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野老師的個人網站相當奇怪,里面的圖片是一把把二胡、或類似二胡的樂器,把圖片點開來,鏈接的文字教人如何手工制作這把二胡。聽老錢說,青野老師的另一癖好是收集電腦,他熱衷于跟蹤各種新潮的電腦技術,所以教出來的學生個個都是電腦高手。“老師玩過的電腦大概有十幾臺吧?”老錢說。“不,至少有二十幾臺。”青野老師反駁說。那些電腦從最早的286開始,每一臺都沒丟棄,存放在書房里,青野老師會定期讓它們運轉,他在日本的職業是中國文學教授。
老錢是青野老師的學生,早年去日本留學,居然在那里又學回中國文學,結果回國后,只好一邊上班,一邊寫漢語小說。老錢的小說多半以日本為題,在他筆下,日本人都很變態,比如地震中跳樓的婦女、推銷小商品的奧姆真理教成員等等,當然在日本的中國人也很變態,乘地鐵逃票,休假日打群架。關于日本,老錢寫過的惟一正面角色是一條狗,那條狗每天去地鐵站接主人下班,后來主人死掉了,狗不知道,還繼續去接,風雨無阻,日本人很感動,便在狗死掉之后,在地鐵口給狗豎了一尊銅像。
青野老師到中國來的時候,老錢負責接待,他在雍和宮地鐵口旁的太白樓設下酒席,招待老師一行。太白樓后來被改成了金鼎軒酒樓,專賣粵菜,不過那時候的口味也偏于清淡,足以讓日本人滿意了。地方是我替老錢挑的,我們倆是朋友。青野老師帶著七、八個人,都是他的研究生,說利用暑期來采訪中國作家,他們要采訪的對象包括陸文夫、施蜇存、巴金等,總之將由北向南,一路采訪下去,這個計劃頗為兵貴神速,有先見之明,因為幾年后,這些老作家一個個都陸續走了。
老師仙風道骨,即使端著酒杯,身上也有手工二胡的影子,他手下的研究生更不含糊,一個個充滿無厘頭,有一個女孩是中日混血,外婆是大連人,所以說的漢語結結巴巴地帶有大連味:“畢業以后,我想去找一份工、工作,開長途貨車。”
“為什么?”我說。
“好喜歡那種出汗的感覺哦。”
我覺得日本人過得真是物極必反,于是為了替中國年輕作家爭氣,我講了幾個笑話,說什么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日本人沒聽懂,都沒有笑,惟獨角落里有一個結實矮胖的中年人,在側著身體,無聲地鼓掌,好像我的笑話很有意思的樣子,令他十分傾倒,當然傾而未倒,不失禮貌,他也是青野老師的學生,名叫大西。
日本采訪團在北京拜訪名流,每天又是飯局又是研討會,然后準備南下,忽然有一天,老錢給我打來電話,說大西脫離了大部隊,要來我的住處看看。老錢的聲音很緊張,因為那一陣,我跟他正熱衷于上網,彼此給對方發黃色圖片,老錢知道,我的電腦桌面就是一張日本AV女性,他擔心讓大西看到了有損我們國格。其實那天,我剛好換了一張太平洋海景,水清沙幼,椰林樹影,連個小人兒都沒有。老錢陪大西進來后,看看我的電腦,松了一口氣,于是我們倆給大西表演平時怎么上網聊天,大西很有禮貌,又側側身,輕微地鼓掌。后來他回到日本,就寫了一篇《中國年輕作家印象記》,講中國新一代作家如何使用互聯網,與老作家拉開距離,據說這篇文章還惹得一些老漢學家不痛快,覺得大西做學問不地道,其實我們跟大西也就是玩玩。老錢告訴我說,大西當年的畢業論文,是統計一個中國五四作家使用過的標點符號,比如逗號用了多少,驚嘆號和問號又各有多少個。明白大西如此刻板認真,他寫出令日本漢學家不高興的文章,也就不奇怪了,但不知為什么,我卻覺得大西是我見過的一個特別有幽默感的人。
北京的風沙很大,每逢春秋兩季,黃沙就會從內蒙古方向悄然而來。沙塵暴最猛的那一年,我正好到一棟大樓里辦事。站在二十八樓的玻璃窗內,我驚詫地發現,剛才還晴朗的城市,已經被沙塵吞沒了,迷離的黃沙像核爆后的冬天,中午時分也昏天暗地,室內的空調嗤嗤作響,外面的景色卻已辨不清來路。被這么強烈的沙塵包圍,是一種什么感覺?它可能與性有關,既代表著性欲,也意味著更強烈的性壓抑,籠統言之,也許叫迷失。
