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不要——不要!”軒絳囈語著,夢里的母后拉著她的小手跪在父王面前,額頭的鮮血染紅了玉石的地面,而所有圍著她們的朝臣都在笑。
是啊。為了平息戰亂,為了一個預言,將剛剛十歲的公主送去戍守邊疆又算什么?即便他們嘴里的邊疆因為晤清國的入侵,已經使幾位驍勇善戰的將軍殉葬。
為什么母后依然一刻不停地磕著頭,血不會流干嗎?
不要磕頭了,她去便是,不要流血了……
軒絳猛地睜開眼睛,那眼睛滿布深紅的血絲。只是在桌案上小憩了一會,竟會夢到八年前那怵目驚心的一幕,是因為今天就要班師回朝了嗎?
天色微微有些朦朧,幾束陽光打在紅草原上,如同綻放開了幾片粉紅色的花叢。這個時候,軍營里也是難得地安靜得很,大家都在忙著收拾行李,大營中央只有少數負責后勤的士兵在清點昨天大戰后剩下的殘余物品。
“參謀早。”士兵們興奮地打著招呼。八年了,終于打敗了晤清國,也終于可以踏上回國的征程了。
肖潼點頭,匆匆而過,他的眉頭深皺,手中一封加密函件越發沉重。
通報完畢,肖潼走進將軍的營帳,益國的將軍,也是益國的四公主。坐在參議桌后,身上披著黑色的斗篷,顯然又是徹夜未眠。
“我已經等了一夜了。”軒絳說著,原本疲乏的眼睛又亮了起來,她拆開密件急急地閱讀,轉而臉色陰沉。
派去刺殺相師今卿的殺手,又全都不知所蹤!
真的破不開這個預言嗎?
貳
益國的王富位于郡都得中央,從西華門進去往前,是一排連著一排的白玉臺階,雕刻著象征王族的龍騰,它是如此的高,遠遠望去似乎是把朝堂托上了云霄。
軒絳現在就站在臺階之下,耳邊充斥著將士們為王宮的華麗而發出的贊嘆聲。王上和眾位大臣在朝堂里為凱旋而歸的戍邊軍士設宴,這怕是他們最高的榮耀了。
白玉的臺階,跟八年前的一樣剔透,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呢。軒絳冷笑著,一步一步走上去。
八年前,益國尊貴的王后,也是這樣,拉著女兒的小手,帶著決絕的眼神一步一步走進了朝堂。
最后一步。她默數著,一千一百零八,跟八年前一樣多。
這時候她抬起頭,也看到了朝堂之上恭恭敬敬站在兩側的大臣,所有人齊呼著她的名字,言語中透露出敬畏之情。
她還沒有施禮,她的父王就當眾免去了她的禮數,這是益國開國以來的先例,坐在朝堂中央,用最名貴的酒杯,接第一杯倒下來的酒。
“為什么大家都這么沉寂呢?不如由本將軍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軒絳勾起嘴唇。大臣們唯唯諾諾地稱好,她舉著酒杯站起來,一直走到王座前,然后輕輕地把酒水灑在了地面上,“本將軍認為宴會的第一杯酒,最該敬的是尊貴的王后陛下。”
軒絳睨視了一眼在座的人,各個都面面相覷,臉色慘白。她冷哼一聲:“只是八年而己,各位的記憶力真差呢。太史大人,你總歸記得那年的戰亂吧?”
一個年近耄耋的老臣顫悠地站了起來,“回公主,那年,晤清小國大犯我邊境,迫使我軍連連退敗,國土流失,傷亡慘重。國民更是人心惶惶。后來,后來……”
“接著說。”軒絳也不看他,自己給自己斟酒喝了起來。
“后來,一個自稱是來自神秘的靈魅族的男子突然出現在朝堂,他預言,益國禍端連起,皆困未能通達天命。天上之臨卿、霍軒星位已經墜入凡胎,只有臨卿主管朝政,霍軒戍守邊疆,方能國泰民安,祥和百年。王上急問,臨卿霍軒在何處,男子指年僅十三歲的侍衛,也是公主的師父今卿,謂之臨卿:又稱當朝四公主,乃霍軒星絳。男子說完,瞬間消失。王上大驚,于是傳召,賜今卿相師官位,賜四公主大將軍頭銜,令即日起各司其職。王后聽聞后領著公主前來求情,王后因為流血過多,當場身亡……”太史說到這里,突然聽見玉碎的空靈聲在大殿里嗡嗡作響,原來軒絳手中的酒杯已被捏碎了,太史心頭一震。不敢再言語。
“好一句輕描淡寫的流血過多,當場身亡!”軒絳冷冷地掃過朝堂上每一張面孔,“十歲的孩子,因為不知何許人也的人的一句話,就要把她送到虎口去。是阿,一個公主的命算得了什么?只要能保住你們的老命,試一試又何妨?哼,最不該的是,當母后放棄了尊嚴跪在你們面前的時候,當她的鮮血染紅了你們的鞋襪的時候,為什么每一個人都在冷眼旁觀?為什么沒有一個人,給她活下去的希望?”
