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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們同醉

2007-04-29 00:00:00
小說精選 2007年1期

又是將近午夜,辦公室大門砰一聲大開,然后聽到一陣嗵嗵的腳步聲走進來,左右兩腳輕重不同,快慢有異。我知道又是公司大老板麥克·奧尼爾先生來了,而且他又已經喝了不少。

這不是奧尼爾先生頭一次半夜三更到辦公室來,我才到公司上班幾個月,已經碰見過三次,這是第四次。我趕緊彎腰把辦公桌右手最底層的抽屜拉開,從里面取出一瓶沒有開封的五糧液。

“你好,派特!”奧尼爾先生向我的小格子走過來,大聲招呼。

我到美國念大學,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字叫做派特利克。這名字有個短稱叫做派特,可大多都是叫女人用,我這么六尺高的漢子,讓人叫派特,別人聽了,還以為是個女人,實在不雅,可我什么話都沒說。我剛懂事,母親教的第一個生活道理,就是逆來順受。母親告訴我,反抗只能招來更多麻煩,像父親,反抗了一下,便遭到沒頂之災,還害到我們子女后代。別說是大老板,就是個清潔工,有意污辱我,我也只有忍受。我微笑著直起身,看他走過來,說:“您好,奧尼爾先生!”

“又加班嗎?”他問。奧尼爾先生個子不很高,肉頭肉腦,顯得和藹可親,年紀輕輕,頭發已禿,頭皮發亮。他西裝不整,領帶歪斜,手舞足蹈,搖搖晃晃走來。

我沒有回答,半夜十一點,我還在辦公室里,不加班干什么?可我什么也沒說。我是外國人,到了美國才算念上大學,剛畢業就找到這么一份工作,實在不容易,所以我十分小心努力,幾乎天天晚上加班,希望工作業績出色,保住這個職位。

“今天是什么酒?是不是很好?”奧尼爾先生望著我手里的酒瓶,笑著說。

我把酒瓶遞給他,說:“這叫五糧液,也是中國名酒。”

奧尼爾先生拿過酒瓶,轉了一轉,說:“哼,方型酒瓶,很有意思。”

兩個月前,我頭一次碰見奧尼爾先生半夜來辦公室,他比今天醉得厲害,根本沒有看見我還在那里加班,直接沖進頂頭他自己的辦公室,繼續大喝。那時我雖然已經到公司上班三個月,可還從來沒有跟大老板說過一句話。雇我這樣一個小職員,都是公司人事部門面談作決定,奧尼爾先生根本不過問。我趕緊把桌面文件紙張收拾干凈,準備悄悄離去。我是中國人,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公司大老板就是虎,陪著他,好了沒準升官發財,弄不好當時就得卷鋪蓋走路。我這樣的,反正也升不了什么官,發不了什么財,只求保住飯碗,所以最好別琢磨伴君的捷徑。

“嘿,你——!”我剛關了桌上的電燈,提著公文包,走出我的小格子,就聽見奧尼爾先生在他辦公室里大叫。他辦公室的門大敞著。

他能看見我嗎?我站住腳,轉過身,朝后看看。我們公司占了這層樓東邊一半,四周是一個挨一個的小辦公室,各級經理們用,當中是一個大廳,用隔板隔成許許多多的小格子,我們這樣的小職員,每人一個,坐在小格子里。大老板奧尼爾先生的辦公室全是玻璃墻,可是不對著我這邊的走道,并不能直接看貝我的小格子。他怎么知道我要走?是叫我嗎?我揚起頭,隔著滿大廳許許多多小格子隔板望望,全公司只有老板和我兩個人在,除了我,他不可能叫任何別人。那么他看見我關燈,知道我要走,所以叫我。叫我干什么呢?我想不出來,他連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嘿,你!過來一下。”奧尼爾先生又叫了一聲。

我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回小格子的桌上,靜靜走過走道,轉到奧尼爾先生的辦公室門口,小聲問:“請問,奧尼爾先生,您叫我做什么?”

