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山下納涼
它確實名不副實,綿延起伏的山嶺,并未見到一縷火光;它確實名副其實,整座山嶺就如一龐大火堆。我在它灼熱的山坡上只走了十來分鐘,皮鞋底即發出燒焦的臭味,又一刻,鞋底變形。主人急呼我快下山,要不鞋底被燒穿,就要采取救援行動,不然我就下不了山了。爾后,盡管我們站在離山腳上千米遠的路邊,一睹這座名山的風采,也依然就像鉆進了一個燒紅的烤箱,或是正在做著免費桑拿。大家驚呼著,這熱才真叫世界紀錄。
這就是火焰山。火焰山,傳說孫悟空借鐵扇公主的芭蕉扇扇滅火焰,師徒四人才得以過去的山——一座童叟皆知的山,一座令人恐懼而又讓人神往的山。雖然現實中的它不像《西游記》中描述的“銅腦蓋、鐵身軀也要化成汁”,“火光烘烘騰起”,“大火飛有千丈高”的800里大山;山上“寸草不生”卻是一點不假,周圍氣浪如沸,飛鳥不近,地表溫度常在攝氏80度以上,能把雞蛋烤熟,真還有人實踐過。
這座神奇山嶺如炙如烤的威風驅趕著人們急忙鉆進空調大巴,而巴士里面的空調這時也似乎失去作用。導游阿孜古麗(月亮花兒)見狀,忙安慰大家稍安勿躁,說馬上去一個涼爽處小憩納涼。我疑她定是蒙人,因為曾有傳言此地官老爺防暑,需坐在水缸里辦公,哪還有涼爽處?當巴士七彎八拐,穿過熱浪滾滾,焚風灼人的戈壁,轉眼間恍如隔世地來到一片綠蔭遮日的地方,讓我們感受習習涼風時,我們不禁失聲驚叫,真神奇!
落日慷慨而又瀟灑地把自己的光輝贈送給遠處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和近處的樹木。車窗外滿眼金鉑,迎風搖曳。再行一二里,又見古桑夾道,枝葉交臂,如一條綠色隧道,座車就在其間穿行。不時有肥綠的枝葉從車窗掃進來,似頑皮女孩撫摸面頰,留下一絲癢痛也留下一縷清香。越過一座小橋,巴士行進在渠岸上。渠道里流水歡唱,波浪滾滾,波濤卷動的冷風冰涼刺骨,一會兒我的手肘就已耐不住寒意,忙用手掌交叉護住兩肘。先前身上的熱即刻全消。阿孜古麗告訴大家,這地方就是葡萄溝。說是溝,實為火焰山中一峽谷,長不足十公里,寬則不一,最闊處兩公里,最窄處幾百米,一條水渠穿溝而過。滿渠的流水是天山雪水,滿渠雪水就是一個天然的空調機。葡萄溝,真的是滿溝葡萄,滿溝翠綠,仿佛連天空也被映成綠色。一扇一扇雕花門窗讓葡萄的綠葉簇擁著;一棟棟平頂的房子藏在綠色中;門里有院,院頂滿架葡萄,綠葉鋪在架子上面,在風中一張一合;串串葡萄掛在架子下面,有的似翡翠亮姿,有的似瑪瑙張揚。這就是關牧村唱的讓吐魯番人為之驕傲,讓全世界人心向往之的葡萄;這就是讓“阿拉爾罕的心兒醉了”的葡萄。株株古桑、楊柳把枝干伸展在葡萄上,伸展在房屋頂上,古桑、楊柳上面又是枝葉茂密的青楊覆蓋。整個葡萄溝就這樣用一層一層的綠色堆疊起來,每前進一步,不僅踩著綠色,而且要撥開綠色,綠色就像看不見的網把人籠罩著。迎面吹來的風是綠色的,從葉縫中飄過來的樂曲是綠色的。綠色讓眼睛放松了,讓心境平靜了,身上的血流也仿佛放慢了速度?;鹧嫔较?,竟然是一個綠色充盈的世界,一片清涼之地!
