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那一場感情

最初的那一場感情是在我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對方的名字叫曉。

小學二年級第一學期，我有幸與曉同桌。那年我八歲，曉七歲。在這之前有關曉的記憶幾乎是零。

小學二年級時曉的模樣，到現在仍可以纖毫畢現地從我的記憶中浮出來。她眼睛大大的圓圓的，里面流淌著讓人心悸的光芒。她的睫毛又密又長，眨眼睛的時候好像比別人要慢半拍，先緩緩地將睫毛降下來，然后突然加速，眼睛就閉上了。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偷偷觀察了曉的眼睛后，我就特信這話。有時候我疊著手，把頭趴在課桌上偷偷看曉，曉的眸子里像有迷幻劑似的，我看著看著，就不記得自己是在上課了。除非曉突然側頭掃我一眼，我才會如夢初醒，一臉窘紅地掉過頭去。

那時的鄉下孩子，夏天的臉大多數是醬銅色的，冬天則被寒風刮得爛紅，我原來以為書上說的蘋果似的臉蛋就是指這種爛紅，后來進城看到外國進口的優質蘋果了，才知真正能夠用蘋果來形容臉蛋的，那時恐怕只有曉一個人。那種細膩的肌理，那種從核心深處泛出來的生命紅，那種瓷光潤滑的表皮，只有曉一人才是這樣。

因為曉的父親是城里人吧，她的衣著跟其他孩子也有區別，曉是小山村第一個穿連衣裙的孩子。曉還是一個特愛干凈的孩子，她的衣服從來都是干干凈凈的。也許她也弄臟過，但臟了之后很快就被她閑在家里的母親洗了。曉的母親有病，不干農活，只在家收拾家務。曉和曉的哥哥經她一打扮，別人都說像對洋娃娃。而那時其他孩子的衣服不破不爛就算好，臟，簡直無一幸免，有些小孩的衣服臟得幾乎已經辨不出衣服的本色了。

先還得從桌子上的那根三八線說起，那時幾乎每一張桌子都有一根三八線。兩個同桌把領域劃分后，誰不小心越線了，誰就得接受另一個人的懲罰。三八線本應該從中間劃分才公道，但我為了顯示孩子王的霸氣，故意將線往曉的那邊劃，留給曉的位置不到桌面的五分之二。曉那時好像不太計較這個，也不向老師告狀，每天只在她狹窄的領域里縮著身子寫作業。這就使我感到非常沒趣，男女同學說閑話兒，會遭人恥笑，但互相打罵則不會。我只想著與曉鬧出點事端來，但曉一副懶得與我計較的模樣。

終于有一天，我逮住了一個機會，曉不知不覺將肘移過三八線了，我猛吼一聲，舉起拳頭朝她用力砸去。那時我并沒想到她受不受得了，所以有多大力就用了多大力。曉尖叫一聲，大哭起來，不知是痛的還是給嚇的。曉不像別的女生那樣一邊哭一邊罵娘，曉的哭屬清哭，淚珠子從她臉上一串串地滾下來。她好看的睫毛被弄得濕濕的，濕濕的睫毛帶了些楚楚憐人的成分，就更好看了。我開始以為曉會哭著罵我，還會與我對打起來。那樣我就可以把事情搞渾搞黃了，老師追究起來，要罰也是兩個人一起罰，但現在不行，現在她不還手，錯就只在我這一方了。

上課鈴響了，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炸窩似的教室很快安靜了，這時曉的哭聲就一枝獨秀了。大家把目光紛紛對準我們，一副等著看熱鬧的樣子，并你一句我一句議論著，男同學說曉是個哭膿包，要上課了還哭，是故意哭給老師聽。女同學說我不打她，她就不會哭。我這時心里一邊毛毛的發虛，好似溺水了一般，一直往下沉，卻總落不到實處；一邊又心急如焚，好似一只泥鰍被丟進了燒紅的鍋子。我看一下曉，又回過頭看窗外的走廊，來上課的老師馬上就要到了，她再不停哭，我定會挨一頓臭罵，弄不好還會罰站教室前或教室后。這我還不算怕，我怕的是數學老師她那根教鞭，別看她是個女的，但打起人來，兇神惡煞，動不動就用教鞭往學生身上招呼。眼看著老師已走到了門口，我的心都跳到嗓眼兒了，對自己說，完了完了……