奧尼爾先生坐在自己巨型辦公桌后面,搖搖晃晃,好像有點頭重腳輕,那個寬大的皮座椅也難以支撐住他。他辦公室里沒有開燈,光線很暗,看不清他的臉,他一只手在臉上抹著,好像已經抹了好半天,還不放下來。辦公桌上,旁邊一個酒吧臺上,都放了好幾個酒瓶。

見他不吭聲,我又問:“奧尼爾先生,您叫我嗎?”

奧尼爾先生終于放下抹臉的手,轉臉望著我,腦袋還是搖搖晃晃,問:“你那里有酒嗎?”

我沒有馬上回答,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辦公室里不準喝酒,這是公司規矩,人事部的人面談的時候早說過。可我不能太久不回答奧尼爾先生的問題,只好說:“您知道公司規定,辦公室不準……”

奧尼爾先生用力搖搖手,大叫:“滾他的蛋,公司規矩,我就喝,天天都喝。”

我心想:當然了,你是大老板,愿意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可我要是犯一點錯,早被開除了。

奧尼爾先生接著喊:“半夜三更了,誰還管誰?去拿來,你在辦公室熬這么久,不可能沒有一點酒。”

他這話沒說錯,我有酒,在我的公文包里,上班帶來,下班帶走,不放在辦公桌里。倒不是因為我天天晚上加班,所以要喝酒,而是我有時候需要有酒麻醉一下神經,像所有感覺痛苦的人一樣。

我說:“您沒說錯,我有,可是中國酒,不知道您要不要喝?”

他聽了,好像清醒了幾分鐘,瞪著眼睛看我,才認出來原來我不是個美國人。然后他的腦袋又搖晃起來,說:“沒關系,什么都行,只要是酒,我需要酒,很多很多酒。”

我不說話,走回自己的小格子,從剛收好的公文包里取出酒瓶,那是一瓶汾酒,只剩六分之一了。

“這是中國名酒,汾酒,至少有一千年歷史了,您嘗嘗吧,很厲害的。”我走進奧尼爾先生的辦公室,把酒瓶放到他的辦公桌上。

他拿起酒瓶,很好奇地看看商標上的中國字,然后拔開酒瓶蓋,放到鼻子前聞聞,長長地啊了一聲,說:“好香啊!”

這是我預想得到的,汾酒聞起來就是特別香。

奧尼爾先生舉起酒瓶,一下子往自己面前的高腳酒杯里倒了半杯。

我忙叫:“奧尼爾先生,慢一點。”

他停下手,抬臉看著我,等我說話。

我說:“中國白酒都是六十多度酒精,勁很大,不能當美國葡萄酒那么個喝法。我們中國人只用半兩的小酒盅喝。”

奧尼爾先生聽了,便不再繼續倒酒,放下酒瓶,然后拿起酒杯,小小喝了一口,嗝了一聲。他肯定還是喝得猛了,顯然汾酒的強力,有點出乎他意料。可他到底是喝慣酒的人,穩穩喉嚨,閉上眼睛,很享受了幾分鐘,然后說:“好酒,好酒!”

我能想象到,隨著那口酒從他喉間流下,便把一股溫暖留在他喉嚨、胸膛和腹部,然后一層一層擴展開去,直到頭腦和手指。

“你不陪我喝一點嗎?”奧尼爾先生睜開眼,看著我,說,“坐坐,陪我喝點。”

我說:“不行,奧尼爾先生,我還要開車回家。”

他又喝了一小口酒,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派特利克·吳,吳是我的姓。”

他又問:“你是新來的嗎?”

我回答:“已經快四個月了,奧尼爾先生。”

他問:“你在哪個部門?”

我說:“我為格利斯先生工作,編寫電腦程序軟件,先生。”

他說:“那你一直干到這么晚,更該陪我喝一點酒了。”

可是用不著了,他本來已經半醉不醉,又不懂得中國酒的厲害,幾口喝下去,已經全醉,還說著話,便軟軟地趴到辦公桌上,立刻呼呼大睡起來。

我從他桌上拿走我的酒瓶,幫他放下玻璃墻里邊的落地窗,關好房門,然后回到我的小格子,提起公文包,徑直回家。我料到像他那樣的狀況,腦子里早都糊涂一片,只要明早看不見我的酒瓶,就絕對不會記得今夜里發生的事情。

卻不想,我料錯了。第二天早上九點鐘,我剛走進辦公室,在我的小格子里打開電腦,就聽見桌上電話機響起鈴來。

“哈羅?”我拿起話筒問,想不出誰會給我往公司打電話,這個城里我沒有朋友。

電話里叫:“派特?是你嗎?”

