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約會
西方女權運動的先驅西蒙蒂波娃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一個女人如果不想結婚,她幾乎可以做任何事”。我一直是個傳統的東方女孩,從懂事開始就想做個乖乖女,長個好名聲,將來可以如愿以償嫁個好男人,所以,很多事我不敢做,包括和男生約會。
在我情竇初開的時候,父親曾經十分嚴厲地告誡過我,不能隨便和男生約會,要父母幫你先篩選,符合未婚夫的條件的才批準約會。他說,年輕的女孩兒眼光不準,等交往以后發現對方不理想要退出來、又遭拒絕的時候麻煩就大了。
中國在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人可不比現在的,現在中國的年輕人已經非常開放,敢高中約會、大學同居。美國就更自由了,年輕人很早熟、很早就開始約會,這事兒誰也擋不住,并且他們在約會、甚至偷償禁果的時候,腦子里根本沒轉過婚姻這個詞兒。這在我們那代人看來是極不負責任的。
我們那時候管約會的“男朋友”或“女朋友”,一律都叫“對象”,對象么就是“未婚夫妻”,未婚夫妻嘛,當然就是想結婚但還沒有領證書的夫妻。所以,男女青年如果不想和人家結婚都不敢隨便約會、讓人亂叫男女朋友,只有敲定的才這么叫,然后大家都心知肚明:哦,他們確定戀愛關系了,等著選日子結婚。時間過得飛快,當初自己怕約會的記憶似乎還沒有淡去,怕兒子約會的事實已經擺在面前。大兒子今年12歲,長到一米七二,開始發育變聲,拿他自己的話來講,說現在唱起歌來像只dying cow(垂死的母牛)。這個年紀的男生雖然聲音嚇人,但英俊的樣子卻很有味道,我開始為他約會的事操心了,我讓老公去跟兒子說說,能不約會就不約會,要約了,也要了解一下約會的注意事項,防患于未然。老公卻說我庸人自擾。
前兩天9歲的老二忽然來我書房說,媽咪,有個girl(姑娘)要date(約會)哥哥,被哥哥turn-down(回絕)了,哥哥怎么這么傻?如果是我……我沒聽完抬腿就往老大的臥室里跑。老大說,我沒答應,跟她說I’m not ready yet(我還沒做好約會的思想準備)。我又問那女生說什么了?他說她可以等。天啊!這些女生可真大方呀!我跟我老公說你得趕快去和你兒子談談吧,哪天偷偷約會了……不小心生孩子了……你來給孫子喂奶換尿布。
這次老公倒是不敢耽誤,但進兒子的房間不到五分鐘就出來,臉紅紅地說,他怎么啥都知道?他還反問,你以為我這么傻么?我才12歲。我一聽心里不住地喊,真是我的好兒子!我跟老大說,你還小不用著急,你媽咪大學畢業了才開始約會呢。一邊待著的老二忽然慘叫一聲,媽咪,你那么老了才有第一個約會?太糟糕啦!我忍不住反駁,我說我是想嫁人了才date的,不是隨便的那種女生。這時候換老大慘叫,媽咪,你怎么可以這樣?這是Hunting husband(套老公)。太可怕了,你像一個女牛仔,手里甩著一個繩套……爹地好可憐哦!像一只被套住的牛。
怕染發
天生一頭黑色鬈發,倒是省了我不少事,一直以為染發、燙發這種事將永遠與我無緣,即使年華老去,變成了銀發族,我也會滿足地守著滿頭銀卷。我和老公都堅信真的和自然的東西最美。誰知,這世界變化快,朋友的一句話,竟然改變了我執著多少年的審美觀念。
在美國生活壓力大,早生華發已沒有人會感嘆,而是非常務實地去染發。一次周末派對,女主人和幾位女客人圍著津津樂道自己腦袋上剛剛染的栗色頭發。我無言地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她們也瞧著我,其中一位對我說,唉,你怎么這么土?把頭發染得這么黑,現在時髦亞麻色。
那以后我才注意到,華裔女子長栗色頭發的越來越多。看多了,就是假的也變得跟真的一樣,以至于我原本遭人羨慕、自然的黑發越發不順眼起來。時尚這種東西實在太可怕了,當最開始幾顆亞麻色腦袋在黑發中晃動的時候,被當作另類。然而,當滿街的黑發漸漸被栗發代替的時候,黑發就變成了另類。
其他族裔,改變頭發的顏色早已是家常便飯,任何一家美發店的發型師都會引導客人用適合他們的顏色,以便增加新發型的生命感。華裔也在漸漸地享受五顏六色帶來的時尚感覺,于是,染發的潮流悄然興起。和所有流行一樣,染發也必須經歷一哄而上的盲目流行。
