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像一陣風帶入了一片充滿童話色彩的浪漫之境,耳邊吹拂著似曾相識的鄉音,回家的安詳任車輪旋轉,一如漂泊的河流歸入大海的寧靜,不再懼怕山川的阻擋、泥沙的裹挾。
陌生總是伴著異地遷移的變幻,如果隨遇而安是每一個人的優長,那么故鄉的概念就會隨之輕掉一部分重量。可惜人類總是喜歡認定一個家園的撫養為其終生靈魂歸途的所在,盡管理智教會她看透世事滄桑的有序,卻不能避免情緒面對生命初始之一切誘發感動之一瞬的波動。
我甚至懷疑這一瞬的錯覺,然而這一瞬的感覺真如同回家。如果可以用語言描述,只能說那一車右玉人無拘的閑聊給了我融入的愜意。
陌生來自于語言的不統一,狹小的空間給了鄉音在空氣間回環迅速的優勢。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陌生人之間真誠閑侃的我,警惕著一種隨時伸向每一個人錢包的目光。這是一輛載客的三菱車,它從排了點的長途汽車站出發時,離規定的發車時間還有20分鐘,它在幾乎沒有喘息的逗留中塞滿了早已候在那里的回右玉和去右玉的人,然后不管不顧地扔下那剩余的20分鐘,飛速地駛出了省城太原。
實在慶幸自己提前守在了候車大廳,沒有按慣性思維去那一趟衛生間,右玉人的干脆與痛快讓我感到一種真實的爽直。車廂里并不擁擠,我不知道這得益于不準超載的規定還是右玉人生財有道的高尚,見慣了拉客不顧旅客死活的車主,此刻真有些不解的詫異。
年輕姑娘的只身遠行總會給人帶來遭遇誘拐的心理暗示,當全部乘客中只有兩位女客而且都是外地人去右玉的絕對劣勢下,對于操著太原口音的普通話卻終途活躍于和周圍陌生男性天真交談的純真少女,我的心情在嘲笑女性愚蠢與無知、暗嘆她的輕信與幼稚中不斷地翻覆著。一連串“她怎么能這樣” 的設問一次次顛覆著我可能是過于傳統和謹慎的思維方式。難道現在的女孩都已經如此大膽和心無芥蒂了嗎?
她在一車陌生男性前坦誠與嬌嗔的沿途表現,將我出發前思考達半月之久的猶豫不決懸置在了已經發酵的真空之中。一路下來,她來自運城;在太原賓館打工認識了右玉男孩;男孩回家;她來看他的歷史和現在,和盤托出了一個幸福甜蜜的相思全部。然而就是這天真與可愛的一路,給了右玉男同胞展示他們真誠和無欺的機會,消除了滿是防備的我的疑慮,竟然成了促我小睡一會兒的催眠曲。
這條似曾相識的路,我不知走過幾回。那種安然于小城寧靜的簡單,在飛馳的心際間徘徊。三菱毫無視野阻礙的前進,在獨自行走的空隙,令猶新的記憶暢然于童年的小橋流水。當人生有無數種可能的時候,我們通常只能選擇其中一條。不能自主抉擇的少年時代,父母的選擇就是我們的選擇。那一條向遠方延伸的路,在1997年的歸途中玉帶般地狹長和遙遠,習慣了抬頭是車低頭是人,眺望遠方從來都有障礙遮擋視線的日子。暢行在零星著車輛的公路上,舒緩、安全、無拘、開闊的空氣令人神清氣爽。這種感覺相隔10年后涌現在奔向一座陌生城市的路途中,始料不及的困惑中更多的是驚訝。
這種空曠和遼闊或許只有中國的大西北能夠呈現,地域面積和人口數量的反比關系給了西北人民共同的生長環境,心胸的寬廣無私與大氣昂揚、真誠純樸的生命姿態像一條永遠都扯不清的線團,環繞了一片土地上的生靈。當我站在地圖面前,想要發現孝義——鹽池和孝義——右玉之間的地域異同時,唯一的安慰只有它們都與內蒙古相鄰,一個與孝義經度相近,一個與孝義在緯線上接近,一個居于寧夏中部,一個座落在山西北部。
盡管相隔如此遙遠,它們方言的發音里竟有些許相似之處。
