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多年的衛士長李銀橋在回憶毛澤東的人際交往時,留有這樣的鮮明印象:黨外友人頗多私交,黨內同志多系公往,唯一的例外是陳毅,有詩交,屬私交。此話大體不差,只是在黨內同志的詩交名單上,至少還應加上胡喬木。胡喬木生于1912年,與毛澤東相差19歲,屬于兩輩人;胡自20世紀40年代初期起擔任毛澤東的秘書,兩人是上下級的關系。毛澤東和他的詩交帶有這種親切而“不拘形跡”的特點。
采納胡喬木的意見,毛澤東將“坐地日行三萬里”改為“坐地日行八萬里”
早在20世紀40年代,胡喬木就有白話詩發表在延安的《解放日報》文藝副刊上,想來毛澤東會寓目。胡喬木創作舊體詩詞始于1964年,但他對舊體詩詞的學養則早有根基。建國后,毛澤東三次公開集中發表歷年所作詩詞時,胡喬木大多參與其事。這里既有作為秘書的職責,也有作為詩交的情誼。1957年毛澤東在《詩刊》創刊號上發表詩詞18首,胡喬木參與其事雖未留有直接的文字材料,但從后來毛澤東致胡喬木的信件中,則多少可以讓人體味到兩人的交往。1958年7月1日,毛澤東讀《人民日報》所載江西余江縣消滅血吸蟲病的報道后,“浮想聯翩,夜不能寐,遙望南天,欣然命筆”,揮就《七律二首·送瘟神》。徹夜未眠的毛澤東,隨即興致勃勃地致函胡喬木:
睡不著覺,寫了兩首宣傳詩,為滅血吸蟲而作。請你同《人民日報》文藝組同志商量一下,看可用否?如有修改,請告訴我。如可以用,請在明天或后天《人民日報》上發表,不使冷氣。滅血吸蟲是一場惡戰。詩中坐地、巡天、紅雨、三河之類,可能有些人看不懂,可以不要理他。過一會兒,或須作點解釋。
但是,這兩首七律卻沒有在預定的“明天或后天”發表,個中原委或許是作者有所修改(據郭沫若后來在詮釋文字中透露,“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原稿為“有心”、“無意”)而未及定稿。以毛澤東稱之為“宣傳詩”來看,似乎在寫信時更多的是考慮“不使冷氣”的政治效用。作為詩人的胡喬木,當然也完全不可能以“宣傳詩”看待之。7月25日,就修改此詩,胡喬木致信毛澤東:
坐地日行三萬里也可考慮索性改為坐地日行八萬里。1.這可以算是拗體,唐宋詩中常見。2.按北京音八是陰平,讀如巴。
巡天遙渡一千河,遙似可改夜,因為銀河本來夜晚才看見,而且太空大部黑暗。夜渡較遙渡更具形象性,更多暗示性。
逐逝波未想出什么意見,已告袁水拍往商郭老。
胡喬木在信中還詳細說明了地球赤道的直徑與周長,為將“三萬里”改為“八萬里”提供科學依據。正式發表時毛澤東采納了這個意見。正是胡喬木、郭沫若等的參與,為毛澤東的精益求精提供了不少參考,待在10月2日的《人民日報》上發表時,與初稿相比,詩詞更有韻味。
毛澤東在1959年夏寫出《到韶山》和《登廬山》兩首詩之后,于同年9月7日致函胡喬木:
詩兩首,請你送給郭沫若同志一閱,看有什么毛病沒有?加以筆削,是為至要。……主題雖好,詩意無多,只有幾句較好一些的,例如“云橫九派浮黃鶴”之類。詩難,不易寫,經歷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
“詩難,不易寫,經歷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語氣親切,情同知己。人們從胡喬木的自我介紹中可知,那時他還不能算是舊體詩詞寫作的“經歷者”,但因著參與詩詞18首的整理和修改,毛澤東以這樣的文字坦陳心事是可以理解的。
