賣，被埃及大使買了去，向我們提抗議#65377;在這種情況之下，周總理實在忙不過來，希望陳毅盡早解放，因此請他帶頭作個檢查#65377;陳毅說自己沒有錯，為什么要作檢查#65377;但是為了顧全大局，又想為總理分擔一些工作，就耐著性子答應作檢查#65377;

1967年8月11日上午，在人民大會堂召開萬人大會，由陳毅作檢查#65377;造反派讓我去參加大會“接受教育”#65377;會前，周總理對造反派提出要求，不許在會場上懸掛打倒陳毅的標語，不許揪人，不許侮辱陳毅的人格#65377;為了安全，總理還安排八三四一部隊的戰士坐在前兩排#65377;大會開始后，周總理講了一些話，講完就先走了#65377;總理一走，打倒陳毅的標語就從二樓放下來了，幾個造反派沖到臺上揪陳毅#65377;戰士們護衛著陳毅，把他們推開了，但陳毅的臉已被抓出血來#65377;

周總理走的時候，會議交給謝富治主持，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一言不發，根本不管#65377;周總理聽說后，立即趕回人民大會堂，批評造反派違背諾言#65377;會議結束后，總理安排陳毅的車和他的車一塊兒走，以確保安全#65377;

那天上午開完批斗會，中午陳毅在釣魚臺招待非洲外賓，我出席作陪#65377;我看他平心靜氣，和客人談笑自如#65377;他向客人敬酒后對我說:“柯華，你給客人敬一杯酒嘛#65377;”我說:“你都敬了，我給你敬一杯吧#65377;”他說:“你給我敬什么，我是‘走資派’#65377;”我說:“我就敬你，祝你健康#65377;”我敬酒的時候，造反派就在一旁瞪著我，后來這當然成了斗我的一個理由#65377;

1967年8月26日下午，在外交部又舉行了一次批斗陳毅的小型會#65377;當時毛主席對陳毅有個“一批二保”的指示#65377;周總理也親自到場，他先派人進會場看有沒有打倒陳毅的標語，自己拿個凳子坐在門口等著#65377;檢查的人說里邊有打倒陳毅的大標語，周總理就不肯進去，在盛夏中坐在門外太陽底下，有同志給他草帽他也不戴，一直到大標語撤掉了才進去#65377;這天下午，外交部的造反派勾結北京外國語學院的造反派數百人來揪搶陳毅，把陳毅的汽車輪胎放了氣#65377;周總理事前安排了衛兵保衛陳毅#65377;周總理走后，造反派來搶人，衛兵在外交部保陳派的幫助下把陳毅藏到洗澡間#65377;那一次，陳毅被困在洗澡間達五六個鐘頭，最后還是周總理令衛戍區派車把陳毅從后門接走了#65377;

這樣的批斗會，陳毅先后經歷了八次#65377;所謂批斗，實際上就是“殘酷斗爭，無情打擊”#65377;這八次批斗會對陳毅的身心是嚴重的摧殘#65377;

陳毅在困境中的心情，可想而知#65377;有一次，我在釣魚臺見到陳毅，我說外交部的老同志托我向你捎話:“我們都認為你沒有犯錯誤，你是大功之臣#65377;”陳毅打斷我說:“唉，不說了#65377;”其實并沒有人托我向陳毅問好，但我相信我的話代表了許多老干部的心聲#65377;

龔澎和我是同學，“文革”期間關系很好，感情很深#65377;當時我對陳毅說，我和龔澎約好了，要去看你#65377;其實我們并沒有約好#65377;陳毅當晚就給龔澎打電話，說柯華說你和他要來看我#65377;龔澎說是啊#65377;我和龔澎都有心安慰陳毅，雖沒有約好，她是會想到我的用意的#65377;

陳毅生病的時候，正在石家莊的一家工廠勞動，周總理親自批準將他接回北京治病#65377;回到北京后，301醫院推說沒有房子，結果陳毅等了五六天才住進醫院，會診說是亞急性闌尾炎，開了刀才發現是結腸癌#65377;那次手術沒有做干凈，擴散了#65377;后來周總理找了腫瘤醫院的吳院長親自給他治療，吳院長雖很認真負責，但已是無能為力了#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