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解讀

錘擊人心靈的熟悉與陌生。

這是我讀燕霄飛《奶香》的第一感覺。小說給讀者講述的故事簡單而又熟悉，就是一個貧窮山村貧困人家的女子被販賣到另一個貧窮山村貧苦人家的命運遭際。而這樣的故事，在數年前、數十年前，乃至當今，都屢見不鮮。

我曾經在晉北的山區鄉鎮工作過，那里的每一個山莊窩鋪，幾乎都可以找到幾個、十幾個甚至幾十個云貴川等地的婦女，她們背井離鄉，來到遠隔千山萬水的晉北做了人婦。她們有的是被騙被販賣來的，也有的是自愿嫁來的，她們在陌生、貧瘠的土地上扎根下來，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接受著命運的擺布，過起了平凡而世俗的生活。

如果，作者僅僅是敘述這樣一個故事，那它也僅僅是一個故事而已。而故事并不等同于小說。好在作者深諳此理，并沒有簡單地去講述故事，而是將其復雜化、陌生化，從一個熟視無睹的故事中揭示了命運的嚴酷，展現出一幕幕發人深省，甚而驚悚的人性的真實、社會的真實，乃至哲學意味的思辯和精神世界的拷問。使這篇故事本來十分平常的小說走出局限，得以升華，并且成為一篇視覺獨特、發人深省、充盈著思想張力的優秀小說。

一部好的小說，必定是能夠讓讀者心靈感到劇烈震蕩的作品，無論悲痛、憂傷還是愉悅。而這種效果的出現或達到，完全來自于作品本身所蘊含的巨大張力與韻味，來自于構成小說作品的最重要元素——語言、故事(情節、細節)、人物和作品所要表達的意圖和價值。它們相互支撐和融合，共同營造出一種小說藝術的光輝與氛圍。《奶香》即是如此。

小說藝術首先是語言藝術。《奶香》始終以第一人稱，即故事親歷者的姿態來敘述，語言充滿一種原生態的氣息，自然流暢、野味十足，讀來生機勃勃、堅強有力，使故事具有了強烈的真實感和現場感。如在描寫“俺”吃煤渣時，作者寫道：

“俺丟一塊煤渣到嘴里。煤渣像嘎巴脆的花生豆滑進俺胃里。俺享受著食管和胃中火焰的舞蹈。俺全身激蕩著熱騰騰的氣息。俺席地而坐像個世外高人。你不能懷疑一位歷盡考驗的二不愣的能力，如同俺不能容忍別人小看俺的肚皮，即便是俺爹、俺哥。

再如：

俺嫂這么說俺媳婦，她說：“不能太肉，肉了就懶，懶了就饞，你媳婦得會算計著過活。”

俺心里想象一個瘦俏身材窄臉龐的女子，俺說：“關鍵要奶好。”

哥和嫂沒有笑俺，哥說：“關鍵要能生娃。”

嫂則說：“關鍵是要心善。”

而在小說結尾處，“俺”與殘剪的對話，更是一種詩意化的表達。

“你為何只有一半?另一半殘落何處?”

“因為俺不能鋒利，貪與欲的兩片身體合二為一，將最為鋒利。鋒利是生命大敵。”

“就如日紅晌午的光，滋潤生命，也發酵罪孽?”

“是呵，折斷吧，殘缺更接近美麗。”

這樣的語言，如同神諭，不可褻瀆；如同山野之泉，清冽之氣力透紙背。像這樣的語言在《奶香》中俯拾皆是，這一方面說明作者駕馭語言的能力，一方面說明作者良好的語言感覺。如此語言的大量運用，使小說的敘述不僅具備了意境之美，同時也凝聚了更多的信息和思想，使小說的品質更加堅硬而厚重，銳利而純粹，親和而有力。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講，《奶香》的成功首先是得益于語言的成功。

將一個簡單的故事復雜化，將一個熟悉的故事陌生化，顛覆傳統的敘事模式，體現的是一個作家的素質和手段。《奶香》即是如此。在小說創作日益簡單化、速成化、模式化的今天，這無疑是難能可貴的，無疑是對作者的一種考驗。

《奶香》故事的陌生化，首先是敘述角度的陌生化。小說以一個傻子的獨特視角，描述了一個常人難以理喻的世界，一個貌似荒誕而更具真實性的世界。其難度在于，作者并不是僅僅以傻子的平面視角來推進故事，而是至少以三個層面來感知和解剖現實世界，即以傻子視覺的直擊感知現實、以傻子心靈的臆動觸摸人性、以傻子的身體游走探問精神。一個健全人可以接受殘暴，可以接受愚弄，而傻子卻無法面對，甚至產生了殺人的念頭。但在溫柔的親情與人性的較量之下，無法確定究竟該殺誰的傻子只有選擇離開，去流浪、去追尋，于是遭遇了他要遭遇的一切。

