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趕著轎馬車,漓漓拉拉拖出一線墨跡,從我的筆尖下走出來時,我的眼睛濕潤了:他坐在馭座上,頭戴盆帽,嘴銜煙斗,臉被陰影涂得模糊,吐出的青絲卻異常清晰。他是我的父親,一個不安分的馬車夫。
我們家住在火車站跟前,離縣中學十二里路。天剛亮,我被火車笛聲驚醒,坐起來,光著膀子,把棉被擁在腰間,聽機車空哧空哧喘,腦子胡思亂想:從火車里吐出的是些什么人,拉走的又是些什么人呢?窗外響起他喂馬,套車,吵吵巴火的吆喝聲,馬兒咴咴,破大院熱鬧起來。
“兒子!”他嗚嗷喊叫。
我背書包跑出屋。他把我舉上轎馬車,身上土炕味熏我的臉。他睡覺時不鋪褥子,不穿內衣內褲,光赤溜肉皮貼炕席,圖舒坦。傍晚放學回家,我抱住他粗壯的胳膊,爬上車,嗅到他一天的汗腥味、煙草臭和酒氣。他不像別的車把式,旁若無人地端坐在馭座中間。他坐在左側,右邊留給我,天天這樣。禮拜日,過年過節,連長長的寒暑假,我不上學,他都讓右邊的位置空著。
我搭第一趟車上學。我摟著書包,傍住他。濃霧從路邊洼地涌上來,漲潮般翻滾,什么都被淹沒了,只能聽見聲音:車輪沙沙,馬蹄沓沓,鈴鐺丁咚丁咚。陽光將霧洇成桔紅色。一束陽光劈開條霧的胡同。胡同里,馬頭高大,鬃毛秀美,皮毛綢緞般光滑。兩根車轅筆直,兜帶攏住馬兒溜圓的肚子,馬臀顛聳,尾巴一甩一甩,真神氣!他揉揉鼻子,像馬一樣打個響鼻。
晨霧漸漸散去,城郊大田里,成熟的谷香飄漾。我朝路邊人家張望。他也亂瞅,賊眉鼠眼的,卻說我:“甭亂撒目。”我把脖子一縮,下巴抵住波棱蓋,笑了。鄉郊人家不搭廁所,跳豬圈,一個女人肥白的屁股在陽光下晃。他嗷嗷叫起來!慌得女人扯起褲子,罵罵咧咧。等看清是他,女人咬住嘴唇,笑了。轎馬車快活地向前奔去。
就是這個女人,讓我和父親鬧翻了。那是以后的事,我清楚記得,那天很熱,她站在院心,手搭涼棚,朝他張望。他一怔,吆喝住車,說:“我下去會兒。”猴急急跳下車。
女人抿嘴一笑,扭跶扭跶進屋了。
我留在馭座上。一輛輛馬車駛過,車伙子們嚷道:“你爹呢?”
朝那邊一指。
車伙子們怪模怪樣地笑道:“有景呀,快去瞧瞧吧。”
太陽似火,我渴得受不住,跳下車,順便找口水喝。我走進院子,走進灶間,里屋門虛掩,手工刺繡的門簾上,一對鴛鴦傍著輕舟浮游,漁夫站在船尾扳櫓,船頭坐個胖小子,懷窩兒抱條紅鯉魚。我被迷住了,準是女主人繡的。就在這時,我聽見她哧哧的笑聲,他粗野的喘息……我的臉刷地通紅。屋里折騰得更邪虎了。我拔腿往外走,猛然發現手里端著水瓢,扭身一撇,“噗”,葫蘆瓢竄進缸里,水花驚濺。我逃也似溜了出去。想到屋里院外成天忙活,連個盹兒都不打的娘,想到大天白日,他把兒子扔在路上,我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我徒步回家。馬也要跟我走,車閘拖住轱轆,嘎吱嘎吱響,急得馬兒咴咴叫。
身后響起腳步聲,他喊道:“咋不上車?”
我咬住嘴唇,太陽迎著我晃,淚水爬滿臉。我快步向前走去。
那個女人撩著蓬亂的頭發,攆到院門外,吆喚:“那不是咱小子嗎?進來喝口水呀。”
我惡心透了!
他趕車攆上來:“上車。”
我不勒他,陰沉著臉,往前走。
他停下馬車,拍打右邊座墊:“上來。”
我瞅都不瞅他。
“操!”他摸摸粗硬的脖梗,訕巴搭笑了。
從那以后,我放學后磨磨蹭蹭,不去城關停車場找他了。反正拉腳的車伙子,都能捎我回家。他看出我要炸屁,便籠絡我,說:“兒子,咱倆逛廟會去!”
