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藝術
詩歌是寂寞的藝術。它在寂寞中誕生,在寂寞的土壤里長出寂寞的苗,結出寂寞的果實,讓寂寞穿上華麗的衣裳,然后讓許多寂寞的心不再寂寞。它常常孕育于黑夜,在黎明時分吐露出寂寞的曙光。寂寞,總是讓人沮喪,唯有詩歌的寂寞能給人帶來希望,心靈的凈化;因為它高貴,它典雅,它真誠。
我寫新詩轉眼也有20多年。我沒有才華,但我有寂寞和真誠;寂寞和真誠是一個詩人最大的財富。我發表過不少作品,但沒有引起過真正的轟動。我時常想,這也許是好事,因為太轟動了,太引人注目了,總會讓你失去很多,會讓你本來寂寞的心無所適從。我稍稍努力一下或許可以讓更多的讀者關注我,但是每當我在詩歌上取得一點點“成績”之后,我便“跑”到別的地方去了,去做我的學術研究,或者從事翻譯工作。這讓我永遠覺得我在詩歌上沒有成就感,也讓我一回到詩歌上就覺得寂寞,而這寂寞成了我取之不盡的靈感之源。
的確,我的這組《西茉納之歌》便是我寂寞的產物:一種茫然的寂寞,一種甜蜜的寂寞,一種純凈的寂寞。這組詩誕生在嘉陵江畔的西南師大的校園里。當時我是在寫碩士論文,論文的研究主題是徐志摩的詩歌創作與外國詩歌;文中自然談到徐志摩與華滋華斯、濟慈、泰戈爾、波德萊爾等詩人的關系。在那一個月里,我每天凌晨5點睡覺,中午起床,午后讀書、運動,晚上開始寫論文至午夜,午夜后便開始寫詩到黎明。很奇怪的是,每當午夜到來,“西茉納”(Simone)便出現在我的眼前,讓我無法集中注意力于邏輯思維。她舞蹈于我的左右,她歌唱于我的眼前,她盤旋在我的四周;于是,我只好讓學術停下來,只好在空無一人的校園里漫游,與這美好的形象相伴。回到寢室,我開始把那美好的形象記錄下來。她美麗,她神秘,她超越時空:她是“水的女兒”,她“躲藏在每一朵鮮花里”,“她的歌聲從一朵花里傳出來”,她讓我的寂寞變得美麗起來。
就這樣,我在一個月里完成了6萬字的論文,寫了51首“西茉納”。普希金有他“波瓦金諾的秋天”,我也有我的。
想象的藝術
我始終認為,只有想象的才是藝術的,只有想象的才是美的;想象就是暫時逃離現實,想象就是給現實罩上一層朦朧的薄紗。我不反對藝術(包括詩歌)必須來自現實,但是我最反感在詩歌中看到原原本本的現實,讓現實的“礁石”裸露在詩行之間。這是我詩歌寫作的基本原則,也是歌德所強調的:想象與熱情愛跟詩歌貼緊。
我也是遵循著這個原則寫作我的《西茉納之歌》的。正像她是我孤寂的產兒,她同時來自我的想象。人在孤寂當中,他的想象力至少是平時的三倍。于是,在那一個月的孤寂當中,我想象我是在春天期待著她的降臨,期待著在每一朵花里發現她的蹤跡;我想象我是一個病中的國王,在荒涼的宮殿里等待著她的到來;我想象著她的名字是溫暖的雪花,讓整個冬天不寒冷;我想象著她是水的女兒,“順著陽光的血管流進我的體內”;我甚至想象著“我們五百年相見一次”。想象使一切超越了現實的時空,而超越現實常常是實現詩歌美的手段之一。
在一首詩中,想象可以是局部的,也可以是全體的。所謂局部的,是指對詩歌中的局部意象進行藝術化處理,這是幾乎所有的詩人都能做到的。我在這組詩中更是強調一種完全的想象,“西茉納”三個字激發了我所有的想象;詩中的一切從一個角度說,都是不真實的。如果真實,那是遵循了心靈的真實。
歌唱的藝術
回顧自己的創作歷程,我并不是個保守的詩人。我曾嘗試過多種風格,所發表的作品并不囿于一兩種風格,《西茉納之歌》不過是我嘗試的各種風格當中的一種。
確切地說,《西茉納之歌》在詩歌的音樂性方面和歌唱特點上做了一點嘗試。詩歌,中外皆然,應該是歌唱的藝術。如果說想象以及諸多修辭手法使得詩歌來自生活又高于生活,來自情感又超越情感,那么,歌唱也是實現這類超越的一種必不可少的手段。現實生活是口語的,口語是交際的,交際是實用的,滿足于最基本的生活信息的有效傳播;詩歌語言雖然被列入書面語言的大類,但又不同于一般的詩歌語言,因為它是一種超常結構的語言,所謂“文善醒,詩善醉”;這種“超常”不僅是因為它采用了修辭和意象,而達到“陌生化”,還在于它“歌唱”著傳遞信息,用浪漫的、模糊的方式傳遞心靈的幽微,然而這種“模糊”在傳播效果上常常要勝似散文的精確。這種歌唱特點,使得詩如酒,文似水,詩如窗戶,文似門。
我的教育背景和工作性質使得我有機會廣泛接觸20世紀以來的各種西方文學流派,包括現代主義流派。在進行多種嘗試的同時,我始終沒有放棄對詩歌音樂性的追求。即使在我那些所謂很“先鋒”的作品里,我仍然沒有放棄過這種追求。具體地說,這組詩一方面受到《詩經》以來的中國古典詩歌歌唱傳統的影響,另一方面,它也受到諸如西班牙、德國、英國等西方國家民間歌謠(謠曲,ballads),以及強調對這種傳統加以吸收的近代以來的西方詩人如海涅、華滋華斯等詩人的影響。華滋華斯的《抒情歌謠集》至今仍是我最愛讀的作品之一。我們在技藝上在很多方面超越了前人,但是,經典中的許多東西,我們可能永遠地喪失了;濟慈能像夜鶯似地歌唱,我在這組詩中也學著歌唱,但總覺得五音不全。
詩歌是寂寞的,它讓我在喧囂的生活中不至隨波逐流;詩歌是想象的,它讓我在現實的瑣碎中不至迷失;詩歌是歌唱的,它使我沉重的生活有了一對飛翔的翅膀,讓我用一種與眾不同的姿態面對現實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