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歌的河流

沒有蔥蘢的山，沒有清澈的河，亦無啁啾的鳥鳴和自由自在的漫漫牧馬，只有那荒原，莽莽蒼蒼，散漫而無度#65377;唯一有生機的是那些點綴在蒼涼中零星的枯柳，疏落的人家，還有稀稀拉拉的季節河了#65377;

這就是我的陜北高原#65377;我以為陜北這個“圣人布道此處偏遺漏”的地域，正是基于歷史上戰爭的紛亂而沉淀的太多的艱難和辛酸，那座座光禿而苦焦的丘梁，才揭開了令人心酸眼澀的豐厚遼遠;那宛若軍帳中的巾幗花木蘭般美且剛烈的酒曲和蕩人心魂的野不溜溜山曲，才構成了陜北人精神的根基和記錄陜北的一部浩瀚史詩#65377;陜北民歌生長的過程，就是高粱#65380;糜谷們成熟的過程，它長在陜北人的骨髓里#65377;它飽含了糧食的精華和泥土的芳香#65377;如果沒有這些質樸無華的“音樂文學”，陜北高原渾厚的生命況味就會頓失光色，陜北人在精神田園里的耕耘就會付出更多的眼淚和心血#65377;

我翻過有關陜北地域的各種文獻，查知遠在上古時的陜北，曾是一個氣候溫和濕潤#65380;森林茂密#65380;河流湖泊星羅棋布的地方，適宜于遠古的人類居住#65380;狩獵#65380;采集和發展農耕#65377;到了公元前五至三世紀，這里先后出現了葷粥#65380;鬼方#65380;獫狁#65380;默和戍#65380;狄的氏族與部落#65377;他們在政治#65380;經濟和文化方面，不但繼承了無定河#65380;孤山川河流域積淀下來的仰韶文化與龍山文化的精髓，而且汲取了中原文化的醇厚#65380;晉文化的精細#65380;北方草原文化的豪放，使陜北這塊古老的土地成了獨特的畜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交匯點#65377;同時，這些氏族與部落，為擴張自己的領域，在殊死的拼殺與掠奪中，戰勝者和戰敗者一同存活了下來，并再塑出一個新的形態，這個形態也就是文化上的交融#65377;由此逐漸形成了一種粗獷#65380;古樸#65380;渾厚與執著的獨特文化，放射出了璀璨炫目的光彩#65377;公元前215年，一統六國的秦始皇為了加固他的大秦帝業，令大將蒙恬帥三十萬大軍北擊匈奴，收復失土“河南地”(今鄂爾多斯#65380;陜北一帶)#65377;匈奴在秦軍強大的攻勢下，節節敗退#65377;秦就在匈奴的棄地設置郡縣，并把中原#65380;山西一帶的民眾遷移到河南地屯墾#65377;公元1472年至1501年，明朝先后從云南#65380;兩廣#65380;福建#65380;浙江等地清解“不服水土不肯去實邊”軍人和“情重罪囚”至陜北榆林一帶屯墾;同時還從陜西西安#65380;潼關#65380;山西蒲洲#65380;河南南陽#65380;潁上直隸寧山抽調“輪班官軍”駐守拓荒#65377;

合上陜北觸目驚心的歷史巨卷，我們就不難想到當時那些內遷來的軍民，因思念故土，常邀三五好友把酒弄弦澆愁;不難想到他們將故里的“絲竹韻音”同本地在戰爭中孕育的豪放#65380;率直的音樂相融合，從而唱出了一支在華夏史上獨樹一幟的歌#65377;就在那種苦難#65380;蒼涼的環境里，陜北酒曲才越來越生活藝術化，逐漸完璧無瑕成“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的至純至美:

蘆花公雞窗臺臺上臥/不圖喝酒圖紅火

詞平句淡，至純至美的味兒會在哪里呢?我之所以這樣說這首酒曲，源自老家一個牧羊老漢的歌聲#65377;老人老伴去世早，一個兒子在一次車禍中也成了植物人#65377;老人后半生都在遠離村子20里地的沙地牧羊，通年難得見上一個人#65377;那年，我的一個堂哥結婚，抽空回來趕親事的老人的歌聲嘶啞蒼涼，像暴雨瀉下巖石#65377;一屋劃拳#65380;嬉鬧聲全戛然而止，都在靜靜地聽#65377;當我穿過人叢的目光觸到老人紫黑紫黑的臉龐時，我一下子愣住了#65377;隨即釋然:悶在心里的聲音久了，爆發了能沒有神性的能量嗎?而沒有苦難浸泡，陜北酒曲會不會像割下來的韭菜漸至……變黃?凝視著老人渾濁的目光，咀嚼著老人如苦瓜一樣清肝潤肺的歌聲，我心里有一股難以抑止的酸楚在升起……

另一方面，陜北高原溫差極大，素有“早晨皮襖手套，中午汗衫草帽，下午風鏡口罩”那種蓄滿無奈的愁苦之說#65377;惡劣氣候使農作物的收成大大地打了一個折扣，人們只能悲苦地在一種顆粒無多的年景中煎熬#65377;壓抑的高原人為融解心中的疙疙瘩瘩，喝酒#65380;放歌便成了醫治神經痛楚的麻醉劑#65377;當我的思緒觸摸到遙遠歲月里那悲慘的血痕和郁壘的壓抑時，心被絞疼了#65377;我以為正是這種特殊的環境，才使酒曲成了先輩們苦中作樂的精神慰藉#65377;1996年，我在橫山黨岔采風#65377;當我聽到離鄉政府三十里地有一個唱民歌的光棍老人時，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借了輛自行車一個人晃晃悠悠地騎著去了#65377;在老人家門口，我聽見屋內嘻嘻嚷嚷，好像……正在舉行宴席#65377;我遲疑了一下，正想敲門，有撩人的酒曲飄了出來:

安下桌子烏木呀兒紅/捕來的野物味兒醇

懷抱上琵琶手抓上箏/抖起嗓子聽的也是音

那聲音像山泉在巖石上淌過#65377;像彩蝶在花朵上翩翩#65377;聆聽著歌聲的我，忘了敲門，只覺得那歌要流進心里來#65377;后來進屋，發現老人是一個人自娛，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65377;半天怔怔地呆看著老人，忘了說話#65377;與現實中膨脹的欲望無緣的我渴望這種悲風千里，苦情洶涌的無奈#65377;我覺得只有陜北高原的荒涼#65380;沉悶才能容得下自己一顆騷動的靈魂#65377;

倘若你農閑季節到陜北做客，主人會擺出豐盛的茶飯，熱情地招待你，陪你大碗地喝酒#65377;酒至半酣，說不定誰就會殺出來這么一段助興:

野地蘿卜辣得也是蔥/黃葉白菜過了時辰

人說是小蔥韭菜生得也是俊/黃瓜菜繞球眼昏

芫荽菜桌兒上抖起精神/請起親親連喝三盅

這宛如清笛悠揚，又似黃鐘轟鳴的曲子，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江浙文化的靈秀，也滲透著河套文化的粗獷，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韻制#65377;陜北人唱酒曲，為使吐字行腔氣息控制流暢，增加曲兒的音樂色彩和力量，喜歡在曲中隨口加一些諸如“哎喲”，“呼嗨”，“那個”之類的襯詞#65377;有一年，我在靖邊農村陡然聽一個老漢唱這首酒曲時，猝不及防地被擊中了#65377;老漢唱時，酒曲中的裝飾音一律用“呀”來代替#65377;行腔潤色因了這個“呀”字宛轉回旋，舒展開闊#65377;每一聲“呀”字捎帶出來，詠唱速度就緩慢下來，像是朗誦在抒情，又像是心情激蕩，緊張#65380;激動情緒全含在了一個“呀”字上，一個“呀”字貫穿始終，整個曲兒因之而恬靜含蓄，熱烈奔放，音樂形象更加鮮明#65377;像春風拂過凍土，又像是泉水丁冬山澗，讓我怔怔地在一種回味無窮的音樂圓潤里長時間拔不出來#65377;為了破譯那千回百轉的藝術密碼，多年來，我常常一個人有意無意地將那些歌子哼出來，妄圖抓住融化過我#65380;消解過我的激越，但怎么也進不了那種如輕風掠過在心湖掀起千萬層白花花細浪的感覺#65377;后來，我才明白，酒曲其實是一種心情的宣泄，只有恣意地唱，才能倍感舒暢#65377;