他知道我寧肯逃學,也不愿意錯過一次廟會,就像老輩人寧舍一頓飯,不舍二人轉。我點點頭。我們倆互相利用,就坡騎驢,彼此讓步了。他很高興,像拉上了一個好主道,抖摟韁繩,吆喝馬:“走,走。”
轎馬車疾行。前方屋脊起伏,鱗瓦洶涌,藍天青云若水墨畫。太陽越升越高,祝福著大地!藏紅色寺廟座落在縣郊山坡上,殿頂四角,銅鈴隱響;拱脊上金龍起飛。石階瀑布般瀉下,四面八方的人,來了不少,彎腰拱肩朝上爬。他把轎馬車停在寺廟偏門,我跳下車,一個馬童走出來。“嗨!”馬童打了聲招呼。
馬童一搭眼就知道,馬跑的是近道遠道,跑得急不急。如果是狂奔一夜的馬,腿腫了,冷丁停下,疼得蹙起眉頭。但蒙古馬天性驕傲,主人身份高貴,它就更自尊。到地兒了,主人下來,馬昂首挺胸,站得紋絲不動,儼然一尊雕塑。這節骨眼,馬腿急劇淤血,紫青斑斑,弄不好落下殘疾,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馬童會心疼得嘶嘶呵呵,急慌慌扯過韁繩,溜起來。直到馬落汗了,心火消退,才將客人的馬牽進偏門,交給養馬的小喇嘛飲水,喂料,梳洗。馬童瞅我們一眼,問:“卸馬不?”那口氣,沒把我們當回事。
他說:“不卸,喂點水就行。”
我們走進佛寺正殿,六十四根大圓柱,托梁而立。二百多位喇嘛,坐在一排排經案前,閉目誦經。信徒們跪在經案前,有的請喇嘛祈福攘災,超度生靈;有的將遠行異域,來占卜吉兇。嗡嗡聲,煙火的熏香,把我弄暈了。他在我肩膀上一按,我腿一軟,跪下了,額頭碰觸經案,經聲入耳,我聽不懂,頭被摸了一下。我仰起臉,是個老喇嘛。他將一張票子放在經案上。老喇嘛瞟一眼,咪哩嘛啦念起來。
他說:“我去轉經輪。”走出正殿。
我睜大眼睛,眼睛不夠使了。我看見后排有一個小喇嘛,比我還小,腦瓜兒像葫蘆瓢。我來了精神,擠過去,在小喇嘛經案前蹲下,小聲問:“喂,你幾歲?”
小喇嘛道:“跪下。”
我“撲通”跪下,說:“你才多大,叫我給你跪下!”
“我十五歲。”小喇嘛低聲道:“你呢?”
我說:“我十四歲。你吹牛,你比我小。”
小喇嘛“噓”道:“出家人無誑語。”
我說:“我得叫你哥了。”
“甭跟我套近乎!”小喇嘛話音里藏著笑,提醒我,“小半晌了,我這經案前,就來了你這一份施主。”
我說:“等會兒我爸過來,給你。”
“你要祈啥愿?”小喇嘛來了精神。
“什么?”
“你有啥心思?”
“我沒心沒肺。”
前排一位喇嘛咳嗽一聲,小喇嘛咪哩嘛啦念起來,再不理我。
我訕巴搭退出正殿,在各扎倉走動。“扎倉”是藏語,意思是“學部”。佛寺有四大學部:時輪學部、秘咒學部、哲學學部、醫藥學部。時輪學部有漏鐘、日晷、地測儀,研究天象。時輪學部的喇嘛,用“時輪歷法”推算出大小月,二十四節氣交接時分,日食、月食的準確時刻。時輪學部每年編一本《歷書》,發行到遼西邊地,叫大家傳抄使用,指導農事。我們縣中學,每年都得到一本。我最崇敬醫藥學部。醫藥學部藏有《珍貴七品》《四部醫典》《藥方》《秘封療法》。學徒喇嘛先學蒙、藏文字,背誦醫典,聽師父講解,領悟通盤藥理后,攀登高山峻嶺采藥,每年都有小喇嘛摔死。活下來的,從師就診。
