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理已經(jīng)”是他最后發(fā)給林小麥的短信。林小麥后來對珍妮說:我接到他短信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不照我們這半邊星球了。珍妮當時說了一句讓林小麥很多年都忘不了的話。
珍妮說:瞧你這點出息!
那天下午,林小麥坐在辦公室里,能看見窗外的洋槐和梧桐,能看見來往的高檔車輛,一些熟悉的人在大院里出出進進,看起來像昨天一樣,像前天一樣。可在林小麥的心里,這一切就像花沒有了蕊,河沒有了水,天空沒有了星星和月亮,少了味道,少了魅惑,讓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離自己遠了。
想來,她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去修指甲了,頭發(fā)也沒有定時去護理,做美容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她的衣服也不再講究,隨便穿了一件米白色套裝,已經(jīng)好幾年了,她本來都想扔了,折騰秋裝的時候翻了出來,簡單熨了熨就穿上了。
她定定地瞅著,看見那輛車號為G0009的黑色奧迪緩緩開進來。如果以前,她會一陣興奮,能不由自主地挺一下身子,好像那車會徑直開到樓上一樣。但現(xiàn)在,她心里只是一陣酸楚,她甚至覺得這輛車行走的樣子和以前都有了變化。過去車開進政府大院的時候是帶著風的,冬天帶著冷風,夏天帶著熱風,春天的時候幾乎能聞見花瓣的香味,那種銳氣和熱情從車身的每一個細節(jié)里傳遞出來,讓林小麥的心在甜蜜的矚望中蕩漾了六年??墒牵F(xiàn)在,一切都將沒有了,甚至連嫉妒、痛苦等等情緒,也像雨后的烏云一樣散去,只剩眼前的一片白茫茫。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就要走了,去相隔數(shù)百里的昆山市任市長了,林小麥覺得從知道他離開的那一天起,他就把自己的生活都帶走了。
辦公室昨天發(fā)了通知,今天上午九點在政府辦公樓前為邢市長送行,林小麥覺得時間像被刀子切割了一樣,迅速就滑過去了。行政科的電話又打過來了,讓大家下樓。林小麥不想下樓,不想混跡在人群中經(jīng)歷那種只有她自己能體味的別離,可是,怎么可能?她必須下樓,有分寸地表示一下自己的情緒,和別人一樣,和大家一樣??伤?,她是不一樣的。他也知道,她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只是他從來都不在乎。
林小麥和大家一樣唏噓不已地寒暄著,和大家一起走到樓下。已經(jīng)有很多人,互相打著招呼,嘻嘻哈哈地,看不出誰真正有別離的傷感,甚至從人們的情緒中,林小麥感覺到迷漫著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慶幸。誰都明白,邢市長一走,又騰出一個副廳級位置,如果不出意外,不從外地或上級派來干部的話,當?shù)卣h級干部中應當補充上來一位,依此類推,連一般科員都有了一個甚至很多機會。從內(nèi)心里,絕大部分人都希望邢市長走。
在人群里,林小麥看見了蔣昆。他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顯得格外活躍。在很多人眼里,他和邢文通的關系很好,應該是邢文通的鐵桿,因為他的開放辦主任的位子就是邢文通給推上去的。但林小麥心里清楚,他也為今天的這個結局慶幸,甚至,他可能早就盼著今天。
其實,最不愿意有這種場面和結局的是邢文通自己!他是真不想走,他才42歲,從官場上看具有年齡優(yōu)勢。他想在瀛州市當市長、書記,在這片土地上讓自己建設一方的構想和意志成為現(xiàn)實。但是,官場上的個人意愿如同風中的落葉,落到哪里不能自己說了算,要看風向,看風力,看風吹過自己的時候地面的狀況,甚至一棵草、一滴水都會影響到自己的落點。邢文通直到此刻才認可了這些,而在省委組織部談話之前他還心存幻想。他緩緩地從辦公桌上拿起最后一份文件,深情地看了一會。《關于我市化工園區(qū)建設的發(fā)展規(guī)劃》,16頁文字,成了他毀了他。為了讓瀛州市化工城建設的規(guī)劃更加科學,為了把市區(qū)周圍36家化工企業(yè)遷往他所認定的那片瀕海鹽堿灘,給子孫后代留一片干凈的天空,他無數(shù)次喝大酒,醉得幾天不能吃飯;一天跑過兩次北京,來回行程2200公里,下車的時候腿不會走路。有一次他在開會的時候,舉著這份文件說:這16頁文字,字字都有酒精味,行行都有車轍印。但是,他的愿望還是被當?shù)匾恍├婕瘓F的強大勢力給擊垮了。他們不愿離開市區(qū),那么,他們就只能讓他離開。只要他離開,什么樣的規(guī)劃都是廢紙一張!
他真的就要離開了,這份規(guī)劃真的就是廢紙一張了,他把很多文件都焚毀了,只有這一個卻遲遲難以下手,好像還有那么一絲希望,穿越他的心臟輕輕拽著他的手。但是,現(xiàn)在,他再也找不到留住這份文件的理由了。他站起來,把文件扔進碎紙機,靜靜地看著雪白的紙張飄然而下。文件發(fā)出輕微的聲音,似乎來自遠處的惋嘆,窸窸窣窣地,凌厲又遲緩,仿佛閃著銳利的白光,毫不遲疑地打動了他。他迅速拿出了文件,輕輕撫平了皺折,放進了自己的行李箱中。但是,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拿了出來,重新把它放回碎紙機,開動了機器。他閉上眼睛,感覺有什么東西把他在瀛州市的歲月都化為烏有了。機器終于停了,他捧起一把細碎的紙片,又輕輕放下,然后他慢慢走到窗前。他看見許多人都站在樓下,等著送行,他知道有很多人其實是有些迫不及待的。他們都愿意他走,給別人騰一個地方。有真不希望自己離開的人嗎?他看見了那幾個當著他面流淚的人,此刻,他們在和別人談笑風生。他提拔了他們,幫著他們辦了子女分配、住房、親戚生意等等一系列事,他們經(jīng)常不斷請自己吃飯、玩、送自己禮品。他看著他們臉上的笑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讓他們太累了!他的走讓他們解脫了,放松了。邢文通在即將轉(zhuǎn)身的時候看見了林小麥。她緊挨著一棵海棠,站立的姿勢有些生硬,她也和別人說著話,但是,邢文通還是看出林小麥臉上的笑容是僵硬的,他知道她恐怕是真不愿意自己離開的人??墒?,他竟然不為所動。這些年,他的心也被官場磨硬了,自己也不能免俗了。他多么希望這表情不是出現(xiàn)在一個什么都不能給予自己的正科級女干部身上,而是書記臉上,市長臉上,哪怕是那些瀛州市大權在握的縣局長的臉上,那樣,自己在瀛州的政治生命或許還有轉(zhuǎn)機。但是,他多么心酸啊,為這片土地,為這些人他付出了自己多少心血啊,但此刻都變得這么虛無。他刷地一下拉上淡藍色的窗簾,又慢慢拉開,眼淚緩緩流下來。他仰了仰頭,把眼中還未溢出的淚截了回去。
桌上的電話響了,他以為是行政科催了,一看號碼竟然是簡晴的。他遲疑了一下,有些不想接。但是那電話響得很執(zhí)拗。他擔心她會鬧出其他的動靜,就拿起了話筒。
簡晴說:“你怎么不接電話?”她的聲音還是膩膩的,還像每說一個字都要喘一口氣。邢文通當時以為這樣說話的女人會很純,但是,他后來才知道這是一個很亂的女人,以前同不少官場和藝術界的男人有染,但是,她還算明智,和自己之后就和他們把握了有分寸的距離。那么自己走了之后呢?不用說他也明白,簡晴的身邊立刻就會出現(xiàn)別的男人,她把男女之間那些事太不當一回事了,說好聽了是開放,說不好聽是放蕩,一想到這兒,邢文通感覺一陣反胃。
邢文通說:“哎呀,這個時候很亂,很忙,大家都要過來看看,你就別添亂了。”
簡晴說:“我們局長說送你,你幾點走啊?我跟著一塊去?!?/p>
邢文通特別不愿意在這個場合看見簡晴,事實上他從和她一開始就后悔了,只是一個人在瀛州市,身體的騷動需要解決,和她有了一次就免不了第二次。從發(fā)現(xiàn)她的過去以后他就在和她疏遠,但是,她的經(jīng)歷和心智決定了她真不是一個好擺脫的人,再說,他也不是那種把事往絕處做的人,這幾年就這樣拖拖拉拉的。有一次林小麥說:“和簡晴在一起影響你的形象?!彼敃r還認為林小麥是在吃醋,頂了林小麥一句,說:“我這人有一個特點,別人在我面前說壞的人,我倒要自己去看看,我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爆F(xiàn)在想來,自己走到今天,和自己這幾年同簡晴的關系或許真有點關系,畢竟這不是一個體面的女人。這個時候她來,那不亞于臨走當眾扒了自己的褲子。想到這里,邢文通就有些厭惡。但是,簡晴也很聰明,知道自己此刻在邢文通心里的分量,就拉了局長,讓邢文通不好拒絕。邢文通太了解她的把戲,就順口說:“好吧,我十點走。你們來吧,先替我謝謝你們局長。十點見?!?/p>
他把電話放了以后,喘了口氣,心里說:“該走了?!?/p>
那三個字好像還在胸腔里回蕩,就聽到了樓道里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邢文通不由苦笑了一下:他們比我可著急多了。他迅速調(diào)整情緒,站起來把門打開。各位副市長、秘書長紛紛和他握手,有的說:“邢市長,舍不得也要送啊,昆山人民在等著啊?!边€有的說:“你為瀛州市作了貢獻,瀛州人民永遠感謝你啊。”邢文通心里說:“我最大的貢獻就是給你們騰了位置?!比缓笏戳丝醋约旱霓k公室,心里又一酸。不能流淚,他告訴自己,然后迅速走下樓去。
樓下一陣騷動。林小麥知道他就要來了,心里翻涌著滾滾波濤。她緊緊注視著門口,看見他在領導們中間像以往一樣大步走出來。他在門口臺階上停下,巡視著大家,抱拳施禮,一迭連聲地說著感謝大家。一些人上去和他紛紛握別。蔣昆沖到了前面,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換成了可以稱為悲壯的表情,和邢文通緊緊地握手。但邢文通似乎不想把時間拖太長,很快就上了車,搖下車窗,和大家抱拳惜別。林小麥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看邢文通辦公室的窗口,那個窗口和他再也沒有關系了,和自己也沒有關系了,她心里一酸。車已經(jīng)啟動,林小麥站在左邊,她看見他向這邊看了一眼,就迅速轉(zhuǎn)向右邊,再沒有回過頭來。
林小麥看見那車子駛出大院,覺得眼前的一切突然黯然失色。喧嘩和騷動一下子沒有了意義。奇怪的是,她以為自己會流淚,但是,當看見邢文通的送行車隊駛出大院的時候,自己的心也松了一口氣。怎么會是這樣?林小麥自己都不明白。
后來大家都說邢文通在車里哭了,林小麥沒有看見。
她回到辦公室,給珍妮打了一個電話。說:“他走了?!敝钡酱丝蹋中←湶鸥杏X到那種巨大的失落,在心里翻卷著。她的心沒有著落了。
珍妮從林小麥的聲音里已經(jīng)聽出了她的情緒低落到極點,急忙說:“哦,我十點開車接你,新開了一家咖啡廣場,我好好請請本世紀最后一個情種?!彼緛碛惺?,北京焦炭公司要外遷,作為市場部經(jīng)理,她將和總經(jīng)理一起尋找合適的投資地點。他們原定今天上午考察華北市場,珍妮只好告訴對方改到明天。
林小麥眼里一酸,只嗯了一聲就把電話放了。剛放下電話,手機就響了,林小麥一看,是蔣昆,知道他肯定會說邢文通走的事,無非就是表示惋惜,但那惋惜是嘴上的,猶如插在油綠的樹枝上的假花,看起來比鮮花還艷麗。林小麥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也拿一朵假花,做出同樣的風情。就接通了,說:“你好,蔣主任,剛才看見你了。”
蔣昆說:“哎呀,邢市長一走,心里真不是滋味?!?/p>
林小麥看見那假花在風中擺了一下,說:“走了好啊,該走就要走,都不走,大家就都悶在這了。邢市長一走,你們都有機會了?!?/p>
蔣昆一聽,心里醋溜溜的不是滋味。林小麥的話在蔣昆聽來是一語雙關的。既點破了自己的真實心態(tài),又對自己是一種鼓勵。蔣昆早就知道林小麥對邢文通的感情,這感情就像一座山一樣擋在他和林小麥之間。蔣昆是邢文通提拔起來的,在女人和權力之間,蔣昆別無選擇,但是,蔣昆是多么希望得到林小麥啊,這個女人在自己的生命里搖晃了十幾年,看得見,摸不著,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尤其是邢文通來瀛州市以后,蔣昆感覺林小麥像破冰的河流,溫潤自然地流淌著。有一次,蔣昆問林小麥:“林科長,在瀛州市還有沒有能讓你動情的男人?”
