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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中的王老

2007-04-29 00:00:00
黃河 2007年1期

再過幾十天,就是王老的百歲誕辰紀念日了。但我總也不愿相信,我親愛的王老在他91歲時已經離開了我們。這些年來,老人慈祥的笑容時時浮現在我的眼前,娓娓的敘談一直回響在我耳畔……我從來以為、直到今天也仍然以為,像王老這樣熱愛人生、熱愛我們所有晚輩的老人,一定不會舍下我們而永遠睡去的!我深知在他的心中,不管人生多么艱辛,這個世界都永遠是一位美麗的新娘子,他的詩和他的生命都會因此而永遠年輕,永遠像朝霞一般璀璨絢麗……也許,他只是悄悄地閉上了一下眼睛,然后就會輕輕地說:“世界,我的新娘子,那是你嗎?……請給我一秒鐘,讓我再想象一下。”

就是因為我固執地以為王老一直活著,才使我至今無法為他寫一首悼詩、一篇紀念性的文字,我只想給他寫一封信(讓這封信長到沒有結尾),可我又不知道該怎樣寄往另一個世界……這也成為我一生都無法排解的無限痛悔!

初見王老是在1979年7月的一天。

那時,創辦于1958年的《云岡》雜志即將重新向全國發行,編輯部的工作非常忙碌。加之分工明確,凡是來大同的省內外領導和客人,都是由上級領導或聯絡部負責接待,所以雖有不少文藝前輩到過這里,我卻都未能一瞻風采。王老是在李國濤老師的陪同下來大同考察和指導文學工作的。想不到這回領導不僅安排了我們和兩位前輩的見面,還特許我跟隨他們一起游覽了恒山。

其實李國濤老師那時還不滿50歲,只因他是位有名氣的評論家和編輯家,又頗具學者之風,作為才疏學淺的晚輩同行,我在他面前便總覺得很有些拘謹。由此而想到王老,我就更感到忐忑不安了:且不要說老人家已經年過古稀,又有著充滿傳奇色彩的革命經歷,僅就詩歌成就而言,也讓我不敢望其項背!正是在王老到來之前,我才知道了王老的真名叫王玉堂,筆名叫岡夫,抗日戰爭時期就已是一位著名詩人了,影響廣大的詩集《戰斗與歌唱》正是他的代表作——而我的年齡才只是他老人家詩齡的一半啊!我雖然名義上是個文學編輯,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的了解卻近乎一片空白,王老該是哪一個類型的詩人呢:儒雅?豪放?高傲?威嚴?嫉惡如仇?海闊天空?……直到見到王老的那一刻,我才發現,王老和我們所有人能夠想象出的任何一“類”詩人都不一樣。眼前的老人,既不像印象中的詩人或領導,也不像擔任領導職務的詩人!慈愛、謙和、儒雅、樸素……腦袋里這些能找到的詞語同時涌現出來,卻又遠不能概括那一刻王老留給我的真切印象。

我在大同期間曾至少十幾次陪同友人和賓客游覽恒山,但在腦海里烙印最深的還是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許多年過去了,我心中王老的形象也定格在了那一天:那單薄而挺直的身板,那清癯而慈善的面容,那含蓄而明澈的眼睛……在忽高忽低蜿蜒彎曲的棧道上,他對別人的每一次攙扶都不忘報以感激的頷首微笑,又忽而健步如飛,讓晚輩人一溜小跑才能跟上……

美好的感覺終歸也只是一種感覺,但輩分和級別的差距明擺在那里。見到那么多領導和師長們簇擁在王老身邊,再加上也怕在王老和李國濤老師面前出丑露怯,我便總是有意和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墒亲咧咧?,卻又總是被王老一次次召喚到他的身邊。后來我才悟出:細心的老人早已發現了我的局促不安,才有意對我這個無名小輩示以了更多的關注。我記得那天王老跟我說了許多許多話,卻又怎么也回想不起王老都說了些什么。后來我才恍然大悟:其實王老那天并沒有吟詩誦文或發表任何議論,更沒有一句話談及他本人的經歷和成就,他只是在不停地詢問,認真地傾聽:關于名勝古跡的歷史和現狀、關于煤礦工人的工作和生活、關于業余作者的學習和創作……

那一天,我心中不時涌起一陣陣莫名的激動。我從北京來到山西11年了,轉眼已近而立之年。我深深感激異鄉對我的接納和包容,它讓我受到了憐憫,獲得了友情,同時也讓我學會了逆來順受……可是當王老在恒山路上一次次輕輕拉住我的手時,我卻總是不禁聯想到自己童年時在小胡同里蹣跚學步或瘋跑亂叫的情景,也許,王老給予我的,該就是那種早已使我感到陌生、遙遠了的親情吧?那種感覺,并不是憐憫和友情可以替代…

后來,我曾無數次想用文字把自己心目中的王老描述出來,又總感覺是那么力不從心!他像一位一生勤勞的灌園叟?一位劈波斬浪的老艄公?一位踏遍青山的采藥人?都不像!或許,王老從來都不需要別人用任何語言來形容他、贊美他:他曾在敵人監牢的鐵窗下宣誓入黨,曾經戰斗和歌唱在烽火連天的太行山上,解放后又長期擔任文藝界的領導職務,可他卻又像一位鄉村老教師一樣不喜張揚;他在喧鬧的人群中永遠不會被人一眼就發現,又使任何人一旦注目之后就永難忘懷;他對所有人都肯于袒露那純凈透明的靈魂,但又有誰能看出他靈魂的潭水到底有多深?

