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的天空,橘色的太陽。
無風,靜止的樹木,上面有狂躁不安的蟬。
正是盛夏,氣溫逼近40度,但是還要補課。
這節是自習,很難得班主任沒有把它霸占來上羅冉最頭疼的物理課。
可是,物理題還是要做。
羅冉盯著打開的習題集,攥著筆的手心冒著汗。
看不懂,受力分析完全不會。
她輕輕喘了一口氣,悄悄抬眼,看向斜后方。靠窗的位置上,那個人一手支頭,一手捏著筆,迅速在紙上畫著。
他一定都會吧。
他是全年級第一,經常考滿分的人。不像她,總是在十幾名左右晃悠,偶爾進了前十會被老師表揚幾句,但也不會得到更多的關注。
他微微皺著眉,薄薄的嘴唇抿著,臉上的表情很冷酷。
因為他是第一,是全校的希望所在,很多人都談論他。包括女孩子。女生們總是聚在一起,竊竊地說,蔣絳這個人太傲慢。
他在女生里的風評不太好,可是羅冉知道,這是酸葡萄心理。蔣絳不搭理那些對他示好的女生。所以她們就在背后詆毀他。
她覺得他很帥。同時,她也覺得自己是公平的。
他的眼睛很細,鼻梁很長,薄唇的形狀很漂亮,眼鏡架在鼻梁上,滑得有點下,有點淡淡的冷漠。
他有種不同于他們這種準高三生的氣質,仿佛看著他,夏天也變得涼爽了。
她暗暗咬著嘴唇,偷偷地看他。
突然,他挑起他的細眸,從眼鏡上方朝她這邊看來。她一驚,連忙收回目光,死死看著物理習題集上的小車撞墻,然后反彈,然后再撞,再反彈,再撞……
問:小車多少秒后停下?
她懊惱地呻吟一聲。
“冉冉,你的臉怎么這么紅?”同桌被她的呻吟吸引,問她,“連做物理都會臉紅哦,做不出來嗎?”
羅冉的臉更紅上三分。她反駁:“是天氣太熱了。”
“哦?是嗎?那你慢慢做哦。”同桌拖長了尾音,了解地笑,“不過不要太逼迫自己,不會就算了。”
她說著,一邊慢慢合上自己的那本,表示自己已經做完。
羅冉死死捏著筆,不再去看她,繼續死瞪著自己的小車。
鼻子有點酸,她睜大著眼,不想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
這種冷嘲熱諷,司空見慣。
同桌是前十的固定人口,但也只是在第八第九處轉悠。或許,是因為羅冉的成績與她太相近,甚至其他科目強過她,只有物理每次拖后腿,所以她總是以羅冉為假想敵。
她每次都會想辦法刺激羅冉,但羅冉是嘴笨的人,常常只能在心里委屈。想去找班主任換位置,可班主任一定只會說這樣有利于競爭。
“唉,聽說昨天跟楚楚回家的男生又換人了!”后排的女生壓低聲音討論,羅冉立刻豎起了耳朵。
“唉——”同桌轉過身去,曖昧地發出一個擬聲詞。
“這次是七班的那個帥哥哦,打籃球的。”
羅冉微微向后靠靠,想聽得更清楚。
身后的女生發現了她的舉動,笑著說:“羅冉,轉過來轉過來。”
羅冉微微勾起笑,剛要轉頭,就聽見同桌說:“你別打擾人家做題啊,人家可刻苦了,要是人家的物理成績低了一分,就找你算賬哦。”
后排的女生連忙說:“別!我可擔當不起!”