林小麥知道他在說什么,就說:“或許有,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p>
蔣昆有些憤恨。這幾年,蔣昆為了不讓林小麥和邢文通得逞,可謂費盡心機,不為別的,就為讓林小麥失望,對邢文通失望,甚至,對男人失望。為此他付出了多少啊,在別人看來他得到了提拔,受到了領導的重視,但事實上他的心一刻也沒有平衡過。有時他覺得,真正失望的恰恰是他自己。
這個固執(zhí)的女人!自以為是的女人!他以為邢文通走了,一切該徹底結束了,但是,他感覺林小麥依然沒有放下邢文通。失望不等于放棄。可是,畢竟她再也等不來什么啦。他還是興奮的。他知道時機就要成熟了,他不能表現(xiàn)得太急迫,要做出雪中送炭的樣子,萬不可讓林小麥察覺自己是乘虛而入。十幾年等過來了,他不在乎一時一地的得失,他有的是時間和耐心。他說:“小麥,人還是要面對現(xiàn)實。邢市長走大家都很傷心,但是,工作還是要繼續(xù)。你年輕,機關很復雜,別太感性了?!?/p>
林小麥為蔣昆的最后一句話有些感動,就說:“謝謝,我明白?!?/p>
蔣昆說:“過幾天一起吃頓飯,有些事要和你商量一下?!?/p>
林小麥說:“什么事?神秘兮兮的?”
蔣昆說:“重要的事。到時候再說吧。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今天就不請你了,中午和組織部領導吃飯。你去不方便?!?/p>
林小麥說:“中午我有安排,沒想給你當電燈泡,你快去吧。少喝酒,多吃菜,夠不著,站起來?!?/p>
蔣昆一聽哈哈笑了,說:“小麥,你可記著,這句話是老婆囑咐丈夫的話,你到時候別不認賬?!?/p>
林小麥說:“去你的。”就把電話放了。一看表,快十點了,她該去門口等珍妮了。她和科里同志打了聲招呼,就下了樓。
還不到一個小時,已是物是人非。此刻,邢文通在哪里呢?他會想到自己嗎?肯定不會??墒牵蚁胨?。她忍不住給邢文通發(fā)了一個短信:“您好,我是小麥。正在您上車的地方徘徊。知道嗎?對于朋友來說,您就是天上的月亮,在蒼茫的人世上,有了你的照耀,靈魂深處就有那份安寧和喜悅。有時一片云彩飄過,月亮被遮住了,可是你知道月亮在,在你的頭頂和內(nèi)心。從來沒有想過拿月亮當飯吃,當衣穿,可是,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月亮沒有了,人類的頭頂再沒有那份長夜的明亮,那是多么恐怖啊。記住,您就是瀛州市朋友心中的月亮?!?/p>
這個短信發(fā)了四次才完成。林小麥仰臉看著天空,好像那短信有了翅膀,穿過雪白的云層和幽藍的天空,飛向邢文通的心靈深處。她希望這個短信能夠到達邢文通的心靈,只有到了那里,他才能懂得林小麥的一番苦心:他是她自己的月亮,或許,不,不是或許,而是事實,只有在她心中,他才是有著光芒和魅力的,可是,她不能說。只能說成是朋友的月亮。那份含蓄背后的深情,他能懂嗎?
手機很快響了。林小麥的心怦怦直跳。會是什么?是客氣?是周旋?還是感動?她打開短信,界面緩緩啟動,穿越了眼睛能夠看到的一切,如此具體精細地撥開林小麥的渴望,猶如海水中推進的波浪,一層又一層,近在眼前又深不見底,林小麥的心濕漉漉的,徒留一份咸澀。
邢文通在短信上說:“謝朋友,謝深情,謝一生。”
林小麥把眼淚咽下去,平了口氣繼續(xù)往大門口走,看見24號車駛進來。那是信訪局的車,簡晴單位的車。車在林小麥身邊停下,簡晴打扮很職業(yè),也很時尚,從車上走下來,徑直向林小麥走來。
簡晴是林小麥最厭惡的女人,她想躲,但是,簡晴已經(jīng)走到眼前。簡晴說:“小麥,不是說邢市長十點走嗎?怎么沒有人啊?”
林小麥不是一個人走茶涼的勢利人,但她在看見簡晴的一瞬間就打定了主意:邢文通離開瀛州市了,以前給予她的熱情都是因為邢文通?,F(xiàn)在和將來,她再也不會搭理眼前的這個女人了。她冷冷地說:“已經(jīng)走了?!?/p>
簡晴吃驚地說:“是嗎?他說十點走的。我們局長也來了。”
林小麥沒有繼續(xù)聽她說話,徑直向門口走去。簡晴或許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追上來說:“小麥,我有很多話跟你說。”
林小麥停下來,對她說:“對不起,我沒有時間了?!彼龑@個女人是如此冷酷,讓她自己都吃驚。
她看見了珍妮的車。珍妮早早打開車門。等林小麥上了車,問:“剛才那個女人是簡晴嗎?”
林小麥說:“對,就是她,這兩年邢文通就是和她攪在一起?!?/p>
珍妮大吃一驚:“不會吧?你別惡心我!”
林小麥說:“真的。就是她。”
珍妮一打方向盤,車沖進大院,在簡晴身邊傲慢地停下,車輪劃過水泥地面的時候發(fā)出刺耳的聲音。珍妮示威一樣搖下車窗玻璃,看看簡晴,又打了方向盤開出了政府大院。林小麥有些詫異,沒有想到珍妮的表現(xiàn)比她還激烈。珍妮一路上沒有說話。到了咖啡店,停了車,和林小麥一起進門的時候,才說:“邢文通如果是和這個女人,那他不值得你這樣。”
林小麥有些氣短,沒有說話。珍妮要了牛排、三明治,林小麥要了一個水果沙拉和咖哩飯,卻只是喝著咖啡,一點胃口也沒有。
珍妮說:“我見過這個女人。一次和畫家們在一起吃飯,有她,都拿她取樂。她走了以后,大家都說她是風塵女子。”
林小麥何嘗不知道,但是,就是這個風塵女子竟然讓邢文通放棄了自己的那份情義。她悠悠地說:“我知道??墒?,我明明知道這些我仍然愛他?!?/p>
珍妮盯著林小麥:“你愛他什么?”
林小麥沉默了,過了一會,她說那是四年前,他到瀛州市擔任副市長,可以用來勢洶洶來形容他當時的狀態(tài)。剛39歲,用我們的話說是天上下來的神仙,從省政府副秘書長的位置上下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她說她那時剛到市政府工作,也是有些想法的。她注意每一個人,不知道哪一張臉有可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和前途。她說我不情愿回到2001年的夏天,是的,我不情愿?;貞浺馕吨湃?,或者結束,而我感覺我的愛情才剛剛開始。對于我,這就是愛情,這才是愛情。
珍妮說不是,愛情是互相的,互相欣賞,互相牽掛,而你是單相思。
林小麥說我知道,現(xiàn)在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可是,2001年的夏天,我的愛情開始的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是他去一個縣里調(diào)研,一個副秘書長帶著我和辦公室?guī)讉€人陪同。那個縣的縣長是一個女人,一個很漂亮的女人。那女人一定是一個戰(zhàn)無不勝的女人,她的眼神充滿了勝利者的嬌媚和放縱,她用嘴巴匯報當?shù)亟?jīng)濟社會發(fā)展情況,用自己的眼睛挑戰(zhàn)眼前的男人,我覺得沒有多少男人能拒絕一個成功、漂亮又充滿女性魅力的女人,我注意看著他們,希望出現(xiàn)點什么。我就是在這時發(fā)現(xiàn)了邢文通眼里的空洞。別的領導都是低著頭記錄,偶然抬起頭和女縣長的眼神對接一下,他不,他始終抬著頭,看起來若有所思,幾乎一眼都沒有看那位女縣長。但是,調(diào)研結束的時候,他口若懸河,把國際國內(nèi)省內(nèi)省外的形勢分析得清晰透徹,把那個縣縣域經(jīng)濟發(fā)展情況和未來趨勢了解得一清二楚,連那位女縣長都有些詫異。我就是在那一次覺得這個人不是等閑之輩。我覺得這個人是一個績優(yōu)股。我和所有官場中人一樣,時刻準備投資,為自己預期一個前程。但是,一個科級干部,尤其是一個女干部,這樣的機會鳳毛麟角,我在等待。
事情是在半個月后,他帶我們?nèi)ネ獾貐⒂^考察。那是夏天的晚上,風帶著南國的夢魘。我們吃完飯出來看夜景,在一個街角廣場,看見幾個人在追打一個很瘦小的人。我們都沒有想過去管,畢竟在人家的地盤上,人生地不熟。邢市長看見了,他大步走過去,大喝一聲:別打了!我至今好像還能聽到那聲斷喝,像平原兀起的山峰,像深夜的一聲驚雷,像斷流的江河突然承接了巨大的飛瀑。我想,他就用這聲斷喝喚醒了一個女人的英雄情結。
像劣質(zhì)影片的情節(jié)一樣,那幾個人停了手,向我們圍上來,其中一個人手里拿著一個摔碎的啤酒瓶子,徑直向邢文通沖過來。其實你大概以為我是故意的,其實不是,我當時在邢文通的側面,我清楚地看到了那小子的企圖,我下意識地沖過去推了邢文通一把,啤酒瓶子破碎的玻璃從我的左手臂上劃過去,疼得我大叫了一聲。邢文通回轉(zhuǎn)身就抱住了我。你別笑話我,我知道我臉紅了。我從小怕疼,一點沒有江姐趙一曼的氣魄,在醫(yī)院里看著自己滿身的血就哭,他就一直抱著我。你問那些人啊,早有人報了110,警察來了,這群人一個也沒跑成。
如果沒有簡晴,我們不會是這樣的。我知道是蔣昆把簡晴給了邢文通,我知道他是故意的。這件事真讓我痛心,不為別的,就為女人面對的就是一個男權世界,你面對男人之間的交易真的沒有力量。
你問我還有什么?那就說一下化工園區(qū)吧,如果說這件事讓我看到了一個男人,那么他籌建化工園區(qū)的過程讓我感覺他和別的領導不一樣,他還有良知。我就是從那一刻起,從內(nèi)心就敬重他,是對瀛州市其他領導不一樣的敬重。對,珍妮,這件事我說過無數(shù)遍了,可是,我還是應該說,他是真心想為瀛州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
那是半年后的一個冬天的下午,別看外邊北風呼嘯,會議室里卻是劍拔弩張。四套班子成員都在,集體討論瀛州創(chuàng)建化工園區(qū)的規(guī)劃,把36家化工企業(yè)遷往那60多萬畝鹽堿灘上。我那時真為他難過,他一個人對那么多人,沒有人理解接受他的建議。我記得那天的陽光是嫣黃色的,在他的杯子上不停地搖晃,我后來一直尋找那種感覺,陽光的搖晃使一切都顯得虛無,甚至連對抗和爭執(zhí)在我看來都有些縹緲。但,那是一種迷茫和苦痛,無以表達。他說有一家企業(yè)發(fā)生爆炸,整個瀛州市就會不堪忍受;他說我們是欠發(fā)達地區(qū),不得不接受這些污染企業(yè),但是,我們必須把損失和危害降到最低。他當時提了一家企業(yè)的名字,那是我市一家利稅超億元的企業(yè),是全市的明星企業(yè),企業(yè)負責人是全國人大代表、“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他說這家企業(yè)的液體一旦泄漏,動物從上面走過,蹄子就會爛掉,直至死亡,這么嚴重的后果為什么我們不防患未然?散會后,他的秘書對我說,邢市長捅了馬蜂窩了。
現(xiàn)在看來,他的確捅了馬蜂窩,最后,被蜇走了。
珍妮說:“這只能證明他太文人化了。一個市長考慮的就是發(fā)展。他做的這些在我看來太多的是作秀。據(jù)我所知,他的口碑并不好,有人說他作風飄忽,一個主管經(jīng)濟工作的市長卻總是關注環(huán)境問題、文化問題,還寫什么詩。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沒有經(jīng)濟的發(fā)展,這一切就是空談。也有人說他浮,不注意領導形象,和基層干部、老板們在一起的時候稱兄道弟。包括對待女人上,太好色,他和信訪局這個女人的事很多人都知道。我并不想毀滅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是個優(yōu)秀的女人,他不值得你這樣,你不要為浮云遮住眼?!?/p>
林小麥回到了現(xiàn)實,咖啡已經(jīng)涼了,新續(xù)的熱水沖淡了濃香,她已經(jīng)不在意了,說:“我都知道。有些事我也提醒過他,但他認為我一個女同志,又只是個科長,說的話沒有分量,所以很少聽。但這些和我愛他沒有關系?!?/p>
林小麥想繼續(xù)剛才的訴說:“有一次我們?nèi)タh里調(diào)研。我沒有吃早飯,他勒令秘書給我買了早點?!?珍妮不為所動。林小麥繼續(xù)說:“還有一次,我和領導們?nèi)タh里,那個縣風景特別美。我竟然不知不覺走到了書記前面。他一看,急忙給我使了一個眼色。”
珍妮這次忍不住笑了,說:“唉,被小把戲俘虜了。我說你你別不愛聽。你愛他其實是因為他是市長。你不了解自己。如果他不是市長,你絕對不會愛他。”
林小麥一愣,她沒有力量否認。珍妮突然話題一轉(zhuǎn),問:“簡晴去政府干什么?”