毛澤東讓胡喬木轉請郭沫若修改這兩首七律,固然表明毛澤東對郭沫若的倚重,但同時我們也不難推測出毛澤東一定也請胡喬木發表意見。這在郭沫若致胡喬木的信中可以得到印證。同年9月10日,郭沫若就修改《登廬山》致函胡喬木,其中有這樣的意見:“主席詩‘熱風吹雨灑南天’句,我也仔細反復吟味了多遍,覺得和上句‘冷眼向洋觀世界’不大諧協。”請注意“我也仔細反復吟味了多遍”這一句的“也”字。胡喬木是以書信還是面談的方式轉達毛澤東請郭沫若修改詩篇的要求雖難斷言,但是他一定向郭沫若表示過對“熱風吹雨灑南天”這一句的意見。后來在正式發表時,這一句改為“熱風吹雨灑江天”。從郭沫若的信中可知,毛澤東在改定時并未采納郭的修改文字,但顯然是考慮到了改動的理由,因此在改定后雖一字之易(“南”改為“江”),但確與上句更為諧協。這在律詩的頷、頸兩聯是特別講究的,所謂對仗工整是也。
對比經毛澤東修改前后的詩詞,胡喬木稱:“像鐵被點化成了金。”
1961年夏,胡喬木因患病而休假療養。這年8月17日,他給毛澤東寫信,報告自己的病況及療養的打算。日理萬機的毛澤東在相隔一星期后于25日復信,情意摯切,關懷備至。信中有這樣幾句:
你須長期休養,不計時日,以愈為度。曹操詩云:盈縮之期,不獨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此詩宜讀。你似以遷地療養為宜,隨氣候轉移,從事游山玩水,專看閑書,不看正書,也不管時事,如此可能好得快些。作一、二、三年休養打算,不要只作幾個月的打算。如果急于工作,恐又將復發。……問谷羽(胡喬木夫人)好。如你轉地療養,谷宜隨去。
毛澤東在信中特意引用曹操的《龜雖壽》,強調“此詩宜讀”。古人云“詩可以療疾”,毛澤東深諳此道。他對曹操的作品極為欣賞,稱贊其詩文“極為本色,直抒胸臆,豁達通脫”。毛澤東尤其推崇《龜雖壽》,曾將此詩全篇書贈日本政界要人石橋湛三。信里所引的四句當然是針對胡喬木耽于工作、不安于長期療養的心境所作的慰勉,充滿親切的情味。毛澤東在信中還特意告誡胡喬木“專看閑書,不看正書”。所謂“閑書”,當然是相對于“正書”——馬列經典,抑或與時事相關的著述而言,大致是稗官野史、筆記小說、詩詞曲賦之類。毛澤東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常以書寫或吟哦舊體詩詞作為調劑腦筋的休息手段。毛澤東的這種告誡既是自己的養生之道,也含有“以詩療疾”的知交之談。
“專看閑書,不看正書”,胡喬木在恢復健康之后不久,也開始寫作舊體詩詞。據作者自稱,這“是由于一時的風尚”。所謂“一時的風尚”,大約是指毛澤東在1962年5月和1963年12月先后集中公開發表《詞六首》和《詩詞十首》;在1962年4月《詩刊》編輯部召開的詩歌座談會上,陳毅為報刊發表舊體詩詞大聲疾呼,一時間舊體詩詞又為世人所注目;《光明日報》等有影響的報刊更是樂于為舊體詩詞提供一席之地。胡喬木在一次閑談中向毛澤東表露過試寫舊體詩詞的想法,毛澤東顯然了解胡喬木在這方面的學養,當即加以鼓勵和支持。
1964年10月是胡喬木創作舊體詩詞的起點。這年10月恰值建國15周年,正從三年困難時期低谷走出來的中國,在中央決定隆重慶祝15周年國慶的安排下,氣氛遠非往年可比。10月16日,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喜訊傳出,舉國歡騰。另外,還有一事須提及:10月14日,蘇共中央第一書記赫魯曉夫下臺,這在當時被看作“反對現代修正主義”的一個重大勝利。這些接踵而來的大事,不能不在胡喬木的心海中激起波瀾。“詩言志,歌詠言”,胡喬木在10月至11月間所作的《詞十六首》,大體上是以上述事件為題材的。其中詠國慶詞2首,慶祝原子彈爆炸詞5首,感事詞7首。另外2首,一首是《賀新郎·看〈千萬不要忘記〉》,一首是《沁園春·杭州感事》。這些詞作均送呈毛澤東修改。毛澤東在極口稱贊的同時,作了悉心修改,從標題到說明,從成句到單詞。用胡喬木的話來說,就是“終日把玩推敲”、“如此偏愛”。試以《沁園春·杭州感事》為例:
詞的立意起于毛澤東在1963年5月杭州會議期間的一次講話,其中涉及到對杭州保存過多的古墳與廟宇的批評。胡喬木在隔年金秋時節抵達杭州,流連湖光山色之間,想到毛澤東的那番話,遂吟成此詞。毛澤東在修改時刪去了作者的“說明”,并加寫了一段批語:
杭州及別處,行近郊原,處處與鬼為鄰,幾百年猶難掃盡。今日僅僅挖了幾堆朽骨,便以為問題解決,太輕敵了,且與事實不合,故不宜加上那個說明;至于廟,連一個也未動。
經毛澤東修改后的定稿(括弧里的是原稿)如下:
穆穆秋山,娓娓秋湖,蕩蕩秋江。正一年好景,蓮舟采月;四方佳氣,桂國飄(飛)香。雪裹棉鈴,金翻稻浪,秋意偏于隴畝長。最堪喜,有射潮人健,不怕瀾狂。
天堂,一向宣揚,笑今古云泥怎比量!算繁華千載,長埋碧(淚)血;工農此際,初(小)試鋒芒。土偶欺山,妖骸禍水,西子羞(猶)污半面妝。誰共(天與)我,舞倚天長(吼風奇)劍,掃此荒唐(掃汝生光)!
作品的立意自然帶有那個時代的印記,個中是非這里不予論評,然就表現的技巧而言,經過毛澤東修改后的句子和單詞,確實生色不少。胡喬木稱之為:“像鐵被點化成了金。”
其他如《水調歌頭·國慶夜紀事》,末兩句原作“萬里千斤擔,不用一愁眉”,經毛澤東修改為“萬里風云會,只用一戎衣”,確乎大手筆,不但與整篇詞作更為協調,而且在意境上有了拓展。
為著這些作品的修改,胡喬木在這年12月間給毛澤東寫了4封信。在12月2日的信中,特別提及“三首詞結局的修改對我是很大的教育”(“三首詞”除前文引過的《沁園春》和《水調歌頭》,另一首系《菩薩蠻》(其五),毛將“魔盡凱歌休,濯纓萬里流”改為“魔倒凱歌高,長天風也號”,確實有意境上的高下之別)。在20日的信中,胡對毛澤東的修改提出了商榷,認為毛的修改“與全文不甚調和”,“因此就很冒昧地重擬了一個自覺較為醒豁的結句”。在胡喬木的心目中,毛澤東雖是自己衷心敬愛的領袖,但也并未盲從。這是真正的詩人間的切磋和交流。毛澤東亦不以為忤,大度地認同胡喬木的再修改。為著趕在1965年元旦發表,毛澤東讓秘書通過電話將修改意見傳達給遠在杭州的胡喬木。胡在反復斟酌之后,對毛的修改意見“除兩處,均完全同意”,也同樣以電話的方式將兩處不同意見傳回北京。從后來的發表稿看,兩人意見各取一條。在28日的信中,胡針對毛的一處修改贊嘆道:有“點鐵成金,出奇制勝之妙”。
另外,為《詞十六首》的發表,毛澤東親自分別致函《人民文學》和《人民日報》作出具體安排,這是前所未有的,足見其賞識之情。
《詞十六首》發表后,引起了多方面的關注,許多報刊作了轉載,著名學者周振甫作了詮釋,王季思教授撰文講評,在當時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胡喬木仍不忘表達對毛澤東“衷心銘記的感激之情”
受到這樣的鼓舞,胡喬木在1965年1月至9月間又寫了《詩詞二十六首》(發表在當年第11期《紅旗》上)。在稱贊的同時,毛澤東也坦率地表示,較之《詞十六首》“略有遜色”。毛澤東依然逐首作了精心修改,有的還寫了批語。例如《江城子·贈邊防戰士》(其二),在將原句“勝天堂”改為“勝家鄉”時寫了這樣的評語:“要造新詞,天堂、霓裳之類,不可常用。”有些改動立地顯出高下,如將“為保金甌風景美,鞋踏破”改為“為保金甌顛不破,鞋踏爛”;“細觀摩滿紙珠光寶氣”改為“細觀摩滿紙云蒸霞蔚”;“旌旗獵獵春風盛”改為“旌旗獵獵春風暖”;“滾滾長江萬里長”改為“滾滾江流萬里長”;“休向健兒夸核彈,欣欣猶是比基尼”改為“休向英雄夸核彈,欣榮試看比基尼”,如此等等。
為《詩詞二十六首》的發表,毛澤東于9月5日致信胡喬木,再次作了具體安排:
這些詩詞看了好些遍,是很好的。我贊成你改的這一本。我只略為改了幾個字,不知妥當否,請你自己酌定。先發《紅旗》,然后《人民日報》轉載,請康生商伯達、冷西辦理。
自1961年夏秋間因病休養后,詩詞成為胡喬木與毛澤東保持聯系的唯一紐帶。毛澤東對胡喬木的作品確實偏愛和看重,而胡喬木對毛澤東詩詞的傳播更是盡心竭力。