王上重聽舊事,不禁老淚縱橫,朝臣們也低著腦袋,表示對已亡國母的哀悼。
“夠了。”軒絳看著寶座上鬢發蒼蒼的老人,突然覺得十分可笑,“只羨鴛鴦不羨仙。”她記得小時候,母后常常吟的這句話,可是即使這樣幸福的母后,最終也死在了他的無情之下。只是為掩飾罪過而流的眼淚,根本不配祭奠母后!
王上怔了怔,他平靜的目光在軒絳身上好一會,嘴唇抽動著,但還是沒說出一句話來。
軒絳轉身,徑直出了宮門。她的眼角通紅,卻強忍著,不愿在那幫人面前流露出脆弱。
肖潼一路跟在軒絳的身后,八年來,他只有從她的夢魘中,她要他執行的命令中,或多或少知道令她痛苦的回憶,只是沒想到,當年的事情竟傷她傷得那么深,沒有愈合的傷疤,輕輕撕裂,都是鉆心的痛。
“末將得到消息,王上有意退位,朝臣之中已在結黨營私,各選其主。王子和駙馬們已在躍躍欲試。”肖潼稟報道,斜眼望向軒絳,“但儲君是誰,全在將軍你的一念之間。”
軒絳面色已經平靜了好許,她一路往前走,沒有回答他什么。
“今日朝列之中,今卿并不在。將軍可要派人調查他的去向?”他沒有問,要不要繼續暗殺今卿的行動,因為直到今日,他才知道他們兩個之間,竟然還存在著師徒關系,八年來刺殺行動一直以失敗告終,會不會和這個有關聯呢?
“好。”軒絳這回答應了一聲,腳步突然頓住,“你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
肖潼一愣,果真,空氣里有一股淡雅的花香……似乎還混著米酒的醇香,用力吸一口,仿佛要進入美夢般。
“好像是從這座院子里傳出的。”
軒絳穿過拱門,踏了進去。
翠綠的竹,迎著夏日的微風輕輕晃動著,那間或中,排開了一片一片嫩黃色的花枝,再往遠處,似乎飄著一層粉色,一層淡紫的花環,有竹子搭成的小橋橫跨在流水之上。
軒絳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她順著竹橋走下去,在橋的那頭,坐落著碧瓦的涼亭,白衣人背對著她坐在石凳之上。
“見到當朝大將軍還不下跪?”肖潼喝出聲。
“啪。”
玉杯摔碎在了石階上,那背對著她的白衣人因為一驚,陡然站了起來,但是轉過身來的時候面色已經似湖水般寧靜。
“這容貌——不,不該會有。”軒絳心中一驚,但是那剎那間的眼眸很快落了下去,再度恢復原有的平靜。
他生得十分好看,有女子般的清秀,又蘊藏著男子特有的氣質,就仿佛是竹林里掌管生靈的仙子,不落俗塵,倒令軒絳為自己的唐突有些不安。
“寧殤瑜見過將軍。”男子的聲音宛如一曲悠揚的簫。
軒絳挑眉,寧府長公子殤瑜?
大將軍的目光尖銳得如同一把利劍,寧殤瑜不敢再與她對視,他低下頭道:“殤瑜一心調制茶飲,未能迎接將軍,得罪之處還請海涵。”
軒絳擺手,步入涼亭之中,石桌之上都是些袖珍的玉器,比起沙場上的餐飲,實在過于精致了。她把玩的時候,殤瑜已經為她斟上了一杯茶水,“將軍可愿品嘗殤瑜自己調制的拈花?”