倘有主人的男親家在場，這攤場會越發地熱鬧#65377;潑辣的女主人傍了親家，白嫩嫩的綿手手端起酒盅，拋個饞人的媚眼，向親家遞去#65377;親家乘勢將手一捏，喜滋滋地說要聽親家老婆的奴聲氣呢#65377;女主人不免耳熱心跳，面起桃紅，有心戲親家幾句，可兒女在身邊呢，只得故作一本正經地嗲聲嗲氣唱了起來:

初五十五二十五/姐弟二人磨豆腐

磨的豆腐稀糊糊/這盅盅燒酒洗屁股

靜聽著這意趣橫生的酒歌，朋友，你的神經因長途奔波雖未松弛下來，但你的心神#65380;你的情感#65380;你的整個精神世界和靈魂，似乎注入了無窮無盡的歡樂#65377;對你的猜想，其實還不如說是我自己的感覺#65377;我不理解我怎么就叫它牢牢吸住了，仿佛自己就是一句清俊的歌詞，在做一個甜蜜的夢……有時幾天里聽不到這種歌聲，我只會覺得清寂的很#65377;

而我們現在聽到的酒曲，歷經久遠年代的浸泡，變得更加醇厚了，它已由單唱發展到了對唱，由圍繞酒的圈子發展到了不拘格式和體裁:

什么人四歲把梨讓/什么人七歲稱大象

什么人十二當宰相/什么人十二領兵將

孔融四歲把梨讓/曹沖七歲稱大象

甘羅十二當宰相/周瑜十二領兵將

這雖是一首由古代聰明兒童的事例編成的對唱酒曲，但也宣泄出陜北人決心干一番轟轟烈烈事業的遠大抱負，張揚出他們骨子里內在的人性色彩與神秘無邊的生命張力#65377;我以為這種宣泄生命的勇毅，把歲月的苦寒織成了一種扶陽正氣的溫暖#65377;它是粗獷的，像洶涌的江河激情張揚，有一種攖動人心的灑脫#65377;我的聲音中……雖然缺乏這種亢奮，但我不會因此而自卑得低聲下氣#65377;如果還有什么積攢下的事情要我做，那就是弄清這片土地的全部#65377;土地的事情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會一個人默默地干下去，不因孤獨而放棄，使我的孩子的聲音中也缺乏這種亢奮……

我們再聽聽氣韻同樣宛然天成，可意味卻相當雋永的另一類酒曲吧:

什么上來一點紅/什么上來像彎弓

什么上來成雙對/什么遮球了個黑洞洞

太陽上來一點紅/月亮上來像彎弓

織牛星上來成雙對/烏云遮球了個黑洞洞

這是陜北人對自然界豐富經驗的累積，僅這足可窺見陜北人心細如發的脾性了，也更能體現酒曲是陜北人不可或缺#65380;不可分離的一份精神食糧，那里面滲透著他們的淚水與汗水#65377;他們在它的透明中浸泡了自己，釀造了勞動的芬芳#65377;它在他們的生命里像瓷磚#65380;鋼筋#65380;水泥裝飾城市一樣洗去了大自然的冷峻，讓他們在凄風苦雨的攀援里回歸寧靜，扎穩了自己的腳跟，促成這塊土地上盛產的軟糜子般柔韌的性格，用玉米面釀做的黃酒般恬美的情懷#65377;那一年，我去神木縣西部一個名叫大保當的小鎮采風#65377;酒攤場上，主人唱了這首酒曲要我對，那天，恰主人的拜識也在場，他拿過燒酒盅子斟滿接上茬口，趁機謔浪了一回:

