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

1

爐火正旺。

多少個日子里，我們在寒冷的季節靜靜地坐著，孤獨而美麗。

我們給爐火加柴，不斷地將我們自己投進火焰。我們變成火的模樣，我們自己為自己取暖。

我們毀了自己，我們又使自己得以戰勝嚴寒，我們試圖不被忽視地活著，但一生中最為輝煌的只是寂寞和遺忘。

2

不止一次地，我們希望每一次伸出的手都能有所回報；不止一次地，我們懷著熱烈的暢想，希望自己的這只手能不被人拒絕。

我們在數不清的場合，握住的是空氣的虛無，柔柔的空氣滑過指尖，惆悵因此總是難免；我們呼喚眾人能手拉著手，因為世界上許多事情是一個人難以做完的。

我們在夜深的時候，把雙手向空中伸去，那顆星辰總是遙遠，我們想抓住美麗的星光般的命運，因為我們正在年輕的時節，年輕的心靈總想與眾不同，我們更想用自己的雙手，撫觸獨一無二的生命。

3

我們太愛我們自己，在眾人共同的道路上，這是可怕的暗示。我們拋卻了熱戀著自己的情人，以為只要走出流淚時的感覺就能重新擁有堅強。

一切誘惑都使我們心跳，我們心跳的時候伴隨著刺激和恐懼，但我們在行程中，都找到了一個又一個充分的理由。于是我們尋找愛戀，又背棄了愛，仍然在繼續苦求愛的神圣。

4

在闃無聲息的雪夜，當雪片敲擊窗欞，我們或許會短暫地想起別人。

想到一雙手曾向我們伸出，但又被我們忽視；想到一支歌曾真誠地響在耳畔，但唱歌的人依然遭到我們的冷落；想到一位女子會在最需要依靠的時候，我們卻認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將她推向無情的風雨。

這樣的雪夜是不多的，因為我們不得不更多地為自己著想。

5

我們在有風的日子，品嘗著黑咖啡的苦澀，為一位朋友的遠行祝愿。

遠方的天空是永恒的安慰，這是最簡單不過的道理。為了行將離別的友人，我們將遠方的那片天空描繪成最為溫柔的場所，而我們依然原地廝守。

我們有自己的道理，哪一處的道路都能走人，也都需要人去行走。我們即便呆在原地，因為道路是相通的，我們也因此走著所有人的路。

沒有人能夠說服我們，我們永遠是我們。

6

事實上，不管我們怎樣地宣稱自己與眾人一樣，并無什么本質的差異，但我們承受著更為深沉的注視。

我們的肩膀是最高的山巒，因為重要的責任不斷地壓在雙肩。我們為信念活著，提醒著自己絕不能倒下，因為我們在眾人的面前，堅強是我們唯一的表情，我們視懦弱為可恥，因為我們不允許別人的蔑視，也決不原諒自己輕易流溢的眼淚。

7

我們熱情的面孔迎向所有的人，走在前面的人涉過了小河，卻將橋身毀棄；在我們身后的人，眼看我們踏在危險的青苔上，我們跌下的當兒，他們可以輕快地穿越而過；與我們同行的人，我們手拉著手，但還是有人憑著斗爭的勇氣拋下我們。

孤獨的行人在走一條最為平靜的路。

于是我們別無所求。我們目睹了背叛與不忠，親歷了重利而輕義，但奮不顧身前行的依然是一群不甘放棄最后信念的我們。

8

其實，世界的場景我們全部盡收眼底，我們行程坦蕩，那是因為我們早已知道絕對的坦途在人間絕對不會存在；我們光明磊落，那是因為古今所有卑鄙的人也并不會比我們得到的更多；我們依然豪爽，那是因為我們雖然年輕，但已然悟出憂郁與振奮都屬于短暫的一生。

我們遇到坎坷，想到的是曲徑有終；我們遭到詆毀，想到的是快樂的前奏；我們受到冷遇，想到的則是總算有一個機會可以讓我們不依靠任何的人，僅憑我們自己的智慧和血性，去創造生活，去證明自身。

9

我們不怕陌生。

我們為精心設置的隔膜而痛心。冷淡是熱情洋溢前的通常表情，我們聚集在一起，但仍是每一個自己，我們不希望所有的別人與自己相同，因而我們并不懼怕陌生。

我們于是不斷地聯絡，建立關系，也建立感情。我們對朋友的溫情非常熟悉，因而對距離與陌生總是不安。

也許正因為這點，“我”是極其渺小又卑微，我們是否注定集合在一塊，甚至要與那些本不能同時登上同一舞臺的人默契配合?