舉起玉杯,只覺香氣撲鼻,小酌一口,不但是清新淡雅,也沒有昔通花瓣茶的花粉昧。
軒絳微微一笑,“原來是它!”
“將軍識得拈花?”
“如此美妙的茶水,本將軍也是第一次喝到。只是方才路過,被你院中傳來的香味吸引過來,正是這杯茶香!”軒絳把玉杯遞與他,“可否替本將軍再滿上一杯?”
“將軍請原諒。”殤瑜露出歉意,“我釀茶制酒,從來不超過三杯。拈花乃取自沁水,媚馨,萱芷花瓣加上陽茴蜂蜜,用清晨的露水釀制七七四十九天而成,而今已至夏季,這三花早已凋落,是以將軍若有心,待明年也不遲。”
軒絳疑惑道:“為何不將花瓣風干,留待后用?”
“四季錯落有序,夏有螢桑,風信,秋有乃菊,鑲雪,冬有映梅,幻蘭。殊不知強留住了拈花卻錯失了竹喧,為何不隨時節作應變,偏偏要執意于往事呢?”
舉杯的手停下,軒絳沉聲道:“公子是想規勸本將軍什么嗎?”
寧殤瑜垂下頭,“殤瑜不敢,殤瑜只言自然之事,只是萬物相生相像而已。”
相生相像……軒絳默吟著,眼神漸漸柔和起來。
多少年前,也曾有個人這樣跟她講萬物始端,天地生靈……真是好久以前了,久得讓她不由懷念起來,想一直一直地擁在身邊呢……
余暉縹緲,灑落在熒熒花林中,晃若蒙上一層藕荷色的細紗。夕陽下,一絲輕笑掠上將軍眉頭。
叁
風搖影動,浮音涓涓,殤瑜依著一棵螢桑,恍然是花中的仙子般,輕輕地吹著玉簫。
淡黃色的花瓣漫天地灑開去,一個人仿佛駕著花飄來,隨著那輕盈的瓣蕊飄落到地上。他也是一身白衣,卻素得很。
“今卿!”簫斷,殤瑜喊來人,抑不住的興奮。
“公主已經跟大王提出了婚事,我想即使她心中早有人選,但只要看到你的容貌,也斷然會答應的。”他說著的時候,隱隱透出一絲愁容。
殤瑜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今卿是后悔了?”
今卿苦笑,“后悔對于一個預言師來說,就意味著滿盤皆輸,而我,只能贏而已。”
殤瑜撇過臉去,緩緩道:“我初學道,是在北國,北國人是道之始祖,雖然不能通天達地,盤點命運,但是他們都很快樂。這也是我為什么要學道的原因,我想不再有痛苦。可是今卿,你卻不是。”
今卿嘆了口氣:“你我都有肩負,是怎么也擺脫不了的。”
“你知不知道,你每每提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就好恨你,為什么你要把美好留給別人,卻總是告訴我讓我痛苦的事?也許到時候,我真的會殺了你。”
“靈魅族的人,生來對生命的長短就無所希冀。”他把生死輕描淡寫,幾千年過去了,他的命也不過是滄海一粟,“可是那個人不會是你,殤瑜。但真要是你——我也真的輸了,而且滿盤皆輸。”
“你那么相信我?即使賠上你一族的命?”
“我愿意賭。”
殤瑜對上他的眼,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靈魅的道術那么高深,沒了確實可惜。”
今卿卻嘆了一口氣:“我一直以為以我靈魅族的道術,已經登峰造詣,可開合萬物,但是一北國人始創道術,要求耳根清凈,清心寡欲——也許道之根本是背離不得的。”
“難道有什么變故?”
“我夜觀星象,發現原先霍軒、臨卿的星位上有一層朦朧的光輝,這并不在我的預算之內。”他實在擔心,這不祥之氣會傷害到她。
“可有破解之法?”
今卿看了他一眼,“有!我與公主比試武功!當兩人全九一赴時,破之真氣會加諸霍軒,臨卿星位,便可打散余暉。”如果失敗,他則會把云氣均引到臨卿之上。
殤瑜一驚,“你與公主比試7她可不會留情!”