羅冉僵硬了身子,繼續趴在桌子上。
青色的黑板,白色的粉筆灰。
老師凌亂而繁多的字跡,跨越過那條叫做羅寨的河。
當羅冉以為,她會和同桌糾纏到高考前的最后一刻時,平時她甚為懼怕的物理老師兼班主任,竟然化身成救世主,將她從水深火熱中拯救了出來。
“這位是我們班新來的同學,叫楚楚,希望大家可以和她和睦相處。”
羅冉抬起眼,有些詫異。
他們這是重點班,按成績進出,每學期期末考的前四十五名,可以進來。
但眼前的這位楚楚同學顯然不在此列。
他們學校的校花,同時也是某個大企業的千金,姓楚名楚。
羅冉不知道古代的美人究竟長什么樣子,古裝劇里的女人們都太過商業,但見到了楚楚,才知道什么叫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白自,施朱則太赤。
羅冉看見旁邊的同學們彼此交換個了然的眼光,女生們有著鄙夷的笑。而男生們低下頭繼續看書,視線卻偷偷地落在楚楚纖細白皙的脖子上。
羅冉琢磨著,楚楚的父親究竟有錢到什么地步,可以超越這班上四十五個人的成績?
她有些羨慕她,因為她又有錢又美麗。
若是她也能像她這般,那她的成績是不是能進前十。她一點也不在乎。
“你坐到羅冉的旁邊去吧。”
羅冉一驚,慢半拍地狂喜。她轉頭看向同桌,不,應該說是前同桌,她好像有點不樂意。但她還是收拾了東西搬到別處去了。
羅冉看著楚楚翩翩走來,覺得這才叫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你好。”她細細地開口,沖羅冉微微一笑。
真好聽的聲音。
羅冉不知為什么紅了臉,訥訥回答“你好……”
楚楚在她身邊坐下,拿出包著淡綠色封皮的物理書。
羅冉覺得有這樣的美人坐在旁邊,溫度都像低了好幾度。
淡黃的檸檬茶,藍色的校服。
暈開的汗水,在額邊泛著光亮,那是過剩的熱量與騷動。
班主任找羅冉談話,主題是楚楚。
他要羅冉多幫助楚楚。
羅冉輕輕點頭,說:“好。”
班主任又加了一句,“但不要耽誤了你的學業。”
由此,羅冉知道班主任對楚楚不太放在心上,把她放在重點班,卻不想花心思在她身上。或許就是因為她有個有錢的父親,卻成績不好。
羅冉突然有些同情楚楚。
她回到位置上時,楚楚正在看書,語文書。
楚楚抬起頭,對羅冉笑,說:“羅冉,你看,這《離騷》寫得真好。”
她纖長的手指在書上輕輕劃過,嘴里低低地念:“‘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
她念得極輕,好像嘆息。
羅冉一愣,然后才答:“是啊。”
她低頭坐在位置上,有點不自在。
自習的時候,她的精神有些恍惚,她癡癡地看著蔣絳,心里想著,為什么他那么清爽,而不像其他男生那樣滿頭都是汗?
“蔣絳,年級第一,你喜歡他。”
楚楚不知什么時候和她靠得那么近,她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很好聞,可能這種味道就叫優雅。羅冉想著。
“不。”羅冉答道,將視線調回桌上的課本。
“真的嗎?”
羅冉轉頭,看見楚楚似笑非笑。
“真的。”羅冉很用力地保證。
楚楚細長的睫毛眨啊眨,她拿出一本習題集,站了起來,施施然地走到蔣絳身邊。
羅冉聽見她對蔣絳說:“我有一道題不會,你可以教我嗎?”
羅冉轉過頭,可楚楚背對著羅冉,羅冉看不到她的臉,但她知道她臉上的笑容一定比夏花還美麗。
蔣絳抬起頭,目光越過楚楚,看了羅冉一眼。
只是那么一秒鐘,他們對視了。
蔣絳很快地移開了眼,他一定不知道這一秒鐘對于羅冉的意義。
“你為什么不問你周桌?”他說。
“嗯——”楚楚好像遲疑了一下,聲音真的很楚楚可憐,“這是物理題耶。”
她的聲音不大,但羅冉發誓,在這樣安靜的自習課堂上,每一個人都聽到了。
“羅冉的物理真的很差耶。”
“聽說她上次模擬考時物理全班最低耶。”
“她其他的科目也沒有這么差啊,難道她是物理白癡?”
