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村莊

我住的城市很美#65377;尤其是酷暑漸漸退去，初秋悄悄到來之后#65377;南邊青山如黛，一抹墨綠，蜿蜒于城中#65377;北面明湖如鏡，一泓碧水，以巨大的包容，匯集了來自溝溝壑壑的流水#65377;復涌的泉水，洗去了停噴時滯留人們心頭的煩惱和憂慮，使川流不息的街頭充盈了一種靈動#65377;我愛這里的山水，卻不習慣充斥于城中的浮華，心里牽掛的仍然是勞作于田間的那些父老鄉親#65377;于是跳上了回村的汽車#65377;直到當啷一聲，開了門上的大鎖，推開老家兩扇吱吱呀呀的大門，忽然覺得自己一下子踏實下來，就像一塊黃土燒成的磚，又回到了黃土地上#65377;

一

老家的院里栽滿了樹，醒目的是西南角那棵老榆樹#65377;這樹系父親年輕時所栽，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母親曾用身子擋住民兵連長砍樹的斧頭#65377;人去物留，它特別理解主人的心意，像賭氣似的長啊長啊，粗碩的樹干筆直地伸向天空，斑斑駁駁的陰影覆蓋了大半個天井，枝頭站著只喜鵲，喳喳地直叫，像是歡迎我這久別歸來的朋友#65377;

八十年代初，我在老家的地基上蓋起五間磚石結構的北屋，檐角上翹，脊背隆起，顯得很有氣派#65377;誰知，二十年后，四面的大屋小樓如雨后春筍拔地而起，越蓋越高，使它相形見絀，不得不淪為“孫子輩”#65377;這似乎告訴我社會前進的腳步，但自己心里又不是滋味#65377;

盡管矮了，舊了，老了，總歸是親手所建，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一把摟在懷里，仍然感到特別親切#65377;撿起父親留下的雞毛撣子拂去桌上的塵土，笨拙的舊式家具顯露出那種質樸大方的美#65377;案頭上那個大鏡子是奶奶留給母親的，水銀已經脫落，照上去很難看出人的模樣，但家里人仍不舍得送到舊貨市場上#65377;輕輕地推開窗子，手擰開關，屋頂的吊扇跟著咿咿呀呀轉起來，凝集在屋里的霉氣潮氣逐漸稀釋，沁出絲絲愜意的清涼#65377;窗前那個破舊的沙發，已經幾處露出破綻，妻子舍不得扔掉，這下派上了用場#65377;我坐在上面，寬闊#65380;松軟，一下子使我發現了它的價值#65377;鄰居送來了一壺開水，我用它泡杯茶，趁熱，狠狠呷了一口#65377;不知是老家的水好，還是口渴的緣故，一股清香從嗓子眼兒里冒了上來#65377;已經是多年沒有的享受了，骨碌一下，我倒進沙發里，慢慢閉上眼，細細地品味著#65377;

寂靜中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我一愣，霍地從沙發上站起來#65377;這是病中的大嫂，她身患重癥，不久就要離開人世，我必須去見她一面#65377;

細想起來，吃不準大嫂是什么時候嫁到我家的，因為她和大哥結婚的時候，我還沒有出世#65377;從記事起，留在印象里的，就是她個子挺高，兩只小腳，腰身像風中的柳枝，擔著兩桶水，從井臺上顫巍巍地挪下來，順著石鋪的窄道一步三搖#65377;誰也說不清一天要擔多少次，反正一家十五六口的吃水#65380;洗刷，都是從她的兩只桶里倒出來的#65377;我常常背著奶奶，從干糧筐里拿出一個窩窩頭，塞到正在灶前拉風箱的她手里#65377;大嫂默不作聲，兩道淚水，從深陷的眼眶里慢慢溢出，淌過瘦削的面頰，一滴一滴落在地上#65377;灶里的火舌吐出來，殷紅的火光#65380;蠟黃的臉色和不斷推出推進的風箱桿子，成為我童年記憶中一幅無法磨滅的剪影#65377;

大嫂在床上躺了三年，已瘦成骷髏#65377;已近僵直的身體，看起來有點可怕，臉上仿佛發出幽靈的光輝#65377;見了我，張大了嘴巴，氣息已經很微弱了#65377;她艱難地伸出手，猛地又縮回去，一陣劇烈的疼痛從臉上掠過#65377;大哥告訴我，她的背上有兩個肉瘡，已經爬滿了蛆#65377;唉，大嫂一輩子不容易，從沒做過昧良心的事，為什么讓她臨終還要經受這種煎熬?