這種納悶誰都有過，但誰都放在心里。

10

是的，我們追求生命的自如，我們不想傷害任何人，當然也希望不被別人傷害；我們追求一種灑脫的活法，我們不愿欺騙每一位善良者，甚至狡詐者，同時也期冀沒有人來欺騙我們；我們追求平淡真切，不愿人為地鋪張夸大，不愿吞吞吐吐，不愿偽裝自己的心靈和行為，我們希望別人的輝煌或榮耀不能牽引我們走上急功近利的道路，不愿把自己的歡樂與幸福的實現建立在他人的沉郁之上。

生命的自如和灑脫使我們擁有足夠的信心，我們于是挽著永遠的戀人，在愛和被愛中活著，毫無牽掛。

11

夕陽里的鐘聲敲響的時候，便是我們駐足沉想的當兒。我們從一個無法擺脫的背景中走出，身后的一切烙著長長的歲月的印痕，興與衰，枯與榮，愛與恨，甚至卑與傲，我們今日的生存無一不與這些相關。

我們有充分理由自豪，也有足夠的原因悲傷，太陽燦爛過，朝露圓潤過。我們面對晚陽，不止一次地拒絕去想象我們老去時的模樣。

我們在新的歲月行走，在填新的空白；我們只有無可選擇的選擇；讓人恥笑或者為人稱道。我們在想這樣一個問題的時候，實際上是在想整整一代人的共同的問題。

12

當晚陽在山后弧線般地消失，當早升的黃昏星點亮另一片天空，我們或許仍在繼續腳下的旅途，或許會在遠離人跡的青石上久坐。每一日我們都走了好遠，每一日我們都會在尋找一個全新的宿處。當發現每天的路程成倍地向前伸延，我們會因不斷的收獲而振奮；當發覺今日的旅途卻牽引我們回歸到昨日的起點，我們恐懼而不安。

有多少道路真正是屬于我們自己?有多少風景是我們生命的真正的象征?哪一段往事自己成為最驕傲的主角?

13

漾動著細微漣漪的小河靜靜地流動在原野，惆悵的浮云在天空奔走，我們竭力鎮靜地在岸邊站立，看葦叢里的水鳥在它們的叢林里戲嬉。悠悠的風就從對面吹來，我們讓流水解釋歲月的飛逝。一切都會被水流走，曾有的輕松或凝重同樣會被水載向遠方。我們知道有許多事情只能慨嘆，有許多內容也會不復存在，在許多我們已無能為力和不再存在的事物面前，我們漠視曾經被我們看重的那部分，我們由此可以讓思緒隨流水一起迎向遠方，這是生活里永遠的慰藉。

14

我們深沉時，當不僅僅是在遠離塵囂的邊緣地段獨行，也非僅會雙眉緊鎖。在時光和記憶的長河里，我們會極其偶然地將一兩枚石子扔下，流水雖然無情，但該沉淀的便都留下，形成河床的模樣。

水流不走的那段凝重，使我們經常在星月下自問。

有些問題簡單又明了，但我們因此不斷地丟失在迷宮；有些問題不會有答案，但我們努力讓自己相信：世界上沒有答案的謎絕對不會有的。

我們的成長與困惑始終相交相織，我們是帶著問題尋找答案的一代。

15

多少次，有人撫著我們的肩膀，贊美我們年輕的血性和活力；多少次，有人陪我們深坐，對某些永遠有道理的人發出共同的感嘆。我們注視的目光一直向前，我們聆聽的耳朵一直迎接音樂的真切，我們思維的頭顱驕傲地高挺，我們敢于蔑視虛偽、無知，但絕不輕易地進行斗爭，我們的利益一個又一個地失去，只因為我們是一群不愿也不會對別人造成損害的人。

我們把內心的苦痛仍掩在心靈的深處，我們為一群又一群活得滿足的人祝福，祝他們活得更加快樂。

16

我們的很多想法很難說得清楚，我們希望自己能同樣地得到祝福，希望在日出后，眾人能告別各自的夢境，在同樣的天空和陽光下，注視著前方黛色的山巒和那一抹慈祥的紅云，能忘卻人類所有的差異。

我們是一群曾經為虛幻的假設而迷失過的人，是一群曾經怎樣走也走不出恍惚的人。我們把那些不由自主的歲月稱做自己的童年，我們豁達而開朗，童年的錯誤誰又能完全避免?