“噓,小聲點啦。”
羅冉沒有聽到,什么也沒有聽到。
然后她看見蔣絳用筆在那本題集上寫,他為楚楚講解那道題。
從來沒有女生問蔣絳問題,因為她們都以為蔣絳不會回答她們。但現在楚楚問了,得到了回答,一羅冉可以感受到女生們憤恨的目光。
楚楚問完,同樣施施然回來。
她將習題集放到羅冉面前,說:“看看吧,你不會的那道題。”
羅冉看著蔣絳雋秀飛揚的字,覺得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灰色的天氣,透明的雨。
窗上的水漬,看起來冰涼,伸出手去觸摸,卻只在玻璃里看見了指尖的倒影。
羅冉和楚楚值日。
教室里沒有其他人,楚楚對羅冉說:“我擦桌子吧。”
羅冉停頓半天,才答:“好。”
羅冉一邊拖地,一邊看著楚楚擦桌子。當她看到她擦到蔣絳的桌子時,別過頭。
以前,每次值日都是她擦桌子的,那她就可以把蔣絳的桌子擦得特別干凈。
有人來到教室門口,是個高高的男生,金麥色的皮膚,是太陽的顏色。
羅冉知道那是七班的那個帥哥,之前他還跟楚楚一起回家。
楚楚走了過去,說:“我不是說過不想再見到你嗎?”
楚楚的聲音很冷,表情也很冷。
羅冉覺得自己在這里的存在是個錯誤,有點局促不安。她輕輕放好拖把,背起書包,想從后門走出去。
楚楚喚住她:“冉冉,等等我,我們一起回家。”
羅冉愣住,她覺得那個帥哥看著她的視線很陰暗。
羅冉和楚楚一起下樓,其間,楚楚問羅冉:“你覺得剛才那個男生怎么樣?”
羅冉愣愣。說:“很帥啊。”
楚楚笑得很輕柔,好像clamp漫畫里漫天飛舞的羽毛,“那和蔣絳比起來呢?”
羅冉張張嘴,想說話,可說不出來。
楚楚沒有再問她,只是笑得好像她知道一切。
外面還在下雨,羅冉從書包里拿出傘,然后就看見蔣絳仰著頭,站在屋檐之下。
他單肩挎著包,發絲很柔軟地貼在他的額上,細細的雨絲飄進來,打濕了他的眼鏡。
“蔣絳,你沒有傘嗎?”楚楚仍是那般楚楚地問。
蔣絳轉頭,微微皺起眉頭。透過沾著雨水的眼鏡,瞇著眼答:“沒有。”
“我有傘,我送你回去吧。”楚楚說。
羅冉偏過頭,睜大眼睛看著她。
“那她呢。”蔣絳用下頜示意羅冉。
楚楚笑笑,“冉冉有傘,她和我們不同路呢。”
羅冉沒有說話。
“是嗎?”蔣絳看著羅冉,羅冉低下頭,“那好吧。”
羅冉看著蔣絳舉著楚楚白色素凈的傘,與楚楚一起消失在雨幕里。
過了好久,她才打開她用了好多年的花傘,踏著蔣絳和楚楚的足跡,走回家。
灰色的比薩斜塔,黑色的鐵球。
當伽利略扔下的兩個鐵球,同時落地的時候,亞里士多德是否會哭泣?