如今,沒有人能從我的口音里聽出我的家鄉所在,普通話的通用性避免了對家鄉這一概念摻雜了復雜情感的人們不斷解釋的必要。然而在孝義,在我已經居住了15年后的城市里,懷疑我非孝義人的本地人依舊會對“你是哪里人”的問題窮追不舍。
口音引發的解釋似乎從父輩那里就充滿了傳奇色彩,當它關系到當地人對你身份認定的問題時,尷尬總是緊追而來,以致于面對疑問我只講一句:“生在孝義,長在寧夏,少年時隨父母回到孝義,至今。”
口音的相似也許是誘發我踏上這條不是回家卻貌似回家的路,它從朔北滄桑的歷史中將我喚起,將山西人走西口的悲涼從祖輩的苦難中拖出,然后在一個合適的時間,由一個合適的理由,促成了一個女人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單獨出行。
女人最大的心魔來自于無法自立的恐懼,長久以來,柔弱、感性、無知、不務世事的教育思路,將女性的天地禁錮在狹小而不能自主的圈子里。少女時代,我的生活由父母作主,結婚之后,這根保護與管制的接力棒毫無置疑地接到了另一個男人的手中。許多女人都在接受著這樣的命運,并自得其樂。
許多年的努力,我們終于在女性也參與社會工作的社會大背景下獲得了一份屬于自己的薪水,而后發現,主宰甚至左右我們幸福的依舊是不可顛覆的男人。“找份好工作,不如嫁個好丈夫”、“學會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如繭的陳詞濫調,將女人的命運牢牢地控制在了一種不知名的惡性循環中。
一直欽佩一個女人挑戰生活的勇氣,因為她能在上世紀80年代末獨身至今,還生了一個帥帥的小男孩獨自撫養。也欽佩那些為了事業落得身心俱疲、家庭不再的女性強人,因為她們為證明女性的智商提供了范例。從而知道,石頭縫里長出的優秀女性,除了愛情上的忠貞無悔型,就是事業上的風雨不摧型,中間道路上結出的果實,不是唱著一曲看起來夫唱婦隨的贊歌,就是挑著一副異于常人的心酸擔子。
魚和熊掌不能兼得,每一個擁有自我渴望的女人都在挑戰著這一秩序。當挑戰的決心以一種獨自出行的方式解決時,預存的風險已經一遍遍掠過腦際。
年輕姑娘帶著一臉自信先于我在右玉的一處下了車,在此之前,車里的男性同胞爭先恐后地關心著她的下車地點,事實證明他們的建議沒有哄騙的嫌疑,當下車的女孩被一輛早已候在那里的自行車負載離去時,車里的眾人發出了羨慕的唏噓。
我佩服女孩被愛情燒灼了頭腦的勇氣,也窺見到自己那顆平靜已久的心。路途中的回歸錯覺平息了征戰的渴望與緊張的焦灼,既來之則安之的懈怠竟然使我在陌生的城市里有了主人的心態。我在向右走200米就是綠州賓館的十字路口下車,環顧之余,不能不又一次感到安全。15年前離開的鹽池小城似乎重現眼前,除了街道不及彼之寬闊,小城的寧靜與安詳在片刻間令我不再有所企圖,我知道,除了陌生的面孔,這里的一切于我都不陌生。
如果人生就是感恩的過程,那么這次應該感恩于誰呢?是半個世紀前還從大同途經內蒙最終落腳寧夏而走出了幾輩人滄桑記憶的祖輩,還是隨了祖輩的腳印不得不為了人的尊嚴始終掙扎在逆境中的父輩?是延續了一種精神的執著不息于靈魂死寂的我,還是滿足朋友愿望特意發出邀請的他?是自己虔誠于文學創作的愚蠢,還是組織服務于文學驕子的認真?是女人爭取自我的一次試驗,還是男人無奈之余的一次失語?也許這次出行本身就是一種必然,而凡世的我們通常習慣把它看作是巧合。