我們就像在一條綠色長廊里行走。前面一座小木橋,無數泉眼從山腳橋邊古桑下沁出,晶瑩剔透似珍珠匯入小溝,人們紛紛倒掉“娃哈哈”瓶中的水,重在溝中灌滿,暢飲不止,連聲叫絕。我想洗一洗手,手剛伸到水邊,阿孜古麗立即制止了我:對不起,先生,這水不能洗手。我問為何?她只笑了笑,亮開嗓子對大家說,我們維吾爾人是禁止在水源中洗滌任何東西的。即使洗手也不行,一切溝渠、澇壩、泉眼都不能洗,也不能游泳,更不允許往水里扔臟物。我問,難道你們不洗東西嗎?她頑皮地說,我們洗東西用水壺淋著洗,洗手、洗臉、洗瓜果,都用水淋。你們看,周圍這些小壺就是裝了水專供游客洗東西用的。說完,她提著水壺往我手上淋著泉水。她滿臉自豪之色,大眼睛閃動著明亮的光澤。泉水沖洗著我的雙手,也沖洗著我的心坎。后來,我才知道,這個習俗是祖先們傳下來的。一代一代的維吾爾人自覺遵守。好一個并未用文字形成條文、約定俗成而又嚴格得實在苛刻的習俗,浸透著對大自然虔誠的熱愛。葡萄溝之所以能夠如此涼爽宜人,與這里的人們愛護水源,愛護樹木是分不開的。他們世世代代在這里繁衍生息,不僅保護了原始的,也發展了新生的,不然哪來這滿溝綠色。我環顧四周,古桑、古杏的虬枝襯起的碧綠在頌揚先人的功績;青楊、榆樹的嫩葉也在證實今人的成就。有時候,習俗比法律還過硬,無形的力量比有形的力量還強大。
我們就這樣忘情地在葡萄溝走著,在這綠色和清涼中走著。敞開胸懷,任綠色的風吹拂,讓綠色的潔凈空氣清洗往日被污濁的肺腑。葡萄溝畢竟是狹小的,但似乎永無盡頭,我也希望它沒有盡頭。葡萄溝是古老的,但又是年輕的,就像太陽冉冉升起,花兒徐徐開放。
火焰山的峭壁還在晚霞中發亮,余威未減。阿孜古麗說,在火焰山深處,隱藏著不少像葡萄溝一樣的山谷,木頭溝、桃兒溝、吐峪溝、煤窯溝這些山谷谷谷流翠,溝溝涌泉,像一條條翠帶環繞赤色的山峰。
人們常說,水火不相容?;鹧嫔健咸褱?,葡萄溝——火焰山,在我的腦子里,這兩個地方怎么也聯系不到一起,它們不是近在咫尺,而是天壤之遙。然而,火焰山生出清泉,清泉環繞火焰山,兩者竟然相擁相依,就像一個人的手臂和身軀。可謂“火”中有水,水中有“火”。沒有火焰山,就沒有葡萄溝;沒有葡萄溝,火焰山也缺少了一半。火焰山因為葡萄溝有了生氣,葡萄溝因為火焰山更顯雋永。葡萄溝的綠色和清涼就像初戀情人一樣留住了我。
作客尼亞孜家
我們剛從轎車走出,尼亞孜和太太熱依汗早已從院門口迎上來,領我們進了院子。他們身后,有幾只白鵝昂起腦袋向著天空嘎嘎地叫著,聲音將葡萄架上的葉子都震動了。熱依汗連忙挪動著肥大的腰肢驅趕:“小東西,叫些咋哩?”尼亞孜即充當翻譯:“它們嘛,在高呼熱烈歡迎,熱烈歡迎哩?!?/p>
吐魯番的朋友說今天是星期天,又是高溫,換個地方去消暑休閑。
這是一戶典型的維吾爾農家。院子呈“凹”字形,一渠清水從屋后沿墻瀉出,繞著園子流淌,發出嘩嘩水聲,也散發陣陣清涼。院門前是一排桑樹,屋旁是葡萄園,房子平頂,墻壁有土磚坯子砌的,也有紅磚砌的,大門兩旁各植一株夾竹桃,花兒正紅,像兩團火焰張揚主人家的生活。門框邊和涼棚的支架上掛著鄧小平和吳小莉來訪時與主人的合影。一群鴿子在架下啄食,見了生人也若無其事。剛才還熱得難挨的我,看見這滿世界的綠色,身上自然就感到涼爽了。
我曾經來過尼亞孜家。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們去看坎兒井,路邊桑樹上熟透的桑椹像白色的珍珠嵌在綠葉間。早就聽說吐魯番的桑椹個兒大,含糖高,現在見了,誰還忍得住饞不往樹上爬。許是我們的笑聲驚動了樹旁的農家,從院門口走出一對年過半百的男女。我想糟了,該挨罵了,人家的桑椹是要賣錢的。他倆向我們走來。我們都不好意思地停下了手,不想他倆笑著對我們說,摘吧,天晴了,桑椹甜,味道好著哩。男的擔心我摘不著,還爬上樹干把一粒一粒又大又甜的桑椹摘了遞給我,女的則站在樹下,看見哪個枝條上的果子好,就吩咐老頭兒去哪摘。她看見老頭碰掉幾粒大桑椹,就數落著:“你這老家伙,笨手笨腳。”老頭則說:“我笨,你上來行不?”她一點也不示弱:“我當姑娘時,比你還爬得高哩。”這里的桑椹確實像蜜一樣,而且入口即溶,手指被留下的糖汁弄得黏糊糊的。在品嘗佳果時,我們知道了他倆的名字。他倆也知道了我們是從湖南來這里辦事的。臨別時,老兩口叮囑我們:等葡萄熟了,你們一定要再來。
