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大樹的倒下

想當初，這棵大樹，遠遠地高出它周圍所有的大樹。

我曾這樣佩服地描寫過它：“遠看，似蘑菇狀的云，使人想起原子彈的爆炸，但它不是紅色的，是綠色的。是那種深綠、碧綠、濃綠，近似黑綠。看到這綠使人產生湖的聯想。是的，湖，天上瑤池……”

遠看，這棵大樹氣干如云。它虬枝如龍，云蓋迎展。它輕聲哼一支溫柔的搖籃曲，能呼來滿天云錦；它稍稍搖一下云鬢翠冠，能使近地遠天氤氳起云嵐霓裳。

在它的面前，我自慚自責了。

這棵大樹的名字，叫千頭椿。

我常常低矮而卑微地站在千頭椿的樹下看它，并曾作過這樣一段描述：“樹干如盆，剛健直立，出溜溜往高里挺，往高里挺，數丈高后從斜刺里向高空撐起密密的柔條。柔條不羸弱，闊似人的胳膊、人的大腿和風韻女子的細腰……”

我常常愛從我家三層樓的窗戶里，艷慕地領略千頭椿的風采。我曾作過這樣一段描寫：“那真可以說，百看不厭，無限風光在眼前。樹葉，如鳥兒的羽毛，如深宮翡翠，葉面上閃爍著裊裊的不可收攬的霞光。如果是在清晨，還可以看到葉面上集聚著凝重的、珍珠般的水珠，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七彩霞光，直疑心，冥冥中有神奇之力把玩。如果是在無月的夜晚，便另是一番耐人尋味的景象：等待已久的乳白色霧靄輕悠悠地升起來，千頭椿宛如萬千流蘇的樹冠，迷離朦朧，迷離朦朧成一幅淡泊的水墨畫……”

蓊郁的，峰巔般的千頭椿，不僅占盡了人間風情，風光無限，而且也占盡了四時地利。因為，當初有人把它栽在十字路口，這可是個重要位置，惹得樹們不無妒嫉，眼饞。

千頭椿呢，也不示謙虛，而是把自己的向上冒的豐沛的情感，盡可地向天宇展示。有雨滴灑落，不是霏霏的，細細的，輕輕的，綿綿的軟著陸，是重重的，硬硬的，密密的，豆顆似的，砸在馬路上的硬著陸。那些在馬路上剛才還優哉游哉的人們，若驚鴻四散，趨之若鶩。回家?來不及了。不過不要緊，千頭椿會幫你的忙。站在千頭椿下，你可以產生家的屋檐下的感覺；在千頭椿樹下行走，你可以產生在廊下逸步的聯想。素平常呢?素平常的千頭椿樹下，更是人們聚散的地方，你看：納涼的，消遣的，賣瓜子的，扯淡的，“蜜斯黃”顫著小腿肚賣俏，詩人們歪著嘴巴吟詩，遺老們腆著碩腹表示深沉。可謂，含不盡之意，盡在樹下。名字就不尋常，千頭椿!這么大這么大的頭。

忽一日，西北天際傳來沉悶的雷聲，一股黑云從西北的塬上冒出，先是探出一個尖尖的頭，沒容人們看清，便爆烈繁衍開來，猙獰變幻，鋪天蓋地逼壓下來。逼壓下來，逼壓到千頭椿的頭上。千頭椿的巨頭像是一團面，四面都在鼓，鼓了就陷，陷下再鼓；呼地騰上去，嘩地潑灑下來；猛可拋向一邊，迅即又被甩到另一邊。雷聲沉悶地滾動著震撼大地，呼嘯的風聲像巨大的車輪轟隆著碾軋著地面。雨來了，鞭桿子大聲!雷聲，風聲，雨聲，挾裹一切，蠻而霸，狠而厲。千頭椿的線條全亂了，就在它的頭被高高地舉起，剎那間僵直的當兒，只聽一聲破裂的顫聲，千頭椿倒下了。死死地倒伏在泥水中。

風停了，雨住了。千頭椿的粗敦的軀干橫在馬路中央，那曾經風情萬種，秀發般飄柔的枝條倒在泥淖中。這是怎樣的憾事!來往的車輛被擋住了，行人被擋住了。就有人拿著斧來砍它的頭，用鋸從它的脖子處往下抹。小孩子們在雪白的斧屑鋸末的飛揚中騎干攀枝，在轟轟然的說笑聲中主事者清理著現場。忽然，有人像麥哲倫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大聲說：

“這樹怎沒有根呢?!”

人們的目光唰地聚焦于樹干的基部，基部從泥土中拔出的只有拃把長的光禿禿的一小截。

是啊，偌大的頭咋地不長根呢?

愕然。

燦然。

嘩然。

偌大的頭咋地不長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