我說:“我是派特利克·吳,請問你找哪一位?”

“對,就找你,派特,”電話里的人說,“我是麥克·奧尼爾。”

“大老板!”我嚇了一跳,不由得站起來,竟用中文說了一句。

他當然聽不懂,對我說:“能不能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我問:“馬上嗎?”

他說:“對,馬上。”

“是,奧尼爾先生。”我放下電話,趕緊走出小格子,輕輕走到大老板的辦公室。我不愿意別人看見我去大老板辦公室,發現大老板跟我有過一面之交。

門還緊閉著,窗也還關著,里面沒有透出一點燈光,所以外面的人大概都以為大老板還沒有來。我輕輕推開門,走進去。

奧尼爾先生說:“關住門,不要開燈。”

我照他的話做了,問:“奧尼爾先生,您叫我做什么?”

奧尼爾先生顯然是多年酒鬼,能喝,也會喝,昨夜醉成那樣,今早居然清醒得跟平常人一樣,他還是坐在辦公桌后面,伸手遞給我一張信用卡,說:“請你上街幫我買一件襯衫,一身西裝,和一條領帶。”

我拿著那張公司信用卡,站著發愣,說:“我怎么會給您買東西?不知道您的尺寸。”

他說:“實在對不起,剛才瑪莉小姐打電話來,她今天有急事,不能來上班,所以只好麻煩你。”

瑪莉小姐是奧尼爾先生的私人行政秘書,整天坐在奧尼爾先生辦公室外面,今天不來上班,難怪剛才走進來,沒人擋我的路。

奧尼爾先生又說:“我不想讓公司里的人看出我昨晚喝酒,除了你不能找別人,而我必須換衣服。我是標準九號,也沒有發胖,一切按標準九號買就行,我一定穿得了,實在麻煩你,謝謝。”

我問:“如果格利斯先生問起來怎么辦?我不在我的桌邊工作。”

“叫他來問我好了。”奧尼爾先生說,“你去吧,我先得洗個澡。”

這就是當大老板的好處,他的辦公室里有一個私人洗澡間。

我從來不會買東西,出門上街,找到公司附近一家高級服裝店,告訴店員我替大老板買衣服,由他們作主,買好幾樣東西,拿公司信用卡付賬,不用問價錢。

回到他辦公室的時候,奧尼爾先生早已洗完了澡,換了內衣內褲(原來他辦公室里存放了換洗的內衣內褲,只是沒有成套西裝襯衫),光著的大腿翹在辦公桌上,正打電話。他看見我進去,并不停止講話,只對我招招手,示意我把東西放到沙發上就行了。

我照他的指示放下衣服,又把手里捏的公司信用卡放到他辦公桌上,然后走出去,又關好門,回到自己小格子。

過不久,我就聽見大廳里響起奧尼爾先生的大喊大叫聲。那很平常,天天如此。奧尼爾先生找哪個經理講話,都不走進他們的辦公室,而是站在門口,大喊大叫,好像為了殺一儆百,讓全公司的人都聽見。可是今天我聽到他這樣地盛氣凌人,覺得有點不大自然。

沒等我站起身來看,奧尼爾先生早大步順著我所在的這條走道走過來,一邊大聲講著什么話,經過我的小格子,他只轉頭看我一眼,一停不停,好像昨夜什么都沒發生,剛才也不是我給他買回來的衣服。別說,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還挺合適,深顏色,雙排扣,紅領帶,七百多美元呢,要是我自己,打死也不會買。可奧尼爾先生連問也沒問一聲,穿上就走,跟我們買了件汗衫一樣。

