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詹海功不相信今天會有大風。
他夜里睡得斷斷續續,打個盹就醒來,仄著耳朵聽風,聽院子里銀杏樹的葉片互相摩擦,像在說著悄悄話;聽海面的喧囂是不是平息了。他不知不覺地睡去,又不知不覺地醒來,反反復復,感覺是徹夜未眠,早起就有些頭脹。他的判斷是這樣的:頭半夜刮北風,估計有五到六級,呼呼啦啦,不急不緩,海面也有浪的吼聲一波接一波地傳來;后半夜就一絲風也沒有了,海面很安靜,只有浪卷沙灘發出的唰啦聲,院子里銀杏樹上的葉子,也甜蜜而安詳地睡著了。別扭的是天氣預報,昨天早晨和中午都報的是今天北風五到六級,晚上就報了七級,這像是七級風的天氣嗎?昨天也報的是海面五到六級,可哪止六級啊,他們的小船顛簸得像一扇瓢,踏翹翹板一樣在浪尖上搖滾。今天如果真的是七級風,那是萬萬不能出海作業的。
早晨五點多鐘,詹海功又撥打電話12121,聽了氣象臺的預報:“大風藍色預警信號!今天白天,渤海海峽、黃海北部海面,西北風七級。”他媽的,大白天說夢話,風在哪兒?詹海功眉頭緊鎖。
現在是秋后的倒籠分苗忙季,正常天氣,早晨三四點鐘就出海了。詹海功是老板,雇了三個工人,也叫“外拉子”(外來勞務人員),管理海上一百臺養殖浮筏,一般不需要他出海。頭幾天,小安子說家里有事,回去了,剩下全子建和童小平,拔綆掛籠的,人手不夠,詹海功昨天就和小全、小童一起出海作業。養殖業的大老板,名下得有幾百臺上千臺甚至幾千臺筏子,有的還承包了海底,搞底播增殖,立體開發,扇貝、海參、鮑魚、海膽、江珧、房蛤全養,年產值幾千萬,那是什么氣派?詹海功這樣的,只能算是中等偏小的老板,因此也可以親臨一線。可是,畢竟當了好幾年甩手掌柜的,昨天他在船上并沒有出多少力,拔綆摘籠等重體力活兒都由小全小童干,也還是把他累熊了,夜里又沒睡好,早晨起來就有些打晃。隔壁屋里,那兩個“外拉子”還睡得跟豬一樣。詹海功把他倆叫醒,說,趕緊吃飯,準備出海!全子建揉著眼睛嘟囔:“今天不是大風警報嗎?”童小平倒挺精神,一轱轆爬起來:“老板,你早晨聽天氣預報了嗎?還是七級?”詹海功說,報的是七級,可是沒刮。童小平沮喪地嘟囔:“真是七級啊?完了,我哥這會兒已經下了火車,隔在毛口港,進不了島,好上火了……”詹海功瞅一眼窗外的天空:“凈他媽瞎報,七級風在哪兒?”童小平說:“滾裝船也不能開吧?”全子建說:“只要報了七級,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又對詹海功,“老板,真要出海啊?你不怕強鄉長來抓?”
詹海功說:“小強副鄉長,已經調縣里了,昨天宣布的。”
“是嗎?”全子建睡意全無,“以后,有風天我們也可以出海了?”
詹海功說:“胡說!有風天出海,出了事誰負責?”
全子建松了一口氣:“還是啊!”
詹海功說:“你們動作麻利點兒,傻子過年看鄰居,有出海的,咱們就出!”
全子建強打精神,穿戴整齊。他畢竟是老“工人”了,在詹海功家干了三年多,詹海功雇一個人的時候,雇的就是他;他一直沒有跳槽,就是因為詹老板基本不拖欠工資,對工人還和氣,不像有的老板,專門刁難工人,讓你受不了苦,主動辭職,工錢也就瞎了。因此他對老板的吩咐,從來不打折扣。
童小平還沉浸在沮喪之中。哥困在毛口港,住宿要花錢的,而哥打工半年多了,還沒有拿到一分錢。
童小平默默地把自己收拾停當。他希望哥能在毛口港找一個公用電話,給他打過來。老板家的電話號碼,哥是知道的。此時此刻,能夠聽到哥的聲音,他也會感到安慰。可是,直到吃完早飯,直到老板宣布出海,他也沒有接到哥的電話,心里更加不踏實了。
詹海功覺得今天出海是萬無一失的。他的船十二馬力,長八米多,一般的風浪絕對抗得住,即使在海上作業時突然來風,也可以在短時間內返回岸邊。何況今天的天氣,明擺著是氣象臺報錯了。他看得出,全子建情緒不高,童小平也滿腹心事。在出海與否的問題上,老板和打工仔的想法南轅北轍。詹海功想的是,爭分奪秒,不誤時機,增加收成;打工仔因為報酬固定,老板掙得再多,他們也不多得,何況累了這些日子,鐵打的人也要趴下了,誰不盼著刮大風歇一天啊。
今天的天氣晴朗得萬里無云,一碧如洗,海面更是藍得勝過一面鏡子,只有細密的波紋輕輕蕩漾。詹海功的家在北海岸邊,站在房側遠眺,天海之間鷗鳥競翔,透過薄薄的若隱若現的霧靄,能清晰地望見海峽對岸的大陸逶迤起伏的輪廓,遠處的小島小坨,近處的奇礁怪石,都盡收眼底。只是海面沒有作業船只,都被天氣預報嚇著了。
詹海功心里異常矛盾。如果小強副鄉長沒調走,報了七級風,他一定會帶著安全辦羅主任,坐著小車下來檢查,發現有違規出海的,就派大船出去給抓上來,重罰。因此打死他詹海功也不敢想出海的事。現在,強副鄉長調走了,不可能來檢查了,正是好機會。他在岸邊觀望,看有沒有誰膽子比他更大一些。季節不等人,分好了苗的吊籠才移完一半,不搶時間行嗎?如果僅僅侍候自己那七十臺筏,這會兒已經差不多弄完了;可他,還給戈局代養了三十臺。
幾年前,詹老板剛雇全子建為他打工時,還只有三十臺扇貝筏子。那之前養殖業戶普遍怕擔更大的風險,因為連續多年的臺風和病害,造成養殖業損失慘重,有的甚至賠得底兒朝天。但是連續三年風調雨順,蝦夷扇貝的臺產值達到萬元以上,就都紅了眼,紛紛擴大領地,滿海是打筏子的船。詹海功也躍躍欲試,但晚了一步。這時候,批海區打筏子,已經是難上加難了。有人給他出主意,讓他找人。找誰呢?“黎委”、“艾處”、“佟辦”、“戈局”都成。他找的是“戈局”,拐彎抹角地攀上了親戚,當然是八桿子打不著的那種。
戈局天生一副笑模樣,很熱情地和他握手,但還是為難地說:“現在審批非常嚴格,原則上不再增加浮筏規模了,因為海區承載能力有限啊。”
詹海功連忙雞叼米似地點頭:“知道知道,所以才來找你。”又說,“我那塊海區,負荷不重啊。”
戈局笑了,不知是因為詹海功用了“負荷”這個專業術語,還是因為詹海功把海區說成自己的:“是嗎?你那兒有空白海區?”