又在發物理試卷了,她當拿到手時,那個發試卷的同學飛快看了她一眼,她低下頭,遮住試卷上的分數。
最近的物理成績越來越爛了,她以前雖然對物理很不拿手,但也不會這樣的。
因為物理,她已經滑到班里三十多名。
班主任又找她談話,主題還是楚楚。
班主任認為,她的物理成績是因為楚楚而下降的,因為她是全班倒數第二,而楚楚是倒數第一。
她想反駁,在楚楚來之前,她就已經有一次倒數第一了。
可她沒有說話,因為,她很怕班主任。
越是想學好,就越是學不好。想到回家之后,媽媽一定會安慰她說沒有什么,她就想哭。
身邊的楚楚好像也努力了,總是找蔣絳問題。
羅冉拿著她的物理習題集,卻總是無法下筆,只是癡癡地看著楚楚在蔣絳的位置旁邊,低著頭,和蔣絳靠得很近。楚楚烏黑順滑的長發流瀉到蔣絳的桌上,輕輕觸碰著蔣絳的指尖。
等到再一次物理考卷發下來,楚楚進步了。
她舉著卷子對羅冉說:“想不到我也能考這么高,多虧了蔣絳。”
羅冉的目光有點呆滯,她說:“哦,是嗎,恭喜你。”
這樣,羅冉又成了班上的倒數第一,而她的排名到了四十。
連班主任都找不到理由,明明楚楚進步了,可是羅冉卻越來越差勁。
班主任再次找羅冉談話,問她:“你是不是早戀了?”
羅冉拼命搖頭。
班主任的眼神讓她覺得很可怕,他說:“為什么你的成績會成這個樣子?”
羅冉說:“我不知道。”
等羅冉回到教室的時候,班上的同學都走了。她一個人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從抽屜里拿出被她揉爛的物理試卷,慢慢將它撫平。
她一邊壓著皺巴巴的試卷,一邊落下淚來。
她沒有早戀,真的,沒有。
有個身影出現在她面前。那個人將試卷從她手下抽走,看了看,然后對她說:“羅冉,我教你。”
羅冉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見蔣絳眼鏡后面的眸光。
那天,蔣絳帶著羅冉到肯德基,給羅冉講解試卷上的每一道題。雖然肯德基有點吵,但是羅冉還是很努力地理解蔣絳的每一句話。
等羅冉弄懂了卷子上的所有題后,已經有些晚了。
蔣絳送羅冉回家,羅冉很驚訝他知道她家在哪。
她到了她家樓下之后,然后他們說拜拜。
羅冉看著他離開,就在她轉身要進樓的時候,她看見楚楚,一身白裙,站在街角,亭亭的,像池塘里的小荷。
黃色的亞細亞,白色的歐羅巴。
地圖的每一個角落里,都有著故事,只是,若是無人述說,也就無人傾聽。
楚楚仍是去問蔣絳習題,羅冉將手里的題集握成一個卷,沒有勇氣在自習課上去找蔣絳。
當楚楚走到蔣絳身邊時,男生女生們的目光會同時變得促狹。
羅冉害怕這種目光。
羅冉發現,其實楚楚很聰明,功課上的事一點就通,若是她愿意,她的成績應該不錯。
若是她愿意……
羅冉覺得楚楚很仁慈,因為她成績不好,所以班上的女生們才能趾高氣揚地對她指指點點。
午休的時候,有的同學在睡覺,更多的仍是拿著語文書背課文。
羅冉仍是看著物理習題集,好像萬年都不曾改變。
楚楚靠在椅背上,閑閑地看著一本書。
羅冉偷偷看了過去,心突然快了半拍。
“這是什么?”
楚楚笑笑,“NATIONAL GEO GRAPHIC。”
《國家地理》的英文原版。羅冉說不出心里的滋味,只能干澀地說“你英文真好。”
楚楚搖搖頭,“有很多都看不懂,但里面的照片真漂亮。冉冉,你看,這是乞力馬扎羅山的雪,很美吧。”
赤道上的奇跡,炎熱中永遠不化的白雪。羅冉細細看著楚楚,覺得她從古代走來,脫下了她薄薄的輕紗,變成了一個現代的人。
“總有一天,我會親自去看看。”楚楚說著,臉上有著柔柔淡淡的光。
羅冉覺得這樣的楚楚才是最美的。
陰影籠罩了羅冉,她抬起頭,是蔣絳。
他看了眼羅冉手中幾乎空白的題集,問:“為什么不來問我?”
羅冉看見旁邊趴著睡覺的同學悄悄豎起了耳朵,伸手從蔣絳手里拿過自己的書,小聲說:“不用。”
“是嗎?”蔣絳推推眼鏡,回了座位。
羅冉看著書上干干凈凈,便在一道題下,寫了個“解”字,然后工工整整畫了個冒號。
“冉冉。”楚楚貼近她,在她耳邊輕輕地問,“你以后想做什么?”