這三個層面在小說中互動、糾纏，將大學生、詩人、乞丐、妓女、巫婆、政府、法院，以及奶水、殘剪、煤渣、沙漠、陽光、山洪、山歌、城市、野店、生殖器等等看似與故事無關的諸多元素，有機地熔鑄進作者苦心經營的小說世界，從而將一個故事所能承載的信息量擴充到了極致，將一個簡單而熟悉的故事打造成了極具質感和藝術張力的作品。一經閱讀觸摸，那紛繁的意象就會錯綜有致地鋪排而來，給人以心靈的震撼和沉重的思索。

《奶香》展現在讀者面前的人物，是一個個現實中既平凡又具有某種特殊性的形象。他們既熟悉而又陌生，既另類而又普通，是蘊藏著一種命運的解讀、具有神秘特質的復合體。這無疑是出于作者對人物命運經歷的獨特設計，同時也是作者寫作意旨超乎故事本身的更高層面的思考與表達。

對作品中宋珠英這個主要人物，作者更是賦予了復雜而豐富的性格內涵，在其善良美麗的形象之中，更多的是她的堅忍與寬容，猶如養育生命的大地，而這一切都來源于她綿綿不絕的母性之愛。在其最為親近的傻子的思想當中，愛的活體意象，就是宋珠英溫潤的滋養著生命和欲望的——奶；而奶，是傻子也是人類“永恒追思的糧食和營養”，是生命得以追溯的現實源頭。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奶香》與其說講述了一個女人被販賣的命運，倒不如說是一曲對母性的崇拜和對母愛的贊歌。

“俺”，也就是傻子，其實是一個命運的見證者、思考者、解讀者和追尋者。“俺”以弱者的姿態出現，以殘缺的形象示人，但這種殘缺和柔弱更接近于現實的真實與美麗。正因為弱小和殘缺，“俺”不僅能看到正面的真實，而這種真實往往帶著面紗或面具；“俺”還能看到背后的、內部的真實，這種真實才更具有命運本質的味道。

“俺”依戀母愛，“俺”也不否認“戀姐情結”，所有這些都是綿綿不絕之愛，至尊至大至善至美之愛。“俺”雖然傻但并非沒有思想，為了尋求真愛，“俺”可以勇敢地去流浪和追尋，哪怕追尋到底而愛已不在，亦可最終驅逐靈魂中的魔鬼，獲得精神上的撫慰、滿足與自由。

小說的主要人物如此，小說次要人物也是如此，許多相關的細節寫得非常到位、傳神。例如，在傻子第一次離家三個月后回到家時，作者寫道：

哥先看見了俺，他在院里劈柴，手里拎著個嚇人巴煞的斧子。俺看見哥在抬眼的瞬間，臉上燦爛如花。他扔了斧子三兩步跑過來抱住俺，哥把俺像小孩子一樣舉起來。俺懸空轉悠著，俺看見哥眼淚嘩嘩流。

哥把俺輕放地上，摸著俺頭喊：“二小回來啦，二小回來啦……”

屋子里“砰啪”一陣亂響，爹跑出來，他的老臉愉悅地抖著，爹倚著門框就軟軟地坐在門檻上。俺爹就那么一臉笑紋坐門檻上定定地瞅俺。風在那一刻住了腳。

俺哥忽喇喇沖進屋，又旋風一樣出來，手里握著一把寒光四射的刀。

俺沒來及反應，爹異常敏捷地站在俺面前，哥與俺中間。哥已沖進豬圈，豬圈里傳來尖利的豬叫。再尖也尖不過俺哥的刀。

俺說：“離過年還早。”

豬也說著同樣的內容。但俺哥說：“今兒個比過年高興。”

爹沒說話，就是說他不反對哥殺豬。爹的白胡子越多了。

這段精彩的描述字數不多，卻把三個人物的行為、心理摹寫得栩栩動人。將粗魯、沖動卻又深愛弟弟的“哥”的形象；將為傻兒子擔憂的慈愛的父親的形象；將木訥而又憨實的“俺”的形象；甚至是莫名其妙被殺的豬的形象都表現的淋漓盡致。將手足情、父子情以及人物內心細微的動蕩之處在這段細節化的場景中描摹得緊湊而精到。

通過這些分析和解讀，可以看出作者以其對人生獨到的感悟能力和語言的深刻穿透力，在為我們講述一個精彩故事的同時，將著力點更多地傾注于思想和精神層面的具有普遍意義的特殊表達，飽含著一種對世道人心的憂思，對個體生命價值的拷問，對堅韌而偉大的母愛的贊頌，以及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流浪、追尋和回歸等永恒主題的深刻探討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