與王老有了這“一面之緣”,記憶的相冊中又多了一張精彩的照片。我那時曾這樣想:除非王老再來大同,我以后不會再以任何美麗的借口去侵蝕他老人家忙碌而寶貴的晚年時光了。生命中有過這樣永遠難忘的一天,我已感到非常滿足。

王老的這次大同之行,還有一件與我毫不相關的事情深深記在了我心里:我們編輯部的老溪流也成名于詩。出于對詩人的熱愛,他在50年代就收藏了王老已出版的所有詩集,并在歷難經劫中把它們保存了下來。他在閑談中聽說王老的家中竟再也沒有一本《戰斗與歌唱》了,馬上表示要把自己所珍藏的那一本奉獻給作品的主人。王老十分驚喜,我也為王老感到高興,我想,這倒真是王老此行的一個意外收獲??晌矣窒氩幻靼祝@到底是人間的喜劇還是悲劇……

本以為再見到王老會很難很難,不想只過了八九個月,我們就又一次見面了:不同的是,這一次是王老在臺上講話,而我只是臺下眾多聆聽者中的一個。

1980年4月3日,山西省第四次文代會在省城隆重召開,這也是我到山西后第一次來到省城。文代會上致開幕詞的正是王老。當清癯消瘦的王老走上演講臺時,誰也沒有想到他的聲音竟是黃鐘大呂般震撼人心!會場里,上千名代表時而屏住呼吸,讓王老的聲音激蕩在自己的心頭耳畔,時而又不約而同地報以海潮般的掌聲,歡呼文藝界的劫后重生,也為向這位生命力無比頑強的老詩人表達自己最崇高的敬意!

此時的王老,更像是一名走完長征的老兵,一位祝捷會上的將軍!我想,王老的思緒,此時一定也飛回了他戰火烽煙中的青春歲月

那天,我和詩友王頌都激動得徹夜難眠,趴在床頭,我們一同含淚寫下了一首小詩。詩中寫道:“……年逾古稀的老詩人呵,見到您/我們恨不得撲上前去把您擁抱/那些年,承受歲月煎熬、歷盡霜劍風刀/您今天依舊是詩韻鏗鏘,青春不老……/望著滿堂師長呵,我們還在尋找/找譽滿秦晉的丁老師、找人民愛戴的老趙……”

許多年后,王老那悅耳的聲音仿佛從天籟中傳來,依然常?;仨懺谖叶叄骸啊斠晕以谌珖谒拇挝拇髸陂g所賦的小詩一首,微申敬意,結此開篇:母親愛兒女,兒女愛母親,人民需藝術,藝術需人民。百花喜齊放,百家喜爭鳴,四化春光里,進軍聽鼓聲!”在省文代會期間,我只是在會場的休息室里和王老匆匆打了個照面,寒暄了幾句。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我沒有勇氣表達內心的思念,也不忍心過多打擾他老人家。

王老從事革命斗爭和文藝工作幾十年,認識的人豈止成千上萬?我知道,并非是王老對我格外關愛,而是他對每一個曾經接觸過的人,特別是晚輩后生都非常關愛,才使我有幸在不經意間就沐浴到了他的恩澤。正因為如此,我才對他老人家更加崇敬。當然,這種崇敬之情,依然只是珍藏在心里。

1982年5月,省作協為地市級文學期刊的編輯們開辦了一期讀書班,地點就在作協駐地也是王老所住的東四條里,我忽然間成了王老的“鄰居”。

這一次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看望王老了。在王老的書房里談興正濃,王老好像忽然間想起了什么,忙從書桌的抽屜里找出一張小小的信箋遞給我看。接過信箋,我的心和捧著信箋的雙手不禁同時顫抖起來:原來這竟是王老為我寫的一首小詩呀!王老在詩中深情脈脈的寫道:“……我愛讀‘周總理的時間表’,/我愛讀‘我們要登攀’。/登攀吧,我的忘年的少友,/用周總理的時間對表,/用周總理的時間表邁進,/向著普世大同的憧憬,/向著詩藝的高峰?!毙≡姾竺孀⒚鞯膶懽鲿r間,竟是一年多之前的1981年4月!

想不到年邁的王老竟真的是每時每刻都在悄悄地關注著我,學步中的我只踩出了這么幾個淺淺的腳印,它們卻全都留在了老人的眼里……

東四條里住著好幾位我所景仰的文學前輩,可惜除了王老,我竟不曾有勇氣拜訪過其他任何一位,回想起來,我也常常感到遺憾。去王老家卻不必遮遮掩掩,因為那時出版社正要給王老出一部詩選,王老便趁機約我“必須”去給他的詩作“提提意見”。我知道,“提意見”只是王老“制造”的一個借口,這樣我不是就可以比較坦然地去他家串門了嗎?令人興奮的是,那一段時間,王老不斷有佚散了幾十年的舊作被陸續發現,讀著那些從紙張黑黃的報刊上剛剛復印下來的戰斗詩篇,想象著催生了這瑰麗詩篇的崢嶸歲月,那種閱讀快感和敬仰之情真是無法言傳,哪還敢給王老提什么“意見”呀!

而王老卻愈發顯得認真起來,直到有一天,王老竟忽然鄭重地向我表示,他希望在讀書班結業之后,能通過省作協的協商再把我從大同借調到太原來三五個月,以便和他“共同”把這部詩集編選出來,也以此為我們這一老一少留下一點“友誼的紀念”。我一聽就傻眼了:該不是王老想開個小玩笑吧?如此抬愛我何以堪、我何以堪!應允王老,我豈非太不知天高地厚;不答應吧,我又怎忍舍棄一段能和王老朝夕相處的寶貴時光……

為期兩個月的讀書班很快結束了。離開太原時,王老也沒有對我再提及此事。誰知沒過多久,省作協黨組果然給我的單位發來商函,希望能讓我盡快去太原協助王老整理詩稿??墒莾H僅因為聽說省里的另一個部門有意調我,上級領導就說什么也不肯允我前去,全然不顧作協的一再催促和我的反復解釋。事情好像又一次不了了之,只是我的心中也因此留下了幾分隱痛和對王老深深的愧疚。

哪知這位“過于”隨和的老人竟忽然“固執”了起來。1983年1月底的一天,正值農歷新春將至之時,我忽然收到了王老的一封信,信中說:“我大約于春節后、元夜前會到你們那里一次,屆時再暢談吧……”

天哪,大同的冬天多么地難熬!王老體質單薄更兼年事已高,此時來同,怎能吃得消啊!我相信王老會很快改變這個主意。豈知春節過后剛一上班,我們單位就收到了省作協拍來的電報:“王老今晚抵達……”

正月十一那天,王老在趙二湖的陪同下來到大同。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只因大同這邊不肯讓我去太原,王老便決定“親自出馬”了。挺好的事情竟搞成這個樣子!我覺得這不光要怪某些領導的不近情理,我自己也難逃良心的譴責。王老卻是誰也不怪,反倒覺得他的“不請自來”更是讓大家皆大歡喜的“三全之策”。