在佛寺,管理賬目,往來文牘,用蒙、藏、漢三種文字,缺一不可。佛寺是民間最高學府,四大學部的喇嘛,是最有學問的人。學部喇嘛還俗后,有的坐鎮一方行醫,有的被聘為私塾先生,教孩子們珠算和蒙、漢文。寺院并不包養所有的喇嘛,更不包養喇嘛終生。有的小喇嘛,在寺院自學手藝,修理鐘表,畫門神、灶神,做銀匠、裁縫,后來成為手工業人。如果沒有手藝,老了,連力氣都沒剩下,又沒兒沒女,咋辦?我想起那個十五歲的小喇嘛,替他擔心。這時,父親轉完經輪回來了,一把抓住我,說:“吃齋飯去。”
我們走進伙房大院。院心支口七尺深,直徑十三尺的海鍋。鍋底被磚墻圍住,烈焰噼噼啪啪響。一撥燒火的小喇嘛,從柴房內夾出一捆捆秫秸,流星般奔向灶口,將秫秸塞進去,火舌吸力大,一卷,便將秫秸捆拖進灶膛深處。火光映紅小喇嘛們的手,映紅小喇嘛們的臉,小喇嘛們像小妖一樣興奮。海鍋四周,架起四只梯子,四個喇嘛噌噌上去,用長锨翻攪肉粥。天沒亮時,喇嘛們便開始忙活,挑燈刷鍋,把長柄竹帚刷彎了;提水擔水,奔走如飛;屠牲室內,泄漏出牛羊呻吟聲,嘶嘶剝皮聲,砰砰砍肉聲,骨肉分離,先燉骨頭后燉肉。接著,往肉湯里下小黃米,大黃米,咕嘟開后,用簸箕潑鹽,用撮子撒佐料,用壇子倒黃油。再操起長锨翻攪肉粥,四位喇嘛累得呼哧呼哧喘,汗水糊住眼睛,胳膊酸疼得不能動了,便軟軟地退下梯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撥喇嘛,飛快地爬上去。一鍋粥,肉八百斤,米一千五百斤,足夠兩千名僧人和信徒食用。
肉粥熟了。我們爺倆兒,一前一后走進齋堂。二百多名喇嘛和僧人端坐在長條凳上,靜得似空無一人。他的馬靴,囊囊囊震響齋堂。沒料到齋堂這么攏音!我真想一把摁住他,讓他把馬靴脫下來,拎在手里,光腳在水泥地上走。我正提心吊膽,那個十五歲的小喇嘛,扯我一下,光溜溜嘴巴一努,引我們進入最后一排位置。我和父親、小喇嘛,挨著坐下。經案矮,蒲團高,這不是馭座,他坐著不得勁,伸不開腿,想蹲起來。小喇嘛在他腿上一按,他不敢亂動了。喇嘛們開始齋飯前誦經,嗡嗡聲像無數蟲子,在齋堂上空飛翔。念經畢,齋堂內倏地靜得出奇,我有一種失重感,聽見誰腸子骨碌碌響。我捅小喇嘛一下:“揣蛤蟆了?”小喇嘛不睬我。又聽見骨碌碌聲,我笑了,是他鬧肚子。小喇嘛也歪嘴一笑。
長條桌上,每個喇嘛面前,反扣著一對海碗和一雙筷子。喇嘛們把自己的碗翻過來,我們爺倆兒,也把自己的碗翻過來。兩個小喇嘛,拎著飯桶和菜桶,為喇嘛和信徒們盛飯菜,勺翻如飛,行走飄逸。
我問小喇嘛:“你當過火頭軍嗎?”
小喇嘛傲慢地搖頭。
兩位小喇嘛過來了,給他盛好飯菜。我說:“我自己盛。”話沒落,我的兩只碗也盛滿了。菜是豆角、土豆、粉條,亂燉,崗尖一大海碗;主食肉粥,一勺,足有半斤。我說:“哇,夠本。”
住持大喇嘛厲聲道:“不準喧嘩!”
我一吐舌頭。
喇嘛們躬身飯菜,無聲地咀嚼。我瞅這飯,膩得邪乎,夾一筷子菜,有鹽沒油,滋味寡淡。我扒飯夾菜,一小口一小口往下咽。
他捅捅我:“兒子,使勁造。”
我吃得眼淚出來了,伸長脖子瞅,大住持坐在最前排。我小聲問小喇嘛:“你們頓頓吃這個?”