詹海功急忙說:“有啊,而且水質絕對一流,離岸還不算太遠。”
戈局沉吟了幾秒鐘,盯住詹海功,不放心似地看了一會兒:“我聽說,你是一個很講誠信的人,沒有拖欠過工人的工資?”
詹海功誠惶誠恐地點著頭,不明白戈局為什么會牽扯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但接下來他就大徹大悟了。戈局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問:“你想打多少臺?”
他趕緊說:“不用多,再打三四十臺,就夠我忙活的了。”
戈局笑了:“三四十臺還不多啊?”又問:“你那兒,還有余地嗎?總共能打多少臺?”
他說:“那一大片,打個六七十臺沒有問題啊!”
“那好,我有個親戚,也找過我。你打時,順便給帶個二三十臺,我出錢,沒有問題吧?”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手續很快就辦下來了,總共七十臺,都記在詹海功的名下,但有三十臺是戈局“親戚”的。筏子打完后,戈局打電話讓他過去,象征性地給他兩萬元錢,他堅決不要,戈局堅決要給,鬧得差點兒翻臉。戈局說:“這筏子,是我親戚的,錢也是人家給的,你不要,我怎么處理?”又說,“我也還有事要麻煩你。這筏子,我那親戚是沒時間養的,你有經驗,順帶著給養了吧,所有花銷,你記個賬,不管掙賠,我都認了。”海功這才收下錢,并且心照不宣地笑了。兩萬元,就算是三十臺光桿筏子的成本。所謂“光桿筏子”,帶有拉繩圈海的嫌疑,即相距一百五十米左右打下的兩根木橛,中間扯上繩子,拴幾個象征性的浮力,就可以當成一臺筏子賣了,其成本不到千元,卻可以賣到六至八千元,依海區肥瘦而定。有人能批來海區,專門打筏子賣,打下一千臺,就凈掙五六百萬,還沒人收稅,因為都在暗中交易,也因為當事人都不一般,更因為這種事兒根本就拿不到桌面上,類似“三陪小姐”,掙得再多也沒人收稅。戈局的這三十臺,也如法炮制的話,詹海功一次性給付二十萬也就夠了,可是“代養”,意義完全不同,是用來生金蛋的。看來戈局很會算計。后來他聽說,這位戈局,讓個體養殖戶代養的筏子,已不下千臺了。
到第二年春天賣掉養殖產品,詹海功一百臺筏子總收入一百二十萬,平均起來,戈局那三十臺筏子是四十萬,扣除苗種、物資、海區使用費等十幾萬元,還剩二十多萬。戈局笑呵呵地說:“還有人工沒算呢。就二十萬吧。以后呢,不管你掙多掙少,就這個數,怎么樣?”詹海功還能說怎么樣?戈局只出了兩萬元,就每年可以從他這里領取二十萬,永無休止,而且還有三十臺筏子的資產存放在他這里。盡管如此,詹海功還是非常感謝戈局的幫忙,不然,他就只能永遠守著那三十臺筏子,哪有每年凈增的三十多萬?所以當老婆遲延翠嘟嘟囔囔時,他怒斥道:“釣魚還得餌呢!舍不得好餌,能多釣魚?”
他又替戈局算了一筆賬:如果所有為戈局代養的,每年都按他詹海功的標準繳納,戈局年收入上千萬,十年就是上億元啊!這錢花得完嗎?戈局要這么多錢干什么?詹海功把自己嚇了一跳。
戈局已經從詹海功這里領取了兩年共四十萬元,今年是第三個年頭。也就是說,現在把扇貝吊籠移完,養到明年春天收獲銷售,就還要給戈局“分紅”!話說回來,戈局對他不薄啊,“親戚”嘛,一年總要打幾個電話過來,問扇貝的長勢,問價格,問銷路。雖然不管賣多賣少,都得給戈局二十萬,但戈局還是希望他有好的收成,也許這樣一來,戈局拿了錢才會更心安理得吧!
戈局也經常叮囑他,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命都沒了,掙錢有什么用?你老詹要是忽視了安全問題,麻煩就大了!
他說:那是那是,請戈局放心,我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去年,鄰近的平山島一個養殖戶的舢板子在大風天里翻了,一次死亡三人!三個人,要賠償四十多萬,而那個倒霉的老板一時拿不出這筆錢,就把為戈局代養了四十臺筏子的事漏了出來。雖然沒有實據,也沒人去查,而且在本縣及所屬三鎮十鄉,領導們甚至機關的小辦事員由養殖戶代養的問題已成為公開的秘密,縣里有一個局,連剛參加工作沒幾天的小丫頭都有了五臺筏子,但戈局還是覺得臉上無光,暗地里退了部分錢不說,還順便把那四十臺筏子也拱手相讓以息事寧人。
那可是戈局遇到的大“麻煩”!