王老的下榻處是南賓館。大同是個避暑的好地方,夏日里此地賓客如云好不熱鬧。而此時正逢塞上隆冬,又是春節期間,賓館里顯得異常冷清,除了王老和二湖兄,連其他客人的影子也難見到。那年冬天好像也特別寒冷,又趕上煤炭供應十分緊張,房間冷、餐廳冷、飯菜也冷。老人對這一切卻毫不在意,依舊是談笑風生,樂哉悠哉。那幾天,我整日“一本正經”地在房間里和王老“談詩”,我們談著談著話題就跑到了十萬八千里外,又趕忙一同使足勁把思緒收攏到眼前。仁義厚道的二湖兄除了為王老的起居飲食忙前跑后之外,就是靜靜地坐在一旁陪伴我們,真摯的笑容時時粲然在他黑亮的臉膛上,一任我們這一老一少海天漫步、神思飛揚。

得意之中就難免忘形。有一回讀到王老50年代曾被傳誦一時的小敘事詩《老戰友的幽默》,匆匆瀏覽了一遍后,我未加思索就脫口放出了一聲“冷槍”:“王老,我覺得這首詩好像也不怎么幽默呀?”老人聽罷,有些感到意外似的微微蹙起了眉頭,臉上現出沉思的神態。天哪,我怎么可以如此小兒胡言!這不是讓老人難堪么……我后悔萬分,正琢磨著如何找個補救的法子,卻忽見王老竟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我也是早就有這個感覺呀……你說‘不怎么幽默’?我說它怎么也不幽默!……你還說它‘不怎么幽默’……”就這樣“幽默”、“不幽默”地反復念叨著,接下去又是笑得喘不過氣來了。我只見到過王老笑吟吟、笑呵呵、笑瞇瞇(他當時剛發表的一首詩題目就叫《礦山笑瞇瞇》),卻從未見過老人笑得這般前仰后合,天真爛漫,連眼淚都笑出來了!于是我也釋然而又驚喜地大笑起來。這時二湖兄也正好推門進來,見我們笑得如此不可思議,先是一愣,接著也莫名其妙地笑起來了。我們三個人就這樣各笑各的,足足笑了有兩分鐘吧!我們全然忘記了屋內的寒氣徹骨,窗外的風雪交加。我曾無數次哭泣,也曾無數次笑過,但笑得如此忘情、如此陶醉而又幾乎完全沒有任何原由,這在我的生命的記憶中是僅有的一次呵!那是我一生中一段最美好、最溫暖的時光啊!

也算不負王老的一番奔波勞累,在大同的日子里,幾乎所有的大同詩作者都跑到賓館里來看望王老、給王老拜晚年。這個春節,王老的蒞臨讓詩人們顯得格外風光。王老也是在這幾天里結識了不少愛詩的年輕朋友,后來每次見到我或寫來信,也總是要一一問候他們。雜志社的主編應化雨先生則更是幾乎每天都要到王老的房間里來談古論今,王老很開心,往日里從來不茍言笑的老應更是樂得合不攏嘴。其實王老在大同期間,我們一同“編選詩集”的時間實在是少之又少,這讓我愈發相信,老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只是希望盡可能地找些機會,多和年輕朋友們在一起聊一聊、聚一聚、笑一笑啊!

在大同期間,王老執意要到我的家里去“探訪”一下,這讓我感到榮幸,也讓我更感到惶恐:且不要說我那個家無法安鍋做飯,連擺放一把椅子的正經坐處也沒有啊!為了表示隆重,王老把“來訪”的時間選在了元宵節這個好日子,還特意給我兩歲的兒子帶來了一身小衣服作為禮物。出發前王老又再三叮囑:飯館里請客我是決不會去,飯桌上有雞鴨魚肉我就不動筷子。你若非得請我們吃飯,那就吃幾個元宵吧。我自然不敢違命。上午,我和二湖兄護侍左右,陪同王老在賓館門前擠上公共汽車,一路走走停停,足足用了一個多鐘頭才到了我家所在的西門外,之后又踏冰踩雪,緩步登樓,終于走進了我的那間狹窄的陋屋。房間被一張床、一張桌、一個書架和一只火爐擁擠得已無空地,兩位貴賓和被我邀來作陪的老作家曹杰就只好都在床邊兒上就座了。由于那只火爐點燃后幾次烤著衣物險些引起火災,它久已形同虛設,于是房子里的溫度也就無異于室外了。火爐不能用,我只好用一只300瓦電爐子給客人們煮元宵。水總算開了,蒸汽彌漫,仿佛房子里也暖和些了??墒沁^了不下一個小時,元宵卻怎么也煮不熟,眼看鍋里的水已變得比漿糊還要粘稠,還怎敢再繼續煮下去?誰知咬開一看,里面還是又生又硬!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王老卻笑嘻嘻地連聲說還不錯、還不錯……

我在這間破舊的書店宿舍里借住了近6年,直到之后又把家搬到了礦區。在這里,我曾無數次和市里的作者們淺酌暢飲、談詩改稿,也曾無數次用花生醬肉、啤酒白干接待素昧平生的陌生遠客、浪游詩人,惟獨王老,他是我最年長、最尊貴的客人,唯一一次來到我家,吃到的竟是這樣一頓飯!早知如此……我心里說不出有多么難過!

