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十首）

我的小村莊

我可憐可戀的小村莊已不存在

但我的記憶并沒消失

小村有一百多戶人家五十多個姓

前街后街串起十幾條胡同

溪水沿街清澈地流淌

小小的魚蝦捕捉我的眼睛

春播，夏鋤，秋收，忙忙碌碌

冬閑之夜，說書人的鼓板把老少聚攏

小村不大，倒有四座廟

后街東頭有老佛爺

前街西頭有太上老君

西北角有關(guān)帝廟和土地廟

關(guān)公理財，土地爺管死不管生

天大旱

僧道帶領(lǐng)小學(xué)生持柳枝游走求雨

膽大的人

到潮濕的新墳打旱魃

災(zāi)荒，兵荒

吃糠咽菜，擔(dān)驚受怕

村小人多夢多

苦難壓不死求生的花

眼見小村今非昔比

離鄉(xiāng)的游子已找不著老家

夜哭

那時我還小

當(dāng)然是舊社會

有天深夜我被一種聲音驚醒

父母也醒了

“誰在哭？”不是哭

是嚎，干嚎，嚎動了半個村子

母親說：“是西胡同老王家”

王老漢六十多歲，長年多病

天寒地凍，孤身一人

獨養(yǎng)兒子被抓了壯丁

“怪可憐的！”

我用被頭捂緊耳朵

強迫自己入睡

天明上街，聽人說

王老漢歪在炕上

脖子上勒著褲帶

褲帶吊在窗欞上

慘絕

孤兒寡母

村里人說他是全村最標(biāo)致的男人

沒讀幾年書

二十郎當(dāng)歲討了個漂亮媳婦

他在外面跑點小生意

日子倒也和順

想不到禍從天降

一天清早

日本鬼子和二鬼子闖進他的家

說他是八路游擊隊探子

拷打，逼問，打得死去活來

灌涼水，壓杠子

大皮靴在肚皮上踩

水血四濺

慘絕！痛絕！

寡母癱了

媳婦瘋了

村子在燃燒

鄉(xiāng)親的眼睛都紅了

王順子

王順子憨厚孝順

三十八九還沒討上媳婦

說怪不怪

只因他有夜游的毛病

傳說，他時常半夜

上井臺挑水

水缸滿溢

他天亮醒來竟渾然不知

村里有家豆腐坊，傳說

他夜里幫人家磨豆?jié){

早晨人家送豆腐感謝

他竟說他什么也沒干

傳說，他出外干活

夜晚同伙伴睡在一起

他半夜起來摸那個腦袋說沒熟

敲這個腦袋說熟了

你說，他這樣子

誰家姑娘敢嫁他？

于七軼事

村子里一直流傳著這個故事

說后街于七

有次到姥姥家吃喜酒

天黑了。姥姥說路上不好走

留下住一宿吧。于七說沒事

仗著自己五大三粗

醉醺醺甩手上路

那是夏天。月光搖晃

路邊莊稼影影綽綽

于七搖搖擺擺走著走著

撒了泡尿，褲帶松了

褲子褪了下來

褲管裹住腳步，邁不開腿

忽然覺著背后有怪物搭肩

于七反手扣住，毛茸茸的

同時聞到一股騷氣

“狼！”于七酒也醒了

說時遲那時快

于七沒有回頭（回頭就糟了）

沒等狼下口

于七反手狠勁把狼摔在面前

狼嚎著掙扎著

于七不撒手，抬腳狠狠踏住狼頭

連踹帶踢折騰了半夜

狼沒氣了。于七胳膊也麻了

渾身是汗。氣咻咻，束緊褲子

拖著死狼慢慢走回家去

無花果葉

院子里有一棵矮不楞登的樹

枝椏張揚，葉子闊大

哥哥說它只結(jié)果不開花

它叫無花果

天熱的時候

圓鼓鼓的果子泛著紫紅

我光著屁股踏著小板凳

采果吃，甜絲絲

長大了走南闖北

才知道無花果的果是花，不是果

更知道無花果葉子是遮羞之物

而我竟年幼懵懂不知羞，咳！

葡萄藤

一嘟嚕一嘟嚕的夏天過去了

紫色的氣味消散了

冰凍威脅著北方

父親感同身受

適時把葡萄藤從架上拉下來

修修剪剪，把老藤歸攏盤緊

然后在上面堆個草垛

從頭到尾，這一切

我看著學(xué)著幫著父親一起干

如此這般

葡萄藤就暖暖和和平安入夢

來年開春

搬開草垛

扶持醒來的葡萄藤爬上木架

轉(zhuǎn)眼的工夫

綠蔭罩滿半個院子

葡萄藤的觸須就開始撓我的心

矢車菊

第一次聽說這藍(lán)色的名字

看到這陌生的花

矢車菊！

大哥從城里帶回來

一下子愛上我小小年紀(jì)

以后就年年在院子里無憂無慮地藍(lán)著

矢車菊沒了

大哥葬身格爾木

在我的夢中，一年年

矢車菊藍(lán)成一支哀歌

想見，怕見

那傷心的藍(lán)，藍(lán)得傷心

大嫂

人生不滿百

結(jié)局難預(yù)料

猛聽報大嫂投井

頓使我如陷冰窖

大哥格爾木亡故不知年

大嫂守著兒女守著家

女兒嫁人

兒子結(jié)婚生兒育女

尋常日子尋常過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什么事抹不開

一念至此……

大嫂待我不錯

我獨獨難忘七歲的春天

大嫂和我坐田邊休息

春草冒芽——一種特有的草芽

是我喜歡吃的

我輕輕拔起，品嘗，鮮美清嫩

大嫂也幫我拔……

幾十年過去

大嫂，你不記得啦？

六指

六指是我小時候的一個玩伴

他有三個姐姐。村人卻說

六指是他家的一棵獨根苗

爹寵著他，娘慣著他

學(xué)校想去就去，書愛念不念

我們割草，他玩耍

但和我倒很要好

我說六指，真奇怪

你怎么會有六個指頭？

他說他爹說這是神指

二郎神第三只眼不是神眼么

我們就爭摸他的六指

大人們便呵斥我們

“當(dāng)心你們也長六根指頭”

嚇得我們趕緊縮手

當(dāng)年的伙伴越來越少了

今天我想起你，六指老弟

你怎么樣？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