肆
數天后,郡都東南西北四個城門口各張貼了一張告榜,引起了一股旋風似的波動:益國四公主即與寧府長公子完婚。好事之人多數是想乘機一睹女將軍系上女裝時的女兒家嬌羞模樣以及這位深居簡出卻能擄獲芳心的神秘長公子的威武身姿。但是天不遂人愿,依照軒絳的吩咐。完婚之事僅在寧府花園中簡陋完成。一個月后,當街頭小巷惋惜之聲逐漸淡去,將軍公主下嫁成為曾經浪漫的故事時,當事人卻依舊在初次相逢的地方,操琴舞劍,釀酒修花。
一曲完了,劍身回鞘。
“將軍的劍法倒似比以前更精進了。”殤瑜微蹙起眉頭,“恐怕作為你的師父,也必然會敗在你的手下。”
軒絳緩緩走進涼亭,在他身邊坐下來,“他曾經說過,我練的武功,是隨對手而定的,越遇到強大的對手越能發揮潛力。”
“論劍術,如今的益國又哪有和將軍匹敵的人呢?”寧殤瑜給她斟了一杯竹喧,“將軍是想在比武的時候動手嗎?”
軒絳挑眉,“看來你擔心的好像不是我?”
寧殤瑜因為她的話微微一怔,茶水在手中灑去了半數。
軒絳大笑,接過玉杯,沒有繼續追問,只在飲完茶水后輕輕抱怨了一聲:“竹喧還是太濃,總不如拈花。”
“將軍有沒有想過,或許破解預言還有其他的辦法?”
“喔?比如,”軒絳嘲弄地看著他。
“這——”寧殤瑜啞然。
軒絳低頭望著手中的玉杯,良久嘆道:“如果有其他辦法的話,你以為我會固執地想殺死一個曾經教育我幫助我的人嗎?更何況,那個人是他……”
她站起身,提起寶劍,正欲離去。但是踏出涼亭的時候,卻轉過身來,“如果你選擇他生,本將軍是可以考慮的。最后的抉擇在你身上。”
“將軍--…”殤瑜疑惑地抬起頭。
軒絳自嘲地一笑,徑直走了出去。
亭外等待的肖潼卻寒著臉,他低聲問道:“將軍,你忘了他曾經私會今卿的事?為什么還要那么做?”
“為什么?”軒絳背著手,看著明凈的天空,她仿佛也在反詰自己,卻還是搖搖頭,“我也很想知道,可有的時候,心只是告訴你怎么做,卻不告訴你理由……”
伍
益國王家的比武場設在東城門內,由東邊小國進貢的岫石堆砌而成,這種岫石冬季顯紅色,從地幔中吸取熱量,散發在場地四周:夏季呈現墨綠色,撒上水,頓時化成水汽,之后場地上有如秋般清涼。
比武場的四周,也是在當時砌下的觀座,用的是更上等的岫石,能隨太陽的起落變化,質地偏軟,就算久坐,腰身也不會發酸。
放眼望去,座上的全是王族皇親,華衣錦繡,玉佩玲瓏飾滿周身,坐在岫石座上,身子能餡進去幾分。
編鐘聲連綿響在腦后,軒絳的劍緩緩出了鞘,白光刺著了圍觀人的眼睛,煞煞地疼。
今卿站在比武場的角落,素衣披發,手中擎住的是一根剛長出嫩芽的枝條。
王上道:“相師,此次比武對戰的可是我王兒,你雖然以前是他的師父,可用一根枝條未免太過自信了吧?”
今卿頷首:“微臣習武之道,在于萬物始生,這樹枝非僅僅樹枝而已,而是生命,乃是世間最堅韌的武器。”
“錚!”白光一閃,軒絳手中的劍飛身,直直刺入半里外的城墻上,沒入半只劍身,全場嘩然。軒絳盯著今卿一字一句說道“武功練到出神入化,摘葉飛花皆能傷人性命,比武,不是比武器。”
“好!相師與王兒的比武之論真是別出心裁。”王上大笑,“本王宣布,比武開始。”
軒絳出了劍鞘,今卿迎上枝條。
纖細的樹枝游走在劍風之中,如千年藤妖伸出萬般藤條,籠罩在軒絳周身:而粗鈍的劍鞘在軒絳手中,飛揚跋扈,仿佛生生被鑄成一把鋒利無比的劍,隨風起舞,青光流溢。那兵器交鳴問,仿佛天都要塌下來,雷聲轟然不斷。壓得觀戰的人喘不過氣來。軒絳突然感覺到潛力的爆發,劍光游走,幾近刺進今卿的胸膛!