但就在那時，曉突然停了哭，并用衣袖左一下，右一下，飛快地擦了淚水，然后掏出課本，端正身子，準備上課。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

從那以后，我也許仍是孩子王，但她已成了我心中的王。

當時，我不知她為什么對我那么好，為什么那么“懂事”？現在想起來，大概與她的家境有關吧。是在很久后我才知道，她母親本來也在她父親那座城市，因為鬧“文革”，就下放回到老家了。我們懂事的時候“文革”雖已結束，但她母親當時還并沒落實政策上去，又因為有病，就在家里閑待著。

我表示友好的方式，首先是把那根三八線給重新劃了，我不但恢復了曉應有的桌面，甚至讓三八線稍稍朝我這邊移了點。曉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卻沒有與我講和的意思。下課了，她跟女同學嘻嘻哈哈，銀鈴般地笑。等到上課坐在桌上，她的臉就繃得緊緊的。

自習課是我“邀寵”的好時機。自習課不能滿教室亂跑，但老師不在，隨便講話是可以的。我就與前排后排的男生大吹，說自己養的八哥怎么怎么，自己昨天摸魚又怎么怎么，自己前天打蛇又怎么怎么。我說的都是事實，但都夸張了。聽得前排后排的男女同學都同我一樣，眉飛色舞的，但曉還是不理睬我。我偷眼看她，她有時寧愿咬著嘴唇笑，也不讓我的“陰謀”得逞。我見這樣不行，就故意把自己的課本擺在三八線邊，等著曉的手肘將它碰落。有時曉不小心也會“中計”，我就不等她彎腰下去，自己很快從地上將書拾起來。也不罵她也不打她，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曉看我的目光就有些柔和了。

然后我們和好了。

我母親是這個學校的教師，我可以通過母親從這個學校的小小資料室里拿出一些畫報。畫報常常是我“籠絡”人心的手段之一，我給班上所有的男生看，當然只準在教室里看，并且不能弄壞。男生圍成一堆看我的畫報，我站在一邊很威風的樣子。很多女生目露羨慕，在遠遠的一旁站著，我也有心給她們看，但由于界限森嚴，我又怕在男生中失去威信。

曉也想看，我從她的目光里可以看出。放學的鈴聲響了，一教室的人就像群麻雀，很快飛走了。曉與我稍有遲疑，教室里就空蕩蕩的了，我把畫報從書包里掏出來，往她手心一塞，說一句，你明早給我，然后飛快地跑出去，嚎叫著要前面的人等我。我的確是嚎著叫著，我想我是太快樂了。

這樣曉與我的關系就又近了一層。大概是報我沒罵她之恩，曉就從家里拿了她哥哥好多小人書給我看，那些小人書都是她哥哥從城里帶回來的，鄉下一般看不到。我現在還記得那本叫《岳飛》的小人書，開始畫的就是岳飛家鄉遭洪水，尚在襁褓中的岳飛與他母親坐在一個缸里。隔幾頁，岳飛就長大了，他跪坐著，讓他母親在他背上刺了四個大大的正楷字：精忠報國。我一邊看著那些小人書，一邊想著曉對我的種種好處，心里甜甜的有些異樣，所以對書中的內容也記得特深刻。

那時候，同桌放書包的隔板是相通的，曉從隔板里把小人書丟在我這一邊，然后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按現在的說法，呵，也算心有靈犀一點通吧。出于回報，我呢，常常就偷些瓜果往她那邊塞，她把瓜果藏在書包里，帶回家吃。那時候，做賊好像是我們最大的興趣，每年的夏季和秋季，我這個孩子王就領著一幫家伙，從東家菜園竄到西家果園，見什么摘什么。