半年前的同學此刻已經不再陌生,QQ的作用似乎就是為了替代信件讓陌生演進為熟悉,使初次相識的朋友再見時能夠感覺到溫暖,這一切都緣于文學和圍繞它產生的一切機緣。當文學事業成為一種職業和可以被組織生產的體制時,作協成了聚攏所有文學愛好者的家園,它的召喚使如我一樣的基層青年義無反顧。
如果說山西省文學院組織的第三屆高級作家研修班是我和郭虎產生友誼的必然產物,那么半年后在右玉舉辦的“塞上生態文化之旅”大型文學活動就是它有幸再見的續曲。更為準確地講,是郭虎為他的家鄉能夠得到更為廣泛的宣傳而在縣委領導指示下做出積極努力的結果。沒有郭虎,就沒有此次活動的促成,沒有郭虎的領導下達給他的任務,就沒有我這不符合參會身份之人的到來。
所有的省內外文學界作家、學者、主編都是被右玉邀請的客人,除我之外。郭虎給了一個女人格外的禮遇,因為我的心中有一個夢想,當夢想隨目光延伸向藍天,我知道我不能退縮,哪怕被人誤會為厚顏之人,哪怕愛人的眼神里充滿著怨懟。
臨行前最大的阻力,來自于是否屈服于男性保護一生的命運詰問,而回答早在童年的創傷性記憶中就已被警醒。哪怕愛人的憤怒在指節間咯咯作響也不能動搖。我一直慶幸于那件小事發生在童年,給了自己從不在男性愛與保護的幻覺中憧憬的渴望。經常問自己,如果沒有父親,一個女孩的命運將是怎樣,想來只有依附于任何一個男人。幸運的是,那個小男孩,在他毫不知情的幼稚里過早地告訴了我這個答案。使我很早就明白:女人沒有靈魂憩息的家園。她的命運只有不斷地依附于一個又一個男人,才能體面而優雅地活著。
鹽池古樓南街科委家屬院里的一個院門前,不知何故爭執不休而毫不相讓的小男孩終于說出了一句讓女孩終生不忘的話:這是我家,你不要進來!女孩頭也不回地走了,順著父母回家時必經的路上,流著一生都淌不盡的眼淚,堵著一口一生都不想屈服的氣,走著。同樣的姓氏,不同的命運,一個要留在家園,一個卻要被驅逐出去,一個要主宰世界,一個卻要被世界主宰,由此生發了女人為生存而制造的婆媳之爭、姑嫂之爭、妻妾之爭,充滿了血腥的暗殺與骯臟的交換,從父系氏族社會開始,連綿不休。
沖破一種阻力,能夠看到一片驕陽,這種習慣于挑戰秩序的生活態度從此給了一個女人全新的生活方式。這種沖擊波不斷擴大的理由,是生活中時刻提醒女性自立可能性過小的現實,包括一次沒有愛人陪同的獨自出行,即使它的安全系數很大。
右玉的天空一塵不染,右玉的街道寬闊中透著蒼涼,右玉的城市碧綠清爽,她50年如一日堅持植樹的政策使我們難以看到荒蕪遍野、尸殍累累的征戰現場,只有一個又一個遺留在曾經邊疆要塞的古堡和展覽館里歷代將軍的征討碩果,讓我不斷感嘆那些刀光劍影的歷史,只有那為發展旅游業而修補一新的殺虎口,讓我了解到這里就是胡人入侵漢民族的第一道關口,只有走在殺虎口旁邊那條廢棄了的青石板路上,我才能夠體會哥哥走西口、妹妹淚雙流那生離死別的痛苦。
腳步在晉商古道上留下足跡的那一段路,一個身板硬朗、推著獨輪車的小伙子反復在腦海中浮現,如果上世紀30年代的晉商已經走在末路盡頭,祖父的背景離鄉就是山西商人散兵游勇的最后搏擊;如果新中國公私合營的大潮是他們改造思想的開始,父親遭遇十幾年后文化大革命的命運就是在劫難逃;如果他一次次往返于寧晉兩地之間的奔波是前世注定,我被父親包裹著從大同經內蒙再到鹽池的人生道路就是不可更改的歷史存在,超越女性生存特定軌跡的不屈就是生命尊嚴的召喚。
已經開始一個人行走的我,終于在晉商古道上踽踽獨行的孤芳自賞中找到了勇氣的所在,而這條路,真就如同晉商的命運,必將凋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