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不斷的磁力線（組詩）

聽古琴曲《廣陵散》

《廣陵散》未絕

琴聲自琴弦上飛揚

嵇康“顧日影而彈琴”的身影

在琴聲之外

立成一尊塑像

至高無上的權力的刀鋒

只能剝奪生命

砍不斷那根傲骨

黃氏酒壚仍在否

可有酒旗竹林邊低迓

舉觴相邀

一杯飲盡古今

杯子里的世界

比人生更加廣闊

醉眼看到的

比現實更加真實

一舉杯，全部的污泥濁水

沉淀成纖塵不染的月色

過胯下橋

我走在胯下橋上

二千二百年前

韓信走過

鉆出惡徒的胯下

一揮手，向淮水告別

向漂母告別

此一去楚軍漢軍、刀叢箭叢

背水結陣、十面埋伏

此一去項羽吻頸、劉邦稱帝

四百年江山姓劉

橋這邊，一個沒落王孫

橋那邊，一個扭轉乾坤的將軍

問一道淮水究有多寬

橋這邊，一個鮮活的少年

橋那邊，一個失卻頭顱的王侯

問這道橋該過也不過

橋比路長

一條橋

決定一生的路

項羽故里

舉鼎的英雄遠逝

把一只寶鼎

留在故里，招徠

八方游客

烏騅的長嘶聲

穿越時空

惹得駱馬湖與洪澤湖

波翻浪卷，激動難平

所有的陰謀家卻在竊笑

大風歌中融入他們的笑聲

猛士的骸骨從來

只是他們的登天梯

風前，一支虞美人

艷麗得令人心驚

它暗自慶幸

沒有成為后宮的三千佳麗

我的哪一位祖先

曾是江東子弟

仰面

一聲嘆息

給捉月的李白

——文革后去馬鞍山訪太白祠，不得其門而入，遂翻越采石磯，尋李白捉月處。

百叩不開

太白祠的兩扇朱漆大門

立成一道峭壁

“他捉月去了”

采石磯在身后大喊

乃向林木深處走去

盤旋而上又盤旋而下

一道大江橫在面前

白浪滔天

“李白捉月處”

山崖上一行大字

水里的月亮很近

天上的月亮很遠

不能攬月上天

何妨捉月下水

酒杯很近

長安很遠

當涂很近（注）

綿州很遠

注：當涂城郊有李白墓、李白故鄉在四川綿州彰明縣青蓮鄉

讀史

過去的已經過去

歷史

也許真是一股輕煙

五千年

沉積層又深又厚又堅

噓之不去

揮之不走

一縷陰魂不離不散

陳谷子爛芝麻

摻進新米里

煮出一鍋夾生飯

殷周的青銅器

銅綠斑爛

自稱可以作鑒

昨天愛站出來為今天壯膽

“祖宗們有例在先”

死人常跳起身指著活人鼻尖

以過來人的身份提出責難

不屑一顧是種瀟灑

公然背叛是種勇敢

誰也無法寶劍一揮

斬斷億萬根磁力線

一攤想扔也扔不了的破爛

一份無法拒絕的遺產

一塊雞肋？

一座礦山？

逃亡的蟬

——寫在駱賓王衣冠塚前

就因為那篇聞名的檄文嗎

你注定

終身只得逃亡、流浪

流浪、逃亡

炮烙在等你

俎醢在等你

凌遲的刀刃磨得雪亮

三千六百刀

抑或三百六十刀（注）

看你還敢冒犯天威

在女王的國土上

你注定

找不到一根棲身的枝枒

一個詩人

一只逃亡的蟬

“露重飛難進”

輕綃的雙翅已經疲倦

“風高響易沉”

唱了那最后一聲

你只得噤若寒蟬

在這海角江隅

在這青山凹中

一座衣冠塚

是你留下的蟬蛻

蟬蛻塵埃外

留下一襲衣冠后

你又去了哪里

注：古代“凌遲”極刑，有三千六百刀或三百六十刀之說。

黑白棋子的詠嘆調

白子黑子

一對孿生兄弟

黑子白子

一對生死冤家

你爭我奪勾心斗角

從爛柯山到當湖十局

從富士通到應氏杯

從黃發垂髫到滿頭白發

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

三百六十一副十字架

背上才知道沉重

一失手成終身恨

白也不由自主

黑也身不由己

全部命運的成敗、得失、升騰、降落

都擺在那熟稔又陌生的三個指頭中

白也無言

黑也無言

勝，與我何干

敗，與我何干

最灑脫的是那張棋枰

一局棋罷它無輸無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