林小麥說:“去送他。但是他告訴簡晴說十點。”
珍妮追問了一句,“到底幾點?”
林小麥說:“九點?!?/p>
珍妮撲哧笑了,說:“邢文通把簡晴耍了。這么說我小看邢文通了?!?/p>
林小麥明白了。邢文通在躲避簡晴。
林小麥突然意識到,自己也盼著邢文通走,他一走,他和簡晴的關系終于可以結束了。沒有他們的結束就沒有她和邢文通的重新開始。林小麥的心一瞬間堅毅起來,她對珍妮說:“我要跟他走?!?/p>
珍妮好像對這個決定并不吃驚。她說:“我早就料到了。但是,邢文通不一定給你辦,如果他拒絕你,你別跳樓。我再告訴你一次,他不值得你付出這么多?!?/p>
林小麥知道她會這么說,而且,她也明白珍妮是對的。但是,林小麥不想放棄。她喝了一口咖啡,看著窗外紛亂的街道。那些匆匆的行人,帶著各種符樣的身世、各種各樣的煩惱和喜悅,有多少人是為表象生存,有多少人觸摸到了生命的真正意義?林小麥想活在真實中,真實的情感,真實的愛。那真實是什么?她說不出來,但是,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對珍妮說:“生命就是一個過程,我有時很羨慕那些戰(zhàn)爭年代的人,羨慕兩彈一星的功臣,他們能夠為自己認為高貴的東西去付出。我是一個普通人,我沒有機會追隨一種崇高,但是,我還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人,找到自己想要的愛,我很慶幸。”
珍妮已經(jīng)吃飽了,望著林小麥不說話。她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離自己有了距離,她不缺男人,雖然這些男人比邢文通官職不高,但在人群里看去都比邢文通出色,她不選擇他們,非得要在一個并不愛他且有婚姻的男人身上較勁,真讓她費解。
她問林小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你的根在瀛州市,且不說邢文通是不是給你辦,即使他給你辦,也辦成了,但是,你想過沒有,離開了瀛州市等于放棄了你三十多年積累的所有社會資源,重新開始。這咱不說,你想想,你跟著他干什么去?嫁給他?讓他給你官做?實話告訴你,這都不可能。他什么都不能給你。這就是男人?!?/p>
林小麥沒有回答珍妮的話,她想起了剛才發(fā)給邢文通的信息,說:“珍妮,我記得媽媽去世后,我還小。有一次繼母去打麻將,我在家看家,繼母養(yǎng)了幾只小雞,我光顧了看書,給忘了,雞讓貓給吃了。繼母回來以后打我。她有時用力大了,我就會踉蹌幾步,我總是回到原來站的位置上讓她接著打。繼母說我是犟種,我沒有別的辦法和她抗衡,但是,我很慶幸,我還有能力保持自己的尊嚴。跟隨邢文通走也一樣?!?/p>
珍妮說:“看不出這兩件事有什么一樣的地方。他并不愛你你還追隨他,只能證明你沒有尊嚴。”
林小麥說:“我堅守自己,沒有比這個更有尊嚴的事情。”
珍妮說:“這有什么意義呢?你這種愛能給你帶來什么?你還不如跟了蔣昆,他能哄著你,疼你。邢文通對你什么也沒有,以前沒有,以后也沒有。他為你所做的那些事情,在那種情景下,任何一個漂亮女人他都會做。你心底的這些所謂愛,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甚至,他根本就沒有能力看到?!?/p>
林小麥有些傷感,她何嘗沒有想過這些。但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和這些沒有關系,那就是愛,是讓她一生再不想放下的愛。她說:“知道嗎?我現(xiàn)在才知道,愛和婚姻無關,和道德無關,我對邢文通就像對夜晚的月亮,我愿意看見他,讓他照著我,我不能想像天空沒有月亮會是什么樣子。我沒有想和月亮結婚、想讓月亮給我豐富的日子,我就是想能看到月亮在我的頭頂,照耀著我的生命。”
“哼,你看到的只是一個大燈泡而已?!闭淠轃o情地說。
三
快下班的時候,蔣昆接到簡晴的電話。簡晴聲音低低地說:“我病了,你能不能過來看看我?”
蔣昆覺得好笑。邢文通走了,她以為他們之間還可以舊夢重圓嗎?你以為你是誰?
蔣昆聲音有些尖刻地說:“哎呀,我太忙了,你看看別人有時間嗎?”
簡晴說:“別人有時間能代替你嗎?”
蔣昆很厭惡,真想說,怎么不能?這兩年,有權有勢的邢文通不但代替了我,而且你還裝得像和我沒事一樣,一他媽有病邢文通不好出面就交給我,我跟個孫子似的領著你看病,替邢文通遮掩,真他媽膩煩。現(xiàn)在邢文通走了,又想起老子來了,去你媽的。但是嘴上說:“我確實沒有時間,是吧,你呢。打個的,的費我可以給報。自己到醫(yī)院看看吧。我一會兒還有個會,啊,就這樣吧?!?/p>
蔣昆拖著官場常見的長腔把電話放了,心里像吃了蒼蠅。當初,他和簡晴第一次陪邢文通吃飯,他還真沒有想到簡晴能這么快和邢文通好在一起。第二次簡晴說在家請邢文通吃飯的時候,他還有些懷疑??墒撬托衔耐ǖ搅撕喦缂乙院?,發(fā)現(xiàn)簡晴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就知道他們之間該發(fā)生的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蔣昆當時真是難受,但他很快就調(diào)整了自己,在邢文通面前和簡晴配合默契,好像他們始終是普通朋友一樣,還有意識地引導他們之間的關系。蔣昆知道,對于一個從政的人來說,這沒有什么,一個女人沒有什么,何況是簡晴這樣的女人。有她在邢文通身邊,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果然,在邢文通看來,因為蔣昆知道他和簡晴之間的關系,顯然就把他引為心腹,一些類似的事情都讓蔣昆來遮擋、辦理。蔣昆就把他和邢文通的關系在社會上渲染成朋友關系,自然身價倍增,辦很多事有了得心應手的感覺,提拔當開放辦主任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一個簡晴給他帶來這么多,他其實很慶幸。但是,他再看簡晴怎么都覺得這個女人臟,尤其是現(xiàn)在,邢文通走了,他真恨不能她從他的眼前消失殆盡。他怎么還會去看她?
但是,他沒有想到,簡晴不是一個善罷甘休的女人。他剛收拾東西準備下樓,一個陌生的電話打進來。他不想接,但那電話一直響。蔣昆接通以后,很不耐煩地問:“誰呀?”
對方哈哈大笑:“蔣局長,這茶涼得太快了吧?我剛走一個月就不接我的電話了?!?/p>
蔣昆吃了一驚,竟然是邢文通的電話。蔣昆心里明鏡似的,這個電話是簡晴讓他打的。蔣昆哪還敢怠慢,急忙說:“邢市長啊,哎呀,我們正想看您去呢,大家很想你啊?!?/p>
邢文通說:“替我給弟兄們問好。有個事拜托一下,簡晴那里還請多關照啊,我走了,她一個女人過日子不容易,你們?nèi)绻幻Χ嗯軒滋恕0?,拜托了?!?/p>
蔣昆急忙說:“沒問題,剛才簡晴來電話,我正開著會。您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她的?!?/p>
他們又寒暄了幾句,就心照不宣地放了電話。蔣昆真堵心,想起那個小幽默。說吃蘋果最可怕的事情是,咬了一口,發(fā)現(xiàn)蘋果上有半只蟲子。現(xiàn)在,他是發(fā)現(xiàn)蘋果上有半只蒼蠅??墒寝D(zhuǎn)念一想,又覺得是件好事。他這人別的不行,辯證法學得非常好,運用起來得心應手。簡晴用這只蒼蠅惡心了他,他也可以用這只蒼蠅去惡心別人,達到自己的目的。壞事和好事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飯店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每次進飯店,蔣昆都會有些感慨,這么多人吃飯,每桌都點這么多菜,其實都吃不了多少,浪費啊。讓人真心疼。蔣昆五十年代生人,知道挨餓的滋味,知道糧食的金貴,但是沒有辦法,他請客的時候也是滿桌子點菜,不這樣大家會說自己不熱情,不真誠,小家子氣,官場上都怕落下這個名聲,可他是真心疼。要是有個部門統(tǒng)計一下每天飯店浪費的東西,那數(shù)目絕對驚人。他就想有一天自己當了一方父母官,自己能夠說了算,先剎剎這種習氣。
大家都到了。秘書長在正座,他這次要頂替邢文通的位置,當瀛州市副市長;民政局局長坐左手,聽說他有可能任秘書長一職;依次是副秘書長、組織部副部長、政府辦主任,林小麥可憐兮兮地坐在邊上。沒有辦法,官場上任何事都論資排輩,她能參加這個場合,和這些人坐在一起,就已經(jīng)比和她同級別的人不知幸運多少了。
大家都抱怨他請客的反而來晚了,要他今天好好表現(xiàn)。他急忙解釋說:“剛要走,接到邢文通市長的電話,說了一些事情。他說很想念大家,要我代他向大家問好?!彼@樣說是仔細想過的。在官場,一般是不能輕易暴露自己和領導的關系的,尤其是已經(jīng)離開的領導,更是要謹慎。你不知道誰是領導的朋友,誰是領導的政敵,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燒身。但是,對邢文通不一樣,首先他知道在座沒有和邢文通不對付的人,而且,自己對一個已經(jīng)離開的領導還這樣敬重,說明自己人性厚道,尤其是,林小麥在,這個話他是有意說給她聽:他們男人之間有著女人永遠不能介入的空間。他看見了林小麥的情緒變化,也只有他能看出林小麥眼里滑過的那一絲失望。
那一瞬間,他更失望。他張羅喝酒,心里卻回到了十幾年前,他還是瀛州大學的一名老師,林小麥是他的學生,因為作文很出色所以有些名氣。他那時剛離婚,情緒很不好,很喜歡林小麥。每次學校打了下課鈴以后,他估摸林小麥會走過的時候,就在窗口等著,林小麥真來了,仰頭一笑,他的心就會蕩漾起漣漪。但是,他那時覺得這孩子太書生了些,總是不敢說出來。說起來真是鬼迷心竅,去省城參加一個會議,遇到一個女畫家,倆人一見鐘情,好了有半年,女畫家又突然失蹤了。這時才想起林小麥,再見林小麥時,林小麥眼里全是冷,說話客氣得冒涼氣。后來他和一個中學老師結婚了。妻子的父親是從人事局局長的位置上退下來的,有些老關系,就讓他進了市委,后來又讓他和邢文通接上了頭。他有學歷,又有老丈人指點支撐,竟然平步青云,去年提了個正縣,當上了開放辦主任。這期間林小麥和一個企業(yè)中層干部結了婚,這個中層干部酒后和秘書有了一夜情,覺得對不住林小麥,就和盤托出,想得到林小麥的原諒,林小麥非但沒有原諒,而是很快起訴離婚。
蔣昆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jīng)是開放辦主任,他的心突然又蠢蠢欲動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喜歡這個女人,想得到這個女人,這種想法盤踞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即使有了簡晴以后他也沒有動搖過。他不由看了林小麥一眼,林小麥在和組織部長喝酒,仰著頭,露著修長的脖子,勻稱的臉上還是學生時代那種抹不去的書生氣。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就像血型一樣跟人一輩子,比如他對林小麥的感情,比如林小麥身上那種樸素的書生氣,穿什么樣的衣服也遮不住,改不了。他說:“小麥,我們師生敬秘書長一杯。小麥在學校的時候就是尖子生,這些年也是單位的臺柱子,還希望領導們多給她機會,鍛煉鍛煉她。”
林小麥舉起杯,看了他一眼,看不出眼睛里有什么。然后她回應著秘書長說:“還請領導多多指點?!?/p>
秘書長說:“當今社會有四大鐵,一起扛過槍的,一起同過窗的,一起嫖過娼的,一起分過贓的。我看還要加一條,師生性別不一樣的,林科長,老蔣為你的事可費了不少心啊,找我就不下六趟,老蔣,我沒有夸張吧?”