可這卻絲毫沒有影響老人家的興致。吃下了幾個天底下最難吃的夾生元宵之后,王老又讓我陪他們到市中心的廣場上去觀看燈展和花會表演。他不顧二湖和我的一再勸阻,在大雪初霽的古城街頭佇立和漫步了很久很久,趁著余興,然后又一直走回賓館……

哪知第二天王老就病倒了,先是胃脹、腹瀉,繼而又開始發燒、感冒,吃藥、求診都不見效。最害怕、也是最不相信會發生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且不說萬一有個好歹誰也擔不起責任,光是看著一位古稀老人如此被病痛折磨,也讓人受不了啊!無奈之中人們只有怨天怨地,嫌天公不作美,恨自己沒有盡到責任,怪賓館的伙食太次房間太冷條件太差……而我更是追悔莫及:王老生病的根源,也許就是那幾個可惡的元宵呀!可王老卻像是對不起所有人似的更顯得坐臥不安,連聲抱怨自己不該生病給大家添麻煩,讓大家跟著擔心受驚……好在王老的“革命意志”真是堅強,就在人們憂心如焚之際,他的身體竟奇跡般地漸漸好了起來。盡管如此,但慶幸之余,大家也一致認為王老必須盡快返回省城調養身體方為穩妥。于是,王老“整理書稿”的大同之行也就只好這樣有始無終了。

勤勉的王老在他的晚年曾無數次出游遠行,也曾幾次來過大同,相比之下,這次寒冬里的大同之行,肯定是最艱苦、最驚險的一次了??烧l知在王老的記憶中,竟成為了一瞥如此動人的回眸:“無言最合默契,多情更似忘情。記得明月三五,雙雙雪里觀燈?!?984年的盛夏,王老為鼓勵我堅持創作,又曾在一封信中風趣地寫道:“我單方面代你立個軍令狀:國慶節前交出一首好詩;年底前交出一本詩集。屆時我們再共同度一次詩蜜月?!痹诖笸械乃哪曛螅趵显谝环庑胖杏忠淮翁崞鹆嗽谖壹抑凶隹偷那榫?。有趣的是,在他詩意的懷想中,那頓糟糕的午飯竟也變成了“豐富的關餐”,“老曹和你陪我縱飲暢談——還有比這更可紀念的厚禮嗎?……”1992年,那時我剛回到北京后不久,我又在無意之中從當年的《大同文學》上讀到了王老的詩作:“詩曾降福我們/一個詩蜜月。/它或仍會以蜜與月/降福我們嗎?/我在這樣想,/這樣盼。”往事歷歷,契約猶存,我卻再也見不到王老了,怎能不讓人痛徹心脾!

王姓是百家姓里首屈一指的超級姓氏,王姓名人多不勝數,燦若星云??善婀值氖牵谌龝x詩壇文苑,乃至在整個文學界,一提到“王老”這個原本平淡無奇的敬稱,首先會想到的那個人,卻肯定就是詩人岡夫和他的本名王玉堂了。作家燕治國那篇廣為人知的著名散文,標題就是《想念王老》。我想,人們不約而同地寧愿只呼喚“王老”而不肯叫出他那響亮的筆名,一定是欽敬于他的人品太高潔了。其實,王老的詩歌和他的做人同樣出色,只是因為歲月風塵的掩遮和我們的目光無力洞徹,才讓我們久久不能窺其堂奧。

王老和我“共度”的這個“詩的蜜月”,也是我一生最寶貴的一次學習和理解詩歌的機會。在此之前,我對根據地的詩歌創作還僅僅是“墻頭詩”和“詩傳單”的概念。正是由于無知、浮躁和時間太緊,當時對于好不容易才搜集到的王老那數千行戰地詩篇,我往往是在泛泛瀏覽的同時就隨口“發表”上幾句膚淺的議論,而王老卻總是在靜靜地傾聽且頻頻頷首,從不反駁,更無慍色。見我對一些詩作該不該編入選集顯現出曖昧的神色,王老就會很認真地和我商量:“那我們是不是該把它拿掉?”我于是便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而王老便也會更果斷地擺擺手說:“把它拿掉!”也許僅僅是為了對我這個稚嫩的晚輩示以足夠的尊重,王老才決定“把它拿掉”?讓我后來一直感到不安的是,只是由于我的粗心和淺薄,選集中不知漏掉了多少需要認真咀嚼品味的好詩?它們其實都是歲月長河的珠貝和老人生命天空中的彩虹呵……許多年后我才省悟:想必這就是賢哲與智者的謙遜和豁達啊。

當然,更多的還是驚喜和陶醉,當我讀到《路之歌》時,這種感受最為強烈——一首長達近400行的長詩,怎么還沒有讀就讀完了呢!它是敘事詩?是抒情詩?是連環畫?是油畫?是版畫?是獨奏曲?是協奏曲?是電影大師魔術般的蒙太奇?……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時,已是人靜夜深,窗外正飄著大雪,我卻忽然間倦意全無。那是王老和我睡得最晚的一天,我對這首詩有太多想說的話,卻又找不到語言來表達,我只能一遍遍復誦著那些奇妙的詩句,手舞足蹈,心向往之!后來我讀到了李國濤先生的一段評論:“全詩的表現力是很強的。從形式上看,每行都很短,一般是二、三字,四、五字,最長的詩句也只八個字。讀起來,如陣陣的鼓點,急促而連貫。詩的意象如剪輯起來的電影鏡頭,若斷若續,詩的節奏,如夜行的腳步,踏踏而過?!边@段精辟的議論與《路之歌》的語境相得益彰、璧合珠聯,難怪它此后便被諸多詩評家反復引用了。然而,《路之歌》的創作成就決非只體現在語言上,我只想說:它真是人民戰爭年代的一部不朽的“詩史”!

在王老這次大同之行的幾年之后,我才從李伯釗前輩的《敵后文藝運動概況》中有幸讀到這樣的文字:“關于詩的寫作,敵后有兩員主將,一個是冀察晉的田間,另者為冀晉豫的岡夫,后者于太原失守后到晉東南創辦詩的定期刊物《文化哨》”;“……岡夫則富有中國文化的修養,且從事詩的寫作的年代也久,同農村的生活的接觸時間甚長,對民間語匯頗肯下功夫,因此,他的作品,別具一種中國風格……從他的短詩中,我們可以看出他特有的情趣,和象形化了的人物來?!痹谶@段回憶和論述中,伯釗老還特別全篇引錄了當時“最著名的一篇詩”《河邊草》,那20幾行詩句居然是她靠記憶寫下來的!她在文章中寫道:“可惜手中無原稿,也許有不對的地方,但大致的風格和詞句是錯不了的。”可見王老的詩作在當時的影響是多么大啊!