強安成副鄉長已經離任,今天是不可能下來檢查的;今天的天氣實在是蹊蹺,報了七級北風,海面卻風絲沒有,這鬧的是什么妖啊!詹海功不敢輕舉妄動,但他發現有船離岸,做賊似地,悄悄地向養殖區駛去。一條,又一條。都知道強安成不會來抓了。詹海功果斷決定:出海!
鄉里去年被一票否決了,是因為計劃生育,一個外來育齡婦女在島里懷孕,回老家偷生,被舉報了,一錘定音。事情發生在春天,覺得大勢已去的鄉干部們都懈怠起來,再怎么努力也只有在十個鄉鎮當中墊底了,就都做起了撞鐘的和尚。到秋天,平山鄉出了安全生產事故,也被一票否決了,兩個鄉共同墊底,鄉干部們才找到一些心理平衡。但是因為鄉里全年工作沒有起色,受到縣里批評,并且換了書記。今年,新上任的原書記躊躇滿志,除了抓經濟和社會工作,還特別強調兩條:一是計劃生育率要達到百分之百,二是安全生產不能出問題。計劃生育看來是沒有問題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安全生產呢,已經到了十一月了,全鄉還一個人都沒有死。形勢大好啊,鄉里的各項工作都處于全縣的領先地位,到年底排位爭先考核時,一等獎穩拿,書記鄉長十萬,副職七萬,所以副鄉長小強每次來檢查安全工作時,總是微笑里藏著嚴肅:“我今年能不能拿到七萬元獎金,可就全看你們了。”又話題一轉,“你們不出安全事故,得實惠更多,是不是?”養殖戶們連忙稱是,死一個人,就得賠十幾萬,誰敢拿安全當兒戲?
每當天氣預報風力六級以上,小強副鄉長一定會坐著轎車全島轉圈。原書記給他交待的任務是:別的可以不做,安全生產必須抓好;只要這一塊不出問題,你就是全鄉第一功臣!小強副鄉長分管養殖、捕撈、加工、城建、旅游等項工作,但大部分精力用在抓安全生產上,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前任管計劃生育的副鄉長就是因為去年那碼事,調到縣紀委任副局級檢查員了。
強安成副鄉長給詹海功的印象是非常敬業,非常爽快,年紀輕輕的,極有朝氣,雖然嚴格了一些,有時候不近人情,罰款沒商量,但養殖戶們都很服他。偏偏這個時候,他因為抓安全生產工作有方,被調到縣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任副局長(主持工作)。也真是奇了,幾年來海盤車鄉不僅養殖業沒有死人,捕撈業、交通運輸業、建筑業……凡生產領域都沒有死人,在全縣也是絕無僅有的。強安成上調了,雖然管的仍然是安全生產,但不再是管一個鄉,而管全縣了。
這是深秋里難得遇上的一個風平浪靜的好天氣。全子建在船尾操舵,詹海功居中,童小平坐在船頭想心事。每人都按要求穿了笨拙的黃褐色救生衣,顯得臃腫而滑稽。機器咚咚地響,淺黑色的煙捆成一束,在船尾飄散。全子建雙手握住舵柄,目光穿過鋪滿浮筏的海面和逶迤起伏的大陸,突然想念起妻子和兒子,以及父母。他已經三十歲了,想再掙幾年錢,在海盤車島買座舊房子,把媳婦孩子從黑龍江接來,一家人也就團圓了。如果再混得好些,把父母也接來。他打聽過,這附近,舊瓦房也得四五萬。這幾年除了給家里的生活費,他已經存下兩萬,要買舊房,也還得再拼兩年的命,還不知到時候房價會漲多少。
“哪來這么些浮漂?”詹海功突然問。
小船犁開波浪,在清清粼粼的碧濤上行進;船前方的海面,橫著一字排開若干個白色的球形泡沫浮子,浮子孔拴著聚乙烯繩索扯向海底。浮子間距只有七八米遠,像一個個浮出水面的小腦袋。
全子建說:“是有人下網籠釣蟹子、罾黃魚。”
“昨天怎么沒見?”
“昨天海面有浪,沒注意。”
詹海功說:“這不是安全隱患嗎?”
全子建說,他問過下網籠的人,為什么擋航道?人家說:“沒長眼嗎?這么大的海,不會繞開?”
詹海功說:“回來時千萬記著,別纏了擺!”
老板和全子建的對話,童小平沒有聽見。哥哥被隔在毛口港,怎么辦啊?……他和哥哥童大平是雙胞胎,雙雙考上大學,家里卻拿不出學費。種了幾十年莊稼的父親淚流滿面:“我無能啊!一個都供不起,別說兩個!”兄弟倆相對無言。他們清楚自己的家境,參加高考不過是走走過場,不可能有什么幸運光顧他們。親戚也都是窮親戚。父親艱難地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兄弟兩個,一個打工掙錢供另一個念大學,將來念大學的過上了好日子,幫助沒念大學的那個。這樣的事情在當今已不算新鮮。兄弟兩個都想上大學,又都互相謙讓,僵持不下,難分難解,就都放棄了,結果是童大平去城里打工,童小平來到海島。打工的艱難和有錢人的為富不仁,他們早有耳聞。他們的想法是,一個去城里,一個到海島,總不會都掙不到錢吧。當時大平不同意小平來海島:上船干活,不危險嗎?小平說:哥,蓋大樓就安全?大平無言以對。開始的時候,兄弟兩個都往家里寫信,通過家里的來信,知道了彼此的地址,就通信。