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雖然會有很多夢想,但卻未必都能一一得以實現,這樣,那些不斷涌現出來的美麗的夢境,便被珍藏在心田里,永難釋懷#65377;
我的第一個人生夢想,萌生在少年時代,但不是想當醫生#65380;作家,也不是想成為科學家,而是兵之夢#65377;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那個情景:在觀看電影《狼牙山五壯士》時,當片中演到八路軍戰士浴血抗擊日寇,掩護鄉親們轉移的危難時刻,就在電影院里,我猛然冒出一個童稚的想法:“我是老百姓,還是八路軍?”結論當然是后者#65377;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把自己劃歸到了軍人行列,小小年紀,便從心理上萌發一種有別于普通老百姓的優越感,這一情結,使我陡增了一份男孩兒的血性,并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年加深,乃至夢牽魂繞#65377;
參加工作時,我將滿18歲,尚在多夢時節,潛意識里,對兵的夢想尚存一線希望#65377;去單位報到那天,我穿了一件嶄新的的確良軍上衣,那是通過熟人關系,煩人托竅才買到的,這在當時服裝色彩單調的年代可是稀罕物,許多年輕人都將能夠擁有一身綠軍裝視為奢望#65377;記得小時候有一次過年,母親給我和弟弟每人買過一件綠色的新衣,我們哥兒倆簡直愛不釋“身”,穿得格外在意,轉年春節又當新衣穿了一年#65377;現在,我終于擁有了一件真“家伙”,當然要穿著它去開始我的新生活#65377;
這件軍上衣便成了我的主要服飾#65377;上班時,我換好了工作服,就把它小心翼翼地掛好,避免弄臟#65380;弄皺;每逢節假日,出來進去的則又成了逛衣#65377;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我參加了單位的搶險救災工作,每日往返家屬宿舍區修繕房屋,有一天傍晚,下班后我去浴室洗澡,待洗完出來,竟發現掛在更衣室里的這件軍衣不見了#65377;當時,我還特意把它掛在了所有衣服的最里邊,可還是未能躲過偷者#65377;我因此猜想,這竊賊可能一直盯著我的這件軍衣,這次終于得手了#65377;當晚,由于被竊者偷去外衣,我只好穿著沾滿灰漿的工作服回家#65377;
這年冬天,正讀高中的弟弟應征入伍,遠赴吉林柳河空軍基地#65377;弟弟當兵,多少“稀釋”了我的一些兵之情懷#65377;家里有了軍人,自然就能有一些軍用品,我剛剛丟了一件軍衣,又還在傷心,很想給弟弟去信再索要一件,可當我提筆時,想到新兵頭年,軍裝并不富余,遂打消了寫信的念頭#65377;但是這個傷痛,卻永遠也不會結痂#65377;
轉年冬季,新一年征兵工作開始的時候,單位里也進行了動員,出于愛國熱情,我幾乎連想都沒想就到保衛處報了名#65377;可隨后我就為難了,我擔心母親剛剛送走老二參軍,現在老大又想當兵,她會同意嗎?因為當兵很艱苦,母親會擔心我的身體#65377;臨近體檢前,我得知這次征兵是蘭州空軍地勤,符合我當時的理想,很想到部隊去鍛煉和體驗生活,以利于詩歌創作#65377;我向母親講了我的這一想法,沒想到,母親不僅沒有阻攔,而且還通過同事幫忙,聯系到招兵的熟人,以便使我能在體檢時順利過關#65377;我當時認為,政審不會有問題,唯獨我的眼睛有些近視,為此,我還設想了一些蒙混過關的小動作#65377;哪想到,還未輪到檢查視力,我便被莫名其妙地刷了下來,讓我甚感沮喪#65377;事后得知,是單位事先與負責征兵的同志打過招呼,×××單位不放,找個借口將他刷下#65377;這樣,我重燃的兵之夢,就這樣輕易地夭折了,空有一腔歡喜,而終于未能如愿#65377;
我從少年時閱讀文學作品,就偏愛那些戰爭題材的,記憶中,古典的首推《三國演義》,當代的則是在當時能夠找得到的書,如《保衛延安》#65380;《戰斗的青春》#65380;《當烏云密布的時候》等等,這些有關戰爭內容的書籍,給了我潛移默化的影響和與時俱長的向往#65377;中學畢業前夕,我讀到一本詩集《軍號聲聲》,1972年出版的這本反映軍旅生活的抒情詩集,節奏鏗鏘#65380;朗朗上口,曾伴隨我度過了一段難忘的學習時光#65377;有意思的是,當我被分配到新聞單位,從事副刊編輯工作初始,曾經分管詩歌稿件,那是1978年春天吧,詩集《軍號聲聲》的作者李鈞,當時在天津警備區政治部任職,應約來編輯部送稿,由此,我們便以編輯和作者的身份相識了#65377;作為一名軍人出身的詩人,李鈞為人直爽#65380;熱情,我們之間因詩緣而結下的友情,相知相交已近三十載,至今情篤如初#65377;當年,天津駐軍的顏廷奎#65380;賈寶泉#65380;張月奎以及后來的趙廣建等,都先后成為我很好#65380;很知己的詩友與文友,能與這些軍人作者成為朋友,并且當他們轉業之后仍能保持友誼,除了他們自身的文采,還有他們獨特的軍人素質,與他們交往,讓人感覺親切#65380;坦誠而無戒心#65377;