羅冉迷惑地望著楚楚。
楚楚笑著,又成了那個宮裝的美人,說:“任何人都有想去做的事吧。像蔣絳,他說他以后要成為最頂尖的金融分析師。”
羅冉看著自己的那個冒號,沒有問楚楚為什么會知道蔣絳的愿望,而是問:“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楚楚只是笑著,沒有回答,而是小心翼翼地將《國家地理》收好,好像是保藏最珍貴的寶物。
楚楚看著羅冉只寫了一個“解”宇和一個冒號的習題集,說:“冉冉,你數學都可以學得那么好,為什么物理卻不行呢?”
羅冉答不出來,因為她也不知道。
火紅的暑假,黑色的冰可樂。
沒開空調,電扇開到中檔,不大不小的風,吹拂過赤裸的雙腳。
到了40度的時候,學校終于放了他們這班準高三生。
只有十天的暑假,每一科都有三張卷子。有人在抱怨,可羅冉覺得這很理所當然。一開始沒有希望,也就不會有失望。
“冉冉,去超市買點東西。”羅冉答應著,放下手中的筆,仔細記下媽媽說的幾樣東西的名稱,拿了錢,去超市。
羅冉穿著細帶的涼鞋在街上走著,雖然太陽要落山了,但熱氣還是陣陣襲來。
等下要買一瓶冰可樂。她想著。
她走到家附近的超市口,超市的玻璃上貼著“今日特價”的黃紙。羅冉看了看,沒有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她進了超市,買了媽媽吩咐的東西,然后走到冰柜旁,拿出一瓶可口可樂。
付了錢,走出超市,她看見了楚楚和蔣絳。
他們面對面站著,蔣絳穿著淡藍的襯衫,楚楚穿著白色的吊帶裙。他們真好看。
楚楚微微踮著腳,朝蔣絳笑著。羅冉懷疑真的會沉魚落雁。
羅冉看著他們,打開可樂的蓋子,喝了一口可樂。酸酸甜甜,二氧化碳鉆進肚子里,有點脹脹的。
楚楚轉過頭,看見羅冉,打招呼:“嗨,冉冉。”
羅冉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印著朵向日葵的T恤衫,走上前去。
“嗨,楚楚,蔣絳。”
蔣絳的眼鏡在太陽底下反射著光,有點炫目,所以羅冉不敢去看。
“冉冉,你來買東西啊。”楚楚指著羅冉的超市袋子說。
“是啊。”
氣氛有些奇怪,好像連楚楚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羅冉打開瓶蓋,再次喝了一口可樂。
“冉冉,暑假作業有什么不會的嗎?可以問蔣絳哦,我正要去他家拿試卷呢。”
羅冉從沒有聽過楚楚用這么熟絡的語氣說話。
喝下去的可樂,迅速地釋放著二氧化碳,羅冉抑制住胃里的翻涌,說“不用了。”
楚楚就說:“那我們就走了哦。”
楚楚和蔣絳轉身離開,羅冉琢磨著“我們”這個詞的意思。
突然,她抬起頭來,對著那雙看起來很壁人的身影喊:“蔣絳,教我物理吧,直到我能超越你。”
蔣絳緩緩回過頭來。
羅冉從沒有看蔣絳笑過。她心里有他微皺眉頭的樣子,有他緊抿嘴唇的樣子,可就是沒有他笑著的樣子。
現在,她看到了,她用她的眼睛將他的笑容拍了下來,珍藏一輩子。
紅色的跑道,白色的跑道線。
走廊上懸掛著名人畫像,沾著些灰塵,愛因斯坦頂著他的烏窩頭,笑著。