童小平知道,哥到了城里的建筑工地,干的是又臟又累的運料活兒,磚頭、水泥、鋼筋……吃不消啊,但哥哥沒有說吃不消,而是怨恨老板(包工頭),給工人的待遇牛馬不如,幾個月了也不發工錢。童小平最初見哥哥自稱“工人”,一下把自己弄成“領導階級”了,有些不適應。后來,他們從事養殖的外來勞務,也被稱為“工人”,才覺得世道是真正地變了。島里的老板們互相總是問,你家雇了幾個工人?而不問你家雇了幾個“外拉子”?“外拉子”含有戲謔和貶義。童小平告訴哥哥,島里的老板也大多是黑心腸的,不管工人死活(他也用“工人”自稱),有病了,誤一天工扣三天工錢,到年底不給開工資是普遍的,一般都是第二年發第一年的,怕有的工人回家就不再回來了,也有三年四年沒發工資的,僅給基本生活費,讓你餓不死也飽不了,死死地捆住你,你要是不干了,所有工錢一筆勾銷,而老板們可是一個個肥頭大耳,住高樓,狂賭,養“二房”“三房”……但是他打工的這家,老板很好,給工人們伙食調理得不錯,每月還發給一定的零花錢(他都存著)。他沒有說起五更爬半夜,活兒有多累,怕哥替他擔心。哥收到信后,感到了欣慰。哥最近的一次來信,令童小平十分震驚。哥說不能怨恨老板太黑心,是工程款不能到位,樓是給政府的一個局蓋的,樓蓋起來了,政府卻沒錢支付,連建筑材料款都是老板墊付的,哪有錢給工人發工資啊?債臺高筑,逼債的螞蟻一樣登門,老板招架不住,也覺得對不住工人們,就從自己蓋起的十三層大樓頂上飛身而下,自殺了,他們這幾個月也白干了。童小平懵了,怎么會這樣?太離奇了呀!所以當哥提出也要到島里來打工時,童小平沒有阻止。海上養殖的活兒,比起在城里蓋大樓,究竟哪個更苦,哪個更累?有人服不下這苦和累,暈船,寧可不要工錢,也堅決離開,才走的小安就是啊,說是家里有事,其實是找個借口不想干了。他暈船暈得死去活來,力氣也不足,才十六歲,看上去像十二三歲。剛來時,詹老板不想要,說不能用童工。小安說,他不是童工,他不要錢,給口飯吃就行。詹老板可憐他,就留下了,小安卻沒想到會這么累,還每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他私下說過,這不是人干的活兒,牛馬這么干也受不了。小安子走時,詹老板還給了他五百元錢,說是家里有事,需要錢,別嫌少,拿著。小安子才干了沒幾天啊,也吃了也住了也拿了每月的零花錢,再拿這筆錢就覺得對不住老板。但詹老板堅決要給,雖然說可能是做給全子建和童小平看的,但畢竟做了,有些老板,打死也做不出來啊。小安子走前,童小平問,以后有什么打算?小安子說:還沒想好,也許到城里去,干建筑,也許還回來,老板對我真好。但是童小平知道,小安子不會回來了,這樣,哥來了,就正好有一個空缺。當然,這事還沒跟詹老板說,只有等哥到了以后,再做商議了。
哥是鐵了心要來島里,并且確定了啟程的時間。如果不是報了七級風,今天就進島了。哥在上火車之前,來過電話,問他第二天能不能有船,他說報了五到六級風,沒有問題,即使六到七級,也有滾裝船,能載汽車的大船,不過,要是天氣好,我不能去接你,我要出海,這段時間海上正忙。哥說,不用,到了海盤車島,我會打聽,找到詹海功家,不就找到你了嗎?
而現在,隔在毛口港的哥,不知怎樣焦頭爛額呢。
今天的天氣真是反常,簡直有些不像話了,既然報了七級風,海面總該是風溜溜的,怎么可以像鏡子一樣平呢?詹海功很疑惑。他們的任務,依然是把剛分好了貝苗掛在矮排暫養區的網籠移到高排的筏綆上。高排在深水區,浮游生物多,水肥。如果是早晨三四點鐘就出海,一天可以移三趟,每趟移二百個吊籠,能掛兩臺筏子。今天出海太晚,只能移兩趟了。小船先進入矮排的暫養區,從筏綆上解下吊籠,拎到船艙,直到艙里戴了尖兒,才把船往深水區開去。船在悠悠行進時,輕風拂面,悠哉游哉,愜意極了。但這種愜意非常短暫,進入高排區,就忙得分秒不停。掛籠作業時要三個人一齊動手,拿鉤子撈筏綆的,掛網籠的,打下手的,手忙腳亂。筏綆上生滿滑膩的海帶菜、裙帶菜、鹿角菜和尖角鋒利的海紅、馬牙子,稍不注意就劃破了手。一船吊籠,天過午了才掛完。他們在船上簡單吃了午餐(船上有液化氣罐),又把船開到淺水區的矮排摘吊籠,趕往高排繼續掛。三個人全神貫注,密切配合,忘記了時間,更沒注意天氣有什么變化的預兆。船艙里的吊籠掛到一半的時候,風就下來了。
風是突然下來的,沒有緩沖和過渡,船在海面突然就打了旋兒,耳邊是嗚嗚的鳴叫和不絕的喧響。抬眼望去,滿天里不知什么時候布滿了烏云,鷗鳥箭一樣逃離海面,在天空中啊啊地盤旋,編織著黑灰色的網。這時是下午三四點鐘,堅持到傍晚,船上的吊籠就能掛完,沒想到狂風巨浪不期而至。狂風呼號,巨浪騰空,在筏區里作業的船們紛紛開足馬力,望風而逃。詹海功說:“他媽的,報的還挺準。”又說,“不要慌!坐穩了,收工!……”
童小平大吃一驚:“看!一海的白浪!都起跟頭了!全是開花浪!……”
詹海功說:“別怕!是浪就要開花,不開花的是涌。你趴到艙里!”