王老的創作成就并不僅僅體現于那些早已被公認的詩歌名篇,他有許多一二十行乃至只有短短幾行的小詩同樣氣象非凡?!斗酃P標語》是一首寫于1932年的早期作品。詩中寫道:“……字跡跳跳騰騰,/腕臂飛飛舞舞。/走著路,/呵著手,/在黑的地方,寫上光的言語?!边@是敘事還是抒情?這是寫真還是寫意?這是意象派還是意識流?穿過這跳蕩的詩行,我分明看到一個青春勃發的身影,正用他進放出的生命之光,把沉沉的暗夜豁然照亮……70多年過去了,僅就藝術上而言,那些舍棄了思想而只講究唯美或語感的“純詩”,又能比它高明多少呢?寫到這里,我不禁又想到了一首題為《十一個》的小敘事詩。這首僅有30余行的詩作早在1942年就已經發表,但我好像是在王老1991年出版的《遠蹤近影》中才第一次讀到,可我至今一想起它來依然覺得熱血澎湃!詩中寫道:“十一個人,/遭著同樣的命運,/十一個人,/同樣地頑強。/‘區公所在哪里?’/在哪里?/在——獸性的敵人/不知道的地方!/……紅的血滴,/一滴一滴往下流淌……/苦痛終結了./再沒有了聲響!/垂著頭,像一條條的/指南針!/只沒有指出來/那個秘密的方向?!痹娭械闹魅斯皇菓鹗?,更不是烈士和英雄。他們只是抗日根據地十一位最平凡、最普通的老百姓,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生在哪里、家在何處、叫什么名字,只是為了心目中那個神圣的“村公所”,他們都心甘情愿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們所做到的我們也能做到嗎?這樣的詩我們也能寫出來嗎?60多年過去了,這首詩已成為了那十一個鮮活的生命曾經在我們這顆藍色星球上存在過的唯一證據了!……詩人可以在詩中標榜天子呼來不上船,可以愁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可以相信自己能把地球、太陽和宇宙都吞了……然而同樣也有詩人用滴血的文字在遠處筑起了一座堅固的墓碑,讓那些早已融入泥土的平凡而尊貴的生命永遠活在生者的世界!

當然,既然已被王老高看為他的“忘年少友”,我偶爾也會“倚小賣小”了。在挑選準備編入《岡夫詩選》的作品時,我在不經意間一下子讀到了他在上個世紀20年代所寫的數十首小詩(這些詩作也都是被剛剛重新發現),它們的“洋味兒”和精美的語言帶給我的沖擊力遠非“震撼”二字所能包含,我不禁脫口感嘆道:“這些詩比徐志摩、艾青他們當時的詩不在以下呀!”有趣的是,王老這一次、或許也是唯一一次一改他往日謙虛的“常態”,他認真地點了點頭,臉上好像還淡淡浮現出會心的一笑。也是在這時,王老第一次向我回憶起了他青少年時代的片段經歷:“也許你說得對?如果一直寫下去的話……我念完小學后考進了公費教育的山西外國文言學校,這里的老師講課是直接用德語,我那時也是用德文讀了不少哥德、席勒、海涅他們的詩……”于是我主張在詩集中把這些珍貴的早年作品盡可能地多保留一些,并把它們安排在集子的第一部分,還為此講出了好幾條理由。但王老卻遲遲不肯答應。他總說這些詩多是自己青少年時代排解苦悶心情的感傷之作,藝術上也不太成熟,若再重新拿給讀者來看,也怕讓年輕朋友們無意中受到消極的影響。王老主張這部選集還是以他創作于1930年的《我們是來了——盼紅軍北上而寫》作為頭篇,從30年代初到80年代,時間的跨度長達半個多世紀,足夠長了。王老還說,如果你對這些小詩特別“偏愛”的話,那我們就稍稍選上幾首,作為附錄看行不行?可我依然不肯讓步。我舉了這些小詩中的許多例子,說明它們不僅很扣人心弦、讓人感奮,也有很高的藝術水平;把它們盡快重新出版,也算是為今后人們研究現代文學史、研究老一輩老詩人們的艱辛曲折的創作歷程做點貢獻呀……兩年之后,《岡夫詩選》終于問世,當發現那些我所熟悉的小詩都已被收入書中時,我心里感到非常高興,我想王老在最終編定這部詩選時,一定還是想到了我當初的“固執己見”吧?而這,也成了我唯一值得自豪的一點點“成績”。后來,我在《遠蹤近影》和《岡夫文集》中又看到了更多王老早年的詩篇,它們都寫得非常出色,其中的《被雨》、《世界》、《熱情》以及僅有七個字的《單相思》等,如今都已是許多晚輩詩人津津樂道的經典之作了,可見時光之河的山重水復并沒有阻礙心的溝通,這也讓我欣喜如初。王老在《岡夫詩選》的后記中曾深情地寫道:“幾位青年同志辛勤代我收集整理花過不少寶貴時間,卻囑我不要提他們的名字,我只好照辦。事實上,他們在創作道路上都已有不小的成就,我除了祝愿他們繼續前進之外,還感到在我們合作的過程中,所謂‘代溝’的阻隔,并非那么不可逾越,而是大有靈犀一點,可以互通的。這給我以莫大的欣慰,它遠遠超過這個淺陋集子本身?!边@段清純如水而又滾燙如火的文字,更像是空谷傳音的心靈之歌,20多年來一直感動著我、撫慰著我、激勵著我……

但我仍然深信王老的詩藝高峰更體現于他老人家晚年創作的大量作品?!秾蛭募分凶⒚鲗懽鲿r間的最后一篇文章寫于1997年11月23日,而這正好也是一篇關于振興詩歌創作的動情之作:有團隊優勢的把握,有詩家作品的賞識,有詩壇前景的展望……見解獨到、思路清晰、文字詼諧、感情熾烈。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王老留給我們的最后一篇關文華章,也不知道還有哪位九秩老人的文筆和詩思會如此流暢?文集中注明寫作時間的最后一首詩歌寫于同年的12月12日,這是一首描述喜得友人書后的感懷之作。老人在歡快地唱著:“野詩閑話好/每看每想笑/看時笑過了/再看又還笑/生活樂一樂/人便少一少/多謝贈我書/因以笑相報?!本驮谶@看似重疊反復的回旋之中,不可言傳的愉悅與思友之情在字里行間一波波擴散……誰會相信這就是王老生命中最后的吟唱?

