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叔毫無遮掩地朝日光燈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空氣中迅速彌散開一股陳腐的氣息,營業室的空間太小了。
本來我和李雪花一起報名參加“大學生支援遼西北計劃”,可在北京開往沈陽的列車上,李雪花趁我睡著了,從秦皇島下了車,不辭而別。
我一時找不到她,只知道她家在遼東的一個農村,而她家里的電話我居然一直不知道。
我和畢業于全國各高校的四百多名遼寧籍大學生,在沈陽宣了誓,簽了兩年期的服務協議。中午跟省領導揮手告別,一路追隨著太陽,漸漸進了山區。天快黑的時候,大山的輪廓變得模糊起來,眼前突然出現一排亮著燈的平房,就是我要工作的銀行。
馬叔是我到單位見到的第一個人。旁邊的人介紹說這位是馬主任,我便一口一個馬主任地叫著。第二天出現了劉主任,我才知道馬主任已經在兩年前退休了,現在以臨時工的身份管著錢。
第二天中午,全單位十多個同事在食堂為我接風,吃完飯我便與大家親戚相稱了。劉主任叫大哥,馬主任叫馬叔,李會計叫李姨,還有侯哥和外勤一些大哥大叔們,親切得我快把李雪花忘了。
李雪花一向猶豫不決,當年上大學的時候我和另一個小子同時追求她,后來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李雪花不小心跟我睡到一起,那個競爭者便放棄了,李雪花就沒啥可猶豫的了。
馬叔教我數錢,因為沒有練功券,用的全是百元真鈔,一捆一萬元。我拿到手里感覺很興奮,心怦怦直跳。馬叔說在銀行工作千萬不能把錢當成錢,那只是貨幣符號。
我心說,貨幣符號不就是錢嗎?不過,數了幾天錢以后,再學著辦了幾筆儲蓄業務,我對錢真的沒什么感覺了。每天都經手那么多錢(出于保密我不能透露數目),已經麻木了。我知道它們不屬于我,也不能把它們跟汽車跟樓房哪怕一個筆記本電腦聯系起來。
大哥說你要盡快熟悉業務,按照上面規定,一周以內你要正式頂崗,接你馬叔的位置。
我說那馬叔干什么?
大哥說你馬叔已經退休了,就等著有人接呢。去年省里的大學生志愿者全分給中小學了,咱單位一個沒撈著。
我去網上尋找李雪花。打開QQ,她不在線,或者是隱身了我也不知道。我給她大量地留言,先罵她忘恩負義,然后又細致地回憶與她同居的快樂時光,最后威脅她說如果再不露面我就去遼東那個小村莊綁架她全家。
我發現來辦業務的人馬叔能認得一大半,有些人辦完業務還會扔進根兒煙給馬主任抽,看來馬叔的人緣真不錯。可馬叔對他們的態度不大一樣,比如換零錢,并不是誰來了馬叔都給換。馬叔告訴我,誰誰是派出所王所長的小姨子,一定得換,誰誰是劉副鄉長的兄弟,可換可不換……我說咱庫里不是還有不少零錢呢嗎?馬叔不大高興,說你要不嫌麻煩你就換吧。
到單位一周,我已經學會了數錢和捆錢,大哥問我學得怎么樣,我說差不多了。大哥問我會不會記賬,我說啥叫記賬?馬叔臉有些紅,說還沒學到那步呢。大哥對我和馬叔說:“你們抓緊時間。”
我思維比較單純,但我能隱約感到馬叔對我不是那么全心全意地教,也可能是我學習不夠主動。我一直在想著李雪花,甚至擔心她會不會出什么事。我想到馬叔,馬叔說過他跟派出所王所長有交情。
下班以后,馬叔帶著我來到派出所。派出所在鄉政府院內,有三間房子,王所長在最里面一間。我見到了穿警服的胖子,馬叔做了介紹,我遞上一根煙,然后說我要找一個叫李雪花的,遼寧人。
王所長打著官腔,說我們是有一套網絡查詢系統,但按規定不能隨便用的。
馬叔說這孩子不容易,那姑娘是她女朋友,找不著了。
王所長說你們等等。說著他退出正在玩著的電腦游戲,打開抽屜,拿出一個記事本,照著記事本把網址敲進電腦,出現了一個藍色界面的網絡系統。他用左手的食指費力地敲打著鍵盤,分別輸入“遼寧省”、“××市”、“李雪花”、“女”、“25歲”,再敲回車,跳出來滿滿一屏李雪花。王所長說一共二十六個,你要找哪一個?