說話的功夫,全子建已經發動了機器,撥正了船頭。此時小船還在筏趟子里,就像馬車順在地壟溝里。筏趟子不足兩米寬,船進入筏趟子作業時,要立即摘擺,怕被海面立體交叉的繩索給纏了;順著筏子拴吊籠,靠拔筏綆前進。而現在,如果靠拔筏綆把小船“拔”出筏區,得猴年馬月;開動機器,一旦纏擺就徹底完蛋。全子建怕了。詹海功奪過舵柄,先少給油門,把船頭對準筏趟子的出口,就像一個運動員沿著跑道起跑,慢慢地加力,不偏不倚,小船踉踉蹌蹌沖出了筏區。全子建松了一口氣,從老板手里接過舵柄。這時候,小船的敞口艙里已經灌進大量海水,半艙吊籠被淹,煤氣罐倒了,隨著搖蕩的水浪滾動。童小平搶過木撮子趕浪襠兒往外撮水。浪從船后騰空,從頭頂蓋下;每打來一浪,小船都蕩秋千一樣,在浪尖上跳躍,又朝浪谷里鉆去。詹海功一面安慰全子建和童小平不要怕,比這還大的浪他都經歷過,一面奪過童小平手里的木撮,一刻不停地緊著往外戽水。詹海功忙里偷閑地朝海面望一眼,發現有的船離岸已經很近了,有的船也和他們一樣,正在鉆浪渦子,沉浮不定地往岸上急馳。詹海功畢竟有著豐富的海上航行經驗,雖然現在陣風已不下七級,但是順風順浪,他的船不會出事,堅持二十分鐘,就到岸了。
巨浪一輪一輪地覆蓋,童小平渾身濕透,臉色煞白,一聲不吭,心里的恐懼上升到極點。他的腦海里浮現出“落湯雞”、“落水狗”之類的字眼。他不知道這個時候,焦急無奈的哥哥在毛口港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拱,竟意外地遇到一艘貨輪。滯留在毛口港的旅客有上千人,多數在得知全天無船的消息后,或乘上返程的汽車或找旅館住下,不甘心地翹首以待的不多,知道有這艘貨輪的更是寥寥無幾。童大平臨來之前,從老鄉手里借了二百塊錢,到瓦鎮下了火車,又乘小公汽趕到毛口,兜里只剩下四十八元錢。他已經一整天沒吃任何東西了,在火車上站了十幾個小時,只是喝開水充饑;如果困在毛口,他不僅沒錢回去,住一宿的話,即使繼續不吃不喝,只花十塊錢,剩下的錢也不夠買一張去海盤車島慢船的船票了。除了囊中羞澀,還因為,分別快半年了,他急于要見到弟弟。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童大平破衣爛衫,盲目地跟著幾個鬼頭鬼腦的人走,來到一處水產碼頭,稀里糊涂地上了一艘開往海盤車島的千噸級貨輪。貨輪不允許載客,架不住這些人苦苦哀求,童大平也就差沒給人家下跪磕頭了。但是每人收費五十元,童大平只有四十八元!船員看他的穿戴,也沒太計較。船開了,他就像飛出了籠子的鳥兒,真想對著天空喊一嗓子。但童小平不知道這些,還在為哥被隔在毛口港而擔憂呢!他同時想,如果哥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會怎么想?還愿意到島里來打工嗎?小安子這時候,應該是走在城里的大街上吧?如果他今天在船上,會暈得翻江倒海。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該有多么踏實!城市,是童小平憧憬和向往的地方,但是哥去城里,他就要來海島。不能都吊在一棵樹上啊!實踐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但是大海說翻臉就翻臉,眼下的這一關,實在是太恐怖了!
下篇
縣安監局新任副局長強安成得到海盤車鄉發生重大安全生產事故的消息,肺都氣炸了。電話是鄉安全辦主任胡羅漢打來的。胡羅漢像一條喪家之犬:“強鄉長,啊不,強局長!完了完了,做夢都沒想到,這下子全完了!”強安成握著手機,渾身顫抖,半天才憋出幾個字:“老胡!你是干什么吃的!”強安成昨天才到縣里報到,今天就出了這事,這不見鬼了嗎?天色已晚,又不能等到明天。他立即聯系船只,并通知海盤車鄉新任的后書記;已經卸任但工作還沒交接的海盤車鄉原書記也得到消息,氣得就差沒拿頭撞墻。三個人乘坐漁政船,頂著大風,緊急趕往海盤車島。“今年又被一票否決了。”原書記萬分沮喪地對年輕的后書記說。他在這次干部調整中被調整到縣里某局任局長,已經報到過了,只是因為后書記(原某辦主任)還沒有交接,他就不能去接那個局長的職,那個局長就不能接后主任的職。他們三人形成一個車輪,必須有一個人忙兩頭,先接了再交,但由誰忙兩頭,不是他要考慮的事;他要考慮的是,這次事故,為什么不死兩個人,為什么要死三個人!你詹海功是老板,為什么要親自出海?這不是添亂嗎?
鄉安全辦主任胡羅漢等候在亮著昏暗燈光的碼頭。
強安成問:“找到了沒有?”
胡羅漢說,只找到一個,是詹海功。
另兩個呢?他們三個人,不在一起?
胡羅漢搖搖頭:“肯定是叫浪給打散了,也肯定沒‘戲’了,詹海功水性那么好,都‘交待’了,何況那兩個‘旱鴨子’……”
強安成異常氣憤:“今天報的是幾級風?”
胡羅漢說是七級,但是一上午沒刮,就有人麻痹了。
胡羅漢這個時候,就如同驚弓之鳥。鄉里的年終考核將被一票否決,他的損失只有三萬元左右;而他的副鄉級如果被刷下來,這輩子就再沒希望了。也怪他高興得太早。昨天晚上剛在電視里公示,就有幾個朋友打來祝賀的電話,有的開玩笑說:“你胡鄉得請客!”胡羅漢高興啊,已經五十出頭了,壓根兒就沒想到能夠提拔。這都是沾了小強副鄉長的光,把安全生產工作抓得這么好,他這個安全辦主任也顯得有成績,加上原書記幫忙說好話,在這次全縣干部調整中,有兩辦秘書組織委員宣傳委員擬按副鄉級管理,唯有他是安全辦主任擬按副鄉級管理。他將由工人身份,一躍而公務員而副鄉級干部。他怎么能不喜出望外?因此,客是一定要請的。幾個人就去了一家檔次較高的酒店。坐下后,胡羅漢還客氣:“才公示,還不知道結果呢!”人家說:“公示了,就是板上釘釘了。”胡羅漢說:“我這些年管安全,也得罪人了。”人家說:“那是為誰好?還不是為你得罪的人?再說,誰那么不知好歹,署名舉報?就說我吧,就算對你胡鄉有意見,能署上自己的名字,去舉報你?……”胡羅漢提前被叫成“胡鄉”很高興,說“還不知道結果”那是客氣和謙虛,就喝得一塌糊涂,黑獅金冠啤酒喝掉一百多瓶,還有白酒紅酒,這一頓飯簽單三千多元,胡羅漢當然是要讓個體大戶結賬的。回家時已經過了半夜,他哪還管得了今天?