再讓我們來讀一讀下面這幾段隨意羅列下的文字:

“詩意至廣闊,執滯則偏頗,/披薜藶,戴女蘿,/含睇凝笑——固窈渺而婀娜,/若徜徉乎山阿,泛泛乎水波……”

“不押韻的詩,完全可以成為好詩,如莎士比亞的詩劇,米爾敦的《失樂園》等。但押韻的散文不能成其為詩。詩人內心深處的貝阿特麗絲,接引詩人到天國?!?/p>

“晨光熹微,而你又沉于酣睡,太陽的金箭,射不進你的心扉?!也恢牢覒粦獑拘涯?,你會不會叱我為無禮的闖入者,然而你熟眠的酣態,又還引起了我的睡意。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說和說些什么,但我又似浮動著希望:你會自己走出你的夢境?!?/p>

——它們分別代表了哪一種風格、流派?它們的寫作者又該屬于哪一個年齡段或第幾“代”呢……

而這竟是詩人岡夫隨手寫在同一個時期的談詩雜感中的只言片語——它們全都寫于老人的耄耋之年。更不用說,老人還為我們留下了那么多斑斕絢爛的嘔心之作!

也許,王老就是想用自己生命之燭的最后光芒,為我們這個缺少詩意生存與心靈理解的世界留下更多詩的夢想……

然而,對于王老的心靈世界,我們又讀懂了多少呢?

魏丕一教授1994年在岡夫作品研討會上的一段發言曾讓我怦然心動:“……我在大學中文系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中,竟然沒有發現過岡夫的名字!這是很令人費解的事情。解放后直到‘文革’之中,由于有囿于某種政治的尺度,某些著作等身的大作家如沈從文、張恨水等,沒有能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占有應有的地位,我們是能夠理解的;但岡夫這樣的革命詩人不能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一席之地,卻不能不引發我們無盡的深省和自責?!?/p>

身在人生境界最高層的王老卻始終全然無我。整整20年前,老人就曾在給我的一封信中深情地寫道:“你又提到我的‘壽’,這其實是無可奈何的悲哀。明年我滿八十歲,又是我的習作初見于鉛字的六十年。這里的同志倘有建議,我希望的是開個小型座談會,也談規諷和期望,也作實事求是的品評,這比流于禮俗的祝壽形式為好。并且真有什么可‘?!哪?碧??癯蔽闯个L,殘苔碎藻自知輕。風雷搏蕩曾多少,甘作無名愧得名?!?/p>

的確,王老在他一生中又有何時曾以名人自居過!在戰爭年代,他是炮火中出生入死的戰士、號手、宣傳員和指揮員;解放后,他又成了一名竭誠為文學家和黨的文學事業做好服務工作的“后勤干部”——變幻莫測的文壇風云、繁雜瑣碎的日常事務,他還有多少精力和心情去寫詩呢?就連那部在“文革”中險些奪去他性命的長篇小說《草嵐風雨》的寫作動力,不也是來自于他那崇高的戰友情、沉重的使命感嗎!也是在無意之間,我讀到了曾與王老共事過十幾年的何銳同志的一篇文章,這也是我第一次讀到有關王老解放后在中國文聯任職期間的點滴文字:“王玉堂同志是學習部部長,分管組織文藝界的學習……王玉堂同志的精明能干的特長,在這一工作中表現得淋漓盡致”;“王玉堂同志邀請楊獻珍等同志講課時,都先找了薄一波同志請教。這樣我們才發現,原來薄一波、楊獻珍等同志是王玉堂同志的獄中戰友。這樣,每當我們青年迎‘五四’青年節、‘七一’黨的生日時,共青團就請王玉堂同志講革命斗爭史,獄中的斗爭極為精彩,震動著我們的心,受到了生動的教育。這時,我們才全面了解了王玉堂同志?!薄啊裉猛咀顬殡y過的事,莫過于他所了解的文藝界好友竟成了‘右派’。他想不通,但無能為力,只有百般安慰和鼓勵,然而這是無濟于事的,他的心情怎么能好的了呢?于是,過了1957年,他請了創作假,在西山碧云寺里獨自寫作,一來是他下定決心完成在獄中就想寫的一部小說,二來他要平靜一下心情,思考一下自己想不通的問題……三年困難時期,在他的參與下,在張家口地區辦起了農場,收獲的東西——包括羊肉、白蘿卜等等,拿到北京送給文藝界中老病殘的人,多少作家被感動啊,有的流出了熱淚,有的高喊‘感謝共產黨’、‘感謝文聯’!陽翰笙、阿英、王玉堂、張雷等同志帶領著中國文聯的人馬只講奉獻,不作索取,做了許許多多‘化腐朽為神奇’的事,文聯的凝聚力大大增強了,直到今天,人們還不時提起那時的工作,真使人留戀啊!”從這些樸素的文字中,我仿佛真的看見了當時王老那樸素輕捷而又像風一樣匆匆來去的身影。這讓我對王老的“甘作無名”有了些更真切的理解,它比許多人履歷表上的非凡經歷和輝煌成就更令我感動。

甘作無名愧得名——這是王老的座右銘,也是他磊落人生最質樸無華的真實寫照,因為“他的歷史本身就是戰斗與歌唱的歷史(這也是何銳老人的話)”,這是我們何以能夠企及的高度!對我這個不成器的晚輩來說,除了崇敬,一切贊美的言辭都太過蒼白。我只想說,像王老給予我的無限關愛和他的品德一樣,他的詩也因此而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但我也將永遠懷著無法懺悔的愧疚思念王老。

回憶王老給予我的無限關懷和太多的偏愛,也許還需要更多的文字才能表達——而單薄的文字又怎能承載我山一般沉重的思念?更何況語言和文字已經失去了它本該具有的真實屬性和感情色彩……

老人生前曾賜贈給我許多詩,也曾給我寫過許多信。他寫了詩不需要我酬答,他寫來信不要求我回復。王老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也許是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遇到的最寬容的長輩。1989年底,我的家庭如發生地震般突然崩潰,我不得不又住在了辦公室里。幸好正趕上政策開恩,為了戶口在北京的幼小的孩子,我最終選擇了半老還鄉。

此時,年邁的王老仿佛對我的處境比我自己看得更清,對我的關心甚至早已超過了對他自己那兩個生活在北京的孩子。他的來信一函接著一函,信中惟有真摯而焦灼的聲聲詢問。老人在1990年初的一封信中曾急切地寫道:“自從去年11月末我們由此間匆匆分手,聽說你頻頻往復于北京大同之間,想來是夠心煩意亂的。不知一些現實問題是如何解決的?小欣欣是留在祖母處的嗎?上學了嗎?……你的近況如何?今年的計劃如何?較長的確定的落腳點將在何處?北京?大同?太原?讀書嗎?寫詩嗎?或散文嗎?……或有時間煩悶嗎?如那樣,何不出來走走,消散消散,這里的朋友都會熱誠歡迎你的……重要的是切莫把自己關閉起來!”老人在信中竟一連用了十幾個問號!——一生中還有誰曾如此為我憂慮?

