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來就把自己藏起來,在堅硬的殼中等待。那里不僅僅是一顆果實,不僅僅是芬芳、生長、墜落、遷徙,欲望,和記憶。我愛這樣的一個詞,它結構飽滿完美而且隱藏著尖銳的對立,它飽含著大與小,明與暗,堅硬與柔韌,它從內部生長,生出柔軟嫩弱的新芽,突破最堅硬的外殼,在黑暗中 開道路,穿過一層層泥土和厚厚的腐葉,透明的葉片快樂地伸展著身姿,嫩綠的光微微顫動著。這更像是一種抵達,從一處到另外一處,從過去到眼下,到明天,或者說,就像另外那些隱藏起的自我突破了生命的殼,從幽暗的地方掙脫,一瞬間接近了我。
這個春天我坐在家里吃了很多的堅果。有些我能夠認定它們是或不是堅果,比如榛子,橡子,板栗,都是堅果;而核桃,多數人把它算在堅果之列,其實準確地說,它應該叫核果。那么開心果呢,那些炸裂開的白殼,薄卻同樣堅硬,它算不算得上堅果?我用從小就練就出的好牙齒將榛子一顆顆咬開,木質的栗色裂開,露出細小的白茬,和淺棕色的內壁,再褪去一層薄衣,白白的果仁在掌心上輕輕滾動。這個春天雨水格外地多,櫻桃紅了,味道卻不夠甜美。有時候一夜醒來,睜開眼睛,發現陽臺地板上敷一層晶瑩的雨水;有時候,一個晴朗的上午,突然間電閃雷鳴,烏云密布,天轉瞬間漆黑一片,就覺得人是坐在了鍋底下,一陣工夫,傾盆大雨從天而降,高大的樹在風雨中劇烈地搖撼,樹葉被雨點抽打得抬不起頭來。去年的橡子還在山上叢林間等待著,應該有幾顆喝足了水吧,飽含漿汁的果仁脹得鼓鼓的,圓圓的,細芽露出了尖尖的腦袋,一點點撐破果殼,從裂縫中探出頭來。然而,我知道,多數的等待是落空的。一年又一年的落葉和腐土掩埋著那些沉睡的橡子,被掩埋得越來越深,生命越不知去向。有一些年,我常常到林間行走,隨手揀些橡子,我長時間地驚訝于那小小的、圓圓的果實,把它放在掌心上,對著陽光照著,看得久了,就覺得那深得不可思議的栗色好像變得透明了,里面生出一些碎小的霜花,在晃動的光線下不住地變幻著。用牙齒輕輕咬開它,我察看它內部結構的密實和復雜,這多像我記憶中的一場悲傷,固執地,沒有空隙,不懂得留出空間給自己痊愈。橡樹葉卻在雨水中越來越茁壯,轉眼間就沖破了北方這個乍暖還寒的五月,蔥綠地覆蓋了面對大海的半個山坡。
我就住在這個山坡的山腳下。站在廚房,窗外的綠色層層疊疊,寂然不動,好像聲音和風被一只不見首尾的大兔子一口給吃掉了。我曾在那里獨自穿行,無風的時候,四周聽到的,只是自己的呼吸聲、腳步聲,和遠處一陣陣傳來的布谷鳥孤寂的呼喚,但那聲音到底發自于哪里,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知道的。有時候走著走著,突然驚起一只山雞,它撲啦啦從灌木叢中飛起,驚慌著一口氣飛向另一個山坡,轉瞬間蹤影全無,讓你覺得,一眨眼間,你掉進了一個幻覺。多數情況下,我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知道我是有所期待的,但我又害怕被期待領得太遠,害怕自己迷了路。小時候我滿山遍野地在樹林里跑,揀蘑菇,雨后新生的蘑菇不出聲地藏在草叢里,或孤零零立在松樹下,大個的蘑菇像個小小的花房,心里面裝滿了潮濕的秘密,直到把它采下來,放進籃子里,它也不改變自己的模樣,不肯道出它的秘密。最艷麗的蘑菇最愛展露它的笑臉,但要一眼識破那藏著的陰險并不難,只要稍稍碰它一下,人立刻就會倒地死去——想到“死”這個字眼,想到從此以后再也見不到爹媽的面了,在這深山老林里自己一個人,那時我的眼里立刻就會蓄滿了淚水。其實這都是小孩子心里變幻出的花樣,新奇和幻想一天天發酵,蠱惑著一個不安而多思的心靈。這少年的風,如今早已飄得不知去向,茫然在眼里瘋狂地生長,什么也無法阻擋;有些東西則漸漸退縮到內心深處,比如說語言,比如大大小小的悲歡,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退去,退到心底藏匿起來,成為無法生長的秘密。