強安成還想訓斥胡羅漢幾句,責問他為什么知道報了大風警報,卻不下去檢查督促,但再怎么斥責也于事無補,就說:“老胡!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還要組織尋找!……”
胡羅漢喏喏稱是。原書記已經離任,管不著他了;新來的后書記,他還不認識;而強安成,過去是他的頂頭上司,現在仍然是。胡羅漢這幾年一直在年輕的強副鄉長手下干,知道這個人特別認真,特別嚴厲,糊弄不得。否掉一年的工作對他來說無所謂,但是要否掉他的副鄉級,損失就太大了。也許還有希望?他不能不承認之前尋找的過程有些馬馬虎虎,他又沒有親自登船。天黑,浪大,護海隊的船又不歸安全辦管,能找到一個就不錯了。
強安成問,詹海功是在哪里找到的?胡羅漢說在離岸不足五百米遠的地方,詹海功穿了救生衣,緊緊抱住一個玻璃浮力,在大浪里起伏,是救生衣纏上了筏繩,凍死了……
強安成問:船呢?詹海功的船怎么樣了?
“沒見著,可能是沉了。浪,哈了天了!……”
強安成再問:今天一共有幾條船出海了?
“四五條是有的,還沒具體調查……”
“一定要查清楚!”強安成說,“責令他們的老板寫出書面檢查,等候處理!”
一行人坐了鄉里的車,摸黑前往詹海功家,老遠就聽到哭嚎聲。詹海功的妻子遲延翠邊哭邊后悔不迭地數叨:“手機打不通,我還以為是沒電了……我真笨啊!那會兒就想辦法,興許啊……”遲延翠在麻將桌上賭輸贏,突然天暗了,風較著勁兒刮,外面的電線“啾兒”、“啾兒”地叫。遲延翠慌了,掏出手機就給詹海功打電話,詹海功的手機通了,但沒人接,遲延翠以為詹海功沒有聽見,繼續打,卻“對方已經關機”。遲延翠心慌意亂,又不敢把擔心的事跟牌桌上的人說,怕自己是烏鴉嘴。過了一會兒,再打電話,詹海功的手機依然是“關機”。四點多鐘的時候,天就已經黑下來了。遲延翠回到家里,見詹海功沒有回來,全子建和童小平也不見影兒,情知不妙,奔到海邊,自家的船不在,昏暗的海面卻是白浪翻滾,像一口沸騰的大鍋。遲延翠哀嚎一聲,癱軟在沙灘上。
詹海功的女兒在縣里上中學,家里只有妻子遲延翠。親鄰們都在陪伴著。詹海功的遺體已經換上了干凈的衣服,“挺”在院子里,有人還及時搭起了靈棚。
這真是飛來的橫禍!強安成內心隱隱作痛。如果他還沒有離任,會發生這次事故嗎?如果自己晚去縣里報到一天呢?也不行。他已經離任,安全工作由別人分管,他能越權嗎?
年輕的后書記看了看死者,又安慰了遲延翠幾句,一臉的悲愴。遲延翠越哭越傷心:“這都什么事啊呀!啊啊……要是不給戈局代養那三十臺,用得著猴燒屁股這么急嗎啊呀詹海功啊……”
原書記的臉一直陰沉得仿佛遭遇晴天霹靂。他對強安成說:“能不能和上面通融一下,把這起事故作為特殊情況處理,不要一票否決。畢竟趕上調整干部。是不是啊?”遞一支軟中華煙給強安成。
強安成抬手推開了煙:“出了事故,都有特殊原因。去年我們鄉的超生和平山鄉一次死亡三人,也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不都一票否決,不參加排位爭先考核了嗎?”
原書記點上煙,狠狠地吸了一口:“操他媽!全體機關干部一年的心血,又付諸東流了。”
強安成沉痛地說:“我們損失的,不過是幾萬塊錢;而他們,失去的是最寶貴的生命!……”
后書記也很沉痛:“這樣吧,是我上任后發生的事,不管怎么說,我有責任!我找領導匯報一下,實在不行,算明年的,要否,也否我!”
原書記搖搖頭擺擺手,尷尬地苦笑:“小老弟你別寒磣我了,發生在今年的事,要否也只能否我,縣里看著辦吧。”他本來就對自己才當書記不滿一年,就調整了,有一肚子情緒呢!
強安成安排船只出海尋找死難者。后書記同去。原書記跟著走了幾步,又站下。他已經很餓了,又覺得即使找到死者遺體,也于事無補,不是多此一舉嗎?
鄉安全辦主任胡羅漢不想隨船出海。他的副鄉級能否保住,與找得到找不到死者遺體無關。他借故上廁所,卻在街邊迎面碰見下船后步行了十幾里的童大平,穿了臟兮兮的舊衣服,一臉的憔悴。胡羅漢愣了:“你不是……小童?你是怎么上來的?”
童大平一驚:“你說什么?你就是詹老板?”