1966年春,根據中央各大區書記所反映的情況和要求,胡喬木主持編寫毛澤東詩詞注釋本。4月5日,胡致信毛澤東,就注釋中比較重要的三個問題請示:(一)對《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的題注;(二)《水調歌頭·游泳》中“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句讀以“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為好;(三)《七律二首·送瘟神》中“千村薜藶人遺矢”一句“薜藶”擬易為“薜荔”。毛澤東對《蝶戀花》的題注作了修改和補充,對(二)(三)項正文的改動表示同意。此時正當“文革”前夜,稍后通過的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標志著“文革”的開始。胡喬木主持編寫的毛澤東詩詞注釋本未及出版,便胎死腹中。數月之后,胡喬木遭到沖擊。這次關于注釋本的信函和批語,竟使兩人間20多年的文字交往中斷近10年。
胡喬木再度主持編輯毛澤東詩詞注釋本,已是相隔20年之后了。1986年,為紀念毛澤東逝世10周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鄧小平題簽的《毛澤東詩詞選》,收入詩人已公開發表的作品42篇,另加流傳較廣或首次公開的8篇,分為正副兩編。胡喬木在當年5月14日致龔育之、逄先知的信中這樣闡述其編輯初衷:
正副編的分法(這類問題去年未能向你們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同志說明,實為疏誤,請予諒解),實際界限在于詩詞的質量,讀者當可意會。但用經作者校訂定稿與否作為標準,個人認為還是適當的。這也就是不同檔次的婉詞,而亦符合事實……正編諸作氣魄雄大,韻味濃郁,顯為副編所不能比擬。私意現在的分法選法似較得體,但亦不敢自專,謹請反復推敲。
胡喬木在這封信中以及此前5月2日致逄、龔的信中對注釋的詳略、篇目的取舍、創作背景的考證均有獨到的見地。
附有簡注的《毛澤東詩詞選》于1986年9月出版之后,受到讀者的歡迎。后來中央文獻研究室以這個版本為基礎,編輯出版《毛澤東詩詞集》。這是胡喬木為傳播毛澤東詩詞所作的重大貢獻。
20世紀80年代,胡喬木在為編輯毛澤東詩詞選集而殫精竭慮的同時,自己的創作亦進入一個新的時期。1982年6月,胡喬木作七律《有思》四首,其二集中表達了對毛澤東的追念:
少年投筆依長劍,書劍無成眾志成。
帳里檄傳云外信,心頭光映案前燈。
紅墻有幸親風雨,青史何遲判愛憎!
往事如煙更如火,一川星影共潮生。
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多年來的屢次要求下,1987年夏,胡喬木將歷年所作結集定名為《人比月光更美麗》出版,后記中提供了毛澤東修改《詞十六首》等作品的詳盡材料,并有出諸肺腑的感念:“我對毛澤東同志的感激,難以言表。經他改過的句子和單詞,確實像鐵被點化成了金。”時隔5年,胡喬木在再版時增添了4份附錄,包括毛澤東修改《詞十六首》的引言及寫給《人民文學》和《人民日報》的信、審改《沁園春·杭州感事》所作旁注、為發表《詩詞二十六首》致作者信、審改《六州歌頭》所作旁注。胡喬木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仍不忘表達對毛澤東的真摯情感:“現在公布這幾段文字,完全是為了紀念和緬懷毛澤東同志在我學習寫作詩詞過程中給予的熱情指導、鼓勵和愛護,以及我衷心銘記的感激之情。”再版后記完稿于1992年9月25日,距離胡生命的終點,只有短短3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