羅冉快速地勾完閱讀理解的答案,瞟了眼手表,一刻鐘。
“冉冉,你真是天才。”楚楚將頭擱在她的肩上,看她對答案。
楚楚的頭發搔在她的脖子上,有點癢。而且,秋老虎還在,天氣仍然熱。
但羅冉沒有推開她。
“呀,錯了一道。”楚楚惋惜地說。
羅冉笑笑,這就是快的代價。
九月的起點考,羅冉的物理仍是很差勁,可是經過蔣絳的惡補,她的成績又回升到了前二十。
羅冉收起英語試題,拿出物理課本,深吸一口氣。
蔣絳要她先把課本好好看一遍,他說,你要發現課本的可閱讀性。
楚楚將手伸到羅冉的面前,“冉冉,你看,我涂了指甲油。”
淡淡的粉色,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但很適合楚楚。
“很漂亮。”
“那我也幫你涂吧。”
羅冉的臉有點紅,她搖頭,“不用了。”
“來嘛來嘛。”
楚楚握起羅冉的手,從筆袋里拿出指甲油,細心地為羅冉涂指甲油。
“涂指甲油最好在三次之內完成,不能太厚哦。”楚楚說著,將羅冉的手拉起來,對著陽光射進來的方向端詳。
粉紅色的珠光,夢幻的色彩,羅冉有點不確定楚楚握著的是否還是她的手。
“冉冉,你的手很漂亮,手指細細的,長長的。”楚楚說。
羅冉將手從她那里抽出。說:“哪有。”
楚楚笑著,但羅冉猜測著她是不是有些傷心。
楚楚對她說:“冉冉,你只是缺少勇氣。”
下課后,羅冉背著書包跟在蔣絳身后去了肯德基。
他們在老位置坐下。羅冉拿出她藍色的筆記本,攤開,指著上面畫著一個問號的地方問蔣絳:“這個地方,我不明白。”
蔣絳低下頭,透過眼鏡,看她指的地方,說:“指甲很漂亮。”
羅冉迅速縮回手。
她緊緊握著拳,想起了楚楚的話一冉冉,你只是缺少勇氣。
白色的楚楚,藍色的蔣絳。
而冉冉是什么樣的顏色?
天氣轉涼,羅冉仿佛脫胎換骨一般。當她發現了物理書很有意思之后,她的物理成績直線上升。
班主任在班上表揚她,說你們都要向羅冉學習。
羅冉發現,她并不是學不好物理,而是太多東西讓她害怕。一旦越過了那個坎,沒有理由物理會比數學難。
她進了前十,直逼前五,超越了前任同桌。
她沒有漂亮的外表,也沒有有錢的家世,她拿手的,可能只有成績。
那就來玩個游戲吧,看看誰試卷上的數字大。
楚楚會在發試卷的時候,看著羅冉的成績說:“冉冉,你好厲害。”
羅冉看她。說:“不,楚楚,你才厲害。”
楚楚只是笑著看她。
楚楚沒有再找蔣絳問問題,因為她身邊的羅冉物理好了起來。
羅冉覺得楚楚快樂了許多,不像剛轉到這個班上時,冷冷的仙氣逼人。
楚楚最喜歡拿著她的《國家地理》問羅冉:“冉冉,冉冉,你看這個好不好看?”
羅冉回笑,然后答:“好看,但沒有你好看。”
日子一滴一滴過去,羅冉已經不太需要蔣絳的幫助。
他們約定,今天是最后一次肯德基答疑。
羅冉對蔣絳說:“蔣絳,謝謝你,我請你吃肯德基吧。”
蔣絳點點頭,說:“好。”
蔣絳坐在羅冉對面,一根一根地吃薯條。
他的發絲長得有點長了,馬上就要到達班主任的底線,柔柔地垂在眼鏡上,微微遮擋了他長長的眼睛。
他吃薯條,吃得很慢,很斯文,但是一點也沒有平時的冷酷。
他抬起頭。問羅冉:“你看什么?”