我看了看,搖搖頭。我不知道李雪花的民族,也沒給李雪花過過生日。我只清楚地記得李雪花苗條的身材(三圍)、白凈的皮膚、齊耳的短發和一米六五的個頭兒,可這些電腦上居然都沒有。
我說李雪花是上過大學的。
王所長說那就不用在這兒找了,她戶口在學校呢,你去學校查吧。
我說謝謝王所長。
王所長說別客氣,說完還留我們吃飯。馬叔說那就喝點。
我因為心情不爽,推說身體不舒服,走掉了。
我們單位處在貧困縣的貧困鄉,工作量非常小,平時每天也就十多筆業務。趕上集市,也不過二三十筆,按辦理每筆業務花費兩分鐘計算,再加上日終結賬的時間,每天實際的工作時間也就一小時左右。可我們不知道顧客什么時候來,也不知道上級領導什么時候來查崗,閑余的時間只能在營業室里老老實實地呆著。這起初曾讓我感到郁悶、空虛,也常常讓我想念在沈陽跟我們揮手告別的領導們。我經常思索一個計算機專業畢業的本科生,怎么來做這跟計算機沒多大關系的工作,這樣的資源利用合理嗎?
馬叔戴花鏡,自稱鏡片是一百多塊錢的水晶材料。我最近幫他復核業務的時候,幾次發現他付錯錢,都是在付利息時出的錯,十幾塊幾十塊的。但我還發現老百姓對拿到手里的利息只是數數,卻并不照著利息清單數,我當這是老百姓對銀行的無限信任,竟讓我生出一種社會責任感。
我對照利息底單指出馬叔的錯,馬叔聲音很高:“你看你,你剛才不是說……”他認定是我的錯,可我記得剛剛我啥也沒說啊。在客戶面前我低聲對馬叔說我剛剛啥也沒說,馬叔不理我。
同室的李姨和侯哥竟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
大哥單獨找我談話,大哥說你知道嗎,你馬叔每個月除了拿一千四百多塊錢的退休金,還掙著五百塊錢的臨時工工資。這五百塊錢呢,是作為咱單位每個月的營業費用,而營業費用是有限額的,咱單位困難啊。你的工資就不一樣,你的工資歸省財政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咱單位困難啊。
我說我明白,為了單位的利益我會抓緊時間學習。
大哥拍拍我的肩膀說你這孩子我看挺實在,但在單位和在學校不一樣了,說話別太直。
我說謝謝大哥。這還是句直話。
李雪花總算在QQ里給我回信息了。
李雪花回到北京,正在找工作。工作不怎么好找,她先租住在學校附近的單身宿舍,找下屆的學生辦了張學校的飯卡吃學校的伙食。李雪花說不辭而別是時下流行的分手方式,刺激而微痛。
我不知道她是否在線,我留言說你不光是跟我分手,你是在跟遼西北分手,你缺少社會責任感,你知道什么叫社會責任感嗎你?老百姓接過你手里的利息錢不會照著利息清單核對,老百姓在給存單留密碼的時候會朝著你把密碼念出來……
說完我把幾滴眼淚掉到鍵盤上,畢竟我知道李雪花現在是安全的。
晚上我和馬叔值班。馬叔告訴我說他家有個臥床一年多的老爹,每個月光藥費得八百多塊錢,日子不好過啊。
我說你一個人負擔這錢嗎?
馬叔說那倒不是,兄弟四個,一家二百,可二百那也是錢啊。
我說您每個月不是還有退休金嗎,那錢可不少啊。說完我想到大哥曾告訴過我說話不要太直。
馬叔說傻孩子,我還有兒子呢,也像你這么大,我兒子還有兒子呢,用錢的地方太多了。
我心說,我還想買車呢,還想買房子呢,至少目前我很想買個筆記本電腦。可這三樣我什么都買不起,我只有工資沒有退休金啊!
到單位半個多月,我把記賬也學會了,大哥卻沒再提讓我接業務的事。只是馬叔的父親偶爾病重,馬叔不在的時候,我便獨自堅守崗位。
馬叔不在的時候,李姨偷偷告訴我,說劉主任找老馬談過交接業務的事了。老馬哭了,老馬說家里困難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舍不下這干了一輩子的崗位,哪怕安排個別的活兒也行。
馬叔是大哥的老主任,大哥念著舊情,說那就從招待費從伙食上省省吧,上邊對咱們的費用真是管得很嚴啊。
到單位一個月,我終于接崗了。馬叔去食堂擔任管理員,負責食堂的賬務,每個月仍是五百塊錢的工資。而廚師李師傅并不歡迎他,李師傅說食堂不缺管理員,食堂需要的是豬肉白菜和大米。
李雪花留言說她找到工作了,在京郊一個蔬菜批發市場作網絡信息維護,她說知道我們遼西蔬菜大棚里的西紅柿多少錢一斤。她還說讓我不要再想她,她正準備找個男朋友,找到了會把照片發給我審閱。
我回復說我暫時還在想你,目前非常想找你睡覺。
食堂的伙食明顯下降,同事們都有些怨言,紛紛把矛頭指向馬叔,可都是在背地里議論,連我也沒當著馬叔或者大哥的面說出來。我從此還聽到了許多關于馬叔的壞話,有說他虐待父母的,也有說他夫妻感情不和的,甚至還有人提到生活作風問題。在平淡的工作和生活中,這大大豐富了我的想象力,雖然我并不相信他們說的一定是真的。
李姨就不是愛說閑話的人,從不當著大伙兒的面兒說馬叔半句壞話,只是偶爾跟我念叨過一些馬叔的往事:“按理說老馬不會缺錢,老馬那些年當主任的時候可風光了。那時候發放貸款不像現在有人民銀行的監管,那時候只要老馬一句話,錢說貸給誰就貸給誰……他就一輩子裝窮吧。”
我給李姨沏上一杯茶,又給李姨輕輕地捶著背。這世上的女人,除了母親和李雪花,我只給李姨捶過背。
馬叔的父親去世了,李姨拿了張白紙記賬,張羅大家隨禮。同事們紛紛拿出五十塊錢,我才知道在當地五十塊錢是不小的禮了。大哥看了看禮單,說老馬現在是很需要錢的時候,大伙兒看能不能多幫助幫助,誰要是實在有困難我替他出。
誰也沒動。
大哥說,老馬是黨的好干部,按理說應該響應國家號召把父親火化掉。可咱都知道咱家這塊兒地方有那個方便條件,跟民政的張助理打個招呼,再花三千塊錢就不用火化了。人活一輩子不易啊,走了走了還不能留個全身……老馬的思想工作我是做好了,差就差在錢上,老馬說他困難啊。
侯哥說當然不能火化,老馬真敢把他爹活活燒死,咱就別再搭理這個人了!