可以說,軍人這個字眼兒,在我心里一直有著崇高的位置#65377;回想起來,我最初的一篇紀實文學作品《你們是功臣》,就是描述四個普通的鐵道兵戰士,在河北遷西引灤入津戰役中的卓越功績#65377;那是1982年冬季,我們冒著危險深入引灤前線采訪,與軍人近距離接觸,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心靈震撼#65377;由于工作關系,多年來,我還結識了國內一些著名的軍人作家和詩人,如劉白羽#65380;魏巍#65380;李瑛#65380;王宗仁#65380;周大新#65380;苗長水#65380;陶純等,他們的為人與文品,都在我的工作和生命歷程中,留下過積極的影響與昭示#65377;
翻檢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舊照片,竟然發現我那時留下的幾乎所有影像,無論是在單位的庭院或編輯部里,還是在出差約稿或旅行途中,都是身著一件綠軍衣,這無疑證實了我當時的一種審美理念,在一年四季的穿戴中,尤愛綠色的戎裝#65377;那一時期,我經常到孫犁先生家里去,除去談些稿件和版面情況,也捎帶幫老人辦一點取稿件或送稿費的雜事#65377;孫犁先生對年輕人的扶植是熱心而細致的,特別是年輕編輯和青年作者,在編務和寫作上遇到的難題,老人都會給予誠摯的扶助,他在家中不斷地接待求教者和組稿者#65377;1982年8月,孫犁先生在一篇《關于編輯工作的通信》中寫道:“在藝術宮殿值班的神,不是綠衣少年,就是紅妝少女#65377;這是一種藝術繁榮的景象#65377;”讀罷此文,有人便猜測“綠衣少年”是誰,“紅妝少女”又是誰,也有人對號入座#65377;其實,我倒認為,孫犁先生將當時報紙刊物編輯多為年輕人的現象,說成“綠衣少年”和“紅妝少女”,指的并非是某個具體人,而應是泛指#65377;但是,經常出入孫犁先生家中的求稿者和拜訪者,確也不乏“綠衣少年”和“紅妝少女”們,是他們給了老人最直觀的印象#65377;
隨著年齡的增長,兵之夢就越來越像是一個夢了,或者說,就永遠只能是一個夢了,如此,那就讓它在心里存著#65380;暖著,只要不破滅,就永遠都富有一種誘惑#65377;可既然是誘惑,便又會時時地鼓動著我,讓我感受到它的無時不在,它的不可抗拒#65377;2000年,正在讀職專的外甥,突然萌生當兵意愿,這個18歲的男孩兒英俊#65380;漂亮,他的當兵志愿得到我的嘉許,并努力幫助他完成各種入伍手續#65377;雖然當兵過程頗費了一番周折,但最終外甥還是如愿以償,當上了一名武警戰士#65377;入伍后,我向外甥約法三章,告知當兵入伍是年輕人一次難得的歷練機會,是人生的一次轉折,是思想品質成熟的開始……平心而論,送外甥當兵,又何嘗不是我兵之情結的一種延續啊!
2005年夏季,已經上大一的女兒,在暑假期間軍訓#65377;那天,我到南大校園去看她,只見從遠處裊裊婷婷地走來一個“女兵”,及至跟前,才認出這個身著迷彩服#65380;滿臉稚氣的“女兵”就是女兒#65377;女兒剛剛結束訓練,望著她那被驕陽曬得微黑的臉上,蒸騰著的熱汗以及戎裝上沾滿的塵土,我的心中陡然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情感,暗自激動了很久#65380;很久#65377;
許是兵的情結孕生太久,才致使永難化解#65377;回憶起來,從上中小學時,就曾經參加學校組織的軍事訓練,那是冬季,人手一根長棍,在體育老師的帶領下練習拼刺;還曾以班級為單位,進行過徒步野營拉練;參加工作之后,加入了單位的民兵組織,在實彈射擊中,成績優良……
人生中所經歷的人和事,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多會被淡漠或忘卻,然而那些留存下來的記憶,哪怕只是一些零星瑣屑,也將成為最值得珍存的紀念,尤其是那些曾經潤澤過生命的細節#65377;我向往了四十余年的兵之夢,注定是今生難圓了#65377;每當憶起這些,內心中總還會涌起隱隱的遺憾,但是,當我把這些人生片斷,剪輯在一起并注入了鮮活的情感,便又突然感到一種幸福了#65377;
(選自2006年12月21日《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