小妹子嘴唇一點紅/細細的眉毛像彎弓

年輕輕男女成雙對/紅緞被子遮球了個黑洞洞

那時，我的心情被調動起來了#65377;借著酒勁，我跟著主人忘情地唱#65377;第二天，那家女主人，說我那夜醉得手舞足蹈地吼喊著不睡#65377;而我清楚我很清醒，我是用歌聲把平日里淤積在心頭的壓抑吐凈#65377;這個情節，我一直無法忘掉#65377;我清楚在烏煙瘴氣的現代都市里，這種回味是使我平靜下來的唯一慰藉……

“酒曲曲好比沒梁梁的斗，裝在咱的心里出在咱的口”，像這樣的酒曲，在陜北是隨處可以聽到的，即使有三五個大出版社整理，也出版不完#65377;它優美的旋律，精妙率真的語言，個中情味的真摯樸拙，意境的高遠雄渾，無不令人心弦上緊，沉浸難拔#65377;古人有“三月不知肉味”詞表達人沉溺于藝術氛圍中的感受，我雖不能用準確的詞形容，但我知道我能聽到這些原汁原味的歌就足夠了#65377;時間雖淘汰了一些酒詞，但并未淘汰了它的精華#65377;它是父輩們用老镢頭鐫刻在黃土高原上的不朽史詩#65377;它的痛苦歡樂都是酒，都是精血和元氣，都是從水中釀浸的高粱#65380;麥子的毛孔中飛翔出來的唐詩宋詞，和柔韌而剛強的民俗民風文化作坊#65377;

當你剛從醉人的酒曲里醒來，朋友，你又會被那酸不溜溜甜格絲絲的山曲所勾去#65377;山曲就是信天游，這種悅人的山歌，同酒曲一樣，起先也與軍隊戰爭有著密切的關系，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記載:“邊兵每得勝回，則連隊抗(亢)聲凱歌，乃古之遺音也#65377;凱歌詞甚多，皆市井鄙俚之語，余在鄜延(今陜北甘泉#65380;富縣及洛川一帶)時制數十曲，令士卒歌之#65377;”可見，它根植在陜北人繁衍的茫茫黃土高原之上，歷經了歷代人民精心的施肥，才長成了今天這種風格獨特的民樂奇葩#65377;它是特別孤獨的古典五言#65380;七言詩，很吻合這個多山地域的大空曠#65377;或許因潤了迭詞#65380;摹擬詞#65380;襯詞等，它讓人感到親切的很，為那股泥土氣息的芳香陡添激動，心時常浸在至純至真的大山情調里平服不下來;或許因長了賦#65380;比#65380;興和連鎖#65380;雙關#65380;反復等一根根溝通人心靈回歸淳樸的肋骨，它讓人癡迷在樸素的風土人情里，感受到一顆顆無助的心靈，對著最親近的大山，把自己全部交給民歌，抒發悶在胸腔里的那種凝重的悲涼和激憤;或許是因滲了樂府調的韻腳，并不用或少用角音(mi)，那種悲愴的令人流淚的聲音，在疾徐有致的節奏里，跳躍著一種曠世的痛苦和柔情，令人不能抑制地總想跟著抖兩嗓子哪怕是跑調的音腔#65377;充滿濃釅釅生活氣息的陜北民歌，以物托情，以情賦聲，高亢地張揚出藝術的雄渾熱烈，溝通了無數尋找真實與純凈的心靈#65377;它濃濃的野味，給人的感覺不是粗俗，不會聽上幾遍就覺得厭煩，相反是一種永遠滋養精神的藝術享受#65377;它只有在老實巴交的陜北人的嗓子里扎根，才能瘋狂激蕩地旋出一個真切悠遠的藝術世界#65377;他們心頭有愛，心底有傷，一旦唱起來，他們往往溶溶忘我，進入天人合一要死要活的境界，令聽者為之心動神搖，血脈賁張#65377;余音裊裊，繞心三日#65377;我的血管里流淌著陜北民歌的血漿#65377;多少年了，每聽到那些像黃土一樣樸素的歌，我的靈魂就被那種神性的精神硬度給緊緊拽住——