我們的事情是在那個夏天“敗露”的。夏天上午的第四節課，學校定為午休時間，同桌同學，一個睡桌，一個睡凳。兩天一換。桌寬，好睡，我就讓曉一直睡桌，自己則睡凳。別的男生走過來問我，怎么可以讓曉長期睡桌？我就說自己喜歡睡凳。他們的眼睛里露出不太相信的神色。

不午睡，學生上課老愛打瞌睡；可午睡，學生又不一定會好好睡。為了維持午睡紀律，老師便要班干部輪流值日，守著學生睡，哪個學生不睡，就把名字抄上來，到時再狠罰，或抄作業，或寫檢討。這樣一來，就沒有人躺著講閑話了。

大家雖然都把眼睛閉上了，但我們知道有些人是假睡。

曉不管是真睡還是假睡，我都不會把她的名字抄給老師。我本來不必檢驗她是真睡還是假睡，但每次走到她身邊，我都會停下來看她很久，然后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就去觸她的眼皮了，她的眼皮薄薄的，嫩嫩的，像水中植物的一片葉子，而上面粉紅色的毛細血管則像葉子上那些細膩的葉脈。曉的眼皮若不住地翕動，我就會迅速將手指拿開。曉的眼皮若不動，我就會在上面停好久，有時還會讓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臉頰。曉睡后的樣子，恬靜得就像書中所說的天使。透過晌午反射進來的陽光，曉臉上細短的絨毛白芒一樣，歷歷可數。有時我的手指放得更輕，指尖只在她的絨毛上緩緩劃過。而心底的悸動在那一刻是無法言喻的。

有一次午睡時，我又站到曉的面前了，我的指尖在微微顫抖，卻不敢再用手去觸曉的眼皮。可我不觸曉，曉的眼皮突然也不住地翕動起來，然后她睜開了眼睛，目光含嗔。她嘀咕一聲：你這樣站在我身邊，我睡不著。我看著她不說話，她又說：你再這樣，我告訴老師。我說：我、我們出去玩吧。她疑惑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說好，輕輕爬起來，跟著我溜出去了。

學校東頭是個菜園，園墻上種滿了荊棘。一到夏天，一墻荊棘就開滿了金黃色的花朵，一串一串的，熱熱烈烈，濃濃艷艷。花香吸引著一種甲殼類昆蟲，這種昆蟲我們叫做金脊蜂，因為它的脊部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粼粼的紫金光芒。童年時的我們常繞過荊棘，從花心中將這些昆蟲捉下來，用一根線拴它的一條腿，然后任由它飛。這種昆蟲的樣子有些怕人，膽小的女孩一般不太敢捉。現在我把曉帶到這里，屏住呼吸，一口氣幫她捉了五個。然后一個個用線拴著，讓曉拽在手里。我再放手，金脊蜂就繞著曉飛舞起來，并在空中畫出各種的弧線。曉半瞇眼睛，又怕又興奮的樣子，讓我樂得滿地滾。

估計午睡鈴差不久要響了，我們再滿心歡喜溜回教室。但就在當天下午，我發現周圍的氣氛不對了。先在走廊里我發現班上的一些男生正在吃桃，我感到奇怪，就走過去問：你們偷桃怎么不告訴我一聲？我是他們的頭領，以往都是我說偷就偷，沒我帶頭他們一般不擅自行動。

但現在沒有人回答我，他們都擺出傲慢的神色不看我。其中一個叫春生的，是我家一個親戚的兒子，以前我讓他當副手。這會兒他在與另一個男生說著陰陽怪氣的話。我懷疑我與曉好上了的事情被他們知道了，春生想奪我的位置，就用這樣的方法羞辱我。

我跑進教室，但教室里也“變天”了，曉正哭著往黑板前跑，黑板上不知誰用粉筆畫了兩個男女小人，兩個小人的私處用一根線連著，女小人的旁邊寫著曉的名字。男小人的旁邊沒寫名字，但我知道那畫的一定是我。