羅冉笑笑,說:“看你的薯條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她說著這句話的時候。臉有點紅,不知道蔣絳看出來沒有。
蔣絳將薯條遞給她,說:“一起吃。”
羅冉拿了一根,沾了番茄醬,放進嘴里,慢慢地咀嚼。
她的動作,蔣絳一直在看。
羅冉突然覺得有點傻,這只是肯德基而已,為什么她會感覺像在吃法國大餐?出了肯德基,蔣絳照例送羅冉回家。
天上的月亮有點亮,羅冉想到她曾經苦惱了好久,因為她聽說月亮上并沒有兔子。
這比沒有嫦娥更讓她沮喪。
羅冉笑了起來,在這樣的月光下。
“你在笑什么?”蔣絳問。
羅冉只是笑著搖頭。
蔣絳突然摘下眼鏡,細長的眼眸,閃動著和月亮同樣的光芒。
他輕輕在羅冉的唇上點了一下,用他的唇。
羅冉站著,披著月光編織而成的衣裳,仰著頭,看著她的蔣絳。
她想,她一定是仙德瑞拉。
直到蔣絳走了,羅冉還呆呆站在樓下。
“冉冉,冉冉,醒過來。”
楚楚站在羅冉面前,在她眼前搖晃著手。
“楚楚?”
楚楚還是一身白色,蓬蓬的裙子,是個真正的公主。
“吶,送給你。”楚楚遞給羅冉一個東西。
羅冉接下,一看,是一本《國家地理》,上面有乞力馬扎羅山。
“這是我最喜歡的。”楚楚笑嘻嘻地說。
“為什么要給我?”羅冉問楚楚。
楚楚偏著頭,說:“因為我喜歡你。”
羅冉從楚楚這得到的震驚不比從蔣絳那的少。
楚楚笑得又不像個古典美人了,“冉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紫色的回憶,黃色的小花。
當身邊變得一片空蕩蕩的時候。又會想起誰。
楚楚走了,去了國外,因為她父親是個有錢人,有錢人的孩子不必和他們一起拼高考。
楚楚走了,什么變化都沒有。試還是一樣地考,題也還是一樣地做,只是男生們常常看向楚楚位置的目光有些小失落。
羅冉與蔣絳也幾乎沒有了交集,羅冉不用再問蔣絳,蔣絳也不會再送羅冉回家。
有時,羅冉會想,那天晚上的蔣絳和楚楚只不過是她的一個夢而已。
當全身心地投入高考之后,雖然痛苦。但是時間過得飛快。
羅冉已經固定在了前三。
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再驚動平靜的生活了,就讓他們安心地迎接高考吧。
當羅冉從考場走出時,天正藍。
成績第一,出乎人意料的,羅冉超過了蔣絳,成了全校第一。
羅冉望著班主任那張吃驚的臉,有點想笑。
她為什么不能笑呢,她是第一呢。
理所當然地填報了那個學校,那是所有人向往的。
聽說蔣絳也報了那所學校,畢竟只是聽說。
好久沒有見到蔣絳了。羅冉整日窩在屋里。被媽媽伺候著,像條蟲。
蔣絳,蔣絳的眼鏡,蔣絳的頭發,蔣絳的長眼,蔣絳的薄屬,都好久不見了。
錄取通知書是寄到學校的,羅冉回校拿通知書的時候,看見學校的大紅橫幅上有她和蔣絳的名字。
羅冉,蔣絳。
她笑了。
這兩個名字是多么相配。
擺脫了高考,她終于自由,那么她就可以坦誠了。
楚楚,請給我勇氣。
羅冉在葡萄架下等,她看見蔣絳從教學樓里走出來。
她迎了上去,二人站在原地對視。
“蔣絳……”羅冉手心的汗,把錄取通知書都打濕了,但是她不在乎。
就在她要說出口時,蔣絳的大手覆上了她的唇。
蔣絳又皺起眉了,但這次他看起來確實有點惱怒
“我先說。”他的聲音有點粗,他推了推眼鏡,看著她,說,“我喜歡你。”
羅冉眨眨眼。
蔣絳移開放在她唇上的手,俯下身。
這次他沒摘眼鏡,眼鏡角硌著她有點疼,可她同樣不在乎。
羅冉聽見他們身邊有低年級的學生驚叫,還聽見好像是班主任說著。如果你們的成績能像他們一樣,你們也可以這樣。
羅冉心里甜甜的。
楚楚,你是對的,人要生活得有勇氣。
每一個女孩子心中,除了一個男孩子外,還住著另一個女孩子。
而那個女孩子不管是朋友還是仇敵,不管是活潑還是內向。
她的顏色,一定是白的。
羅冉和蔣絳雙雙進了最頂尖的學府,同時在大四的時候又雙雙出了國。
蔣絳過關斬將,終于成為注冊金融分析師,進了華爾街。
而羅冉則是關上大門,搞起了研究。
她的研究方向是凝聚態物理,很好笑對不對?