蔣昆急忙說:“我的學生嘛?!?/p>
秘書長截住蔣昆的話說:“行啦,你的學生多了,也沒見你為哪個學生這么上心。林科長,這個酒干了,我有話說。”
林小麥不敢怠慢,急忙一飲而盡。
秘書長說:“看今天這些人了嗎?這都是老蔣的老哥們,為你的事聚在一起,老蔣要你去開放辦當副主任,已經(jīng)差不多了,你呀,要好好敬老蔣一杯?!?/p>
林小麥已經(jīng)隱隱感覺到蔣昆的心意,只是沒有太多指望,讓秘書長一說,便有些感動。畢竟在官場這么多年,太希望有一個進步的機會,邢文通在瀛州的時候也許諾過,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有兌現(xiàn)。這個愿望卻由蔣昆幫著實現(xiàn)了,心情一時很復雜。她看了蔣昆一眼,蔣昆也在看她,卻是躲避的,她知道他在躲避什么,那種感激就有了水分,沉甸甸地墜在了酒里。她說:“我干了,您隨意?!?/p>
她用了“您”,讓蔣昆又看到了那種從學生時代就劃定的距離,但是,小麥沒有讓他干,讓他也看到了希望。他抿了一下酒,大家起哄。秘書長緊跟著說:“他能隨意嗎?”蔣昆頓了一下,想了想,就一飲而盡,大家忍不住鼓掌。林小麥卻不愿意了,因為她明顯感覺蔣昆在有意識地渲染他們之間好像有什么特殊關系似的。
果然,人們說話就放肆起來,說:“女干部提拔有幾條,三分姿色二分妖,四分酒量一分騷,搖搖膀子晃晃腰,進步機會搞到了?!?/p>
林小麥如坐針氈。再讓喝酒說什么也不喝了。蔣昆就端過去,替林小麥喝,每喝一口,大家就大鬧一通。林小麥覺得自己這次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這頓曖昧的酒席之后,林小麥將被提拔到開放辦當副主任。這個結果讓很多人意外,林小麥卻感到很失望。她坐在辦公室里原來那把椅子上,她在這把椅子上坐了六年,她六年正科經(jīng)歷,為了爭取提拔的機會沒黑沒白地工作,甚至比一般男人還要出色。她的調(diào)查報告得過國內(nèi)大獎,她是省優(yōu)秀調(diào)研工作者,她成功組織過多次會議,有一次累得經(jīng)期都提前了八天。但是,這把椅子好像有著無窮的吸附能力,總是讓她的汗水化為泡影。她的努力沒有給她換來提拔的機會,一個男人的曖昧想法卻成全了她的夢想。那種失望像是一片云,迷蒙著她的心智,讓她無法回避對以前奮斗價值的追問和思考?,F(xiàn)在看來,她是走了彎路,然而,怎么才是對的?
從窗外看過去,天空是澄澈的,像她以前的心情,有時雨有時風,但是,絕沒有黑洞,沒有太陽黑子。但是現(xiàn)在,自己想要的成功即將來臨,那心情為什么竟然充滿了傷感?
她撥通了珍妮的電話,訴說這一切,她以為珍妮會安慰她,誰知她聽完林小麥的話后說:“我看你有病,病得不輕。如果你自己不出色,誰也幫不了你。你不要以為蔣昆全是為了你,他是為了他自己。你了解他手下那幾個人嗎?一個大兵轉(zhuǎn)業(yè),一個工農(nóng)兵大學生,就一個年輕點的還是學微機的,別說寫材料,話都說不利索,因為老子是離休老干部,有特殊背景才提拔起來的。蔣昆想干事找誰去呀?他一個人能撐多大的天啊?有了你就不一樣了,多給他抬點啊,用你多順手啊,別拿自己糟蹋著玩。你記住,官場的人決不會拿自己的政治前途當賭注,他們做的一切事都是為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林小麥有些喘不上氣來。她無奈地說:“唉,這么嚴峻的社會命題讓你一說我倒成了庸人自擾了??墒?,我想要的不是這些?!?/p>
珍妮追問了一句:“你想要什么?”
林小麥沉吟了一下,說:“我想去找邢文通。”
林小麥能感覺到珍妮喘氣不勻?qū)嵙?,知道自己必將又面臨一頓數(shù)落。果然,珍妮聲音就提高了八度:“我看你神經(jīng)了。你這些年干這么多工作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有個機會嘛?,F(xiàn)在機會來了,你卻為了一個邢文通放棄。如果邢文通真有你想的那么好也行,或者人家真心對你好也湊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這不是神經(jīng)是什么?你如果耐不住寂寞,我看蔣昆更不錯,起碼,人家是真心,沒有邢文通那么花。”
林小麥沉默了,邢文通的這些事是讓她沒嘴說話。但是,她知道邢文通不是這樣的。在很多時候,邢文通喝大酒、打麻將、和女人調(diào)情都只是一種妥協(xié),或者是一種工作方法,這種方法是因為他急于想和基層打成一片,從本質(zhì)上他不是一個俗不可耐的人。
林小麥對珍妮說:“珍妮,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墒牵艺娴臎]有覺得他不好。他做一些事情也是沒有辦法。有一次他在別處喝多了,又來趕場,他對我說:小麥,其實,我做的一切就是想有更好的機會,為社會、為老百姓做點事情,我們這一代人都有一種情結,就是渴望崇高,希望有機會實現(xiàn)報效社會的意志。他當時說,難啊?!?/p>
珍妮有些不以為然,說:“也許他說的是真的,但是,他在瀛州干了什么了?”
林小麥說:“他一個副職能干什么呀?再說,他也盡力做了些事情。當初他反對瀛州作為化工城,那是考慮保護環(huán)境,在鹽堿地上規(guī)劃化工園區(qū)最早是他啟動的,為民營經(jīng)濟創(chuàng)造寬松的發(fā)展環(huán)境也是他極力堅持的,他為咱們現(xiàn)在的幾家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化龍頭企業(yè)爭取支農(nóng)貸款6900多萬元。這還不夠嗎?”
珍妮說:“在你眼里,他身上的虱子都是雙眼皮。你是真想跟他走?”
林小麥堅決地說:“真想。我信都寫好了。你要是沒有事過來看看吧?!?/p>
珍妮說:“晚上吧。晚上我看看。鬼迷心竅?!闭f著把電話放了。
盡管還沒有考察,但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了,不時有人過來祝賀,林小麥把笑容調(diào)整到臉上,迎上去。她覺得有些不高興,畢竟還沒有真正結果,輿論卻沸沸揚揚,讓自己很被動。但是,她又沒有別的辦法去堵住別人的嘴,只能應付著,客氣著,不置可否地周旋著。她必須兩條腿走路。畢竟,邢文通是不是真能給她調(diào)走,她一點把握都沒有。即使真能走,自己有這一步也很好,帶著副處級待遇到昆山市,以后發(fā)展的起點就高了許多。
等人們都走了,她給蔣昆打了一個電話,說:“蔣局長,這事八字還沒有一撇呢,怎么都知道了?這要萬一成不了多不好啊?!?/p>
蔣昆說:“不可能。有我盯著呢,不會有問題。放心吧。哦,對了,你就要擔任領導職務了,著裝打扮要注意一些。我前幾天出門給你帶了兩套衣服,我剛才給你放政府門衛(wèi)室了,走的時候別忘帶著。”說完就把電話放了。
林小麥一時有些愣怔。
四
邢市長您好:
長久以來,您是良師,更為兄長,給了我很多關心和支持,點滴回憶,刻骨銘心,感激之情,難以言表。但我深知自己稟賦愚稚,深望得到您更多的指教,但您工作繁忙,一直不忍過多打擾。
近日驚聞您工作的變化,心情格外復雜。別離在即,咫尺天涯,既為瀛州錯過一位磊落英才而惋惜,更為自己可能失去您的燭照和指點而深深遺憾。
人生苦短,為誰求索。但您經(jīng)風櫛雨不改初衷,執(zhí)意報國,一腔豪情,黨性人性無可挑剔。您熱愛瀛州,全心投入,赤子情懷,有幾人知?您的忠誠、才華和熱情,曾是瀛州這方百姓的希望。政聲人去后,我們怎能忘懷那點點滴滴?
宦海沉浮,英雄扼腕。不管世事滄桑,您在瀛州人心目中風采永駐。我參加工作十六年,在政府辦也已近六年之久。雖難見世面,但也曾見官見宦,您這樣的領導是我平生僅見。能成為您的部下是我平生幸事,能繼續(xù)得到您的照耀和指教更是余生所望。
崇敬您的品格,敬佩您的才華,感激您的幫助,愿意繼續(xù)聽您的講話,讀您的文章,聆聽您的教誨。加上政府辦人多事雜,十幾個干部如陷泥潭,人人自危,我更是難以自拔。但我年紀輕輕,不愿頹廢,仍然希望能做對社會有用之人,而今華山無路,惟有仰仗您的幫助和提挈,才能實現(xiàn)夙愿。于公于私,我都希望能繼續(xù)追隨在您的麾下,跟您到昆山工作,在您的指教和幫助之下,不斷完善和提高自己,如能如愿,萬分感激,平生無憾。
當然,在新的崗位,我不會因為您的蔭庇而放松努力,我會積極發(fā)揮自己熱愛文字工作的特點,多寫文章多看書,靜心修學,勤奮工作,自強自立。
“五里灘頭風欲平,張帆舉棹覺船輕。柔櫓不施停卻棹,是船行。滿眼風波多閃灼,看山恰似走來迎。仔細看山山不動,是船行。”這是我自己喜歡的一首敦煌曲子詞,送于您,希望世事變遷不要剝奪您爽朗的笑聲。
秋去冬來,惟祝福山高水長!