大哥覺得有愧于大嫂，他們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幾十年，還為他生了五個孩子，在他面前，大嫂從沒說個不字，直到病倒的那天晚上，大嫂還為他剪去長長的腳趾甲#65377;如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等死，因而肝腸寸斷，老淚縱橫#65377;

黑咕隆咚的屋里，只有沉默和輕輕的抽泣#65377;

“能不能買點止疼藥，為她減少一些痛苦?”我問侄子們#65377;答說村上的衛生室因為賣假藥已經被查封#65377;難道鎮衛生院就不能跑一趟嗎?這話到了嘴邊，我卻沒說出來#65377;看看他們破舊的衣服#65380;疲憊的身子#65380;發紅的眼睛，他們已經盡了心力，大嫂的病已經使他們陷入貧窮和無奈，作為我，不能也不應該再要求什么#65377;

對于大嫂，我也是有愧的#65377;

一天，上了年紀的大嫂問我:“兄弟，你能不能帶我去棗元看看火車?春天里刮南風，我有時聽見火車叫#65377;”

家離棗元車站僅二十多公里，火車在德國人修的這條鐵路上跑了近百年，像我大嫂這把年紀，沒見過火車的絕無僅有，滿足她的要求也是輕而易舉，開車只有半小時的路程#65377;再忙，也不可能抽不出這點時間，所以我沒有理由不答應#65377;

我很同情大嫂#65377;她活得不容易，三年困難時期差點餓死，后來日子好點了，大哥脾氣不好，孩子們也常常惹她生氣，后來得了病，手腳不那么利索了#65377;逢年過節，我一定去看看她，送點魚肉，留下點錢，她那感激的目光讓我很難受#65377;她從小對我厚愛有加，幾十年還是我欠她的太多，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的一點心意呢?說實在的，帶她去棗元看火車，我是放在心里的，但卻一次又一次地拖下來，始終沒有抽出半小時，來滿足她這個小小的要求，現在已經無法滿足了#65377;

從大嫂家出來，已近中午，陽光透出云層撒滿大地，和大嫂黑暗的小屋造成很大的反差#65377;我揉了一下眼睛，心里想，母親送走了奶奶#65377;我送走了母親，我和侄子們即將送走久治不愈的大嫂#65377;母親送走奶奶時的心情，我不得而知，我送走母親時只有悲痛，而真的送走大嫂，除了悲痛之外，又多了一層無法彌補的遺憾#65377;

中午一人自炊，沒有食欲，喝了碗稀飯，手中的饅頭難以下咽#65377;撿起放在桌上的那盒舊煙拼命地抽起來#65377;

二

愈接近這片土地，愈覺得家鄉的可敬可愛，正是這片古老而又神奇的土地，孕育了燦爛的龍山文化和一代又一代的農人#65377;它是那么無私，從不要求回報，它是那么無畏，面對滄桑之變，仍保持一種沉靜#65377;它的胸襟那么博大，對來自各方面的不平，那么包容，從不計較#65377;它又是那么熱情奔放，呼喚著種子下地，承載著農人的希望#65377;

飯后，我到村頭溜達#65377;鄉親們扛著農具#65380;推著車子下地，他們匆匆的步履，反襯出我的悠閑#65377;我登上圍墻的斷壁，上面布滿了枯黃的蒿草#65377;天上的云層厚了，漸漸把太陽遮住，大地變得白蒙蒙的，村頭河岸長滿了樹，一波連著一波的綠把村子包圍，只有幾座樓房浮島般凸現出來#65377;淡淡的光#65380;薄薄的霧#65380;青青的綠，染出一派氤氳和生機#65377;

那條小河的水，過去清澈見底，如今變渾了，變濁了，不知哪家企業的廢水滲進來#65377;盡管如此，還是艱難地不屈不撓地向前流動#65377;啊，逝者如斯#65377;歷史曲折而反復，唯有故鄉，任怎么變化，永遠親切可愛#65377;

腳下的圍墻，據說系清末所建，集全村財力物力，二百人干了三年，如今傾頹得一塌糊涂#65377;它也該倒了#65377;它的使命已經完成#65377;事物猶如人，在歷史長河中掀起的浪花是有限的#65377;你看那些散亂的磚頭#65380;僵直的石灰樁#65380;斷壁殘垣，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65377;