他們不在同一個城市,而蔣絳總是很忙,所以都是羅冉每個周末開車到紐約去。
許多像他們這樣的。最后都分開了。可是羅冉從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一天開始,和蔣絳在一起,已經十幾年。
直到某個星期天的早晨,羅冉在蔣絳的懷里醒來,感受他落在她額上的吻。
他說:“冉冉,我們回國吧。”
羅冉還有些睡眼惺忪,“嗯?”
蔣絳擁緊她,說:“我們回國結婚。”
后來,他們又回到了國內。蔣絳同樣投身于金融界,而羅冉成了某大學的副教授。
終于有了一個固定的家。
接下來……
“絳,我們要個孩子吧。”羅冉低頭吃飯,嘴里卻問。
蔣絳推推眼鏡,“你抬起頭來。”
羅冉深吸一口氣。
羅冉你要有勇氣。
她抬起頭來,堅定地說:“我知道你很忙,而我也很忙。但是我們都已經到年紀了,而且爸媽也老是催,我們現在又不是沒錢,所以我們生個孩子吧。”
蔣絳夾了一根青菜到羅冉碗里,說:“好啊。”
“你同意?”
“我為什么不同意?”蔣絳瞇起長眼。
“哈……是哦,為什么不同意?”羅冉又低下頭去,啃那根青菜。
蔣絳伸出大手磨蹭她頭頂。
“楚楚真對。”羅冉咕噥。
“什么?”
羅冉抬眼,說:“楚楚啊,她曾經說我缺少勇氣。”
如果沒有楚楚,那她大概永遠不會發現她其實很喜歡物理。
楚楚送給她的那本《國家地理》,她很小心地保藏著,那是她高中美好的回憶。
羅冉蔫蔫地四處亂逛,沒有帶手機,蔣絳現在一定又急又莫名其妙吧。
不經意,她抬頭,看見報刊亭里掛著《中國國家地理》。
她走上前去,拿起翻了翻。
她愣住了。
在一幅照片里,她看到熟悉的影子。
那是《中國國家地理》的一個攝影考察團的合照,羅冉看見了楚楚。
她黑了,對著鏡頭笑得很陽光,一點都沒有古典的氣質,看上去像只小猴子。
羅冉的眼睛漸漸濕潤。
雜志里有文章的開頭,寫著,攝影:楚楚。
羅冉的淚滴在雜志上,老板急了,“小姐,我還要賣呢。”
“楚楚?”蔣絳偏頭想想,“這個人我也認識?”
羅冉猛地抬頭看他。
三秒鐘后,她起身,摔門而去。
羅冉走在大街上,很傷心。
蔣絳不記得楚楚了。
或許她應該高興,但她很傷心。
楚楚,楚楚,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女孩子,蔣絳不記得了。
如果沒有楚楚,那她大概永遠不敢跟蔣絳說話。
“我買下來。”羅冉說著。
楚楚,雖然你沒有去非洲看乞力馬扎羅山,但中國的山也很漂亮吧。
楚楚,你要我有勇氣。
楚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文末聲明
《中國國家地理》里絕對沒有楚楚這個人。
現在高考制度改來改去,也不知改成什么樣了,我也只是以我們那屆的情況來寫。
但,相信無論怎么變,高考的煩人程度應該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