政府辦 林小麥
2004年11月20日
珍妮看完信有些心酸……林小麥的一片苦心會得到什么,珍妮沒有多大把握。但是她理解林小麥,林小麥不愿意妥協(xié),不愿意隨波逐流,她還想追求一分真情和美好,但是,生活是嚴酷的,或者說,人是復雜的。林小麥走出校門進機關,離真正的社會是有距離的,她怎么能夠想到,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簡直是異類。
怎么辦?讓她像別人一樣嗎?珍妮知道不可能,就像石頭不能融化在水里,鉆石永遠不能等同于玻璃一樣,生就的骨肉,誰也改不了。珍妮能做的就是讓她盡量別受到傷害,讓她自己逐漸清醒,自己去放棄。
她對林小麥說:“你把信寄走吧。我下周去昆山進行市場考察,順便去看看邢文通,給你打個前站,探探口風?!?/p>
林小麥的心有些蒼涼,她覺得她和邢文通之間不應該是這樣的。她不愿意繞這么多彎、動這么多心機,她更愿意像過去一樣,她的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她想要什么。從哪里失去又從哪里開始?林小麥對珍妮說:“如果沒有簡晴,沒有蔣昆,我和邢文通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珍妮知道,林小麥不止一次說過。蔣昆約林小麥和簡晴一起陪邢文通吃飯,那是林小麥第一次認識簡晴。吃完后簡晴把林小麥留下了,和林小麥說起自己的經(jīng)歷,說她因為生了個女孩遭到丈夫全家的歧視,實在忍受不了就離婚了,至今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還流了眼淚。林小麥本來就心軟,又覺得人家挺真誠的,和簡晴的距離就拉近了。簡晴很誠懇地讓她分析包括邢文通、蔣昆和其他幾個男人的性情,她把自己的觀點和盤托出,最推崇的自然是邢文通。不久,林小麥就從蔣昆嘴里得知邢文通和簡晴好在了一起,邢文通對林小麥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180度大轉(zhuǎn)彎。林小麥知道自己上了簡晴的當,卻百口莫辯,大病一場。好了之后,蔣昆又讓大家一起吃飯,林小麥借酒澆愁,酒后失態(tài),號啕大哭,從此邢文通對林小麥避之唯恐不及。林小麥自己成了自己形象的掘墓人。
林小麥一直想挽回,但是,總是越抹越黑。邢文通成了林小麥的心病。珍妮對林小麥說:“你千萬記住,你一定要換一種方式。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就像戰(zhàn)爭,誰先動了真情誰就注定輸了招數(shù)。你要用理性而不是感情去面對他。否則,會把他嚇跑?!比缓笳淠菡酒饋碚f:“走吧,咱們?nèi)ゼ男??!?/p>
珍妮認為這是一次沒有意義的活動。珍妮說:“我勸你別抱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F(xiàn)在這個年代,一個依妹兒就解決問題了,你卻鄭重其事地寫信;一夜情像喝白開水一樣普遍,你還堅守什么愛情?人家一個網(wǎng)絡女作家在網(wǎng)上大大方方地說:想和我做愛嗎?男人說:我是第幾個?女作家說:67個。你還在這里哆哆索索地柏拉圖,太老土了。別說是邢文通,就是我也沒有興趣和你玩?!?/p>
林小麥不說話。她借著路燈把信放在郵筒里,靜靜等了一會。她聽到了信落在郵箱的聲音,很輕,像一片葉子落在秋天的田野。她對珍妮說:“你說,如果讓月季花長在柳樹上會是什么樣?如果讓柳葉長在銀杏樹上會怎么樣?”
珍妮明白她在說什么,就不耐煩地說:“你敢肯定。你就是命里注定要長在邢文通身上的葉子?”
林小麥說:“我肯定?!?/p>
珍妮在黑暗中哼了一聲,說:“你呀,不撞南墻不回頭?!?/p>
林小麥剛想反駁,手機響了,一接,是蔣昆。問她在哪里。林小麥說和珍妮在散步,正走到郵電局門口。蔣昆說:“是嗎?我剛吃完飯,正好從郵電局門口過,順便接你們吧?!?/p>
林小麥說:“謝謝。”
蔣昆說:“別說這倆字,讓我心里不舒服?!?/p>
林小麥不置可否,就哦了一聲,掛了電話。蔣昆很快就到了。林小麥和珍妮上了車,只是寒暄。分別把她們送回家后,蔣昆就走了。珍妮回家后給林小麥發(fā)了一個短信:“他是最適合你的人?!?/p>
林小麥回了一個短信:“下輩子吧?!?/p>
珍妮沒有回信。
林小麥沉入黑暗之中,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賭徒孤注一擲以后,面對可能出現(xiàn)的結果一樣慌亂緊張。她想像信到達昆山以后邢文通的各種表現(xiàn),答應還是不答應?每一種答案都讓她夾雜興奮與傷感。這些年,在瀛州市這個小地方,她習慣了秩序的生活,她基本能實現(xiàn)自己生活和工作的所有心愿,即使不能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身不由己、不由自主。她虔誠地把命運交給了別人,他能帶著自己走嗎?他會把自己帶到哪里?她開始有命若琴弦的感覺,在汪洋中漂泊,在荒漠中跋涉,在急劇旋轉(zhuǎn)的風中找不到落點。
停下來嗎?就當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根本沒有寫過信,甚至,就當邢文通從來沒有來過。自己的生命中沒有一個叫邢文通的人。但是不行。邢文通已經(jīng)成了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割不掉,扯不開,她的思念、她的疼、她無數(shù)夜晚能夠望見的光芒,都是因為邢文通這三個字在她靈魂深處的騷動。
他是命運的劫數(shù),是自己今生的彼岸和歸宿,沒有辦法,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別人無關,和其他無關,甚至,和邢文通也無關。林小麥不能說服自己,她跳上了飛馳的列車,卻再也下不來了。
五
蔣昆在控制事情發(fā)展的節(jié)奏。不能太快,讓林小麥覺得得來全不費工夫,對他的感激就會打折扣;也不能太慢,讓林小麥小看了他。因此他遲遲不找組織部長。沒有組織部長的認可,一切工作都是白費。但是,組織部長是老丈人的下級,這一關并不難過。難得是如何讓林小麥意識到他給予了她很多。他需要林小麥對他的仰視,這是他成功的第一步。
他給林小麥打電話,讓她到辦公室來一下。林小麥給他帶來一幅本地畫家的水墨畫。蔣昆笑笑,心里說,我要的不是這些。但是,他還是收下了。他請林小麥坐下,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我剛從秘書長那回來。哎呀,競爭還挺激烈,不過還好,秘書長這關總算過了?!?/p>
林小麥急忙說:“為我的事真讓你費心了。怎么辦呢?我請你吃飯、喝茶,還是唱歌?”
蔣昆說:“這就免了吧,就你那點工資,不夠兩瓶茅臺。還是有機會我請你吧?!彼⒁獾搅中←湜]有穿他給買的衣服,有些失望。但后來一想,還沒有上任,不穿也是有道理的,心里平衡了些。
他又說起下一步的打算。要找哪位領導、哪個部門,有些什么困難,他說得有些費勁,因為他要作出的姿態(tài)和事實真相是相符的,但他要表演出自己為林小麥不把困難放在眼里的樣子,有些難度,但是,這種表演的興趣在于看到林小麥眼里的神情。他有些看不透,不像他想要的那種感激涕零,也不是漠不關心,那種神情像浮在水面上的植物,你不知道根在哪里。有一瞬間他很失望,因為這種神情有點類似一個下級作出的感恩的神情,那種感激顯然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可是,那的確是一雙溫情的眼睛,注視她本身就是一種享受。這雙眼睛并不漂亮,但是,他們這一代人對女人的標準似乎總是陳舊的,他們就喜歡還帶著舊時代氣息的女人,不太時尚,在一定限度上克制自己的需求和性情,作出莊重的樣子,但是,那眼角眉梢不時流露著青春猶在的鮮活。就像現(xiàn)在,林小麥可能恨不能快快離開,沒有一個人愿意聆聽一個曾經(jīng)有恩于自己的人在自己面前表功,但是林小麥始終克制著自己的不耐煩,作出有耐心的樣子,認真聆聽著他絮絮叨叨的訴說。他有時問一句林小麥,林小麥有幾次答非所問,蔣昆知道她在走神,覺得好笑。但是,他知道他不結束談話林小麥是不會主動提出走的,就這一點,他在妻子、簡晴和其他女人身上都沒有找到。
現(xiàn)在,他要開始下一步了,他要讓林小麥沒有退路。
他說:“好事多磨。不要著急,我在考慮怎么和組織部長說。這一步很關鍵,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考慮清楚。細節(jié)決定成敗啊?!?/p>
林小麥只聽見了他最后這句話:細節(jié)決定成敗。她的思緒立刻就飛到了邢文通身上,信收到了嗎?下一步該如何推進?至于這個開放辦副主任,她其實是摟草打兔子……成更好,不成也無所謂。只要邢文通真能調(diào)她走,她什么也不在乎。
她覺得蔣昆的談話該結束了,就拉開書包拿出早已經(jīng)準備好的信封,里面是一萬元錢。蔣昆一愣,說:“你這是干什么?”
她一邊把錢塞給蔣昆,一邊說:“蔣局長,這錢不是給你的。”
蔣昆正色道:“我不管別人,我是堅決不和人比劃這個的。我從副科到正縣,一分錢禮也沒有送過,記住,別這樣玩,你玩不起。快收起來。”
林小麥有些猶豫,如果他不收錢,意味著林小麥欠他的情太多了,林小麥不想這樣。
蔣昆不再理她,他拿起電話撥通了組織部長的電話,和部長約定了見面的時間,然后他對林小麥說:“回去聽著吧。”
林小麥走出開放辦的辦公大樓,感覺陽光有些白。信已經(jīng)發(fā)出第四天了,她估計邢文通該收到了。她撥通了邢文通的手機,還好,他的手機沒有更換號碼,響了很長時間邢文通都沒有接,林小麥心里一陣輕松,她竟然希望邢文通永遠別接電話。但是,她等了一會兒,邢文通真沒有回電話,她又特別傷感。
她在人行道上緩緩走著,有出租司機招呼她,她拒絕了。她的心很亂,就想獨自走一陣。她看著這個熟悉的城市,幾乎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單位,甚至每一棟樓房里都能找到熟人。有一次她和一個人撞了車子,說來說去兩個人還是一個學校的校友,是同一個班主任的學生。這個小城讓人生存得很舒服,猶如包圍在密集的關系網(wǎng)中,似乎處處都有人情。但是,林小麥更多的時候覺得自己被分割了,她必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對待每一個人、每一個關系。她覺得這個小城的每一個人都在妥協(xié),都在努力維系自己在這個關系網(wǎng)中確立的位置。林小麥不愿意一生這樣生活,她更需要自己的真實,需要內(nèi)心的自由。然而,她的翅膀猶如粘在了這個小城的水泥路上,怎么也飛不起來。
她看邢文通還沒有回電話,就打珍妮的手機,問:“你在哪里?”
珍妮說:“我在公司。你干什么呢,這么亂?”
林小麥說:“我在路上。我剛給邢文通打了電話,他沒有接。”
珍妮說:“這個點都在吃飯,可能沒有聽見。你沒事過來吃飯吧,我請你。”
林小麥沒有心情,就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她嘆了一口氣說:“我真怕邢文通不理我。知道嗎,在瀛州市,我的一生會是怎樣,我已經(jīng)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無非找一個男子,生一個孩子,爭一個位子,買一棟房子、攢一點票子?!?/p>
珍妮沒聽完就哈哈大笑,說:“五子登科,多好啊,你還想什么呀。這五子還頂不了一個邢文通子啊?”
林小麥說:“別笑了!有你這樣的朋友嗎?我現(xiàn)在正煩得不得了,你還笑?!?/p>
珍妮說:“我不笑了,你說?!?/p>
林小麥接著說:“你知道嗎?是邢文通喚醒了我,讓我意識到自己生命中還有沒有被開掘的東西。我感激他,在他身邊我就有激情,我什么也不要,只要能常常見到他,看到他的車,聽到他說話的聲音,真的,我需要的只是這些。有了這些我的生活就有亮度,我還能做很多事情,我知道我這樣說別人會說我幼稚、不現(xiàn)實,可是,這些是我真實的想法,和性沒有關系?!?/p>
珍妮有些心煩。連她都覺得林小麥假,誰會信呢?即使信又有什么意義呢?她說:“一個人應該實實在在做好眼前的事情,為著不可及而浪費生命和感情應該是少男少女干的事,我勸你理智一些。我要吃飯了,你自己想吧?!闭淠莅央娫挿帕?。
林小麥快到家的時候,手機突然響起。后來,她對珍妮說:“那聲音帶著顏色,是紫色的,突然襲擊了我的靈魂?!彼恿穗娫?,是邢文通打來的。他對林小麥說:“我已經(jīng)收到信了,我會考慮。但是,不能太著急,我剛到一個地方,情況還不太熟悉,有合適的機會我會努力的。”
林小麥激動的聲音都在顫抖,她說:“謝謝,我想離開瀛州,希望您能成全?!?/p>
邢文通說:“我知道了。我告訴你我的新電話號碼。能記下嗎?”