跟在他身后聽他訓的,居然就是我的頂頭上司格利斯先生。我趕緊低下頭,趴在桌上,好像專心工作。一天無事,下午我從電腦里接到一封電子郵件,奧尼爾先生寫來的:“中國酒非常好,多準備些,下次我還要喝。”

我想不來奧尼爾先生是怎么回事?一驚一乍,喜怒無常。也許有錢人都有點神經不健全,或者只有神經不正常的人,才可能奮不顧身,創業成功。我雖然天天晚上加班,那是不得已而為之,心知肚明,計劃好了才那么干,干的時候一點也不快樂,連敬業樂業都談不上,何談創業,更難以成功,不過那感覺至少說明我絕對的神經正常。

也許我神經太正常,想得太多,所以收到這封短信,也頗費了些思索。這是我頭一次收到大老板親自發給我一個人的私信,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回,還是那句話,伴君如伴虎,一句話說錯就要殺頭,想了半天,決定不置可否。酒呢?買兩瓶預備著,信呢?不回。反正大老板日理萬機,也記不得我這么個小嘍啰這么一封信。

一個多星期過去,我天天碰見大老板,他從來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我這才看出,奧尼爾先生白天晚上判若兩人,白天永遠精神抖擻,盛氣凌人,見我理也不理,就像我根本不存在。那也難怪,哪個大老板愿意雇員看見自己失態露丑的模樣,多丟人呀,他還怎么在雇員們面前保持老板的神氣?這么想想,奧尼爾先生酒醉的第二天沒有開除我,就算大仁大義,該讓我感激不盡,我還有什么資格對他品頭論足。

我正漸漸安心下來,不再擔心讓大老板炒魷魚,繼續過去幾個月老習慣,準備無聲無息過日子的時候,奧尼爾先生又一次半夜十一點鐘跑到辦公室來,又讓我碰見。

這一次他不像上次,來的時候沒有喝醉一點,腳步很正常,爽爽快快走到我的小格子前,問我:“有中國酒嗎?我讓你準備一些的?”

我站起來,說:“有,我準備了,是另一個牌子,也是中國名牌。我想,如果您喜歡喝中國酒,也許愿意多喝幾種。”

奧尼爾先生說:“都是一樣的濃度嗎?那好極了,這樣我可以喝一點點就醉過去,不必像以前那樣喝好幾大瓶。”

原來他喝酒,真的就是為了死醉。中國人都知道,人高興的時候喝酒,絕不想喝醉,高興的時候總想能多多享受,醉了還享受什么呢。想喝酒喝醉,只能是憂愁深重的人,不愿意繼續忍受苦痛的熬煎,所以一醉方休。我實在想不出來,奧尼爾先生會有什么發愁的事?而且竟到借酒澆愁的地步。他事業成功,五年之間創辦了這么大一間證券公司,雇員兩百多,在紐約華爾街也叫得響。他很有錢,公司資金上億,每天經營的證券交易更是幾億幾十億,而每一筆交易,不論客戶賠賺,我們公司總有進項。他還年輕,才三十五歲,正是男性迷人的年頭,《人物》雜志去年把他評為當年頭十名最搶手的獨身男子,一點不過分。可他居然會有那么大的憂愁,半夜三更睡不成覺,非想喝醉了事不可。

“那么,今天的酒叫什么名字?”奧尼爾先生又問。

我回答:“叫茅臺,有人說是中國第一,我想,至少價錢是中國第一。”

“那好極了,走吧,到我辦公室,一起喝。”奧尼爾先生說著,忽然像變戲法一樣,一只手從身后拿出兩個袖珍小酒杯,說,“這個夠小了吧,適合喝你們中國酒了吧?”

這先生果然神經不正常,前一次他醉成那樣,我說的短短一句話,他竟然還聽清了,而且記得,有這么個腦子,怎會不成功?