“將軍不要!”殤瑜的驚叫聲從席間傳來,比武場上兩個身影也停止了攻擊,枝條指在了軒絳白晳的頸脖。她卻盯著他,眼中充滿了怨恨。
“相師獲勝!”有裁判大聲宣布結果。
“噗——”鮮血從軒絳口中噴出。鮮艷如落日紅霞,愣住了全場皇子王公。
殤瑜“咚”地呆坐在了席上。
今卿騰地甩去了枝條,飛身扶住虛弱的軒絳,擁在懷中。
這個時候,他抬起頭看著天,微微笑了。
陸
翌日,風信花零零灑灑地越過翼紙的窗戶,無聲無息地落到了青石地板上,花瓣上似乎還凝掛著未風干的朝露。
殤瑜面朝著窗外,輕碾著花蕊。
床微動了一下。
殤瑜敏銳地轉身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水送到軒絳面前,話還未說出口,就被床上的人一手打翻,玉杯碎了滿地,碧青的碎片中盈盈帶著泛紅的血珠。軒絳冷笑地看著這一切,道:“殤瑜啊殤瑜,你那天如此驚慌打掉玉杯,是因為早知道我要來吧!本將軍記得當初離開王宮時是一路向北行,怎么又會走到最南邊的寧王府?你知不知道,本將軍此身最恨的就是懷有異能的人,你和靈魅族有什么關系?是不是也早知道今卿是靈魅這個秘密?”她的質問。仿佛一切未發生過似的又回過身,重新斟了一杯茶水,遞與她。
軒絳依舊冷笑著,接過茶水,連杯帶水甩到窗外,脆玉撞在了石階上,空靈的玉碎聲震得嚇人。
她毫不憐惜地扣住他的下頜,將他的俊容拉到眼前,“你喜歡他是不是?”她的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總是這樣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你我成親一個月來,你何曾笑過,哭過?卻為了他,亂了陣腳!”
“……”
“你知道嗎?八年來。我一直想殺掉的人,已經站在了我的劍下,我出最后一劍的時候,用了十分的力,我是在賭,賭你會不會阻止我。如果沒有,今卿必死無疑,如果阻止了,我抽劍就會反斥,五臟內腹都會受傷,就像現在一樣——但是我沒有后悔這么做。”軒絳一字一句頓道,然后頭也不回往外走。
一滴眼淚掉在手上,混著傷口上的斑斑血漬,滑掉在青石板上,透出一股憂愁的顏色。
殤瑜忍不住開了口:“今卿他是你師父啊!錯的不在他,你又何苦折磨自己呢?”
師父……那兩個字像是從心底發來,帶著微微的痛,軒絳怔了怔,卻沒有回頭。
柒
邊關告急,晤清國趁益國主將不在,又侵犯益國國土,王上急令軒絳北上從戎。益國巾幗將軍領著十萬精兵浩浩蕩蕩擁出城門。
城門外,徑直的大道中央,盤坐著一名白衣男子,在他的面前,一方桌子之上,整齊地擺著一壺茶水,一只玉杯和一只翡翠玉簫。
肖潼喝令前鋒停住,急忙退到隊伍中央,告知軒絳。
“你來干什么?”軒絳策馬來到他面前。
“殤瑜來給將軍送行。”他從容地將茶水倒入玉杯,雙手奉上給軒絳,說道,“殤瑜在王府等候將軍歸來。”
軒絳遲疑半晌,終于接過玉杯,仰頭一飲而盡,卻在茶水入吼一刻皺眉,低呼“拈花?”
“為什么要破例?”
殤瑜收回玉杯,放入藍中,“將軍喜愛便好,可惜又是第三杯了。”
難道昨天摔掉兩杯?軒絳心中一緊,拉住他動作的手臂,低聲道:“不論其他,我與今卿,到底誰在你心中重些?”
“比武之際,將軍那一劍果真是為殤瑜停住的嗎?難道不是在為自己收劍找個理由而已嗎?”殤瑜抬起頭,對上她的眼睛,卻看不見心中一絲希冀,良久嘆道,“將軍又何曾明白自己的心?”
軒絳為他突如其來的一問愣住,殤瑜收回手臂,抬起玉簫道:“請將軍上馬列隊行進,殤瑜愿為將軍獻上一曲。”
“將軍,啟程吧。”肖潼也策馬過來喊道。
軒絳點點頭,拉起馬韁,回到隊伍中去。
“將軍又何曾明白自己的心?”她不是不明白,只是身不由己而已,能預言的靈魅族,總是心中隱隱一道傷痕啊!