林小麥只聽了一遍就牢牢地記住了那一串陌生的數(shù)字。
六
邢文通剛從望山縣回來,心情有些沉重。望山縣是國家級貧困縣,當?shù)厝宋┮坏某雎肪褪峭诿骸5珖胰钗迳?,要把一些存在不安全因素的小煤窯關、停、并、轉(zhuǎn),老百姓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雖然望山縣近年沒有發(fā)生重大煤窯坍塌事件,但是,各地因此造成的生命財產(chǎn)損失無時無刻不在警醒著人們,尤其是政府一把手。遍布山頭的小煤窯猶如定時炸彈,不去想法拆除,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威脅到這些人的政治生命;可是,真要都取消了,幾十萬老百姓的生計問題如何解決?邢文通這段時間主要的工作就是苦思冥想,尋找一條能夠確保各方利益的解決辦法。
邢文通很為難,說真的,他想為昆山市干成點事,但是,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市長,他的權力顯然不能夠支撐他的意愿。
就是在這個時候,秘書過來告訴他,說一位來自瀛州的女士在等他。他前幾天剛和林小麥通電話,以為林小麥找過來了,心里有些不高興。但是,這么遠來了,于情于理都要接待一下。他告訴秘書說:請客人過來吧。
邢文通看見進來的不是林小麥,而是珍妮,有些意外。他立刻站了起來,迎上去,說:“珍妮女士,怎么不提前打個招呼?想微服私訪?”
珍妮笑著說:“哎呀,投奔老領導來了,討口飯吃?!?/p>
邢文通說:“歡迎啊,你只要上昆山市,昆山的老百姓就有飯吃了?!?/p>
珍妮推開門的一瞬間,感覺林小麥來投奔邢文通是一件實在太冒險的事情。珍妮有意沒有報姓名,她料定邢文通首先想到來的會是林小麥。他的第一反應肯定是給予林小麥的。珍妮從邢文通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對林小麥,或許是對所有女人的不在意。
這種東西她在很多男人眼睛里都看見過,官場的人尤甚,難道林小麥沒有看見過嗎?
珍妮的心有些涼,她覺得自己眼里一定也溢滿了對邢文通的不在意。但在邢文通看來,珍妮這么快來看望自己,對自己顯然很在乎,肯定有很復雜的情緒。生意人就像鳥,哪里有樹哪里棲息,怎么單跟到昆山來了,只能說明自己是她眼中的樹。再看珍妮,她眼中的散漫就是一種女人的心思。邢文通的情緒漸漸高漲,和珍妮的寒暄就有了熱度。邢文通安排珍妮吃飯,珍妮想了想,說:“還是我請您吧。如果在昆山投資,很多事情還要請您多關照。”珍妮又作出想起什么事來的樣子說:“哦,我忘了一件事。來之前見到政府林科長了,她對您一直很敬仰,讓我問您好?!?/p>
邢文通一愣,急忙調(diào)試了語氣說:“林科長找我有點事。朋友嘛,我會做到盡己所能。你回去代我問她好,讓她安心工作,啊。”
珍妮真希望林小麥能夠自己退回去,因為她覺得這是一次沒有意義的遷徙。但是,她還是希望能夠成全一下林小麥,畢竟,這是她想要的,就說:“林科長和其他女人不一樣,她很有能力,也希望有個一官半職,但是,她在官場這些年還沒有泯滅真性情。在我看來這是悲哀,從人本的角度看,也很珍貴啊。”
邢文通不太愿意和一個女人討論另外一個女人,無論怎么繼續(xù)這個話題都會讓他不舒服,就說:“還是你們商人自在啊。你看,在官場想做點事情太難了。你看看,昆山的小煤窯讓我熬紅了眼。法制越來越健全,領導成了當今的高風險行業(yè)啊。只要有一個小煤窯出事,我這個市長就吃不了兜著走。”
珍妮知道他在轉(zhuǎn)移話題,也就只好調(diào)侃說:“中國是個官本位的國家,學而優(yōu)則仕,都這樣。哪天您也給我個官做,我感覺一下是什么滋味?”
“給你官你也不會要啊。你們納稅人是發(fā)展市場經(jīng)濟最需要的人,都羨慕你們啊,我歡迎你們在昆山投資。走吧,來到我這一畝三分地上了,我好好請請珍妮女士。”邢文通說。
珍妮說:“我就是沖你們的小煤窯來的。北京為打2008年綠色奧運品牌,外遷一批企業(yè),我們在郊區(qū)的焦炭公司是其中之一。我們已經(jīng)作了大量考察,也許會選擇你們昆山?!?/p>
邢文通喜出望外,他揚起眉毛,說:“你放心,只要你在昆山投資,是守法經(jīng)營,我代表昆山市向你保證:政府一定會給你創(chuàng)造最優(yōu)發(fā)展環(huán)境,所有政府部門給你零距離服務。知道我在昆山項目調(diào)度會上怎么說的嗎?誰砸昆山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牌子,我就砸誰的飯碗子。怎么樣?力度夠大吧?”
珍妮笑笑說:“你們政府的話語從來就是有力量的,只是落在地上的時候就輕飄飄得多。這只是公司的一個意向,我會把這里的考察情況如實匯報的,您放心。您很忙,我就不打擾了?!?/p>
邢文通想挽留珍妮,他感覺珍妮此行無意多留,也就不再勉強。但是,他還是很鄭重地打了一個電話,告訴秘書他要送客人到高速路口。他對想拒絕他的珍妮說:這是我們對待客商的最高禮儀之一。珍妮說:你們的形式主義至今還轟轟烈烈。倆人說說笑笑下樓。邢文通的車已經(jīng)在樓下打開車門等著了。邢文通作了一個請珍妮上車的姿勢,說:“珍妮女士,坐到后邊吧,咱們坐一起。”珍妮笑笑,她想也沒想就拒絕了邢文通。她款款走到自己的富康車前,徑直上了車。她想回頭和邢文通招呼一下,卻看見邢文通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
他們在高速路口告別的時候,邢文通的熱情像沒有著落的柳絮一樣,淡淡地飄散在眉目之間。他只是象征性地觸碰了一下珍妮伸出去的手,就放棄了進一步的嘗試。珍妮一語雙關地說:“邢市長,我好像沒有感覺到你們政府職能轉(zhuǎn)化的效果。到處都冷冰冰的,我們?nèi)绻麃硗顿Y,企業(yè)不會是建到石頭上吧?”
邢文通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他媽的,總是忘不了自己是個男人。一市之長,哪容那么多兒女情長!他立刻轉(zhuǎn)換角色說:“昆山是所有投資創(chuàng)業(yè)者的天堂。包括你珍妮女士?!?/p>
事后,珍妮不止一次對林小麥說:“邢文通眼里的女人都是一樣的,要么漂亮,要么能給他帶來一些東西。在這一點上他并沒有免俗?!?/p>
林小麥知道珍妮說得對,然而,林小麥不想退回去。她能退到哪里去呢?再退到婚姻里去?和一個條件相當?shù)哪腥溯^量一下能否共度一生?還是退到事業(yè)中去?從縣級開始一步一個臺階向上攀爬?她爬這些臺階干什么呢?滿足虛榮心?干一番事業(yè)?好像沒有什么對她構成比追隨邢文通更有誘惑力的東西。但是,她這些想法連說都不敢和珍妮說。 林小麥說:“邢文通是一個男人,像所有男人一樣,需要成功,需要女人,惟一不一樣的地方是我愛他。我現(xiàn)在最關心的是他到底會不會把我調(diào)去?!?/p>
珍妮說:“兩條腿走路吧?!?/p>
七
蔣昆有幾天沒有看見林小麥了。他已經(jīng)把林小麥提拔為開放辦主任的有關程序都理清了,下一步就是組織政府辦推薦一下,走組織程序。但是,他遲遲不肯動的原因,其實就是想利用這次機會能夠和林小麥走到一起。說起來有些卑鄙,但是,除此還有更好的辦法嗎?而且,別人要得到這個位置,要花費多少心血啊,林小麥也是官場中人,不會不明白。我為什么偏偏給你呢?市場經(jīng)濟講究利益共享,有付出才有回報,哪有天上掉餡餅。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要得到林小麥,惟一的機會就是讓她騎虎難下。
這種局面他已經(jīng)基本促成了,社會上都已經(jīng)知道林小麥就要到開放辦,林小麥在邢文通走之后只有在事業(yè)上的一搏。她什么都沒有了。那么,她就不會輕易放棄這次機會。
他打開衣櫥,拿出一套里外全新的衣服,有內(nèi)衣,有西服領帶。這些他早已經(jīng)準備停當。畢竟是和自己喜歡的女人,他在心里為自己準備一次隆重的儀式。
他換好了衣服,忽然有些酸楚。人這一輩子到底為了什么?忙忙碌碌,機關算盡,無非為了情和欲。對于他來說,欲壑好填,不過是錢和色,他都不難得到。只是這情,卻讓他躊躇不已??墒?,自己這樣真能得到林小麥的情嗎?沒有情,林小麥和這個酒店里那些花錢能買到的女人有什么不同?他看著豪華的房間,一個電話就能和一個漂亮女人度過神魂顛倒的時刻,為什么非要和一個林小麥?況且自己大小也是個領導,為了一個女人耗費這么多心思,何必。他一把扯開領帶,有什么了不起,不管學歷多高,模樣多俊,不就是個女人嗎?林小麥就三頭六臂了?可是,就在他就要放棄的時候,他竟然想起林小麥從他窗前走過,仰頭看他的樣子,純得像一汪水,那感覺,這輩子沒有啦。他又慢慢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回到辦公桌前,輕輕拿起電話。他聽到林小麥的聲音,那種想放棄的念頭又彌漫上來。得到能怎么樣呢?就成了仙成了佛了?可是,他又那么不甘心。他發(fā)現(xiàn)他自己已經(jīng)騎虎難下了。
他對林小麥說:“林科長,有個事需要你幫忙。剛來了幾個客商,其中有位女士,身體有些不太舒服,你抓緊過來給照顧一下吧。就當提前進入角色了。在愷撒酒店316房間?!?/p>
林小麥接到電話,一時有些愣怔。自己當副主任的事還沒有落實,卻讓去接待客商,這種安排讓她心情很復雜。不去顯然不合適,蔣昆會不高興,自己的前途就掌握在他的手里,邢文通不能把她調(diào)走的話,這是她最后的退路。但是,如果去了,以后再有變化就成了別人的笑柄。她想給珍妮打個電話,想了想,直覺認為不合適,就放棄了。她還是決定去,不去沒有理由。她打車直接到了愷撒酒店,門自動打開的一瞬間她的腿忽然有些抖,心里有些隱隱的不安。她猶豫了一陣,還是轉(zhuǎn)身退了出來。她看見廣場上噴泉隨著音樂時起時伏,風吹過,一個綠色的垃圾袋鳥一樣在空中飛舞;一片法國梧桐的葉子,黃了,緩緩飄下來。幾輛車零星地停著,像是輕輕地喘息著,訴說著噯昧和疲憊。她發(fā)現(xiàn)沒有開放辦的車,心里激靈一下,那種不祥的感覺清晰強烈地沖擊著她,讓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她想找一個地方靠一下,一面墻,一棵樹,任何可以依靠的東西。但是,身邊是冰冷的玻璃和疑惑的門童。她想走進去,她已經(jīng)看見了大廳里奶白色的沙發(fā)正在伸展著無邊的誘惑。她覺得自己一旦坐下就再也出不來了。她急忙走下臺階,像是身后有追兵一樣。早有靈透的出租車司機,把車停在了她身邊。她上車以后沒有敢直接說去市政府,而是說了一個商場的名字,司機也不多問。林小麥直直地看著前面,卻什么也看不見,從眼前滑過去的都是讓她的心喘不上氣來的片段回憶和思想。她這一走,什么都將沒有了,她又要從零開始,甚至更低。這個小城太小了,一個開放辦主任足以讓她今后的道路寸步難行。一個領導要成全一個人不容易,但是,要糟蹋一個人卻易如反掌。林小麥已經(jīng)31歲了,蔣昆剛41歲,他的政治影響力至少還可以影響她15年!15年,一切都將結束了。她如果不能離開瀛州市,她在這里將一無所有!