聽一聽山坡上的蒿草叢里抑或河邊的柳樹林中飄漾出的一聲聲甜美的情歌吧:

陽婆婆出來照西墻/愛妹妹的心思一肚肚裝

手拿上刀刀磨石上處/你不信我就豁開肚

歌者是一個俊格丹丹的陜北后生#65377;他正面對著朝陽，真誠地以生命的力量，噴射出心海里恒久#65380;熾烈的愛火，真心真意地去煨熱姑娘的芳心#65377;但正是這種“青楊柳樹活剝皮，掏出良心愛妹妹”的感情沖動，才使我們更深刻地了解了陜北人那種“蕎面圪坨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的情愛自由性與神圣性#65377;我在商風熏人的城市里，就是用粗獷的信天游在一個酒攤場上挽住了我的梅#65377;如果沒有歌聲，我恐怕永遠也走不進她的世界#65377;從此，我看到了那些音符的能量，把孤獨逼出了門外，剪雪成詩……我由此而失去了衰老的理由……

小伙子大膽而爽朗的土性性歌聲，也許，像我一樣說不準就煨熱了哪一個暗害相思的姑娘的心#65377;急驟而來的興奮令她幾乎暈眩，甚至連周圍美麗的曠野也吞噬了#65377;她抿了抿額前垂下來的幾縷秀發，隨之那甜絲絲#65380;沙悠悠的音符便振蕩在空曠里:

紙糊頂棚葦子綁/我也時常把你想

既想就該來/單怕我娘嚷

這些陜北姑娘們意真情實的風流野唱，系緊了男人們那顆沉甸甸的“撂下村村撂不下人”的心，使他們在這塊窮困潦倒的土地上，躬耕不止，繁衍不息#65377;對于我來說，跑出那塊盛產愛情的土地，當初孤單地站在遠處眺望那些“心里有誰就有誰，哪怕狗日的跑斷腿”的陜北姑娘，心里真不是滋味，覺得讓襠里的家什閑置著，真是太可惜了#65377;我年輕的時候，那東西肯定給面子，讓人自豪不已#65377;到我老了，它就不肯巴結了，開始欺侮沒力氣的我#65377;從那塊板結的土地上逃出來，我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65377;

哦，朋友，若說這些抒發愛恨情緣的山歌，是陜北人滿腔澎湃熱血釀成的甘洌的藝術之酒，那么，以獨具時空的意念和心襟穿越歷史迷霧的歌詞，則流淌著“怒發沖冠”的悲壯美，流淌著一種能令人聽之而心境拓展的無岸寬適:

楊家那個父子喲英雄將/一口刀來哪七桿桿槍

北國里有個天慶王/金沙灘前哪哈喲呀擺戰場

透過這些山曲的神狂氣蕩，仿佛一下子又將歷史拉回了那血光劍影彌漫的歲月#65377;這些聲音告訴了我許多年前的那股滲在生活里的血腥，告訴了我什么比什么更有價值#65377;雖然悲憤的吶喊聲已滲在了越來越遠的時空里，但斬不斷我敬仰的目光#65377;我曾繞過一個又一個的山山峁峁，溝溝洼洼，傾聽過這些聲音，它雖然抽得人永遠心痛，但我還是要走進去……

當然，情感質樸#65380;鄉土氣息濃郁的信天游，除了風韻襲人，聽之如品美酒香茗而舌苔流涎，除了具有歷史#65380;文學#65380;美學的研究價值，對高原人還有“陰溝里的冷泉黃河里的水，人不講義氣不如個鬼”，“水由人改樹由人栽，豐收全靠勞動來”的精神#65380;思想方面的浸潤，就像唐人吳道子的名畫《地獄變相》的傳神，令當時京都屠夫改行另謀生計，自有一種撩人心動的魅力:

歇時平地歇/不要靠崖頭/恐怕崖頭倒/壓你崖里頭

過河坐船艙/不要坐船頭/恐怕風擺浪/閃在河里頭

這是一個新婚妻子對走西口的丈夫生離死別時的痛苦叮囑#65377;我最初對這首《走西口》的認識很膚淺，以為歌子只是渲染了陜北女人絲絲縷縷的深情和牽掛#65377;對它真正認識是從一個足可以做我祖母的陜北女人流淚的聲音里開始的#65377;當時，我突然捕捉到從蔫蔫的快要旱死的糜地里飄出的悲苦的音符時，我吃了一驚#65377;當我看見穿得補丁摞補丁的老人頂著毒辣辣的日頭流著淚鋤地時，我的心口一痛，掂出了老人淚蛋蛋后面隱藏的是什么#65377;那首歌是我聽過的歌聲中最凝重的一首#65377;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它不是一般的情歌，它不僅表達了陜北女人對朦朧的陌生的遠方的懼怕和向往，更重要的是對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荒睡時無法抵擋孤寂的另一種恐慌:家園的荒蕪，尚能和男人共同承受，夜晚的荒蕪，一個人堵在心里，又有誰來分擔呢?年輕的時候，那種激情的把夜晚收拾的水靈嫩秀的尖叫和呻吟正旺得很，人卻要分開了#65377;老了，即使在一起，它也蔫了，夜晚除了尷尬和干燥，還會有什么呢?

雪花打墻冰蓋房/露水夫妻不久長

白云照在茅糞坑/賭博場上沒好人

這是包含做人的道德與精神氣質范疇的一首山歌，它和那個酒肉穿腸的濟公游戲風塵的濟世妙方有異曲同工之妙，一箭雙雕地既起到傳唱娛樂，又為人們荒蕪的心田拔除了雜草#65377;更重要的是它在探示和涵蓋陜北傳統文化的價值和意義的背后，深力度地描述#65380;揭示了陜北人重義#65380;重情#65380;敢作敢為#65380;行事大器的心理#65380;精神#65380;性格#65380;人格方面的磅礴大氣#65377;這一類的山歌，既融進了哲學的辯證思考，又是祖先們另一種方式的現身說法#65377;它經歷了時間大火的煅燒，才向我們留下了今天剛柔相濟的利落老辣#65377;我雖遠離了，這種陳列在歲月里的神性硬度，但還有一些金屬的剛氣泛涌在心里#65377;而我的孩子，失去這塊土壤之后，能否抵擋得住城市里物欲橫流的誘惑呢?我真是擔心極了#65377;

而最激動人心的山歌，還當數陜北人在與民歌的對舞中找到自己旋轉飄曳的影子時的那像長風一樣悠遠火焰一樣熾熱的樂曲:

正月里鬧元宵/村子里好熱鬧

龍燈獅子跑呀/水船后面搖

船里邊坐得二裊裊/實實生得好

是啊，陜北人將原生#65380;超卓之特質，樸素#65380;清新之詩風的山歌，作為返現#65380;完善#65380;發展他們自己的源泉，憑著一種忍辱負重但又狂草人生的豪氣傲氣，在幾千年后的今天，終于找到了自己旋轉#65380;飄曳的影子，找到了自己流浪的支點和這個競爭年代里對知識#65380;思維#65380;意志#65380;技能#65380;感情等方面綜合競爭的堅硬與冷酷，挺起了胸膛站直了腰#65377;此時此刻，子孫們能不敞開胸懷，自豪地吆吆喝喝“三月三的茵陳通鼻鼻香，六月六的曲曲順心心涼”嗎?我當初是擔心讓一把镢頭一張鐵锨的事情覆埋了一生，才逃出故土的#65377;可在漠然的人流中，我孤獨的旗幟并未飄成什么呼啦啦的風景，吸引了什么人#65377;我清楚我的孤寂不適合城市與人群，只配點綴那些盛產空曠與荒涼的原野#65377;我雖走出了故土，但把夢永遠留下了#65377;我明白接受苦難是心氣曠達的最好抉擇，可我已被生活中的另一些事情永遠纏住了……即使回歸了那塊被人改變了的土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力氣拿得動生銹的鏵犁去復活根的蔥蘢?是否還能找到相依相隨過的嗩吶悲奏出大地曾經的嘆息?