小喇嘛低聲道:“別掉飯粒。”
我的桌子上,漓拉下飯粒。他風風火火地吃著,粗中有細,將飯粒捻起,抿進自己嘴里。
兩個小喇嘛在一排排桌子前流動,加飯添菜。我驚奇地發現,有的喇嘛竟吃了兩大海碗飯菜。又上饅頭了。饅頭暄騰雪白。飯菜難下咽,我捏起一個饅頭。小喇嘛湊近我的耳朵,說:“飯有的是,管夠吃。”
我嗚嚕嗚嚕應著,小口小口咽。
他坐在桌前,比我高一頭,一把抓住饅頭,咬起來。我感覺身邊的他,喉嚨咕哧咕哧響,腦袋、脖子、肩膀、手臂,全身都在動。
我撂下筷子,打飽嗝。
他說:“吃呀。”
我苦笑,搖頭。
他說:“我吃了三海碗飯菜,四個饅頭。”
我嚇一跳,嘀咕道:“你可不虧。”
喇嘛們吃完了,所有的碗都舔得光溜白凈。我剩半碗飯,半碗菜。一個小喇嘛走過來,將飯碗菜碗往我面前推一下。
我推回去。
小喇嘛又把飯碗菜碗推過來。
我坐直不動。
小喇嘛臉色難看,扭身走了。
他捧住肚子,說:“我把它塞得滿滿登登,一點縫沒有。兒子,我幫不上你的忙了。”
另一個小喇嘛走過來,將飯碗菜碗推到我面前。
我擺手,實在吃不下去了。
小喇嘛站在我面前,不動。吃完飯的喇嘛們,都沒動。我明白了,不準剩飯菜。伙房的小喇嘛,會一直站在我面前,喇嘛們會一直坐下去,等我什么時候餓了,再吃,吃干凈。我這時的感覺,八天不吃飯,也絕不會餓了,窘得汗水淌下來。
他急了,漲紅臉,低聲訓我:“熊蛋包,吃呀!”
就在這時,大住持聲若洪鐘道:“他是小俗人,網開一面。”
喇嘛們齊聲道:“佛法寬容!”
跟隨大住持,喇嘛們紛紛起身,離開齋堂。十五歲的小喇嘛,理都沒理我,擦肩而過。
瞬時,齋堂空曠,死靜。
我們爺倆兒,逃也似地溜出齋堂。迎面粉墻上,有一首詩,撲進我的眼睛里:
有人在這一天做新娘
也就有人做新郎
迎親的車隊從醫院門前駛過
太平間里傳出哭聲
在迎親與送葬的間隙里
人們若無其事
討價與還價隨行就市
……
好奇怪的箴言咒語——后來我才明白。當時,我和他離開寺院,來到廟會戲場。這里人山人海。賣香瓜的提著筐,鉆進人堆里吆喝:“五毛一個,撿大的挑噢!”他把筐扒拉得底朝天,要了個,撩衣襟擦泥,“啪嚓”一拳,把瓜砸兩半,遞給我一半。我搖頭,朝前面擠去。
露天戲臺上,打架子鼓的姑娘,迷住了我。她頂多十六歲,劉海卷曲,額頭飽滿,眼睛水汪汪黑亮,穿無袖絲綢衫,胳膊渾圓白嫩,腕脖兒戴翠玉手鐲,手指纖長,指甲蓋丹紅。她一個人打四面鼓:右邊小軍鼓,左邊一對立鼓,中間羊皮蒙面大鼓,大鼓上方架銅镲。她雙手擊鼓槌,腳踩兩只底槌,左右閃挪,上下翻飛,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鼓聲如晚夏急雨,老秋驚雷,隆冬雪落沙沙。她胸脯挺起,乳房顛顫,眉眼飛閃,活潑極了。
臺上的正戲,我一眼瞅不進去,不錯眼珠地盯住她。
她倏地停住了,雙臂空架,紋絲不動。周圍的空氣仍在流動,鼓樂余韻流動。她膚色粉紅,如醉如癡……雙手柔和地落下后,眉眼、嘴角含笑,朝臺下望來。
我的心怦怦跳。我正躥個兒,什么都在長。誰沒有過夢魂縈繞的初戀!再說,有我爸,這樣一個長輩在身邊,我能不早熟嗎!
打這以后,只要有廟會,我準來。拉完一天活,他經常把車趕到廟會,遠遠地停在后面,等我。看熱鬧的人擠上轎馬車,站在上面觀景,他不攆。他坐在馭座上,嘴角叼著煙斗,手掂韁繩的樣子,讓我難忘。
一晃幾年過去。打架子鼓的姑娘,瓜熟蒂落,出事了。那天,我在戲臺下轉悠,一輛紅紗轎馬車得得得駛來。我一怔!趕車的是他!我家馬車改裝的喜轎,轎衣上繡著鴛鴦戲水,漁人蕩舟,金色穗帶飄拂。
就在這時,打架子鼓的姑娘,從戲臺后面匆匆走過來,低著頭,嘴角含笑,碰了我的膀子一下,直奔喜轎。我嗅到一股刻骨銘心的香氣。
我驀地想到,是“搶親”。在我們遼西邊地,如果男女愿意,老人打橫;或者家里沒錢鋪排喜事,怕丟臉;要不,有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難處,時興“搶親”。但不管啥過節,“搶親”都是男女雙方自愿的,借廟會喜氣,贏得一城人公認。發展到后來,甚至成了一種結婚出走的儀式。而雇來的馬車夫,是車行里人緣好,駕馭本事高,最讓人信得過的。他得意洋洋地坐在馭座上,朝我擠眼睛。
我的心狂跳。他成全我?為他的荒唐還債?