我踩著一塊搖搖晃晃的石頭跨過小河#65377;啊，這道，這河，這石頭，不知走過#65380;跨過#65380;踩過多少遍了#65377;小時候去坡里挖野菜，去時，擔著空蕩蕩的筐子輕巧地蹦過，回時，扛著滿載的筐子涉河蹚過#65377;盡管肩上壓出血印，內心卻是充滿青春的歡娛#65377;剛才過河時左顧右盼，猶豫許久才跨步，方知年紀帶給我的不僅是成熟，還有莫可奈何的衰老#65377;

河對岸一片迷金錯彩#65377;高粱紅了，谷子吐出金穗，熟透的苞米掙破綠葉，露出黃色的尖尖#65377;秋陽下，白墻與紅瓦互襯，藍天與莊稼相映#65377;呈現出一種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共同繪制的給人震撼的大美#65377;左側，二妮子在拾棉花#65377;我走近，和她聊起來:“今年棉花怎么樣?”她說:“蟲子特別多，打了五道藥，還沒下去，不知是蟲子有了抗藥力，還是藥水摻了假#65377;”我想，不是說有抗蟲棉嗎?我有印象的，是哪家報紙登載，記不清了#65377;二妮子又說:“這樣一來，五畝地五千元收入的計劃要落空，給兒子訂婚的安排至少要推到明年#65377;”我說:“快晌午了，該吃飯了#65377;”“那好辦，飯就在地頭上，吃點涼干糧，喝點熱水就行#65377;”這當口，我看見她的臉曬得烏黑，皮膚粗糙，額頭和眼角已爬滿皺紋，下巴兩邊深得像條溝#65377;幾年不見，竟老成這個樣子，遠不能和城里四十幾歲的女性相比#65377;蓋房子，娶媳婦，孩子上學，像三座大山，壓得她(他)們喘不上氣來，哪有金錢和心思去抹美容霜#65377;

孩子就是他們的命根，一代又一代的農民為了孩子而操勞，當他們交出接力棒的時候，就已經是黃土快要埋到脖子之際#65377;想到這里，我的心有點灰，但也說不出個中滋味，只是下意識地轉過頭#65377;

這一轉，我無意間發現，不遠的梯田里有一個人頭在晃動，一會兒被棉花棵子淹沒，一會兒又浮出來#65377;我移動雙腳慢慢湊近#65377;是一個老頭，頭發已經花白，上身著褪了色的藍布褂，下面穿著條破舊的灰褲子，腰間系著有許多褶皺的塑料袋子#65377;他坐著杌撐子，眼睛朝上瞅著棉花，伸出顫抖的雙手，把棉花摘下來，掖進腰間的袋子，每拾凈兩棵，挪一下杌子#65377;起來，蹲下，再起來，再蹲下，不斷地重復，腰間的袋子漸漸鼓起來#65377;然后，拄著棍子，哆哆嗦嗦地走到地頭，解開腰間的袋子，倒出棉花，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65377;如是這般，周而復始#65377;我站在他的背后，看不清是誰，等他回過那張蒼老的臉來，這才認出是老張頭#65377;

“你咋還干哩?”我問#65377;

老張頭已八十多歲了，右眼已經失明，只有左眼還通點路#65377;他歪起脖子，使勁地用左眼瞅我#65377;借著強烈的陽光，終于認了出來#65377;答道:“他們(指兒子兒媳)上班沒有空，棉花開了，還能扔在地里?人老也不能白吃飯，能干多少是多少#65377;”

我沒有開口，卻情不自禁地移動腳步，蹲在老張的棉田里，與他一塊兒摘棉花#65377;好像這種方式，才能使我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65377;

菜園也到了豐收的時候#65377;畦上的黃瓜頂著小花，輕輕地垂下來;地里的大白菜展開寬闊的綠葉，懷抱著黃白色的蕊;豆角長長地拉下來，一絲一掛，像無限的情思;畦中的韭菜綠得晶瑩，等待著收割#65377;

老劉正蹲在菜地里，認真地看著那一棵棵白菜，輕輕地用手把葉子上的青蟲子拿下來，用腳踩死#65377;他說:“不能打藥，這是綠色蔬菜，上等價格#65377;”他說話時臉上現出自信#65377;他告訴我，今天早晨四點就起來了，帶著手電拿蟲子，太陽出來之前，已拿了兩遍#65377;