17

我們不害怕自己的過失，甚至也不拒絕錯誤。過失使我們一次次地清醒天與地之間的真諦；錯誤促使我們再度直視日月，發現究竟是哪一種生命，它的體內才發出真正的光線。

我們有足夠的情緒難以表達，也難以排遣，我們有充沛的激情，絕非一首歌，一支曲子可以抒發；我們有全部的力量，可以創造地球上的一切，但終究改變不了重復別人的語言。

我們斗志旺盛，勉強適應各種荊棘，甚至陷阱，甚至謊言。

我們緊握幻想，因而從未被現實的一切弄得眼花繚亂，我們相信數百年后的景色。

因此，我們不怕過失、錯誤，甚至欺騙。

18

我們相信每一天都是好日子，我們因而又都是一群實實在在的人。

我們尊重往古聳立的一座座高峰，但它們不屬于我們，我們也從不后悔自己沒能參與從前那些一次次偉大的活動。

我們雖然也羨慕未來，但更知道自己生存的日子有限，未來美妙的風景是我們孤獨或者痛苦時的安慰，但我們不愿永遠不切實際。

我們相信今天就是最好的日子，如果我們在這個日子仍有不順暢的瞬間，那是因為我們實在不忍眼看著別人無端地損害我們的今天。

19

我們把手指向空中伸去，感覺空氣正自由地從指間滑過；我們把目光迎向遠方那片瑰麗的云，幻想自己的思緒永遠像云一樣地舒展；我們把心靈的智慧放到一片漫無邊際的森林，想象著發自心底的任何一個呼喚都能像鳥一樣啾鳴，在森林風的鼓蕩下，去嘲笑遠處那為人所熱戀的樊籠。

我們有自己的宿地，我們又是一群永遠要浪跡天涯的人，我們的宿地應該與天地同在，與群山共處，與河川同存。

20

云成為我們最大的期望，因為每一片天空都是云的天空。

云在天上飛，人在地上走，我們充滿幻想，充滿真誠，我們在地上行走，不像云一樣自由地游動。

我們因此有永遠的維系，我們不屬于任何力量，但又為任意的力量所擁有。

我們在山邊低緩的麥地旁，看金黃的麥芒刺向金黃的午陽。

永恒的精神是我們永遠也不屈服的意志，我們一次次地勉強自己，是不是為著最終的解救?

21

我們有意無意地去看過海。我們選擇一片遠離颶風的海域，看平靜的海水以微浪的話語告訴我們生活的寧靜。

我們在燃燒金黃色太陽的沙灘上，享受曠遠的海風，思索著海底深處隱藏的久遠的故事。

苦難的暗礁對于船只來說，永遠是幸運的。我們是一群渴望露出海面的礁石，還是已在海面疾駛的船只?