秋天沒到,大西又來了。他孤身一人,沒有帶團的導師,也沒有想開卡車的漂亮師妹,這是一種很奇怪的行為。以前我去到一個喜歡的地方,總會說:“啊,真好啊,以后一定還要來。”可實際上,如果沒有別的理由的話,永遠也不會去。大西給我們的理由是,放暑假了,想看看我和老錢。
我、老錢和另一個朋友小齊輪流做東,請大西吃飯。我們三個是好朋友,就算沒有大西這個理由的話,我們平時也要聚。所以,我們就不再選華而不實的太白樓,而盡量挑自己喜歡的餐館,比方說,東環廣場后面的涮羊肉館、還有國展的沸騰魚鄉,反正,三個男的湊在一起花錢不心疼,所以如果不是老錢提醒,說別把接待搞得太隆重,這樣會嚇著大西的話,我和小齊一定會更加鋪張,大西很高興,他在日本工作是課時不固定的大學助教,給學生教漢語,相當于國內的代課老師,不算有錢人,在他看來,我們三個中國人肯定特好,不遺余力地追著請他。
日本人很重視禮節,聽老錢說,日本有那種專門的禮品店,能幫顧客把禮物打成一個個小包包,裝在專門設計的紙袋里。大西是個單身漢,平時一定過得挺沉悶,所以他挑的那些禮物,又便宜又古怪,比如說圓珠筆、小手指頭大的手電筒。2002年日韓要聯合舉辦世界杯,他知道我是球迷,還特地送了我一個橘子般大小的手工足球,上面縫有各個國家的國旗,不過居然沒有中國的。
“為什么沒有中國?”我警覺地問。
大西很驚慌,拿起小足球來反復地看,不好意思地說:“可能在別的足球上,我買的時候沒有看清楚。”
為了補償我,他把那一年中國足球隊的首發陣容給我背了一遍,這讓我很吃驚。
“你背這個干什么?”
“江津,”他用結結巴巴的漢語說,手里還比比劃劃,“你們的守門員很高,我們日本人很怕他。”
實際上,對大西到底怎么看中國,我們幾個并不在乎,他不就是老錢的師弟嗎?過來玩幾天就會走掉。不過有一點值得一提,如果大西是中國人,對他這樣的人,我肯定看也不看,像這種老實、木訥、無能的家伙,實在不是我交友的興趣所在,但如果他變成一個極其風趣、愛炫耀的中國人,我同樣也不會交往。在大西身上,有一種在我看來不可能完成的性格組合:既靦腆又幽默,比如說,當我跟大西開玩笑,說老錢和小齊像是一對同性戀,每天一起逛街,買同樣的襯衫時,大西也會快樂地說,最近剛收到一封情書,是他班上一個男學生寫的。
“老師,你的背影很漂亮。”大西學給我們聽。
我放聲狂笑,因為大西那個肉乎乎的后背,居然也會被同性戀看上,但大西接下來的話,就讓我很感動。當時我正準備買房子,便對大西說,明年他如果還來度假,可以住到我這兒,節省下酒店費。
“你也可以到日本來,吃的、住的、用的,都算我的。”大西又用他習慣性的側身動作,靦腆地說。其實他在日本,算是個不折不扣的窮光蛋吧。
下一年,大西沒有來中國,我跟他互發一些電子郵件,一開始為了足球比賽,每逢日本隊和中國隊要踢球,大西都要好心地發來E—mail,怕我忘記掉。比賽次日,我們會禮節性地再發一次,表揚對方的國家隊,像兩個搞中日友好的民間使者。
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年齡那么大了,還不找女朋友?大西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給我講了一個他青春期的小笑話:據說他初中時,曾經是全校女生的暗戀對象,可謂一枝獨秀,因為他雖然不算帥,可性格很內向,從不跟女生說話,也不追求她們,日本和中國不同,像這樣內向的男生很少,于是,全校女生漸漸好奇起來,這個謎一樣、沉默、而且獨來獨往的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奇心變成崇拜,出現各種各樣關于大西離奇的傳說,有人猜測,大西愛上過一個年齡大的女子,那女子得絕癥去世,才導致大西如此郁郁寡歡,這些傳說太令人心碎了,女生們都為大西發了狂。大西察覺到了周圍的騷動,可他聰明地選擇沉默,因為他知道,自己憋得越久,在女生眼中的魅力就會像股票那樣漲得越厲害。
結果,暗戀他的人與日俱增,大西更不敢輕易戀愛,忽然有一天,他的神話被打破了,一個女生從別的學校轉來,是大西在幼兒園的小朋友,當得知昔日其貌不揚的小胖墩居然成了白馬王子,那女生非常驚訝,不明白大家怎么會對大西發狂:
“他其實是一個變態耶!”