一年后,我終于成為了一家報社的大齡新人。邊干邊學,從頭起步,再加上照顧孩子、重建家庭、接待來看望我和托我辦事的大同朋友,遵命去辦理那些大多力所不能及的事務,更忙得越來越不能給王老和各位恩師摯友“認真”回信了——而我又怎么也沒有膽量給長者們隨隨便便寫封便函或打個電話……王老卻不氣也不惱,依舊時送飛鴻無限掛牽,有一封信中,他甚至用了更多的“問號”,并特意叮囑:“請以電報的語言把你的情況告訴我……”可我又怎好意思“用電報的語言”去回應王老那心的呼喚呢?更何況望著這長長一串充滿了灼熱期待的問號,我又該何言以對、何顏以對啊……

就在這時,我又從一家刊物上讀到了王老的詩作:

“相信你從此/會走向/更為美好的遙遠;/但此刻我禁不住/思念,與/挽留的繾綣?!?/p>

“人生哪能長相聚!/但只要互知情/互知意,/偶爾,/也互相憶,/長相憶,/便也可生無悔,/死無愧,/任伯勞東飛,/燕西飛,/聽一聲唳,/灑幾滴淚”……

好在這一年的初冬時節王老來到了北京。我是在王老的次子佑純兄長家中見到老人的,下班后趕到他家時已是晚上七八點鐘了。轉眼兩年不見,耳聰目明的王老竟有些重聽了;不知是不是視力減退的緣故,他注視著我時,總是會瞇起眼睛,那神情讓我感動也讓我的心顫動。燈光下,我忽然感到王老真的有些蒼老了,也忽然感到了時間的無情、離別的殘酷……我想在短暫的聚會時光把萬千心事都傾吐出來:訴說思念之苦、打聽熟人們的消息、解釋沒有及時回信的原因,以及新環境中諸多的不適應……語無倫次、不知所云,還常常需要佑飩兄把我的話條理化后重復一遍,王老才能大致聽清楚些。王老不計較我的渾噩和焦躁,只是認真地頷首、沉思、讓我訴說。后來,我一直都對自己那天晚上的表現感到無比羞愧,我知道回到京城的我太讓他老人家失望了!我還想再去看望老人一次,卻再也鼓不起勇氣了……

1994年10月中旬,王老又賜函告訴我,省里最近要為紀念他從事文學創作70年而出一本有關評論文章的匯編。老人在信中竟以這般極其懇切而溫和的口氣和我“商量”:“你見此信后,如果不太忙的話,請你寫一篇評論文章很有必要。文章長短不拘,主要要客觀、實事求是,尤其不要避免指出其缺陷、弱點、不足與局限等等。時間限于下月5日之前,過此就知你太忙,騰不出手,不等了。說必要者,是因我那點東西,你都經過手,知得最清楚。你如不寫或寫得不夠實事求是,人將不僅指摘其文,且還會懷疑我們友誼的質量呢!”

可是面對著王老70年用熱血和赤誠熔鑄的煌煌詩篇,我又豈敢妄論或敷衍?……王老大概也沒有想到,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一貫缺乏自知之明的我,又在報社的本職工作之外,兼起了為這個行業創辦一家文藝刊物的分外之事,我深信那是一個值得拋開一切個人得失的神圣的使命……

于是我就又一次在王老面前失約了!同時我也對自己更感到失望了!

我依舊還是夢想著盡快給王老寫一封長長的信,訴說我的滿心愧疚……但那些由于我自己的過失而造成的后果,還要讓王老去寬容嗎?那些由于我的愚鈍而流失的歲月,真的還可以再找回嗎?

我怎么會想到,我和王老的最后一次見面,竟然就是在1992年初冬的那個夜晚!更沒有想到,1994年的秋天我沒有按照約定寫出的文章,王老再也看不到了……

1998年4月19日,星期天。這是我一生中一個永遠刻骨銘心的日子。那天午后我正準備吃飯,接到了山西作協焦祖堯主席的電話,他語音沉重地告訴我:“王老走了……”我不相信耳邊的聲音,也不相信這是幻聽,因為我從沒想過王老會說走就走了!但這不幸的消息又怎么可能不是真的!慌亂中我急忙問王老的悼念儀式將在何時舉行,接著才想到問王老是何時走的,焦主席說:“王老是在4月14日的早上走的,送行的日子就是明天……”我本應該感謝焦主席在這個時刻還能想到給我打來電話,可我卻突然喪失理智地喊叫起來:“那您為什么不早告訴我?那您為什么還要告訴我!……”其實,放下電話,我還來得及趕到太原去為王老送行,可是我最終卻只是發去了唁電。我在瞻前顧后和不知所措中又失去了和王老再見最后一面的機會!

孫謙、西戎、馬烽諸老先后辭世我都曾以悼詩寄上哀思。惟獨仰望著我最熟悉、最親近的王老,我怎么就寫不出一句詩了!

