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念舊居,便懷念那個叫做“萬達屋”的地方,我沒有考究過這略顯古怪的地名的由來,但從它似可直譯為“百姓皆安居”這點推測,大約是體現了一群最初遷至此地又苦于了無遮蔽的窮人的愿望。其實,在叫來叫去的漫長歲月中,“萬達屋”只是人們對幸福的一種殷切呼喚。
懷念舊居,我醒著的思情和睡后的夢緒,便經常駛向一片高樹掩低草的山坡。那西坡下是我的家,南坡下是我妻的娘家,北坡下是我的母校,而南坡下有煤城東部著名的新屯公園。捉迷藏、采漿果、挖野菜、逮松鼠……那是我少年時玩耍過的山坡,也是我青年時戀愛漫步過的山坡。以往,它如樂園,賜我的一切記憶都屬輕松愉快,但從一個陰雨的日子起,它倏然變得沉重了——因為沉痛的緣故。
五十三歲的爸爸在那兒定居了!
在殯儀館大廳里,親人問我買什么價格的骨灰盒,我哽咽著卻毫不含糊地說:“最貴的!”爸爸這輩子沒住過像樣的房子,這是他最后的宅第。揮淚如雨、拭雨如淚的那天,從外埠被緊急召回奔喪的我,光忙于悲痛了,不曉是那位親友獨具慧眼,選定了這一處墓址。雖然當時殘冰未消,但春來便有花草的簇擁,便有松蔭的覆蓋,便有清清爽爽的綠風在日下月下吹拂,可謂安息的恬境。
我曾追隨爸爸艱難的步履,住過數量可以論串的房子,有窗無窗一律低矮。這印象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我認識城市時就開始了。剛到學齡的我站在炕上竟直不起腰身,一不小心頭觸頂棚,就要痛得哎喲慘叫。有一陣子,身為成衣匠的爸爸因行動不便,遂將他的被服作坊與住所合二為一了,一張不可或缺的寬大裁衣案板和一臺縫紉機,占去了屋子的多半面積,再加上一鋪擠得下三口人的火炕,及同樣不可或缺的爐灶,屋子也就剩下聊可轉身的余地了。簡陋而狹小的四壁攏出的空間,盛著縫紉機夜以繼日的囂響,盛著爸爸日以繼夜的咳嗽,盛著三口之家與左鄰右舍各有異同的千般苦樂……
從老虎臺的青草溝搬到萬達屋,許是借了地名之吉,我們終于有了兩間屬于自己的土坯房子。幾凍幾化,墻根土坯成塊頹落。白天,我依了爸爸的吩咐,用泥巴把那深凹處抹平。不料,濕泥浸軟了原本已經不厚的墻體,后半夜兩三點鐘,一面山墻向里倒塌,將在外屋與墻呈丁字式獨宿的我結結實實砸在下面,墻坯從腳開始一直疊到胸口。等我朦朦朧朧蘇醒過來時,憋悶的難受中只聽一片嘈雜的哭叫。人們終于將我從黑暗中扒出,但我的一條腿在七手八腳的救助時嚴重扭傷。被人抬到鄰家我又昏昏睡去,再次睜眼,看到爸爸臉上隱現的苦澀。這是十幾歲的當兒。
后來我們搬進了一個“大躍進”年間遺下的簡易房,廢舊道木垛疊為墻,破碎油氈紙苫頂為蓋,年深日久窗門幾乎成了菱形,其狀一如爸爸病病歪歪的樣子。它地處道旁,當初是爸爸單位的被服門市部,后來單位改弦更張門市撤銷,它就成了我們純粹意義上的家。從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它搖搖欲墜地橫亙在我寒暑皆酷的生活中。說來辛酸,年年秋天都要往縫隙遍布的朽木壁上里里外外抹一層泥,年年春天要重修一次粉化坍塌的煙筒,年年夏天要往不敢輕易下腳的房頂鋪一茬油氈紙,年年要往煙熏火燎的舊墻上糊一層新報紙,而畸變走形的門窗是不分季節隨時都要處理的。隆冬時節,朽壁自是不能保暖的,蠟頭般的煤氣火總得燃在灶膛。在那無序的時期什么都不正常,煤氣停來全無通知,一次,爸爸發現火滅了便去點燃,充滿了煤氣的炕洞“轟”的一聲爆炸了,煙塵四起,火苗從破裂的炕面沖上糊滿了報紙的墻壁……我妻驚呼著逃出門外,放下懷里哇哇哭嚎的孩子,返身進屋和父母一起用缸里的水滅火,于事無補,火勢漸長,爸爸跌跌撞撞跑到門外呼救,幸好是白天,過往的行人聞聲趕來,終令一座木質的房子避免了成灰成碳的結局。實屬萬幸!至于海城鬧地震時,全家的惶惶然更可想而知了,面對一座不震都險象環生的破屋,我們熬著提心吊膽的臘月和正月。也是一個寒冷的冬季,似有似無的小火苗在爐中吃力地喘息著,煤氣不知何時走了,又不知何時來了,這就導致了我的深度中毒。待我從昏迷中醒轉來,嗡嗡嘶鳴的耳中充塞著父母的哭喊,我已被家人從炕上拖到大門口,只覺腦袋脹乎乎渾沌沌的任什么也記不起來。事后人們告訴我:好懸!揀了一條命。倘若延誤一刻,就注定是個永遠的悲劇了。
與房子有關,我就揀了兩條命,可見我還是大命之人,那個我不曾謀面的上帝讓我活著,以便經歷日后人生的風風雨雨。我從這所房子里走出去“上山下鄉”,返城參加工作自然又走回了這所房子。我在那里娶妻,在那里生子,又在那里調干入伍穿上軍裝。我在那里接待了眾多的親朋好友,而我的爸爸最終也病故在這所房子里。——我如何能忘得了這所故居呢?
依了習俗和情感,每年春節,我都要攜妻兒趕到那面山坡,去祭獻一點兒后人的哀思。于是,那片落滿浮塵的積雪上,便留有一行清晰的腳印彎向遠方,或電車或汽車或火車,最后駐足于百里外一座不再重復老屋歷史的營房。
我至今喜愛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不僅僅因為它曾是我初中語文課本上的名篇,更主要的是我對人居為風為雨為水為火為震所破有切膚之痛。“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場景呵!今年盛秋時節,應邀返撫參觀棚戶區改造的成果,這是一次震撼之旅,這是一次刷新之旅。決然想不到的是,在我極為熟悉的區域里,竟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巨變。殘破的矮屋成片消失,時尚的群樓豁然崛起,今昔兩廂對照,讓人不由連連稱奇。故地重游,帶著陳舊的記憶走進嶄新的現實,我自比同行者多出幾分由衷的感慨:時代畢竟不同了!
行文至此,似乎應該補充一句,數十年前電車票上印著“萬達屋”站名的地方,早已改稱“萬新”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