“不,我是鄉里的。你是……”
“我是童大平!我弟弟呢?快說!——我弟弟怎么了?……”童大平說著就要往院子里撲。
胡羅漢扯住了他:“小童!你聽我說!那不是……”他的心臟噗噗地跳,那個富有誘惑力的副鄉級在他的腦海里直翻跟頭,一個奇妙的念頭冒出來,他已經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了,“你先別慌,一定要鎮定!事情是這樣的,你弟弟……出事了。”
“我弟弟在哪兒?啊?在哪兒?出什么事了?……”那艘千噸級貨輪從毛口開出沒有多久,童大平忽然一陣心悸,仿佛心臟發生痙攣,海面同時刮起旋轉的狂風,烏云鋪天蓋地而來,貨輪搖晃得厲害。他當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以為自己會出什么事,沒想到是弟弟出事了。“……小平!……啊啊啊……大風天出什么海啊……”童大平扯開嗓子,放聲大哭,并軟在地上,打起了滾兒。
“不要哭!哭頂什么用?”胡羅漢把童大平拽起來,替他拍去身上的泥土,“我是鄉里管安全的,現在領導們正為這事上火!總共死了三個人,你知道嗎?一次死亡三人,就要一票否決!算了,說你也不懂。現在呢,你來得正好,涉及到賠償問題,你放心,一切有我!”又把童大平拉到一邊,聲音小下去,“像這種情況,一般也就賠償個十幾萬,你要是配合,我保你能拿到二十萬!……”
童大平依舊痛哭:“你說什么?嗚嗚……我要弟弟!小平!……”
“你個傻子!人死不能復生!從現在起,你就是童小平!你被救了!知道嗎?”胡羅漢激動得聲音顫抖。
“我?被誰救了?……”
“船出事后,你自己游上來了,被我發現了,我到海邊尋找,發現了你……”
童大平止住了哭泣:“我……我會游泳嗎?……”
“有救生衣啊!你年輕力壯,很僥幸啊,虎口脫險……”胡羅漢越說越興奮。
童大平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樣子:“我是來找弟弟的,我弟弟是死是活,我得見一面啊!”
胡羅漢不由分說,把童大平塞上轎車,讓司機給送到賓館,看護起來。臨別,他對童大平說:“一切我會安排好的,你拿了賠償金,立即回家,再就沒你的事兒了,知道不?”又小聲叮囑護送的幾個人,“絕對不能讓他和外界接觸!如果出了事,你們要負責任!……”不放心地看著小車閃著尾燈絕塵而去,胡羅漢才回到院子里,把冷得瑟瑟發抖的原書記拉到一邊,小聲說:“原書記!報告你一個好消息!——這次事故,不是死了三個,而是兩個!……”
原書記眼睛一亮,又有些狐疑:“什么意思?”
胡安成把自己的安排用耳語的方式向原書記匯報了。
“這……”原書記一時怔在那里。
胡羅漢說:“這是現在唯一的辦法!……”
原書記害牙疼似地“咝”了一聲:“不會穿幫吧?人多嘴雜啊!”
胡羅漢拍了拍胸脯:“我都安排好了,誰還不是為了錢?”
原書記說:“就怕那小子反悔。”
胡羅漢想了想:“我現在就去賓館,把這事砸牢靠!”
原書記有些驚魂未定:“一定要慎重!一定要慎之又慎!”
胡羅漢再拍胸脯:“保證沒問題!”又說,“原書記!這次事故,對我……”
“只要不一票否決,你的副鄉級也保證沒問題!”原書記的情緒好得多了,目光炯炯,渾身卻更加劇烈地顫抖,“老胡啊,你一定要管住你的嘴!我已經不是你的領導了,你也什么都沒跟我匯報,是不是?”
“放心吧老領導,老胡明白!……”胡羅漢又拍胸脯。
強安成和后書記乘坐鄉漁政船,頂著強風出海尋找。他們只想盡快找到死者的遺體,也好對明天就要趕來的死者親屬有個交待。按一般常理,穿了救生衣,即使被浪嗆死被水灌死,漂在水面的可能性也比較大;按照知情者提供的詹海功浮筏的方位以及風浪和水流的方向判斷,搜索的大體寬度很好確定。但因為天黑浪大,海面又布滿浮筏,漁政船行進艱難,探照燈的光束在浪渦里左右掃蕩,所見只有滾動不止的玻璃或塑料浮力。忽然,強安成接到胡羅漢的電話,說童小平找到了,是自己游上岸、被救起的。胡羅漢結結巴巴地說:“這下好了,是一次死亡兩人,而不是三人!”強安成也很安慰,對后書記說:“找到了一個,游上岸的……”后書記說:“是嗎?再找!……”漁政船頂著巨浪,向前推進,快進入筏區時,船長說:“再不敢往前開了。”強安成說:“探照燈!往遠了照!……”燈光顫抖著抬起來,仿佛被風吹散了,遠處朦朧著,只有海面跳躍的浮筏和筏區中隱約的船只。強安成忽然聽到時斷時續的呼救聲。是自己的耳朵聽差了?聲音順風吹來,順著聲音的方向,發現一只模糊的木船。強安成問那是誰的船?干什么用的?漁政船長說是某養殖大戶的護海船,船上不應該有人。強安成說:“好像有人!往前開!……”漁政船迎著黑乎乎的木船影子開去,漸漸地,船的輪廓清晰了,船上搖著手臂呼喊的那個人也看得清楚了,是詹海功家的工人全子建。
全子建被救了!
“幸虧你們及時趕來……”全子建已經凍得快麻木了,被拖上漁政船就跪下磕頭。強安成讓他講講出事經過。全子建先問老板怎么樣了?強安成說詹海功已經死了,小童還活著。全子建說:“老板?他沒游上岸?童小平不可能活啊!……”
強安成和后書記都大驚!
全子建說,大風驟降,他們的船往岸上開時,因為浪大,海面翻白花,把釣海螺蟹子的網籠浮漂淹沒了,沒發現,螺旋槳就絞在浮漂的繩索上,纏住了。那繩索通向海底,船像拖著錨,狠狠地晃了一跟頭,船尾朝下栽去。老板的手機就在這時響起,老板正要接,船尾猛地一栽,一浪兜頭蓋下,老板的手機掉海里了。老板伸手去抓,人也下去了。在船尾擺弄機器的全子建眼看著船被淹了,眼看著老板就勢朝岸上游去,黃褐色救生衣在浪頭上閃了一下。船不見了,他和童小平被甩了出去,童小平被一個大浪打沒了。他知道,憑自己的水性,是游不到岸上的,情急之下,他發現了這條在筏區中搖晃的船,就近往這邊游來……
“我要是在這船上凍一宿,指定沒命了……”全子建后怕地大哭不止。他拼盡力氣爬上這條船后,先是躲在艙里避風,又探頭朝外觀望。幾個小時前飄過來一束燈光,但船沒有靠近,就不見了。“謝謝你們!”他跪到甲板上,雞叨米似地磕頭不止。
“你說,童小平不可能活?”強安成拉起全子建,問。
全子建說:“我爬上船的時候,回頭看,筏子里好像纏著救生衣……”
“在什么位置?”