女生們很吃驚,追問究竟?女生說,大西在小時候,曾經求著她脫褲子,要看看她尿尿的地方,為了賄賂她,大西還主動脫掉了自己的小褲褲,讓她先看。
“真的好變態哦。”全體女生一轟而散,覺得終于為大西的孤僻找到了解釋。
可憐的大西蒙在鼓里,一直搞不清自己為什么突然失了寵?不僅如此,女生們再碰到他的時候,都害怕地遠遠躲開。如果說,以前他還是主動選擇不戀愛的話,現在則是沒有選擇。
“奇怪的是,從那以后,就算我轉學去其它中學,也再沒有女的喜歡我了。”大西說。
大西的信是用中文寫的,原信已經丟失,但他親自寫的故事肯定比我轉述的精彩,有一種黑色的宿命感,讓人想笑。他還給我寫過一兩個類似故事,都是他后來稀奇古怪的遭遇,比如說他認識了一對中國夫妻,丈夫千方百計地求大西教他老婆學日文,目的是讓大西跟他老婆調情,搞得大西很苦惱。
當時,正好有一個日本女作家在中國走紅,那個女作家嫁了個中國人,以此為題材寫小說,搞什么所謂的亞洲流行文化,就是把亞洲當成一個大社區寫。女作家用日文寫作,我想,如果大西能把他的故事用中文寫出來,寫長一點,一定比很多中國作家都寫得好,而別的日本人也寫不來,我可以幫他把作品送去國內務文學雜志發表。想想看,一個日本人居然用中文寫小說,中國人一定會感到沾沾自喜,虛榮心得到滿足,而大西也將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作家,被譽為“亞洲之星”,到那時候,只要是跟亞洲文化有關的會議,都少不了他,他不會再是大阪窮困潦倒的小助教,搞不好下次來中國,身邊就跟上一大堆研究生,肯定會有很多人研究他。
整整一年,我都為這個計劃而激動,不斷地給大西寫信,催促、鼓勵,大西的回答很謙虛,說他不行。我又去托老錢,讓他幫忙做工作,老錢也說我白費勁,這讓我很沮喪,可“亞洲之星”的夢想,讓我念念不忘,我渴望著像當年的成吉思汗一樣,帶領大西橫掃亞洲,甚至全世界。在那一年里,大西都干了些什么呢?他喜歡到了周末,去海邊釣魚,他會背上全套魚具,一個人去坐夜班長途汽車。從大阪到海邊需要幾個小時我不知道,總之他到達時,通常是半夜,他在黑暗中撐開折疊椅,坐下來,然后,串上魚餌將魚鉤拋入大海。
“半夜三更的,會有魚嗎?它們不睡覺?”我問他。
“魚很少,不過這樣子,我很喜歡。”大西回答。
等天一亮,他就收拾起魚具,坐車回大阪去了。
大西再來中國,是在兩年以后。我、老錢、小齊照例請他吃飯,大西住在一個好像叫竹園的賓館,具體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必須鉆進胡同里,停車很費勁。據大西說,那賓館曾經是康生的住處,對中國的事情,他總比我們這些人摸得清。
兩年不見,大西沒有以前精神,我們說笑話的時候,他也不太有反應。老錢信息很通,私下告訴我們,大西期間失過一次業,不過靠導師幫忙,總算又找回了工作。大西和老錢的導師有點像中國古代的清客,不太喜歡俗務。大西來的頭一年,老師到清華當臨時客座教授,我陪老錢去見了一面,老師蓄了一把花白絡腮胡子,給清華學生開了門關于日本早期黑自動畫片的選修課。那幾年,日本人似乎都喜歡往中國跑。
我問大西:“怎么突然想起來北京了?”