高家老二拉著一車麥秸過來，準備冬天大棚的保暖#65377;一不小心，車輪子掉在泥窩里，吆喝過路的人幫他把車子拉出來#65377;他臉上很焦急，汗水濕透了里邊的褂子，兩只腳上沾滿泥巴，褲上濺著泥漿，一副狼狽的樣子#65377;我說:“老二，也不小了，悠著點#65377;”他“啊”了一聲，繼而又搖了搖頭，說:“不，趁著身體還好，多干點，積攢兩個錢養老#65377;”我不解地搖了搖頭#65377;他比我還大，今年六十，但畢竟我與他的處境不同#65377;

秋季天短，轉眼就到了傍晚#65377;我站在兩條小路的交叉口上，路面被沉重的腳步和機動車反復碾壓，已變得松軟#65377;蛋黃似的太陽，裹在西天林梢的晚霞里，顯得綿軟而無力#65377;淡淡的霧和上升的地氣連在一起，像一層白紗籠罩著田野#65377;歸鳥沒入西邊的楊樹林里，而林莽愈來愈黑，宛如龐然的巨獸的脊背#65377;不知何方的拖拉機，傳來沉濁的“噠噠”聲#65377;眼前的地里，仍有三個人影在晃動#65377;一個漢子在刨玉米茬子，镢頭揮過了頭頂，然后狠命砍下，“咔嚓”一響，順帶一掀，牽扯著許多根須的茬子便露出地面#65377;然后又向前一步，把镢頭重新舉起#65377;在他后面，是一個孩子，大概是放學之后來參與的，手中抓著一個二鉤子，比镢頭輕快多了，也學大人，把二鉤子舉起，照著茬子砸去，敲碎板結的泥土，然后彎下腰，拿茬子在二鉤子的棍上一蕩，上面的土便都掉下來，隨即把茬子扔到后邊，動作沒有大人熟練，干得還是頂認真，亦步亦趨，大人抓一個，他砸一個#65377;再后面，是一個女的，手托一個盆子，盛的可能是肥料，沿著前面滅倒的茬子，一把一把均勻地向下撒著#65377;她倒著腳向后走，背向男人前進的方向，臉朝西邊已經落在窩里的太陽，眼睛盯著地#65377;她不愿遺漏該撒的每一個角落，又不愿撒到任何不該撒的地方#65377;肥料很貴，男人能買了來，已經很不容易，怎么能浪費呢?

我問那個漢子:“還不收工?天都黑了#65377;”“再干一會兒，明天拖拉機就要耕地了，得趕緊把茬子倒出來#65377;”他答#65377;又說:“今年玉米長得好，茬子大，倒不好，碴碴拉拉的麥子出不齊#65377;”說罷，繼續揮起镢頭#65377;

翻過遠處的那道山嶺，只要四五十公里的路，就可到達省城#65377;此時城里的霓虹燈五彩繽紛，各種娛樂場合開始熱鬧起來#65377;飯后的人們，或挎著妻子的胳膊，或牽著溫順的小狗，在悠閑地散步#65377;大飯店里觥籌交錯，陶然醉然#65377;但在這兒，在太陽已經落下，月亮還未升起的原野上，農人一家三口為了美好的愿望和豐收的憧憬在辛勤勞動著#65377;

晚飯后，我泡了一壺茶#65377;幾位鄰居湊到院子里拉呱，我向他們說了二妮和老張在地里干活的情形，表示很不理解#65377;他們聽了，卻不以為然:“現在沒有閑飯養閑人，死不了就得干#65377;”“生就是干活的命，要不下一輩子別生在草帽子底下#65377;”“這比過去好多了，學大寨那幾年，吃地瓜干子推車子，餓得腰都直不起來，不是也得干嗎?和那比，在天堂了#65377;”

大伙兒走了，空寂的院子，又剩下我一個人#65377;銅鏡似的月亮升上來，圓圓的，留下一個小小的缺口，就像不知被誰砍了一刀似的#65377;月光如水，只有院子中的樹枝在輕風中搖曳，樹葉的摩擦發出沙沙的響聲，如勞作了一天的村莊沉睡后的呼吸#65377;

鄉親們可能都睡了，因為明天還有許多農活等著他們#65377;社會發展，還沒有完全把他們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他們仍然辛勤地勞作，實踐自己的人生，在追求自己幸福的同時，也為社會帶來幸福#65377;人生是一個過程，是一支燃燒的蠟燭，是能量的釋放，由于它的短暫，變得寶貴和神奇，因為它的充分燃燒而變得瑰麗和美好#65377;對于他們，難道僅僅是一種同情嗎?