這次回國,讓我吃驚的是,到處可見頭發染成金色、咖啡色、紅色、彩色……的紅男綠女招搖過市,染發時尚已在老中青三代人中廣為流行。甚至有學者認為,染發已經成為國人創造個人形象的一種重要手段。如今,國人染發之普及,就像換季更換時裝一樣隨意且必要了。而在滿街五顏六色繽紛的腦袋中,我的純純的黑發便成了實實在在的另類。
據說染發在大學生中也很熱門,某高校今年流行染發后,到處充斥著全染、半染、挑染的腦袋,有金色、白色、黃色的,色彩比天空的彩虹還要多。教授上課提問,以前覺得學生的名字沒有特色又難記,這下可好了,大家都擁有不同的發色,方便上課點名,譬如:左邊那個紅頭的;右邊那個綠頭的;中間那個斑馬紋頭的……
香港某公司還進行了一項有關香港女性染發習慣的問卷調查,成功地訪問了近2400位香港女士。這項調查結果顯示:6成5的受訪者在過去一年內染發,而當中接近8成至少每6個月染發一次。至于染發的原因,近7成染發人士表示,是為了轉換形象而令自己開心,而超過4成人認為黑發沉悶老土,3成人覺得染發可以令自己比較醒目一點。
我坐在家鄉的美發廳的寬椅子上理發,理完后,有一頭金發的師傅問我,給你染個發吧,你的頭發這么黑,太難看了。于是我不再猶豫,選了栗色染發水。當師傅把所有的藥水都刷上我的腦袋時,我接到老公從美國打來的越洋電話,我告訴他我在染發。他在電話那頭大叫,不要染!不要染!我就喜歡你的黑頭發。晚了,我告訴他。耳邊師傅還在問我,要不要把眉毛也染了?
怕回國
這些年來,朋友們回大陸探親旅游,幾乎都擺脫不了被家鄉人扣“土氣”和“洋氣”的帽子。土氣是指穿著土氣。洋氣,則是指說話夾帶英文。老公常回國,比較了解鄉情,這次我們母子三人相隔8年再次回國省親,他交代我們,所有在國內的穿戴,都必須在國內買;任何時候,無論是公開演講、會議發言、噓寒問暖、吹牛侃山,不能帶一個英文單詞,否則你就會被當作外鄉人。
被當作外鄉人的人,在當地人眼里一定是土氣的。我有個朋友回上海探望父母,剛進家門他的母親就被鄰居詢問:“家里在裝修嗎?來了一個外地民工。”另一個朋友回國探望以前的老同事,被圍攻取笑穿著老土,他急眼了:“你們看看,我的襯衣、褲子、皮鞋……還有內褲,這些都是美國名牌啊!”要不是給人勸住,他恨不得把內褲也翻出來給人瞧瞧那牌兒了。
人們總是能習慣而又敏銳地把不同于自己文化習俗的東西識別出來,在美國十年以上的華人,不是也能一眼瞧出對面過來的那位一定是大陸“新來的”。這次回國,像假洋鬼子悄悄進莊,我狠狠心來個徹底的改頭換面。回鄉的第二天我就把頭發染成亞麻色,服裝從里到外都是福州本地女子的特色,走在大街上,我是那樣地平凡而出色,有著不被發現的竊喜。當我看到人們偶然知道我已經離鄉出國十多載,流露出來難以置信的驚訝時,有說不出的快意和滿足。
我陶醉于自己的成功,沒有被當作外鄉人。然而有一次坐出租汽車,我用福州話和的士司機聊天,聊了很久,忽然他對我說你不用擔心,我是個好司機,從來不欺騙外鄉人。我說我就是本地土生土長的呀。他看了我一眼,很肯定地說,那你一定在外地工作了很長時間了,也不常回來,你的福州話里都是外地口音了。我張著嘴半天發不出聲音。
在西方國家,人們習慣把懂中文的西方人叫做“雞蛋”,意寓外白內黃;而把只會說外語、不懂漢語的ABC(在美國出生的華人)比作“香蕉”,外黃內白。家里的兩個兒子在福州過暑假的兩個月里,非常努力地把自己從“香蕉”變為“芒果”,內外都是黃色的。而我呢?我也十分出色,任何場合都沒有跑出一句洋文。對久居美國的人來說,演講用純英文和純中文一樣困難,最休閑的方式是中英文混雜,腦子里什么來得快說什么。
當三顆“芒果”結束大陸之行,坐上返美的飛機時,大兒子顯然是憋壞了,他問我,媽咪,現在我們可不可以說英文了。我含笑點頭,然后大家把舌頭一轉,肆無忌憚地說起純正的美式英語,這個痛快!過美國海關的時候,官員查看完護照,對我們微笑,熱情地說,“旅行愉快吧,歡迎回家”。我忽然就真有回家的感覺了,在美國居住了16年,不被改變是不可能的。雖然在中國和美國,我常常還會被當作外鄉人,但我依然固執的熱愛這兩片國土,欣賞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
(選自2006年美國《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