我無法說出那一刻我又恨又氣又羞的心理，我的頭嗡的一聲就一片空白，我咬著牙坐在座位上，將臉憋得通紅。曉沖到黑板前，甚至連刷子都來不及拿，就用衣袖拼命地擦著那幅小人畫。擦完后，她撲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哭。

老師來上課了，曉還在哭，老師就問怎么啦？一個與曉玩得好的女生怯怯地說：三猴子在黑板上畫小人罵她。老師就吼一聲：三猴子！又是你惹事！去！滾到后面去！三猴子就知道又要罰站了，也不多說什么，屁顛屁顛地跑到后面，靠著墻站立。

曉的哭聲一時停不住，老師就又沖著曉說：你呀，我都罰他了，你還哭？！像個哭膿包！曉只好將哭聲往肚子里咽。

散學后，不等我去報復三猴子，三猴子卻與另三個男生圍著曉戲弄，他們罵曉不要臉，是妖精，這么小就知偷人了。曉提著書包，捂著臉，像一只小兔一樣東一頭西一頭地亂竄，但都被他們擋住了。春生則在遠遠的地方看著，躊躇滿志地笑。

我把書包一丟，沖上去就狠狠地給了三猴子一拳，三猴子的鼻子一下子就出血了，三猴子捂著鼻子叫：哈！野老公出來了！不要臉的野老公出來了！

現在我都不明白那時的孩子罵起人來怎么會像大人那樣？但當時三猴子的確是這樣罵的。我聽了“野老公”三個字更是怒不可遏，沖上去要跟他拼命，但被其他三個男生包圍了，群毆正式開始。我以一敵三，若在平時，肯定不是對手，但當時我的確是拼命了，我根本沒想到血、痛、傷這些字眼。我對著他們拳打腿踢，又撕又咬，直到被他們騎在身上踩在腿下，還如蠻牛般扭動，四肢在地上都磨出坑了。后來大概是春生發了指令，大家轟然而散，一下子跑光了。我爬起來，操起一塊石頭朝他們甩去，但遠遠落在了他們的后面。我跺著腳，又哭又吼：我要殺死你們全家！！

第二天早晨在上學的路上，幾乎每一堵墻、每一根電線桿上都有罵我和曉的話。“打倒謝宗玉和楊曉！”“謝宗玉不要臉，他是楊曉的野老公！”“楊曉是狐貍精，愛上謝宗玉！”這種侮辱，實在超出了我們那時的承受能力，我記得當時我都不曉得哭了，只是鐵青著臉，機械地用自己的衣袖一堵堵墻、一根根電線桿擦著那些罵人的話與畫。待我慢騰騰走到學校時，第一節課都差不多完了。老師問我為什么遲到，我沒心情解釋，老師就讓我在教室后面站著。

不久，曉也來了，曉哭哭啼啼的，聲音都哭啞了。我見她兩袖也是白白的一片，就知道她跟我的遭遇差不多。老師問她哭什么，曉不回答，越哭聲音越大。還是那個與曉玩得好的女生替她答了：不知道誰在電線桿上寫了好多罵她的話。老師就說：別人罵你，你也寫話罵他就是，哭哭啼啼頂個屁用呀？！你遲到了還哭？要哭你回去哭！

曉在教室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真的哭著走了。并且從那以后就再沒來了。我聽說她母親曾幾次送她來學校，但在半路，她就撇開母親跑走了。

這個學期很快就結束了。下個學期開始的時候，曉去了她父親所在的城市。自那事發生后，我與全班所有男生結仇，我每天看著身旁空蕩蕩的位置，想著與曉同桌的日子，孤獨地活著。班上的熱鬧再沒有什么屬于我了。

再后來我長大了，就越來越喜歡一個人待著思考點什么或寫點什么。我知道我的這個性格的形成，多少與最初那場感情有關。很多時候，一些潛伏的瑣事，會在那些看不見的角落，深深淺淺左右著我們的心境，并暗塑我們的性格及命運。

（選自2006年第4期《百花洲》）

原刊責編 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