她突然說:“停一下?!彼緳C似乎早就等這一刻,找到一個開闊的地方,“刷”一聲就停下了。然后,他不慌不忙點了一支煙,眼睛迷離地看著遠方,等著林小麥的決定。
林小麥臉紅了,她感覺司機早已經(jīng)偷窺了她的全部秘密。就這樣妥協(xié)嗎?還是以卵擊石?有車迅速馳過,帶過刺耳的風聲。遠處的樓房,演繹著無言的喧囂。太陽從一片云后蹩出來,散出暗淡的光芒,卻一下子點亮了她。她拿出手機,撥通了邢文通的電話。仿佛手機里藏著一扇門,那幾個號碼輸進去,就把星星還給了夜空,把靈魂還給了肉體,把出路還給了林小麥。林小麥的心長吁了一口氣,她覺得此刻只有邢文通能拯救她!手機響了,一聲,兩聲,三聲……沒有人接聽。林小麥的心被手機鈴聲抻得一陣陣作痛。她覺得那鈴聲終于成了一條僵硬的繩索,把她拉向黑暗和破碎的深淵。她感覺自己旋轉(zhuǎn)著、墜落著,在碰撞和撕裂中疼痛、掙扎。那鈴聲還在冷酷地響著,對深淵和地獄都不在意。林小麥的心再也找不到出路。林小麥迷茫地看了司機一眼,伸出兩個指頭。司機適時地遞過煙和打火機。林小麥愣了一下,哆哆嗦嗦地接過點燃了,深深吸下去。能感覺濃煙滾滾而下,攜帶著漫漫風沙,把她淹沒了,包圍了。接著,火焰穿越蒼茫歲月進入她的肺腑,傷害了她的命運和心性,她嘔吐、哭泣,卻無處可逃。
她對司機說:“回去吧。”司機聽了,啪一口把煙吐掉,眼皮都沒抬,一轉(zhuǎn)方向盤往回開。林小麥閉上眼睛,任淚水嘩嘩流下。司機像是沒有看見,只顧開車。
回到酒店門口,司機把車停下,又點燃了一支煙。林小麥像是沒有意識到已經(jīng)到達目的地,一動沒動。煙霧在車里彌漫著,發(fā)散著嗆人的氣味。司機把車窗搖下來,一縷風吹進來,讓林小麥不由得睜開眼睛。她深深地看著酒店的每一處裝飾:猩紅的大理石臺階、一扇扇歐式風格的窗戶、迎風飄揚的旗幟,都那么精致又傲慢,林小麥覺得自己如果今天下了車,進入了這座高高在上的建筑,她是在向每一塊石頭、每一寸地板、每一個出來進去的人屈服。可是,她不能夠這樣。為什么?她問自己。為什么不能屈服,何況他不是別人,是自己年輕時喜歡過的老師。只是他后來墮落了,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倒塌了,可是,他畢竟比那些小官痞子強得百倍有余。
但是,那只不過是一塊陳年的骨頭。你會為了一個開放辦副主任的位置去啃一塊陳年的骨頭嗎?一塊沒了血性和生機的骨頭,一塊在泥土里滾過、在污水中泡過的骨頭嗎?
林小麥對司機說:“咱們走?!彼緳C沒有動。林小麥又說了一遍。司機說:“想清楚了?”林小麥含著眼淚笑了。司機把煙使勁掐滅,遞過一張面巾紙。然后又拿出一支煙給她,啪一聲打開了打火機,恭敬地給林小麥點著了煙。說:“以后別抽了,女士抽煙不好?!?/p>
林小麥說:“謝謝。”
司機說:“去哪里?”
林小麥又說了那個商場的名字。
司機說:“別蒙我了。我開了六七年車了,什么人沒有見過?還看不出你是干什么的?你在機關工作,有文化,是個知識女性。說吧,去哪里?”
林小麥無可奈何地說:“市政府?!?/p>
司機直到林小麥下車的時候才說:“你是好樣的。但你必須在他下手之前動手,不然他會滅了你?!比缓螅贸鲆粡埫?,說:“用車的時候打電話。隨叫隨到?!闭f完,打了一個呼哨就開車走了。
林小麥望著高高的辦公樓,第一次覺得那臺階是那么難以攀登。
八
林小麥回到辦公室,給珍妮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發(fā)生的事情,然后對珍妮說:“你要幫我?!?/p>
珍妮說:“我怎么幫你?找人打他?”
林小麥有些為難,但是,她又不想放棄。畢竟,她已經(jīng)等了這么多年。她對珍妮說:“我必須讓他來不及還手?!彼烈髁艘幌?,說:“珍妮,我不能放棄這次機會。社會上盡人皆知我要當開放辦副主任了,突然又沒有了,我怎么交代?你快過來!”
珍妮說:“我說句你不愛聽的。你為誰守著?為邢文通?他根本就不在乎你!蔣昆起碼對你是真的!有一個男人護著自己有什么不好?”
林小麥愕然!
林小麥說不清為什么,但是,她不愿意。她常常覺得有一雙眼睛,不知道在哪里看著自己。那眼睛無處不在,無時不在,閃耀著暗淡卻執(zhí)拗的光芒,牽引著她,昭示著她,讓她走人間正道,讓她不要放棄自己。她覺得一旦她出了格,那雙眼睛就會熄滅,就會用黑暗百倍地懲罰她。可是,蔣昆在等著自己,她該怎么辦?去報復他嗎?顯然不合適。他喜歡自己,這有什么錯嗎?只是把愛當做要挾的手段就顯得卑鄙了,可是,哪條法律說卑鄙是一種罪!
林小麥躊躇了,她對珍妮說:“算了吧。命里沒有
珍妮說:“沒出息。還沒有上戰(zhàn)場就打了退堂鼓。我告訴你,這就是他要的效果。他就是要你進退兩難。”
林小麥說:“我知道,可是,對他又不能下猛藥,只能用些小把戲。我想想,我想想?!绷中←溒磷『粑?,思維迅速劃過幽暗的隧道,進入預定程序,終于有了一個清晰可行的結果,然后她說:“這樣吧,你馬上過來,我再找個信得過的男人。”
珍妮不耐煩地說:“那我不管。我十分鐘到。別讓他等時間太長,他會起疑心的?!比缓缶头帕穗娫?。
林小麥不敢怠慢。想了想,在瀛州市這么多年,竟然沒有一個關鍵時候能托付要事的男人。她不信任他們,他們都在名利的核心圈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確保自己的利益,只要對自己不利,隨時都可能出賣別人。最后,她竟然毫不猶豫地給那位素昧平生的出租車司機打了一個電話。他對司機說:“請幫忙買一些東西?!蹦俏凰緳C很痛快,說:“好,一定辦好,我十五分鐘到你樓下?!?/p>
珍妮和司機先后來到,她不知道林小麥要做什么。她看著司機手里提著一個大包出現(xiàn)了。林小麥走過去,打開包,里面是幾根火腿和半瓶白酒。她讓珍妮和那位司機每人喝了一杯白酒,自己又斟滿了,連喝了三杯。林小麥感覺烈火從腳底心慢慢燃起,燒灼著她的四肢和肺腑,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唇都在飄動,只有眼淚,巖漿一樣在燃燒的肌體上滾滾而下。她借著最后的理智對他們說:“咱們?nèi)鹑鼍频?16房間。你們就說咱們在一起,我喝醉了?!?/p>
一周后,林小麥提拔進入實質(zhì)性階段,考察結果還是不錯的,有一票棄權,得票數(shù)超過半數(shù),考察結果合法有效。組織部張貼了公示,一個月之后如果沒有強烈反對意見,林小麥就將走馬上任,擔任瀛州市開放辦副主任。
上任的時候,按照官場慣例,開放辦應該有個接風儀式,但是,蔣昆借口出差給免了。辦公室主任把她領到自己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屋子的用品基本都是舊的。林小麥從心里冷笑,什么也沒有說。對于她來說,這些并不重要,何況她還有可能離開這里,邢文通市長雖然還沒有啟動她的調(diào)動程序,但是,他也沒有明確說不行,那么她還有希望。她向上走了一步,在官場上,多了一步和少了一步身份相差就會很多,但是對于她來說,這一步最大的意義是離他身邊工作的可能更近了一些。她坐在椅子上,雖然是一把普通的舊椅子,但是,由于它長期承載副主任的身份而顯得內(nèi)蘊無窮,好像每一條木紋、每一道疤痕、每一點污漬都隱藏和訴說著尊嚴和成功,使坐在它上面的人享受珍貴的體驗。林小麥有些明白權力的含義了。這把椅子甚至不如她當科長坐的椅子,但是,權力賦予了它力量和魅力。那么,邢文通呢?他在自己眼中的魅力真如珍妮所說,也是權力賦予的嗎?
林小麥第一次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如果把權力所帶來的一切從邢文通身上抽走,他還會剩下什么?這個設想的結果讓她有些失望,讓她突然開始赤裸裸地面對自己引以為崇高的愛情,實際上也是建立在一種極其功利的基礎上。她對自己有些沮喪。如果是這樣,那么去追隨一個連自己都在懷疑的人,其行為的價值和魅力就打了折扣。他真的值得一個女人毫無所求地追隨一生嗎?
而且,她已經(jīng)得到的一切充滿了新奇和誘惑。一個新的角色、新的位置帶給一個人生命的快感剛剛到來,她還有勇氣拋棄嗎?
命運有時就是在和一個人的意志不停地較量。林小麥說不清為什么,她竟然第一次認真思考珍妮苦口婆心勸說她的一切,她開始很刻意地衡量和對比,在得與失之間不停地倒換心里的天平。最后,她打開手機。在號碼簿中找到邢文通的名字,那三個字裹挾著一個女人的愛和夢想撲面而來,所有逝去的庸常歲月都在這個名字的燭照下光彩熠熠,那些寂寞的夜晚和細碎的傷痕,陡然充滿了詩意盎然的回味,使通向未來的日子有了光芒、色彩和味道。她再一次想起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話:沒有人想到拿月亮當飯吃,當衣穿,但是,如果人類的夜空沒有了月亮,那該多么恐怖啊。邢文通也許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是,就像天上的月亮,到處是一片荒山野嶺,但是,人們依然用詩歌和音樂贊美那皎潔的光芒。她終于明白,她不能沒有他。
她給邢文通發(fā)了一個短信,我明天想去看您,有要事相告相商,請不要拒絕。很久,邢文通才回話:好的。就像長久連陰天突然出現(xiàn)了太陽,林小麥的心一下子被照亮了。她激動地給珍妮打電話,告訴她自己明天去昆山,邢文通答應了,請她幫著買幾件衣服。
珍妮很快就過來了,她們一起轉(zhuǎn)遍了瀛州大小服裝店,終于買到了一套林小麥覺得合身的衣服。她穿上新衣服出來的時候,珍妮揶揄道:“要是邢文通知道你為了他這么費心思,該多感動啊?!绷中←溋⒖滔癖凰蜻^一樣,有些蔫。珍妮有些不忍,接著說:“放心,他會領情的。只是你這次去要花點錢,破財免災吧?!绷中←溣行┿墩淠菡f的破財免災讓她有些說不出的恐怖。
珍妮急忙說:“沒什么,就是花點錢,買點禮物。讓人家好找到一個理由給你辦事。不然,人家憑什么給你調(diào)動啊?你是人家什么人?記住,市場經(jīng)濟了,別拿自己不當外人。送了禮,他就不好再向你提其他的要求,不然,人家讓你陪睡你陪不陪?”林小麥有些尷尬,她期待邢文通,但是,說來難以置信,讓她用自己的身體去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她真不行,即使是和邢文通也不行。她懵懵懂懂地讓珍妮陪著找到本市一位著名畫家,花6000元錢買了一幅畫。然后她們又花1200元買了一條領帶,這個過程讓林小麥覺得自己和邢文通的距離一下子拉得很遠,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虛無。原來真情也是有級別的,尤其是當弱勢者先動情的時候,你的情義就像你的位置一樣變得無足輕重,甚至不可信。她有些難過。
林小麥沒有想到他們的見面其實很平靜,在一個名叫魚味齋的飯店里吃了頓飯,席間兩個人都在刻意回避一些事情。吃了不到一個小時,邢文通的手機響了,說是一家要投資的外商在賓館約見他。臨走的時候他才說:你明天回去準備有關手續(xù),還是到開放辦吧。
林小麥覺得說什么話都顯得做作和多余,心里有多少離情別緒此刻只能哽在喉頭,只能說謝謝。然后把禮物給了邢文通,他沒有拒絕,讓林小麥既避免了難堪又有些茫然。
但是,不管怎么說,她就要到他身邊工作了,又可以經(jīng)常不斷地聽到他的消息,看到他的身影,她要的不就是這些嗎?
