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弟
哥哥們都老了
滿頭白發
兄弟相聚
如幾座雪山相聚
誰也不能給誰多少溫暖
說說孩提時代的趣事
回憶回憶母親的慈愛……
哦!往事的灰燼里
還有什么余溫尚存?
我們一杯接一杯地
喝著家鄉釀造的白酒
直到把每一張臉
都喝成西天邊的夕陽
最后的愛
林中鋪滿了落葉
落葉覆蓋下的小草
免受冰霜的摧殘
還在無憂無慮地青著綠著
干涸的河床上面
殘剩的一洼洼淺水中
幸存的小魚小蝦
還在快快樂樂地游戲……
我九十歲的母親,臨終前說
“兒啊,你也老了
娘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留下
就把這根拐杖留給你……”
永遠的叮嚀
晚風把蘆花吹散進黑暗
吹散向不可知的遠方
我是其中最盲目最瘦小的一朵
渾身黏滿母親舊棉絮一樣的目光
夜色掩蓋著滿地落葉
掩蓋著故鄉的傷口和淚眼
母親啊,已衰老得站立不住
自己靠在門框上
卻讓一聲哭喊追上了我
——“不要把媽媽給忘了啊……”
“不要把媽媽給忘了啊……”
哦!九個漢字——九根芒刺
一直深扎在我的后背上拔不出來
——九塊燒得紅彤彤的烙鐵
一直在我的皮肉上吱吱作響
“不要把媽媽給忘了啊……”
“不要把媽媽給忘了啊……”
哦故鄉,你什么都沒給我
只給了我這一生都難以醫治的心病
——不論我走到哪里
母親帶著哭腔的叮嚀
都像九根鞭子
不停地抽打在我的心上
哦媽媽!我只為你的叮嚀活著
只為你的叮嚀拼搏、奮斗
哦九個漢字——九只柳編的籃子
我必須用一生的果實
把它們一一裝滿……
泥土·母親
安葬完母親
再看到泥土
就覺得格外神圣
——母親就是泥土
泥土就是母親
再看見花開
就以為那是母親新做的夢
再聽見蛩鳴
就以為那是母親仍在呻吟
秋風中搖晃的蘆葦啊
多么像白發母親瑟縮的身影
草葉上閃爍的露珠
更像是母親含淚的眼睛……
安葬完母親
才明白浪跡天涯的游子
為什么要抓一把故鄉的泥土
裝進貼胸的衣袋里
——故鄉的泥土里
包含著母親啊
包含著我們所有的先人
“媽媽”兩個字
——寫于清明節
媽媽!這已是我第三年
隔著墳土喊你了
你也依舊第三年
和泥土一樣默不作聲
媽媽!自從你離開這個世界
我已少喊了多少聲“媽媽”啊?!
三年來,我只在病痛難忍時
才情不自禁地喊幾聲“媽媽”
“媽媽”兩個字
比什么藥都鎮痛
媽媽!我自己都不知道
滿頭白發的我
為什么一喊“媽媽”
仍像一個三歲的孤兒
聲帶哭腔,淚流滿面?
“媽媽”兩個字
才是我最大的心病?!
媽媽啊!從今以后
我每年只喊你一次
不是我不想喊你
而是我喊你不應
不是怕打擾你安息
而是怕“媽媽”兩個字
喊多了不再止疼……
鄉村·墓碑
在父母的墳前立一塊墓碑
把兩個最親的親人的名字
深刻在黑色的花崗巖石上
不朽的花崗巖石啊
請好好保存這兩個名字
不要讓風雨侵蝕,時間損傷
你就是父母的門牌了
有了你,滄海桑田
我就不會哭錯爹娘……
你就是故鄉的門牌了
有了你,死死生生
我也不會認錯故鄉……
哦,當我再次離開故鄉
墓碑便在我的記憶中漸漸凸顯
越來越高大,直到遮蔽故鄉的一切
故鄉啊!從今以后
我會把你和另一個詞兒混淆
故鄉,墓碑
墓碑,故鄉
消失的柳樹林
河南岸的那片柳樹林
現在是縣里的拘留所
假如小河未被污染
被關進去的大小壞蛋們
夜深人靜時,或許能聽見
北墻外的陣陣蛙歌
那里曾是河南水北的村民
共同的伊甸園!黃昏時分
青年男女們在林中談情說愛
孩子們則在林中玩捉迷藏游戲
夏末初秋的夜晚
有數不清的螢火蟲在林中閃閃爍爍
柳樹林中一共有十八個鳥巢
至少有三十六只喜鵲
如今沒了下落
它們雖然都長著翅膀
但也不能總是在半空中飛呀
它們現在在哪兒漂泊?
喜鵲是留鳥
樹的根,就是它們的根啊
喜鵲又是吉祥鳥
是上帝專門派來安慰農民的
明知它們叫不來什么“喜”
但早晨聽它們“喳喳”幾聲
一整天都會心存幻想,賣力地干活……
啊,今天,有兩只喜鵲飛回來了
落在拘留所的樓頂上
“喳喳喳喳”地叫個不停
誰懂鳥語啊?
誰知道它們在喊叫著什么?
老人和孩子的鄉村
孩子聽不出鳥鳴的好
老人聽不見鳥鳴的好
能聽出聽見鳥鳴好的人
都到城里去了
孩子看不出野花的美
老人看不見野花的美
能看出看見野花美的人
正在城里東尋西找……
孩子不會鋤地里的草
老人鋤不動地里的草
草已經高過、多過莊稼了
草已經長到路上了……
螢火蟲
那些螢火蟲
那些發著微光的心事
在故鄉的秋夜里
閃閃爍爍,明明滅滅
從黃昏到黎明
從樹林到草叢……
它們忽東忽西,飛上飛下
誰知道它們到底在把什么尋覓?
老人們說:那些螢火蟲
都是客死他鄉的游子的靈魂啊
他們離開故鄉太久了
已找不到記憶中的親人、宅第…… 只言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