大西愣愣地看著我:“日本的報紙說,北京的胡同要拆了,我怕以后再來就看不到。”
“胡扯,”老錢笑道,“胡同這么多,哪里拆得完?”
竹園賓館旁邊的鼓樓附近,就有大片的胡同,看得出大西選擇這里人住,花過了心思,不過,為胡同憂心忡忡的大西變得有些沒趣,越來越像格式化的日本人,抱有旅游者心態。也許認識的時間長了,眼前這位才是真正的大西,所以老錢對他這位同門師弟,一直都缺乏那種發自肺腑的親熱。
那一陣,我和老錢、小齊玩得已經有些散了,我在劇組搞電影,老錢忙著交女朋友,小齊則開始寫一部長篇小說,后來花了五年才寫完,還沒能出版。初秋到了,北京的樹木開始落葉,在中國,很少有人去真正關心這種春、夏、秋、冬的變化的,我們每個人都像早期原始的印刷滾筒,不停地旋轉,印刷著自己的篇章,春夏秋冬自然包括在里面,除了印刷本身,印出來什么并不重要,也沒人在乎。小齊打來過一個電話,問什么時候請大西第二頓?我讓他問老錢。小齊問了之后,就沒有下文,大概老錢太忙了,我也懶得多問。
轉眼就到了中秋,我忽然想起,大西已經來了一個多禮拜了,不知道他還在不在?我給賓館打電話查詢,沒想到他還沒退房。于是我給服務員留言,讓她們轉告大西,晚上不要出去。
我開車去商場,買了盒月餅,挑了口味清淡的。竹園賓館里面是舊王府式的建筑,有曲折的長廊,我到的時候,大西不在房間,過了好一會,他才神色緊張地從外面回來,看到我,驚訝地道歉。原來,大西被這兒的服務員盯上了,他第一天人住時,服務員搶著幫他把拉桿箱拉到房間,大西老老實實給了十塊錢,從那以后,幾個服務員就偷偷埋伏在大門口,一看到大西,便一轟而上,奪過大西手上的任何東西,哪怕是脫下來的一件外衣,都幫他送到房間里。大西很苦惱,不知道怎么對付這些服務員,他只能不停地在胡同里逛,等逛到很晚了,才瞅準機會溜進來。
日本沒有中秋節,不過大西很喜歡我的禮物,捧著那盒月餅反復摩挲,然后放進拉桿箱里。我們坐了一會,也許是月餅使我們的關系不一般了,大西突兀得像中國人一樣問:“你現在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我覺得有點不適應,因為我意識到,是在和一個日本人打交道,談這種問題不合禮節,我含糊地說:“像我這種自由職業,沒有月薪的,倒是可以算個年收入。”
大西繼續誠懇地問:“那么,每個月有一萬嗎?”