許多年來，我在這些歌子里穿行，揣摩著它在壯美或悲愴里所引燃的浩瀚與純凈的藝術之光，心里是一種說不出的激奮與感動，甚至夢中也縈繞著它被高山被歷史孤立的生命詩性，它在現實淚影里燃燒的理想欲望和永恒的精神意念，它在大空曠大摧毀的物質世界里舐著我們的熊熊熱度#65377;那苦難中涌動的不屈，以致我在哼著它時，不會為自己獨守清貧感到后悔，就如冬天里圍著火爐時，我們的身體不會感到寒意逼人#65377;我覺得每一首酒曲就是陜北人生活的一劑調味品!每一首山曲就是生活貧困#65380;精神富有的陜北人的一種獨嘲自娛#65380;大樂大歡的超然與人生態度之折射#65377;那優美的內涵，那誘人的內容，猶如陜北這塊淳樸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沙打旺#65380;沙竹一般，年年發芽年年瘋長，綠油油#65380;水嫩嫩#65377;它帶著暴雨狂風的激越，人生的悲歡，在陜北人的口里久唱不衰，輩輩相傳#65377;它的溫暖裹緊了腳下這座綿綿的黃土高原的饑寒，它的精神支撐了一代又一代柔韌而強盛的生命#65377;它拍擊時間的強音，已成為陜北高原之魂和當代人性靈的憩園#65377;記得是1995年，我在神府煤田的一鄉鎮遇到了一位教英語的英國女孩#65377;她說，山隔峁阻的陜北對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但聽聽民歌，雖在異國，一個人一點也不覺得寂寞#65377;何嘗不是呢?我接觸過很多時下流行的歌子，但那些刻意做作的音律對我確是一種無所適從的痛苦#65377;每當苦悶時，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吟味起記憶里的那些原生的歌詞，想放開嗓子抖出久違了的情愫#65377;每次坐在酒攤場上，我總要重溫那漸去漸遠的癡迷#65377;盡管我的粗燥沙啞的歌喉進不了陜北民歌的殿堂，但我依然唱得很投入，我不在乎“神經病”#65380;“瘋子”之類的雅號扣在頭上#65377;

美國記者斯諾曾在《西行漫記》中說:“走向陜北，才看到一個真正的民族#65377;”而我想說的是:就是這唱一聲千般苦處，歌一句萬種感慨的酒曲山曲，用它們史詩般的思索和記憶，在高亢而又飄逸的樂音中化作高原風，世世代代#65380;年年月月#65380;時時刻刻，摟抱著陜北破碎的山梁#65377;梳理著陜北的溝溝岔岔，把陜北的嘆惜陜北的雄沉，刻在了陜北人的額頭和心里#65377;但當我又一次走向陜北的山山峁峁，我發現陜北人的苦難在商品經濟的熾熱氣焰中已走向了冷落#65377;歷經了大艱難與大悲涼的陜北民歌最自由的飄弋和最響亮的吼唱也同這個世界越來越格格不入#65377;面對現實的物欲橫流，它做著最后的掙扎，它當初隨苦難滋生，現在也正悲哀無奈地隨苦難遠去，漸漸荒落……