九
事情的變故是在林小麥回到瀛州市以后,她給邢文通打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安全到達,剛要接著說,她從話筒里聽到邢文通的手機響了。邢文通接通了電話,對林小麥說:“我接個電話,半個小時以后聯(lián)系?!?/p>
林小麥以后總在想,這半個小時是命運在考驗她的意志,還是在考驗邢文通的人性?這半個小時以前,她還在清點他們之間似有還無的情感片段,為即將開始的生活精心準備和措辭;但是,在半個小時以后,她按時打電話,沒有人接;發(fā)了一個短信后,他遲遲沒有回音。盡管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林小麥已經(jīng)感覺到一種沉重的陰影,正在籠罩著她和邢文通的關系,她即將成功的一切面臨著威脅和挑戰(zhàn),甚至是滅頂之災。但是,她不知道危險藏在哪里,不知道把鋒芒對準何處,除了期待邢文通堅定的意志外她沒有任何其他的辦法改變這一切。
這半個小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誰在和邢文通通電話?這是不是就是那個改變邢文通想法的人,他(她)到底是誰?為什么?他(她)究竟說了些什么?林小麥百思不得其解。漸漸地,她的情緒有了些微的變化,她終于對他開始有些抱怨,長久以來他所表現(xiàn)的倨傲和冷漠讓她委屈、傷感,她認為他不該這么對她。且不說以前對她的漠視,只說這件事,不管別人說什么,你作為一個市長,應該有自己判斷是非的能力,應該言出必行,怎能朝令夕改、出爾反爾?況且,調(diào)動這件事,能調(diào)也好,不能調(diào)也罷,一晃幾個月了,他竟然連一句痛快話也沒有。她搞不懂他在做什么,是無視她的感情?還是其他?但是,他明明知道林小麥愛他,過去愛他,現(xiàn)在仍然愛他,那么他所表現(xiàn)的一切就有了復雜的心理背景——他在刁難她!
林小麥很氣憤,等到晚上估計他已經(jīng)吃完飯時,她又給他發(fā)了一個短信:資料明天還寄嗎?他還是沒有回信。林小麥的耐心終于走到了極點,她反復措辭,發(fā)了這樣一個短信:長久以來,林小麥的心在希望和失望之間沉浮,林小麥不知道您到底怎么想,不知道未來給予林小麥的是什么,這漫長的期待讓林小麥難過。您能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邢文通很快回了短信:最近昆山正處在矛盾糾葛中,短期內(nèi)不會有人事變動,建議你還是不調(diào)來為好。
林小麥看到這個短信的時候,眼前一片空白。她沒有想到,這么長時間的期盼和運作,即將到來的成功突然變成了這樣一個結果。林小麥沒有死心,她又回了一個短信:別把林小麥一個人留在瀛州。邢文通再沒有回信。
林小麥幾乎一夜未眠,天亮以后又發(fā)了一個短信??熘形绲臅r候,林小麥的手機終于響了,暗藍色的屏幕上只有四個字:道理已經(jīng)。
林小麥起初以為他發(fā)錯了,或者他還沒有寫完,就給他回了一個短信,說:“唉,小麥愚鈍,能告訴我什么意思嗎?”里面多少還有點撒嬌的意思。等了一會,他沒有回。林小麥還沒有想到別的意思。林小麥又寫了一個短信:手機有問題嗎?信息沒有發(fā)完。等了很久,他仍然沒有回,林小麥的一根末梢神經(jīng)有些醒了,但是,還抱著一線希望,就把電話打了過去。他沒有接林小麥的電話,林小麥還不肯死心,又看了一遍他發(fā)來的短信:“道理已經(jīng)”。漸漸地,每一個字都像復活的野獸,在無邊的雪野上蠢蠢欲動,林小麥看到了它們黑色的眼睛,聞到了它們身上腥咸的味道,它們裹挾著巨大的漩渦,向林小麥撲面而來。林小麥不知道該如何去躲避,趕快給珍妮打電話。但是,這個林小麥已經(jīng)打了四年、每天要打幾遍、很多時候連續(xù)通幾個小時的電話號碼竟然從林小麥頭腦里飛走了,林小麥想不起珍妮的手機號!
林小麥圪蹴在床上,閉上眼睛,想平靜一下,但是“道理已經(jīng)”此刻變成了黑色的箭鏃,向林小麥的眉心直飛而來。林小麥急忙坐起來,從臥室走到客廳,又從客廳回到臥室。林小麥覺得那幾個字像幽靈一樣跟在身后,林小麥恐懼、厭惡,卻擺脫不掉。林小麥又拿起手機,謝天謝地,珍妮的手機通了,林小麥說:“邢回了一個信息,只有四個字,道理已經(jīng),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怎么辦呢?”
珍妮追問了一句:“就這四個字?”
林小麥說:“是。就這四個字,是不是發(fā)錯了?”林小麥希望珍妮能給自己肯定的答案。珍妮從小沒有父母,她自己一個人闖蕩,對人性從無指望。所以,她總是對的。
她沉默了一下,說:“發(fā)錯了?怎么可能?!?/p>
林小麥緊接著又問了一句,“我還有希望嗎?”林小麥知道自己在失態(tài),可是,林小麥就像饑餓的魚看見美味的魚餌,知道前面的水已經(jīng)被污染,充滿了毒素,看見了潛在的危險,在雪亮的鉤子上搖晃,但是,卻遲遲不肯離去。
珍妮不耐煩地說:“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我有些累,先把電話掛了。”林小麥了解珍妮,她這是在告訴林小麥,一切都該結束了。
林小麥又一次打開那個短信,“道理已經(jīng)”,像牙齒一樣咬到了林小麥的心臟。道理已經(jīng)怎么樣了呢?道理已經(jīng)說清,你應該明白,無非就是這個意思。他甚至都沒有耐心把話說完!他如此尖刻地省略了該說的話。那些話才是他此刻最想說的。
他省略的是對林小麥的輕蔑!
林小麥看見了自己的血,決絕地放棄了自己的手、腳和身體,急速地匯聚在一起,殷紅、黏稠、干澀,從過去的歲月中奔涌而來,夾帶著記憶的泥沙,堵塞在林小麥的胸口。林小麥被自己拋棄了,被自己的血液拋棄了,林小麥被扔在一個從沒有想像過的地方,冰冷、陰暗,到處閃爍著刺目的白光。
多么難以置信,他,竟然是他,真的是他,在輕蔑我。他知道我愛他,他知道我信仰他,他知道他是我今生惟一真愛的男人,他甚至知道他的一個眼神一抹微笑一聲咳嗽一句話一根頭發(fā)都能長久影響我,他知道他能傷了我會傷了我,他知道他的輕蔑會帶來什么結果,但是,所以,他還是輕蔑了我。珍妮說得對,對于林小麥,他什么都沒有。
黑暗沉沉壓下來,把林小麥的頭發(fā)和指甲都壓碎了。林小麥記得又發(fā)了一個短信:“道理已經(jīng)明白,只是情非得已。衷心感謝您多年的關照,祝您萬事順隨,全家幸福。”林小麥還沒有忘了,冠冕堂皇地結束這一切。假,假得讓林小麥無奈,假得讓林小麥心酸,假得像讓林小麥自己剁掉自己的腳,那疼啊,死了都躲不開。
揭開謎底是幾年以后了,林小麥已經(jīng)擔任瀛州市主管文教衛(wèi)生的副市長,已到省政協(xié)擔任政協(xié)常委的邢文通來瀛州市調(diào)研,林小麥獲悉后到賓館探望。房間的燈光是那種通常的幽暗,他們似乎都早有準備,很容易地重新提起這個話題,林小麥才知道,當初打電話的人是簡晴。簡晴對邢文通說,林小麥和蔣昆好上了,還有鼻子有眼地說,她表弟當出租車司機,是他表弟把林小麥送到凱撒酒店,林小麥當時哭了,她表弟就把林小麥拉走了,但是有人說她后來又回去了。沒有幾天,蔣昆就把她安排到開放辦當副主任了。他說到蔣昆的時候,眼睛劃過了一種陰暗的光芒。林小麥突然意識到,五年前就是這點暗淡的光芒,帶著男人特有的霸氣讓她當時所有的愛和夢想都破滅了。這一切從本質(zhì)上和簡晴沒有關系。
林小麥黯然無語。她看著眼前這個頭發(fā)全白的男人,在她面前絮絮叨叨的樣子,他顯然想用自己的真誠彌補一些東西。但是,時過境遷,林小麥已經(jīng)沒有興趣深究那一切。她甚至有些疑惑,眼前這個男人真的是自己當初愛過的人嗎?她當年如果真為他放棄了一切,見到他今天的樣子她會后悔嗎?而且她剛剛聽說,簡晴得了乳腺癌,已經(jīng)做了切除,簡晴曾經(jīng)帶給她的一切疼痛如今都消失了,甚至連疤痕都沒有留下。她已經(jīng)不想聽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了。就在這時,她發(fā)現(xiàn)邢文通的手伸了過來,輕輕地覆蓋在她的手上,喃喃地說:“你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皮膚依然這么細膩。”林小麥沒有動,她定定地看著疊在一起的兩只手,一只粗大、皺巴、長著濃重汗毛的手掌下露著自己白皙的手指,粉紅色的指甲展示著她依然鮮活的生命。她忽然有些想笑。抬起頭,她向四周看了看。邢文通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跟著好奇地四處逡巡。林小麥忍住笑說:你看見那雙眼睛了嗎?邢文通一愣,問了一句:“什么?”
林小麥把手抽了回來,她看著邢文通說:“邢市長,”她故意叫了他原來的稱呼,她無意于喚醒他什么,但是,有些東西她也不想讓他忽略?!靶鲜虚L,這些年我常常覺得有一雙眼睛,總在看著我。我做的一切他都能看見,你能看見那雙眼睛嗎?”邢文通笑了,說:“文人的想象。”林小麥笑笑,終于明白,這個人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她說時間不早了,邢市長您早點休息吧,我明天要主持一個會,就不送您了。她幾乎沒有聽清邢文通說的話就站了起來,邢文通伸出手,她只是輕飄地一碰就收回了自己的手,走了。到一樓后她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洗了洗手,然后對著鏡子看著自己。她發(fā)現(xiàn)在沒有他的這些年,她的生命依然充實通達,她沒有因為他曾經(jīng)對她的放棄而變質(zhì)變色,愛和幻滅并沒有毀滅一切的能力。她還是她。
原刊責編 白連春
作者簡介:王秀云,女,1966年6月生于河北省東光縣。當過教師,之后一直從事機關工作,在撰寫百萬余字各類公文的同時,始終堅持詩歌、散文等文學創(chuàng)作。198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詩集《長庚》《溫柔的旗語》(與人合著)等。曾在本刊發(fā)表中篇小說《玻璃時代》和《界外情感》。中篇小說處女作《玻璃時代》獲新世紀第二屆北京文學獎新人新作獎。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滄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現(xiàn)為河北省泊頭市市長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