全子建大體指了一下。
強安成讓船員把全子建弄到船艙里暖和,他下令漁政船繼續尋找,果然在出事地點附近找到了絞纏在筏綆上的童小平,是那件翻絞在浪渦里的黃褐色救生衣被探照燈光捉到了。
“你也不想一想,紙里能包住火嗎?荒唐!”強安成怒斥胡羅漢。“出事之后,不設法補救,搞歪的邪的倒有你了!……”
胡羅漢知道,一切都完了!如果知道全子建沒死,自己何必讓童大平頂替啊!自己真是糊涂透頂,把好端端的事情弄砸了!即使童小平的尸體沒有找到,這場戲也演不下去了:童大平趁人不備,又哭又鬧地從賓館跑了出來。錢對他來說是重要,可是弟弟沒了,他更難過。“我這樣做,對得起我弟弟嗎?……”他質問目瞪口呆的胡羅漢。
現在,童大平又撲到弟弟水淋淋的尸體上,哭昏了過去。
胡羅漢看著,心里發抖。是誰跟他開了這么大的玩笑?全鄉的“一票否決”不可能了,而他弄虛作假的事,卻被嚷得滿城風雨!
最欣喜若狂的是原書記。胡羅漢的那個主意,他本來不應該同意,結果利令智昏,鬧出笑話,也害了胡羅漢。現在好了。他握住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全子建的手,激動之情溢于言表:“你真是英雄啊!你能活下來,不僅挽救了你自己,還……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他太激動了,竟流下了流淚,又轉向后書記,“我建議,對于他所做出的貢獻,鄉里要給予隆重的表彰和獎勵!……”
后書記未置可否,吩咐身邊的人,趕快給全子建換衣服。
全子建凍得牙齒直磕,還是千恩萬謝:“要不是你們及時趕到,我肯定沒命了……”他發燒,顫抖,身上著了火一樣。
后書記說,是不是去醫院看看?
全子建說不用,喝碗熱湯就中!
原書記說:“不行,得趕快送醫院!住院!扎吊瓶!再全面檢查一下!你放心!醫療費不用你拿!……”
送鄉醫院,得用車。天這么晚了,出租車不好找,鄉里的轎車倒是在,黨政辦主任說,所有的事情都塵埃落定了,領導們也都沒有吃飯,賓館的飯也早就安排好了,還等什么呢?轎車等著接送領導們。
后書記有些猶豫。他不知道這里離鄉醫院有多遠,路況如何。想用鄉里的車送,但見司機臉色陰沉,明顯不悅。后書記初來乍到,連司機姓什么還不知道呢!正為難,有一輛出租車的兩束前燈拐了彎兒照射過來,是詹海功的一個親戚打車前來吊唁。司機很愿意再攬活兒。后書記說:“一定要快!”又說,“注意安全!”司機很調皮,說了一句人們通常說的玩笑話:“沒問題!你就不用放心了!”后書記又讓村里安排人,送全子建上醫院。看著出租車的尾燈拐彎兒消逝了,才和原書記幾個人上了鄉里的車。
強安成的家在海盤車島,他要回家,原書記、后書記都不同意。正拉拉扯扯,電話響了。強安成接完電話,面色慘白:“平山島……也出事了……”
都一怔。
后書記問:“嚴重嗎?”
強安成說:“一條船,六個人……失蹤了……”
都倒吸一口冷氣。
強安成說,縣里很重視,縣政府船馬上去平山島,順路貼靠海盤車島,送詹海功在縣里上學的女兒回家奔喪,也順便來接他。還有半個小時,他要回家一趟。說著,不顧別人阻攔,邁開大步,徑直回家去了。
后書記喊:“等一會兒去車接你!……”
強安成說:“不用!”
原書記說:“安成家離碼頭近。”
這時候已是深夜,賓館附近的歌舞酒樓里不時傳來陣陣喧囂。賓館內早已定好的雅間里,空調正噴涌著暖暖的氣流,令人舒適。原書記、后書記和鄉長、副書記、黨政辦主任等人依次入席,兩位書記謙讓了一番,還是后書記眾望所歸,坐主席。都落座后,熱氣騰騰的海鮮和酒水就上來了。都很餓,也都很冷,但是情緒都很好,畢竟大家心里一塊沉重的石頭落了地,因此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欣喜。后書記很有分寸地說了幾句酒嗑,大家就喝上了,吃上了。很豐盛啊!大個的清蒸鮑魚,紅燒全海參,生吃紫海膽,烤對蝦,活牙片魚……后書記有數,這一桌菜,加酒,沒有三五千拿不下來。面孔就有些僵。原書見這陣勢,就舉起杯,想把氣氛往熱鬧里攪和。還沒等他開口說敬酒詞,在外間就餐的司機從門縫把黨政辦主任叫了出去。不一刻,黨政辦主任進來,報告給各位領導一個消息:全子建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出了車禍。
那個司機的玩笑話,竟一語成讖!
后書記酒杯一 ,站起身來,帶倒了椅子:“人,怎么樣了?”
黨政辦主任搖了搖頭。
“死了?幾個?”
“三個。都還沒斷氣,但是……”
雅間里死一樣地寂靜。都很意外,面面相覷,呆若木雞。
后書記披上外衣,轉身就走。
原書記扯住他的衣襟:“你?……”
后書記說:“我去看看!”又說,“你們吃吧!”
原書記說:“這是交通肇事,不是安全生產事故,不影響……”
后書記頭也沒回:“人命關天啊!有一線希望,也得搶救!”又自言自語,“用鄉里的車送,就不會出這事了!”拉開門,大步走出去。
圍桌而坐的人,除了原書記,都站起來,猶豫了片刻,紛紛離開酒桌,朝門外涌去。
原書記也站起來,小聲嘟囔了一句什么,誰也沒有聽清。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