站在客廳,或站到陽臺上,看到的就是遼闊的海灣。因為雨水多,今年的霧也濃,清晨和傍晚,整個海灣被大霧吞噬得不知去向。但日光下的大??偸呛芗尤诵模挥惺刂蠛I睿艜l現,如果沒有疾風暴雨,春天的海水該是多么地充盈,多么地平靜。海面如鏡子一樣平滑,微微泛著漣漪,陽光不均勻地四下灑落,鋪開一張又一張巨大的銀片,偶爾有一聲汽笛聲,受了傷似的,發出長長的低鳴,擦著海面從東南角的碼頭傳過來。我知道這時的海水驚人地澄澈,用手捧上一把,似乎直接就可以喝下去。我越來越貪戀于這樣的寧靜和體驗,就像很累很疲憊之后在庭院里的一場歇息,我感到了累,從四周包圍而來的空氣又清新,又爽快,我一動不想動,什么都不去想,早年形成的那個悲凄的內核慢慢融化成水。我知道外殼裂開了,寧靜的生活開始了。我相信自己,同時也相信外在的力量。大自然和生活,我在其中不斷地學習,在學習中不斷長大。我相信即便到了五十歲,一個人的這種學習也不會中止。一次次,借助自我的力量,外部的敲擊,我在生長,或者一一找回另外那些為我所不知道的自我,丟失的自我。
我似乎總在遺忘,又似乎總在返回記憶之核。當我遇到困頓或麻木,有時一句話、一個聲音就是一次敲打,讓我裂開,回到那最初的青澀。秋天,榛子剛剛 下,還裹在一層青綠色的苞衣里,要一顆顆剝出它們是件很麻煩的事。農人將榛子放在自家的屋頂上,等苞衣風干后,再用木棒輕輕敲打,一粒粒榛子圓滾滾地脫落出來。也有農人更會走捷徑,他們將有苞衣的榛子直接挑進城,幾分錢一大碗地買給我們這些小孩子。那時候,我們在手指上用足了勁,吃力地掰開厚厚的苞衣,從中取出果實。有時找來兩塊石頭,將那層苞衣砸爛,成熟的榛子自己滾落出來。飽滿的漿汁使暗綠色的苞衣鼓鼓的,厚厚的,漿汁濺到嘴唇上,味道是酸酸的,澀澀的,濺到衣襟上則立刻變成鐵銹色,怎么用力洗也洗不去。在傍晚,在樓院里,滿世界跑的孩子們安靜了下來,像歸巢的小鳥享受著吃食,大家一個個蹲在石頭面前,砸得漿汁四濺。那時一個九歲的男孩走過來,他驚異地看著我白色衣衫上濺滿的銹色斑點,看著我一抬頭時張得大大的、注視著他的眼睛。成年以后,我們時常坐在一起交談,他曾對我說,這就是你給我留下的第一眼的印象,覺得你,又白,又饞,卻像個公主,美而離生活非常遙遠。在聽到他這話之前,我從不知道,我在一個男孩的眼里曾是這個樣子,并且被他牢牢地刻在記憶里。在這個春天,在某一個夜晚,當我咬開一顆榛子時,我突然聽到他的記憶在我腦海里發出的聲音。有些記憶似乎從未獨自屬于過我一個人,它也藏在另外的一個人那里,無論隔得多遠,多久,它都會像一朵玫瑰捻在那個人的手上,盛開,微笑。然而今晚,那樣的一個人又在哪里?他可否知道此刻夜涼如水?
堅硬的外殼碎裂,有的果仁會自動裂開兩瓣,從小而又小的平面上看,這兩瓣如此地相同相似,潔白,光亮,新鮮,我坐在面朝大海的房子里,久久地看著它們,回想起那些從苞衣里砸出來的榛子,在果殼被敲開后,果仁也常常靜靜地裂開,像兩個模樣相同的孩子,互相對望著。同樣的情形總是會發生,后一個情形就像前一個的回聲。而我,常常為這細弱的回聲而長久地悲傷著。因此有時我感謝這種外殼的堅硬,就像我感謝那裂開的一對果仁讓我生出的對它的注視和回想。一個圓圓的有穹頂的小小王國,它藏起我脆弱的一半,和美妙的一半——它們小小地靜靜地坐在果殼里,被我咬開時,它們仰面躺在碎裂的栗色叢中,看一只鷹從空中滑過。但更多的時候,它們安靜,在隱秘、黑暗的里邊,不放一絲細微的光線進入,不發出任何聲音,這沉默的種子,在好大的一座密林中,靜悄悄地隱藏,呼吸。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