收獲就是汗水和心血的日積月累。再來這戶農家時,當初綠葉下的花絮已變成了成熟的果實,一串串葡萄像瑪瑙一般,簡直把架上的椽子都壓彎了。尼亞孜在葡萄架下的水渠旁邊擺上小桌,招呼我們圍桌而坐,隨后端上了葡萄和哈密瓜。熱依汗忙著煎韭菜合子,又拿出了馕。兩人不停地要我們多吃:“這些瓜果是真正的綠色食品哩,不用化肥,不用農藥。”既然來了,就不客氣。馬奶子顆粒大,香甜如蜜,無核白顆粒雖小,但皮薄味美;哈密瓜清脆爽口,咬一塊,像咬一包糖。隨后,尼亞孜陪我們去觀賞無花果。主人告訴我們,這是一株三十多歲的無花果樹。無花果是圣果,哪怕天氣再熱,這樹下也不能放上床鋪睡人,平日樹冠下的地面要打掃得干干凈凈,保證它的圣潔。盡管枝干粗壯,地面上還是用無數木樁撐住向四面八方伸出的枝干,免得枝干倒在地上。一個個幼果像綠寶石鑲嵌在肥碩的枝葉間,似乎故意要讓人們難以看見。人們常說,開花結果,這不就有不開花也結果的嗎?而且還博得耶穌的青睞,《圣經》中多次記載了這個上帝的兒子對這圣果的圈點。其實,無花果是有花的,只是它的花隱于囊狀花托內,外觀見果不見花,給了世界一個假相,正是這個假相給它戴上一頂神秘的桂冠。假相可以騙來價值,即使讓世界認識了它的真相,它還可以依然擁有??杀≈魅烁嬖V我,這無花果今年已摘了兩次,他們舍不得享用,全用來招待客人。我在枝葉間仔細搜尋,希望能找到一個成熟了的果子,但始終沒有見到,我斷定自己品嘗不到這圣果的滋味,只能留下遺憾了。主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爬上樹干尋覓著,終于采摘到八個如蟠桃般大小,色澤金黃的果子。這是稀罕之物,大家興奮異常,爭相欣賞,就像觀看傳世珍寶。桌邊,主人又告訴我們食用圣果的儀式,還給示范。他先將無花果拍三下,把果實拍扁,這才閉上眼睛暗暗許愿祝福。他說小平同志也品嘗過這樹上的圣果,也許了愿,他許愿時神情專注;吳小莉吃過這圣果,也照樣許了愿。我問他們許的什么愿您聽到了嗎?他說,這是秘密。歡笑聲中我懷著虔誠的心情把圣果送入嘴里,頓時香甜簡直讓我頭暈。雖然我們每人只分了一小塊果肉品嘗,但口中香甜好長時間還留有余味,就連姑娘們離席時,身上卷起的風也是香甜的。珍貴的東西是不可多得的。
尼亞孜彈起了都它兒,優美的琴聲振動了綠葉。熱依汗踩著節拍跳起了麥西來甫舞。兩位老人邊跳邊招手,要我們加入他們的陣營。我不敢,我的朋友鼓足勇氣跳了幾下,那笨拙的樣子讓人噴飯。那些另類的舞蹈動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學會的;還有心理閘門也不是一下可以打開的??墒撬麄儾贿^三歲的小孫女,沒有誰動員,就跟著爺爺奶奶又搖脖子,又聳肩膀,把那高難動作做得蠻到位,引得大家一陣哄笑。但小家伙并不因大家發笑而害羞,繼續蹬足揮手,扭頭晃腦。我把小家伙抱過來,親了她一下。她似乎得到了獎賞,又像一只小鳥飛過去,起勁地跳了起來。
尼亞孜是種葡萄的能手。他種了好幾個品種的葡萄,一個品種一片園子。我們隨他鉆進葡萄架下,沉甸甸的果子不時碰撞我的腦袋。他提著籃子,要我們采摘葡萄,還不斷地說,你們喜歡哪一串就摘哪一串。尼亞孜將采摘來的幾種葡萄分門別類裝箱。他每裝一箱還要盡量把葡萄弄得實在一些,以便裝得更多。我想這人挺精明的,這不是要讓我們多買一些他的鮮貨嗎?在他將幾箱葡萄裝入轎車尾箱時,我提出要他過秤。他說:“不用。”我問他:“這一箱要多少錢?”他詭秘地一笑:“我這葡萄,貴哩?!标P鍵時刻該讓他宰一刀了。我掏出錢來,要他說個數。他卻說:“沒關系哩,自家產的,你們來我家做客,是看得起我,再說,這錢能買我的情嗎?”我把一張百元鈔向他塞去,他生氣地吼道:“你咋啦?”我站住了,心中一陣跳動。要是在我們南方,主人不僅要想方設法讓你多買些,說不定還會塞進一些變質的果子混在箱子里面的。許多失落了的淳樸在這里又見到了,這種淳樸會像綠色一樣永存嗎?
時至如今,一連五個盛夏酷暑我都在吐魯番愉快而又舒適地度過,而且創作頗豐,實在令人高興而又振奮。回想當初我來吐魯番害怕自己熱得成為木乃伊時的心情,不禁啞然失笑。我后半生的盛夏酷暑一定還會在吐魯番度過的。
美,無處不在;美好,常在身邊,關鍵在于一個人能否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