玉指錯落有致地按在簫孔上,每一聲都帶著悲傷的涼意,殤瑜不停地吹,不停地吹,直到再看不見那隊長長的影子。他閉上雙眼,兩行淚水悠悠地流下來,鉆進音孔,融進了簫聲中去。
殤瑜將在王府等候將軍你歸來,一定要歸來呢……
捌
旗鼓揚威,吶喊聲陣陣,軒絳身披銀甲坐在黑鬃戰馬上,仰望敵方城頭,初升的太陽,熠熠光輝刺得眼睛生疼。
三鼓敲完,城門依舊緊閉,城頭哨兵驚慌的神情卻落入軒絳等人的眼中,肖潼策馬攆上一步道:“莫非是兵力不足不敢接戰?晤清幾次大戰中死傷無數,精兵怕也無幾。”
軒絳同意道:“你帶三千人馬強攻城門,試探虛實。”
“末將領命——”話未說完,長長的“吱”一聲刺響,城門大開,兩側步兵擁著幾騎馬騎而出,在這中央,一匹戰馬猶如藍色的火焰,急速地沖向軒絳,仿佛要與她燃燒殆盡!
那是晤清國的主將培暄,與她不相上下的敵手。
軒絳亮出銀槍,抵擋上來勢洶洶的長鞭,黑鬃馬不由退后了一步。但是軒絳笑了,她知道,培暄的功力已經在她之下。
“手下敗將,你受死吧。”軒絳大喝一聲,銀槍如一條吐信的毒蛇,招招刺向對方的要穴,頓時把培暄攻得只有招架之力!
眼看快要擒住他,培暄突然長鞭一繞,挑開銀槍,策馬奔向了茫茫草原深處,竟然棄城而逃!軒絳一聲喝令,益軍精神倍增,強攻城門,迫使敵軍紛紛下城投降。
一場原本應該激烈的戰斗,竟然如此輕易地獲勝,軒絳坐在營中,反復思量,總覺得蹊蹺,然而怎么也理不清頭緒。這個時候,肖潼走了進來,他眼眉緊收,“將軍,今卿來了!是以使臣的身份。”
軒絳一怔,門簾突然被拉起,接著一張連日來縈繞在腦海中的面孔出現在她面前。
他的身上斜披著一件素衣,原先散著的頭發零零亂亂地半束在腦后,那雙深邃的眼睛,始終還是露著一絲暖意。
有一種思緒在心里頭涌,仿佛是多年來的積淀,要迸發出一樣。可是兩個人之間似乎又隔著萬道溝渠,一旦邁了出去,就會粉身碎骨。
看到將軍的眼角發紅,肖潼在心中苦笑一番,他知道如今該做的只有默默退出去而已。篝火在營外冉冉升起。火苗隨著夜晚的風撲騰撲騰閃動著,士兵們無邪地唱著歌跳著舞。這個夜里,只有三個人平靜不下心來呢……
今卿的手里提著酒壇,酒還熱著,想必已經安排下住處了。軒絳看著他為自己暖暖地倒出了一碗,她抬起頭,“我處處要置你于死地,你不恨我嗎?”
今卿苦澀地一笑,“我知道你很為難,很痛苦,對嗎?”
軒絳微微一怔,“師父?”知道她的痛
苦,是不是因為也同樣痛苦著?
今卿的笑漸漸溫柔起來,“是啊,我是你師父呢,想起那個時候,你應該是我見過最倔強的女孩子,就因為責備了你一句,練了三天三夜,皮也破了,血也流了,身體虛弱得像一根草,卻非得跟我比劍,要我收回那句話。”
今卿的話勾回了她埋藏在心底的畫面,端著酒碗的手跟著顫抖起來,“可是我還是沒用對嗎?連母后都保護不了。”
今卿搖頭,“束縛你的不是武功劍術,而是你父王高高在上的權威。所以你要知道,這個世上有多少人為著權力而斗爭著!又有多少人被卷入到這場斗爭中去!”
“我只知道你我都不是。”
今卿站了起來,他的一貫笑容漸漸散去,聲音也低沉了起來:“如果我告訴你,所有的一切事情,皆因為靈魅族要完成占領益國的野心呢?”