面對陜北民歌里的愛情和理想風一樣的遠逝，我的心快樂不起來#65377;后來，我終于在疼痛中作出決定，搶救那些已臨消逝的音符#65377;為此，我像一只鷹，滑翔在陜北的山山峁峁里，在三年多癡迷的搜集中，那望不到頭的山梁，時常令我熱淚盈眶地看不夠#65377;骨子里氤氳著山間大寂靜的我，在走訪390多位民歌手中，心中總是涌動著一股無法表述的亢奮，一生中，這或許是唯一的一次#65377;后來，我帶著那本整理成的《活格睜睜扔下妹妹你走呀》的民歌集，四處奔走，但沒有一個出版社愿意無償接納#65377;當我負債自費出版了這本民歌集時，還未來得及走出那淡淡的油墨清香，我的梅就拖了缺鈣的小兒無奈地哽咽著離開了我#65377;眼淚一下子奪眶淌出，我內心無比沉重#65377;摸著發疼的心口，我心中一片迷惘:疲于撈錢的人群中，還有誰在作著向陜北民歌這朵藝術之花最后的矚望和持守#65377;我想我是一個失敗者——我雖整理出一本厚厚的民歌集，但整理不出民歌中甜蜜的愛情……

幾年后的一個春天，我去了陜北紅堿淖湖#65377;我的目光和那靜靜地躺在毛烏素沙漠懷抱里的幽藍的湖水，和那湖畔沙梁上雞蛋清一樣嫩的綠，綠，夢幻的綠相遇的一瞬間，驟然間驚悸了，靈魂里涌起了一股難言的感動#65377;風中一縷激情悠遠的歌聲也裊裊飄來，事前毫無準備的我一下子陷入了那種好久找不到的激動里:

郎在丘上放牛羊/姐在河邊洗衣裳

郎望姐，姐望郎/牛羊跑上打麥場

搓板打在臉盆上

歌聲是沙丘中植樹造林的人唱的，在明凈的天底下，顯得那樣地悠遠#65380;明快，那樣地深情#65380;激越#65377;我的心波動在歌聲里，眼前的湖水也在寧靜中悠然顫動起來#65377;我一下子撥開了一直困擾著我的陜北民歌在歷史與現實里的迷霧:在陜北的民族交融中，在陜北的駐軍移民中，為了生存的陜北人，貪婪的眼睛對準了這塊曾是“森林茂密，河流湖泊星羅棋布”的土地——伐林#65380;開荒#65377;在遠古疼痛的信息里，山變荒禿了，河流走向了干涸，氣候也干燥少雨了#65377;惡劣的環境滲進了陜北民歌的骨骼，它凝重#65380;悲愴#65380;荒涼的基因，從此在壓抑#65380;貧困的陜北人心頭扎下了根#65377;順著時間的甬道，在陜北人的悲歡離合里蔓延#65380;蕩漾了下來#65377;當陜北人挺起腰桿，告別了“苦難”時，陜北的土窯洞逐漸成為歷史的經典，搬進寬敞明亮高樓的他們心情舒暢，難怪流淌著凄美#65380;哀怨#65380;痛楚的陜北民歌要隨風遠逝呢?!認識到祖先破壞了生存環境的同時也為自己釀制了充滿血色的荒涼人生的陜北后輩們，把一株株樹帶進了春天，開始營造一個綠色的夢在民歌中飛翔#65377;我們不難想到，當陜北在子息們的手中還原了遠古時的林密草茂，水沛土肥時，陜北定會成為世界的一個經濟騰飛的窗口，陜北民歌也定會像陜北在歷史上的民族交融發生質的變化#65377;盡管內容我們猜測不出，但調子準像“江南可采蓮”那種走進歷史的經典一樣明朗起來#65377;我斷言在幾個世紀甚至幾百個世紀之后，它的深度會越鍛越端莊渾厚，不像我們人體經時間一沖擊，精氣和血脈就枯竭了，軀體就朽而為土了#65377;

眺望著目力所及的地方，大地與藍天融會成綠意茫茫的一片，行走在高原的我，幸福在一束明凈遼遠的光芒里……

(選自2006年10期《中華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