22

我們并沒有很多的奢望，不想用自己真誠的手掌去掌握他人的命運。我們在生命的概念里，是一群平凡得近乎渴求被遺忘的人。

我們沒有過征服的喜悅，但有過被征服的痛苦，因而不再想去征服別人。

我們只是希望走在本屬于我們的道路上，去考慮本屬于我們的正當義務和使命的問題，而不再被人為地牽制和束縛。

我們的一切，只是還想奮斗，而不是征服，更不愿是掙扎。

23

我們在無月無星的夜晚，在安詳的燈光下，盡量去拒絕那遙遠的旅途。我們開始思念愛情，思念風遞來的遠處的歌謠。

不管她從哪里走向我們，只要我們所愛的人能在我們面前停下，不再繼續擦肩而過，我們便珍惜伴隨自己度過無數苦夜的財富。

我們的愛情呀，我們希望永恒的歌聲能長久地在耳畔響起，歲月的風雨不會淋濕這舒暢的旋律，甚至另一群人，另一種意念，另一些力量，也都能給我們以最后的寬容。

不要讓我們一無所有，我們生命的宣言是我們忠貞的愛情，她們是我們一生的戀人，我們一生的戀情都為這個世界從此不再干預愛情。

24

我們純凈的血液自從以生命的方式流動起來，便開始學會吸收和寬容，每日的空氣，每日的陽光，甚至人類每日的面孔，吸收成新鮮的紅色，我們于是不斷地擁有每一個新的日子。

我們的四周正變得越來越復雜，世界遠比太空更為奧秘，我們的迷惘及困惑，不安及惶恐都開始侵入血的純凈。

想到天地之間沒有什么比生命更為重要，我們純凈的血液開始學會寬容。

25

也許，會寬容的血液是成熟的血液，也是我們漸漸淪敗的血液。

因為要活著，就要不斷地妥協。于是我們同時學會了贊美和掩飾。

我們贊美身旁或遠處一點也不美的事物，我們掩飾自己在不同場景時的真實的心情。我們學會了對敵手的微笑，仿佛是他的最好的朋友；我們也會在受愚弄的場合，拍出興高采烈的掌聲。

26

我們輕易不再言辭激烈，溫文爾雅的我們表明社會正在走向文明。

我們清楚地知道，我們眾人共同的寬容，會使這個世界永遠有投機者，甚至卑瑣的騙子。

但我們還在一步一步地后退。

如果我們前面還有四十年的生路，那意味著我們至少還可以退四十步。這是我們的欣慰，還是不幸?

沒有人愿意多想這類問題。但感嘆會在夢中不時地發出。

27

我們腳步輕盈，阻隔的河流或聳起的石塊并沒有成為我們行程中的苦難。

我們把生命的意識幻化成夜空中的星火，我們將不屈的頭顱昂向最沉重的森林。

我們沒有一代人的宣言，不去想膚色的悲哀，不去追尋那讓人類倍感親切的信念。

我們沒有宣言，因而不受任何宣言的牽制；我們沒有去區分人種，因而我們都像人類一樣地活著；我們沒有去創造或重溫任何信念，因而我們更能融入自然。

28

我們在最近的樹木下，在最溫柔的秋天的草地上躺著。望著悠悠流著云片的天空，忍受著枝頭那經不住輕風的紅葉。

葉子變了顏色，生活里的內容使我們終于承認最考驗我們的季節。

我們平靜地看著落葉，我們躺在最堅實穩固的大地上。

我們靈魂的青鳥正奮翼迎向那最為湛藍的高處，那仍未被灰云玷污的空間，那寄托我們幻想和憧憬的晴朗。

我們的頭顱仍會堅昂。

29

世界啊，我們并不看重自己的歸宿，我們全部的夢想只是能走上一條屬于眾人心愿的道路。

我們知道，因為固執地在走，我們忽視了一個又一個的美妙的景致，我們拋下一片又一片的熱烈目光和目光里透出的善良。

風景于是也拒絕了我們，世人那溫暖的友善也終于對我們失望。

但我們不想僅做孤獨的旅人。森林是神秘的，森林外有大片如火的陽光。

我們的生命有光的熱烈，光的純粹，光的簡潔和光的高尚。

我們沒有拒絕任何人，沒有拒絕任何歷史和現實。

任何人也沒有拒絕我們，任何歷史和現實也沒有故意地將我們留給孤獨。

30

我們沉浮于一切有形或無形的苦難。

在苦難長長的陰影里，我們各自尋求避難的場所。有一種罪惡太為堅固，無數聲音響在耳畔，我們是有罪的。

上帝指著我們的背影，我們是有罪的人。

相對于上帝，我們永遠是慚愧的，因為我們走在一條條不由自主的路上，因為我們明知走到了岔路，但仍只能一路前行。

許多生活中的上帝有足夠的力量改變我們。

我們的快樂只能與孤獨的自然共存。

31

到這個時候，如果我們還需要愛戀，遠處的山巒和眼前沉靜的水面，便是最后的陣地。

我們已沒有了血肉和骨頭，我們周圍的血脈成為大地上的路徑、河流和山系，屬于我們的道路已經走完，所有的溪流是人類共同的汗水，所有的山系崛起成眾人肩膀上全部的責任。

我們自己的歌已經唱盡，明日依然回響的將是另一群人們那全新的歌謠。

自然永遠是自然，尋找我們過去痕跡的卻不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