“你是說,那個神秘的靈魅人?”軒絳冷聲道,“笑話,他以為一句預言真的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軒絳,也許不得不告訴你一個事實——你和我都是他早先安排在益國的族人!你,也是我靈魅族人!”今卿嘆口氣,“臨卿主朝,霍軒兵權在握,益國實際上已是靈魅的天下了。”
“不可能!”一時間,如五雷轟頂。炸得軒絳腦中一片空白,她疾口否認,她是益國公主,是母后的女兒!是母后愿意用生命來保護的女兒0怎么會是靈魅?怎么會是害死她的靈魅族人?
“你和皇子出生在同日,族人用幻術交換了你們的身份。”耳邊今卿繼續說道。
“那,真正的皇子是——”軒絳有種不祥的預感。
“正如你想的那樣,是寧殤瑜!”
怪不得長得那么相像……
沉默——
安靜得快要窒息,不會的,這只是另一個夢而已,不!快點讓她醒來,她的心快受不住負荷……“肖潼!”她大喊。
“將軍。”肖潼急忙趕過來,“出了什么事?”
“給我劍!給我把劍拿過來!”
肖潼把自己的劍遞給她,軒絳猛地轉身,一劍刺下去。
“不要!”兩個人同時驚呼。
劍尖只離身半寸,一只手握在了劍身上,牢牢地扣住,盡管鮮血淋漓。
“錚——”一枚暗器從營帳外飛進來,打落了軒絳手中的劍。黑暗之中,走進來一個藍色身影。
“師父!”軒絳這才回過神,急忙抓住他血肉模糊的手,扯下布條給他包上。與此同時,耳邊傳來肖潼的驚呼聲:“培暄?!”
今卿忙道:“不要動手,是自己人。培暄他,已經投靠了益國。”軒絳回頭,望向眼前曾經兵戎相見的敵手,此刻卻虔誠地站在她的營帳里。
這就是勝仗的原因嗎?
她緩緩站了起來,“那么請告訴我所有的一切,我要知道我應該知道的真相。”
玖
“當天地從一片混沌中分離時,天上的星體開始運作,那里藏著無數的奧秘,有待著一天聰慧的物種來探究。這是靈魅族最古老的傳說。也是對靈魅特異難一的解釋。
當其他族類開始忙于開墾和制作時,我族祖先卻在仰望長空,他相信,一定有一種力量可以操縱萬物的開合,可以預知將來,通達人命。
他做到了,他的手指向了天空,于是迎來了靈魅的昌盛,所有的族類驚異于靈魅的力量,他們驚恐萬分,認為是上天的旨意,紛紛俯首稱臣。
如此不知過了多少年代,突然有一天,整個靈魅族一夜之間死尸遍野,而幸存者也在同時消失不見。
其他的族人霸占了靈魅的城池和土地,開始了他們的繁盛。漸漸地,所有人開始遺忘了靈魅。遺忘了那個曾經轟動一時的生靈,靈魅族成了民間的傳說。
那一天發生了什么事?竟然讓靈魅的輝煌在一夜之間扭轉過來?!那是一個殘不忍述的事實:就像母親給兄弟兩個分蘋果,雖然蘋果長得有大有小,母親還是能通過各種渠道把它們分均。靈魅擁有了特異的本領,也需要付出最慘重的代價——每使用一次靈魅族的異能,都會縮短壽命,最可怕的是,這個后果會延續到后代,未出生的孩子,因為父母的過錯,生命已經被注定短暫。
整整兩千年來,靈魅一直在喘息中生活,更在痛苦地生活,沒有人敢擅用異能。但是因為祖輩不曾從事體力,我們的身體薄弱,不能勝任普通人類的勞作,只有躲到荒野之中,每天所想的事只是如何填飽肚子,甚至為了一兩個野果大打出手,山間的野獸更是時常出沒,有為了
保護孩子的父親,甘愿被它們活活吞掉,也不啟動異能……
在我們族人生活的地方,每個人都在驚恐于最終的命運,每個幼兒出生時其實只是代表著另一場悲哀……”
聽到這里,軒絳和肖潼都不由產生一股寒意。原來傳說中無所不能的這支神秘族類,背后竟隱藏著如此的不幸!