很可惜，政策使他們告別了貧窮，但并沒有改變他們的地位#65377;我已經走出他們的行列，再也不會像眼前這樣“挑燈夜戰”了#65377;但又覺得，說什么也不應該忘記他們#65377;

三

村莊老了，不，確切地說是村莊又增了歲月#65377;村莊是不會老的，因為誰也說不清楚這個村莊還會存在多少年，村里的人還會繁衍多少代，喜鵲還會在老樹的枝頭上啼鳴多少個清晨#65377;

但村莊的歲月是看得見的，樹木#65380;房屋#65380;圍墻#65380;道路#65380;舊社會留下的小廟#65380;村里的人臉上的皺紋都印刻著村莊的歲月呢#65377;

關帝廟已蕩然無存，僅剩下鑿在墻里的擺放關帝爺的臺子，雖然殘破不全，依舊保留了原來的面目#65377;早先年代，關帝廟香火旺盛，特別是遇到旱澇災害，四外八莊的人們聚攏這里，虔誠地叩首跪拜#65377;“文革”期間，換了對象，那塊掛著的鋼軌“當當”一敲，蒼然悠遠的聲音變成一道號令，傳到千家百戶，隨之人們就圍攏來，早請示#65380;晚匯報，向老人家表忠心#65377;如今這里冷冷清清，只有幾個婦女在門過道里打撲克，表現一種沖破羈絆的自由#65377;他們什么也不信了，只信自己的力氣#65380;本事，所以把撲克牌摔得“啪啪”地響#65377;

從官地街向東，便是鎮武廟了#65377;重檐高翹，雕梁畫棟，我永遠記得，廟里齜牙咧嘴的神像，以及廟門前的大獅子和十幾道青石的臺階#65377;據說，當時建廟，是希望神仙的那只大腳踩住妖魔鬼怪，保護村子的平安#65377;誰知事與愿違，從廟建起之后，村里來過三次土匪，日寇的飛機扔了兩個炸彈#65377;也許邪惡力量超過了門神腳踩下去的力氣，但善良的村民們沒有泄氣，依然照敬不誤#65377;從前，廟的兩邊是一家財主的房子#65377;這家財主赫赫有名，早期靠賣“寨子布”發家，一年之后，居然在北京大柵欄最繁華之處#65380;天津濱江道的中段，以及上海南京路，有了自己“祥字號”的商店#65377;爾后一場大火，把北京“瑞蚨祥”化為灰燼，然而第二年秋天，“瑞蚨祥”以更加富麗堂皇的雄姿屹立在京城街頭#65377;皇親國戚，達官貴人，都愿意把錢存在“瑞蚨祥”#65377;它的“貨真價實#65380;童叟無欺”的店訓影響了幾代人#65377;解放后被定為民族資產階級，“團結#65380;利用#65380;改造”，團結是形式，斗爭是內容，這個家族沒能躲過文化大革命帶來的厄運……

沿著狹窄的村街走向歷史的深處，那里確實有燦爛的商業文化的輝煌#65377;那輝煌至今仍在閃爍，后人竟然沒能超越#65377;

我曾參加過對他們家人的批斗，也曾參與拆掉那些樓閣亭臺的暴烈的行動#65377;“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繡花……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65380;“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當時我輩是多么理直氣壯#65377;幾十年過去了，歷史偏偏又否定那種“革命”#65377;一代一代村干部和村民在實踐中覺悟，那高大的門樓背后不僅是明清遺產，而且蘊涵著深厚的文化底蘊#65377;

事情已經過去，誰也不會對前人行為進行過多的責備，但卻不能不對大煉鋼鐵#65380;“文革”十年之類進行強烈的反思#65377;這兩次大的“運動”，使那片老房子化為烏有#65377;但愿人們今后不再盲從，不再逆來順受，任人擺弄#65377;

回到家，已是掌燈的時分#65377;匆忙用完飯，扭開桌子上的舊臺燈，認真做些記錄#65377;覺得還應該把心沉下來，多在這里住幾天#65377;我自從這塊土地走出去，離開了這個群體，整天忙忙碌碌地不知干了些什么#65377;和他們接觸的日子，畢竟太少了，這不能不使我感到內疚#65377;我的根在這里，我是村莊歲月的一部分，每一次回到家，對我來說，都是一次尋根之旅與精神的回歸#65377;

我的村莊，我生命與靈魂的故鄉#65377;

2006年7月

(選自2006年第10期《中華散文》)

題圖攝影孔祥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