我快步走到喜轎前,一掀轎簾,她瞅都沒瞅我,金簪搖晃,低頭鉆進轎子。我的臉刷地白了,里面有一雙男人的大腳。
轎馬車啟動,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嗩吶匠們,鼓圓腮幫,吹起喜樂,鞭炮噼噼啪啪炸響。
“搶親了!”
人群嚷成一片。
我腦袋轟轟響!不知是怎么躍上馭座的,右邊位置空著,我一屁股坐上去。喜轎向前疾駛,碎石路面咯粼粼顛顫。縣郊城墻上,箭垛如鋸齒,門洞張開大口,馬車被吞進去,又被拉出來。轎馬車飛快地出關,黃塵滾滾。
我叫喊:“停下!”
他驚訝道:“干嗎?”
我憤怒地嚷道:“給了你多少錢?”
他聲音顛簸:“積德呀!”
打架子鼓的姑娘,跟她的心上人奔喜去了。可我喪失了理智。“混蛋!”我惡狠狠地叫,“回去!”
馬兒打個愣怔,豎起耳朵,耳輪轉向我,蹄聲猶豫,步子放慢了。
“你瘋了!掐鐘點的。”他眼睛盯住前方,飛也似地趕車。
我奪他的韁繩,馬頭被扯得左右搖晃,車朝兩邊亂顛,紅紗轎衣飛散,里面的人驚叫起來!他胳膊一搡,狂怒地喊叫:“滾下去!”
我騰起在半空中,性命攸關,忽地冷靜了!我把上身向后仰,腳剛沾地,身體已經直了,不敢停腳,前沖力會把我摔個狗嗆屎。我像踩著鼓點,身不由己蹬蹬蹬往前跑……
汽笛長鳴,火車進站了。
他雙手猛扯韁繩,馬兒前蹄騰空,站前廣場被拽起來;撲沓,馬蹄落地,廣場刷刷刷倒伏下去,馬車直奔檢票口。她和一個背影寬闊的男人,手拉著手,匆匆穿過柵欄。我聽見“喀嚓”一聲,心被剪碎了!我淚水滿臉。她頭都沒回,金簪閃耀,消失了。
后來,我離開了夢一樣的家鄉。
多年后,我在國外一間叫“標簽”的工作室里,愛上了爵士樂。我才知道,家鄉的架子鼓,原來是舶來品,用來演奏爵士樂的。爵士樂是美國黑人音樂。早在黑奴解放前,黑人樂師不識線譜,反倒不受約束,黑亮的肌肉跟隨樂感滾動,刮起黑色旋風,獲得身心大解放。用架子鼓演奏的爵士樂,風靡全世界。當我聽到波士頓爵士交響樂隊演奏的名曲《一個美國人在巴黎》時,異鄉人對家鄉的思念,使我淚水流個不住!
我明白了,誰都逃不出標簽的制約。流浪是詩人的標簽,廣告是商家的標簽,一頭短發是女權主義的標簽,滿頭長發是搖滾樂手的標簽。眼淚是初次失戀的標簽,自嘲是失敗的標簽。電腦洋文駕駛證是白領標簽。厚厚窗簾加一壺濃茶是閉門懷舊者的標簽。有人在牛仔褲波棱蓋上挖倆洞,是反叛者的標簽,他們總喜歡看著路標朝相反的方向走。可是,我回來了。
今天,我手提著旅行皮箱,左臂搭件風衣,走下火車,走出檢票口。火車站前,蓋了許多商場、旅社、飯店,新樓環立,給我的感覺還是太小了。廣場上停著幾輛小轎車,是縣府接我的車,我應邀參加遼西九縣文化節。
我看見,他渾濁的眼睛緊張地盯住檢票口,身子佝僂,雙肘拄膝,筋巴巴的手抓住韁繩,孤獨地坐在馭座的左邊。馬兒老得耷下頭,眼窩淌出黏乎乎的淚水。他看見我,慌得跳下車,馭座顫抖。我看見,左邊的座墊磨得慘白,右邊布墊整潔結實;左邊的彈簧被壓下去,馭座傾斜得厲害。淚水一下涌滿我的眼眶!我把皮箱撂在車后,一縱身,跳上馭座,挨著他,默默地回到了我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