今卿嘆了口氣,繼續道:“臨卿和霍軒的光環,獨獨照耀靈魅。兩千年一遇的臨卿和霍軒星繹,預示著靈魅將被拯救。作為星之絳子,你我擁有常人的體魄,所以被族人安插在益國,族人要我們侵占益國的疆土,把它們變成靈魅的棲息之地。”
肖潼皺眉,“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總有一天,益國還會反攻,你靈魅族依舊會被趕出去?”
“是,一代又一代的爭斗,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今卿望向營帳外星星點綴的夜空,朦朧地笑了開去,“靈魅族唯一的出路,只能是放棄我們的力量,去過普通人的生活——我想這才是拯救的真正涵義。”
軒絳心中這才坦然起來。“師父是說,我們不用侵占益國?”
今卿輕輕一笑,他就知道,表面上她有多恨這個朝廷,有多恨這個父王,但是在心底早已植下深深的親情,是怎么也不能抹去的。要她和他們為敵,她根本做不到。
而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不惜違背族人的初衷,也不要看到她為難的樣子,不愿讓她此后心里留下不滅的傷痕。
“一切我都已經為族人安排妥當。”今卿宣布著多年努力的結果,“剩下的就是你我聯手寫奏折,輔助駙馬殤瑜繼位,培暄將以我的身份帶回去。持政之道我已全數教與殤瑜,而戍守邊疆的重任可由培暄接任。”
可以離開戰爭了嗎?不需要為誰而戰,而是要用一種和平的方式去為自己的族類謀求最大的幸福?而是幾年來痛苦掙扎的內心,也可以從此安靜地躺在那個溫暖的肩膀上了嗎?這仿佛是個一觸即碎的夢啊……而夢太美,總會令人不安呢……
拾
一年以后——
繁華的郡都,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此時慢悠悠地走來了一匹白色的駿馬,馬蹄上已沾滿了大道上的浮灰,看樣子是一路風塵仆仆地趕過來。也不知道是大街上人流太擠,還是騎馬的人心事重重,這個時候,白馬基本上是一步一挪地行進。
“新聞啊,新聞——”有人吆喝著沿著大街奔走。
“最新消息,我們的王上宣布終身不再娶了!”
自馬上的人似乎為之怔了怔,他抬起頭來,發現人流其實是在向城門涌去。他調轉馬頭,跟了過去。城門上赫然貼著一張黃榜,上書王上最新頒布的政策,末了提到了懷念王后的種種以及終身不再娶的決定。
馬上的人苦笑一聲,這就叫做同是天涯淪落人嗎?
他突然勒緊了馬韁,狠狠地抽了一記鞭子,白馬仰天長嘯,蹬起前腿,飛奔了出去。
白馬停住的地方,是一處偏僻的竹屋,屋外有些許自然生長出來的梅花樹,當白馬帶出的疾風吹過來的時候,花瓣像雪一樣灑落了開去,漫天飄著緋紅的梅,香氣充溢著四周,倒把這窮鄉僻壤渲染成了一種仙境。
竹屋的門悠悠地打開了,走出來一個束綰的女子,看見馬上的人,有些驚訝,“肖潼?你不是在邊疆戍守嗎?”
肖潼笑著搖搖頭,“將軍久住僻壤,對益國發生的事原來已經充耳不聞了。我們的王上已和鄰國修好,從此邊疆太平,再沒了爭端。”
“他倒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軒絳說著,眼眸垂了下去。
離屋最近的梅花樹下,立著一塊石碑,半身被花瓣覆蓋住了,但是隱約還能看出上面刻著臨卿星絳的字樣。肖潼微微詫異了一聲。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在營帳里,師父他說過的話?”軒絳抬起頭,任花瓣從臉上輕輕滑過,“他說,上天是公平的。所以身為比靈魅族更優質的星之絳子,又怎么會一直幸福下去呢……這樣也好,至少我們可以安靜地在一起了……”
肖潼看著她,沉默了一會,說道:“我方才經過城門,看見了王上貼出了終身不再娶的告示,國民們都很震驚。”
“他只是想引我回去而已。”軒絳淡淡地說,“已經做到了勤政愛民的好王上,該在此事上任性。”“可是,將軍你如今還是王后的身份——”
軒絳嘆了一口氣:“我此生唯欠他可是感情之事,偏偏又勉強不得,想來真是造化弄人。如若你見到他,就規勸他幾句,王后的尊位,軒絳并不適合。”
人世間的情,太累,也太磨人。這一生一世,就讓她的心只為一個人牽絆著,已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