大家紛紛又掏出五十塊錢,大哥居然掏出三百。
馬叔的父親終于完整地入土為安了。
馬叔好像忽然間添了許多白發,每天平靜地在食堂與營業室之間轉來轉去,見了誰都點頭,好像欠了大伙似的。
李雪花留言說有個同屆女同學也是支援遼西北的志愿者,分到我鄰近一個鄉的小學當老師,人單純漂亮,讓我有時間多關照。
我記下了電話號碼,是否去關照還沒想好。
馬叔在營業室外面抽煙,一輛奧迪警車停到他的面前,我們透過營業室的防彈玻璃看到車上下來兩個警察,其中一個出示了證件,問馬叔誰是馬興才。
馬叔點點頭說我就是。
警察說那麻煩跟我們走一趟。
馬叔說我是馬主任。
警察有些不耐煩,說請馬興才馬上上車跟我們走一趟。
馬主任隔著玻璃對我說,給派出所王所長打個電話,說我出趟遠門兒。
奧迪警車開走了,王所長的夏利才開過來。王所長說事先不知道這事兒啊,這是市局直接行動,沒通知我們。老馬出啥事了?
李姨說會不會是他爹沒火化的事被舉報了,誰這么缺德。
李姨說這話時沒什么感情色彩,看來她并不一定認為舉報的人有多缺德。
大家一致同意李姨的猜測。
王所長說那不算啥大事,頂多關個三五天,再罰點錢就完事了。
大哥說這事說起來可大可小,王所長幫忙費點兒心吧。
王所長說我一定會盡力的,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
大哥留王所長在食堂吃飯,王所長很爽快地留下來。
一個陌生的女孩兒打我單位電話找我,自稱是李雪花的朋友,在我的鄰鄉教書。
我說你好,我也是李雪花的朋友,有空去拜訪你,但現在還沒想好什么時候去呢。
女孩兒說你這人說話怎么不冷不熱的?
我說我現在只想著找李雪花睡覺的事,真沒心思想別的。說完我掛斷電話。
馬叔出門兒的第三天,我奉大哥之命去派出所叫王所長過來喝酒,王所長正坐在電腦前玩游戲。王所長說最近幾天酒喝得太頻,想歇一歇。說著王所長湊到我耳邊:“民政張助理說了,老馬他爹在死的第二天晚上拉去火化了。我也讓人去火葬場問過,真火化了,不然張助理現在也不敢大搖大擺地在單位晃蕩。”
我說那馬叔咋還不回來?
王所長說這事你先別問,你把我的話告訴劉主任就行了。
我把王所長的話講給大哥聽,大哥吃驚得連抽了兩根兒煙。抬頭見我還在他面前傻站著,大哥說:“你馬叔這人快成精了,咱們都沒他心眼兒多。”
馬叔出門兒的第五天,王所長打電話叫大哥去派出所,說市局有同志過來聊聊。大哥去了不到半小時就回來了,轉告李姨過去。李姨去了半天,快下班的時候才回來。
李姨告訴我,說老馬真傻呀,人家警察問火化的事,他卻交待了十多年前的一些生活作風問題,警察搖搖頭,他就談起了經濟問題。
我說你見到馬叔了?
李姨說沒有,是市局來的警察閑聊的時候說的,那個警察可和藹了。
我跟大哥請了假,準備去北京找我的女朋友李雪花。
李姨一直送我上汽車,問我要去幾天。
我說沒準兒,也許三五天,也許一兩年吧。
說著我幫李姨拂去她眼角的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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