“現階段,平均下來是有的,不過以后就說不準了。”我說。
大西松了一口氣,他顯然為我擔憂一段時間了,聽到我的回答,他表現出欣慰,因為我比他想象的掙得多,也比他知道的中國人掙得多。
“那就好。”他說。
他送我出賓館,在黑暗的胡同里,到了汽車旁,他突然又說:“你對我很好,老錢對我不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替老錢找臺階說:“你了解老錢那個人的,他一談起戀愛來,哪個朋友都不顧。”
大西似乎很需要我這樣的安撫,他點點頭,放我上車。
韓日世界杯的時候,大西給我來過郵件,他沒有買到日本隊的球票,卻看了一場非洲隊的比賽。
“我坐在第一排,陽光特別好,什么都很清楚。九十分鐘,我一直在看那些黑人球員身上的汗珠,讓人印象深刻。”他說。我沒有跟他過多交流,因為當時中國隊在韓國賽區,而且迅速被淘汰了。世界杯之后,我生活大變,更換了伴侶,包括身邊玩的朋友也換了一圈。這種情形在我身上很普遍,每隔幾年,我就要這么來一次。我想,很多中國人也習慣、甚至喜歡這種毫不留情的劇烈變動。小齊出國了,我和老錢合伙搞電視劇,結果因為意見不和,沒能干下去,友誼隨之淡漠,這對我沒有影響,我總能很快找到新的伙伴,或者男的,或者女的,短暫薄情寡義的我,又將變得感情充盈起來。
大西遠在他鄉,沒有人告訴他這些,但他顯然聞到了什么味道,主動地從我們當中消失了。有一年,我去上海工作,在朋友家里碰到了一個日本教授,他幫一家日本雜志來采訪一個奇怪的問題:“上海變化如此劇烈,有一天這座城市會消失嗎?”于是我代表上海人民回答:“不會的,而且,北京也不會。”
日本教授年輕時是個登山健將,這勾起了我一個夙愿,這些年,每當我心情煩悶的時候,我總做同一種白日夢,幻想自己去日本爬富士山。為什么選擇富士山?也許因為大西在那邊,有一個熟人可以提供接待。我想像自己努力朝山頂爬去,把大西遠遠甩在后頭,當我到了峰頂,會情不自禁地張開手臂,盡情地吶喊,當然了,那時候,身邊要有個漂亮女.I生就更好。
于是,我問日本教授:“富士山好爬嗎?”
“很容易,我可以找個學生給你當向導……不過,日本的費用很高的。”教授彬彬有禮地回答,表情怪異,好像擔心我在經濟上要依賴他。
“沒關系,費用我可以自理。”我也像外交官一樣,彬彬有禮起來。
不久。我去一個海島旅行,本來想遠離塵囂,沒料到卻落入了一大堆日本人包圍。原來,二戰的時候,日本人在島上同美國人打仗,打敗了,幾千個日本人就從懸崖上跳下去,幾十年過去,日本人卷土重來,用錢占領這里,建起了一家家度假旅館,天天都有很多日本人飛來,游泳、曬太陽、緬懷他們前輩的亡魂。超市里也盡是日本貨,我買了一堆日本糖果,回到旅館乏味地嚼,糖果的包裝跟大西從日本帶來的禮品一樣。我去到海灘,大西會混在他的同胞中間,微笑著朝大海鼓掌嗎?我想不會的,這不是大西的趣味。
最后一次跟大西聯絡,是在三年前,他的電腦壞了,系統重裝,便打越洋電話給老錢,讓我給他發郵件,以重新取得我的郵箱地址,這種聯絡并沒有太多意義。發信的時候,我的女友正在旁邊,出于開玩笑的心理,我順手把兩人的親密合影發給大西,并告訴他,在中國的每一個年輕人都忙著談戀愛。其實我的話一點兒不負責任,老錢和小齊剛剛失戀,而且小齊失戀不久,就去了荷蘭,我們跟小齊連告別飯都忘了吃。
大西沒有回信,也再沒有來中國,也許他來過了,沒通知我,我也不知道。不知為什么,每當想到大西這個人,我總是會覺得傷感。這很奇怪,因為大西是一個外國人嗎,他過的并不是我們這樣的生活?我失去、甚至主動放棄了許多熟人,為什么卻惟獨對一個消失了幾年的異國朋友念念不忘?到現在,我還會跟新的朋友提起,當年我那個“亞洲之星”的計劃。每次談起我都眉飛色舞,仿佛夢想已經成真,我正跟大西金戈鐵馬,橫掃著整個亞洲文壇。實際上,我的內心十分黯然,因為在大西那里,我體會到久違的內疚。我們幾個中國人,對他來說,曾經意味著一年一度的樂園,可是,我們最終讓他失去了這個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