我沒有能力寫一首莊嚴的挽歌叩獻在老人家的靈前,是因為過度的依賴和猝不及防,讓我無法感知王老的離去;是因為在我心中最圣潔的詩翁靈前,我不敢寫詩……

許多年來,我總是在乞求著王老對我的寬恕和諒解。我相信他老人家一定知道我也更想寫出好詩來讓他笑逐言開,更想用長長的回信傾訴我的無限思念,更想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面前再度一次“詩的蜜月”……可是這些最重要的事情都沒有做!我總以為會有能夠靜下心來的時候去做這些最美好的事情,就像是在詩國的花園里散步一樣從容而又愜意……因為我記憶中的王老就是一位長生不老的仙翁,我深信他一定會陪伴著我走完今生……我像一個被寵慣壞了的孩子,倚仗著最親近的長輩所給予的那海一樣博大的寬容和體恤,沒有勇氣去正視和改掉王老多次給我指出的缺點,依然我行我素,總是誤認為任何人堆在眼前的任何事全都是我所不該不做、不可不做、不敢不做的事情,哪怕它們給我帶來的只有痛苦……令我痛苦萬分的還有情感之債的日益沉重,有多少友情、親情俱已因此而散落流失于歲月之河!如果有誰還會原諒我,這個人肯定就是王老——而王老,也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該原諒我的人呵!

我還想對王老說:我其實從來都沒想過要當一個詩人。在現實生活中我從來都沒有過夢想。只是在命運很隨意的安排下,才使編輯工作成為了我從事最久的職業,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對得起自己的工資和良心。又是在王老和其他師長們的催促和鼓勵下,我才偶然寫了一點成行押韻的東西,而他們的格外青睞,又常常更讓我自慚形穢。我對詩和詩壇始終保持著敬畏之心和復雜的感情,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感謝王老和山西,讓我在憔悴的青春歲月里居然還留下了幾個詩歌的麥穗……

就像岡夫那個響亮的筆名一樣,我心中的王老才是一位山一樣偉岸的詩人,他的詩也令我只能仰望,無法超越。他的詩是珍珠、是鉆石、是汗滴、是淚水,是生命的刻度、靈魂的重量、血液的潮汐……而我的詩不過是草葉上的露珠,只是在陽光照耀著它的時候才偶然閃出了小小的亮點。

王老的謙遜同樣是我永遠敬仰的高貴品質,面對物欲的誘惑、擠壓和顛覆,不覺之中人類身上特有的這種品質已經變得缺稀殆盡,可它卻被王老如此堅定而執著地保存下來了!在30年代初的北平草嵐子監獄里,他本是被誤捕入獄的進步青年,只要做出一點悔過的表示便可重獲自由之身,可是他不肯!他反倒是在獄中才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并寧愿為此把牢底坐穿!這是何等的錚錚傲骨?在壁立萬仞的太行山上,在驚濤動地的黃河之濱,他是沖鋒陷陣的抗日健兒,也是冒著敵人的炮火嘯吟著前進的文化戰士,他的手中不僅要拿槍還要握筆,他在陣前不僅要殺敵還要寫詩!古今又有幾多這樣的詩人?——我們可以模仿無數種高超的創作手法去寫詩作文,可這樣的人生經歷有誰能模仿的了呢?

人生色彩的反差是如此強烈:比鐵還硬比鋼還強的王老為什么在所有人的面前又總是那么的謙遜呢?_這自然更不是可以模仿的了!因為,這種品質只能源于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歷練和眼界,源于“甘作無名愧得名”禮讓和超然,源于對自身價值與人生境界的自知和自信,也源于對所有他人的生命與尊嚴的尊重和善待……對照王老,我沒有理由不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哪怕因此而在太多的時候被看成是可欺可辱,得失相抵,不足惋惜!

2003年3月,我應約為曾與諸多文化界名流密切交往過的原煤炭部副部長的張超同志整理自傳。老人其時已病情危重,聽力喪失,呼吸困難,我們只好進行筆談。我把一些想法寫在幾張紙上,他艱難地看著,表情平靜,惟獨看到我在無意中提到的“我和王玉堂老人是忘年交,80年代初,曾陪同他去過您的家一次……”這段話時,這位已是87歲高齡的老人竟突然睜大了眼睛,仰起身來,像是在用力呼喊一樣大聲說道:“王玉堂同志可是我的老上級呀,這個老同志可是德高望重啊!”沉吟片刻,他又像是感到幾分疑惑似的重復著一句話:“你和王老是忘年交……”我肯定地點了點頭。我的心中同時也涌過一陣熱浪,我真想告訴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王老,我才敢稱為忘年交啊!

后來,我在張超老人提供的原始素材中,果然找到了這樣富有感情色彩的文字:“1937年9月,犧盟會上黨中心區開學習班,我調去學習?!螅冶环峙湓诘谌姓^民族革命中學工作,住在沁縣冀家凹村,校長是薄一波專員……王玉堂老革命也到學校來任政治部主任”。我還讀到了他有關自己投身革命隊伍時的片段回憶:“這時,國民黨98軍馮欽哉部隊進駐武鄉,學生會的人很快分化了,大部分大學生跑到了國民黨一邊,跟隨了98軍。這時我又經抗日自衛隊總隊長王玉堂同志(這是一位曾和薄一波等同志在北平同住國民黨監獄多年的老共產黨員)薦舉到東區任自衛隊教導員。在工作中……我也對加入黨的一些同學和什么特派員等人動不動就耍傲氣、逞威風、不容人的作風有些厭惡。某日,在自衛總隊部和王玉堂同志談起這些事,他說:現在仍有人有‘左’的情緒和作風。又說:黨的方針是有成分論,但不唯成分論。成分和出身也不同,你們屬于小知識分子……通過這次談話,我的心情舒暢多了?!蔽液芟氚延嘘P的往事記錄得更詳盡一些,不幸的是,正值“非典”肆虐之際,張超老人也因癌癥醫治無效而去世了!

在這個世界上,王老走過了漫長而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生道路,即使是在無意之間,他也像春風化雨、紅泥護花一般,把溫暖和關懷留給了太多的人,并被人們銘記在心。

而我,竟是王老的“忘年交”,比所有受惠于王老的人都更幸運!也許,我人生路上遇到的所有風波與曲折都沒有走出王老的預料,老人才把自己生命的余輝化作了太多的關愛賜福于我……

可是王老真的走了!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告訴王老,我是多么想念他呀!

王老真的走了!我不知道他寫給我的那么多信該怎樣回復,只知道再也收不到他的來信了——也再不會有人能收到這樣的信了!

所幸王老畢竟給我們留下了那么多好詩!可是,我們竟至今也還沒有細細地品讀……我不是詩人。但我還是夢想能在有生之年,寫出一首真正的詩歌,獻給天上的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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