“合適,合適。”我回答。可那兩個杯子,雖然尺寸小,還是高腳杯的形狀,透明玻璃,怎么也不能跟我們中國人的小瓷酒盅比。嗨,將就了,美國人就不知道還能用別的什么容器喝酒。

奧尼爾先生拿著兩個小酒杯,我提著一瓶茅臺,一起走進老板辦公室。這一次他沒有坐到辦公桌后面去,跟我面對面坐在一圈沙發里,把酒杯放在當中的咖啡桌上。

我把茅臺酒瓶放下,說:“還沒有開封。”

奧尼爾先生一把抓起酒瓶,舉在面前看了一陣,贊嘆說:“是瓷瓶子,真特別,真特別。”然后很熟練地撕開封條,三下五除二,便打開瓶蓋。那茅臺酒,名不虛傳,只一開瓶,酒香頃刻冒出,彌漫全屋,已經讓人醉了。

“好酒,好酒!”奧尼爾高興得簡直大喊起來。

我連忙奔到門口,把房門關緊,在大老板屋里沒關系,弄得整個公司大廳都是茅臺酒香,明天早上人一來上班,會作何感想。等我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奧尼爾先生早給兩個小杯倒滿茅臺,他以為在盡量少倒,我看了還是嚇一跳,每杯里足有三兩之多,中國人沒有那么倒茅臺酒的,可我不敢說什么,倒多少他說了算,喝多少可得我說了算,他橫豎不能按著我脖子灌我,那太失大老板的身份,再說美國人也絕不會有蓄意灌醉人看笑話的心思。

“因為中國白酒力大,空口喝酒太猛,太容易醉,”我拿起酒杯,卻不喝,說,“所以通常中國人喝酒,總有一兩碟小菜,像豆腐干、花生米、咸鴨蛋、豬頭肉之類,叫作下酒菜,可以慢慢吃,慢慢喝,喝久一點,多喝一點,不過我沒有想到今晚會碰見您,奧尼爾先生,所以沒有準備,只好舍命陪君子,白嘴喝了。”

“不必,不必,”奧尼爾先生搖手說著,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角落的酒吧臺前,打開柜門,從里面取出一盤瓜果奶酪拼盤,又在酒吧旁邊的小冰箱里取出一盤火腿魚清水蝦拼盤,一手一盤,拿著走過來,放到咖啡桌上,撕開上面包的玻璃紙,說:“這夠了吧?”

我說:“太夠了,這么講究。”

“我這里什么都有,以后你餓了,只管到我這里來拿。”他說。

是呀,說得輕巧,瑪莉小姐也得肯讓我進來呀。她一瞪眼,別說我,就是我的上司格利斯先生也會嚇破膽。那是后話,我反正不會到大老板的辦公室里來找吃的,何必多想。我舉起酒杯,跟奧尼爾先生碰了一碰,小小抿了一口。

“啊呀呀,真是好,真是好,”奧尼爾先生喝了一口,閉上兩眼,經久地品味茅臺酒下肚的美好感覺,贊嘆不已。

我放下酒杯,找不到刀叉之類,不敢動手吃小菜,也不敢站起來到酒吧邊上去拿,這是大老板的辦公室,誰敢亂走亂動。

好一陣之后,奧尼爾先生總算放下酒杯,睜開眼來,喜笑顏開,用兩個手指頭,到拼盤里拎起兩只冷蝦,放進口里。原來他打算是這么個野蠻人吃法,我于是依樣劃葫蘆,也用手指頭拎塊魚,放進嘴里。

“你經常喝酒嗎?派特!”奧尼爾先生問。

他又把我叫做派特,我很不樂意,可也沒辦法反駁,回答說:“不經常,只有特別難過的時候才喝一點。這瓶是專門給您買的,您上次寫信給我,要我準備一些。”

他又舉杯喝了一口,然后說:“對,我說過,我喜歡中國酒。你還要多買一些,我給你一張公司卡,你去買酒。”

我說:“買酒這么一點錢我還能花得起,用不著劃公司的卡。”

他沒在乎我愛公司如家的好意表示,又喝了一口酒,那一杯就算光了,又提起酒瓶來倒。我估摸得到,他這么個喝法,三口一杯,一杯三兩,他頂多三杯,就要躺倒。可我沒說什么,我不知道該不該勸他少喝一點。反正我自己真要用酒燒焦神經的時候,如果有人勸我少喝,我會跟他拼命。那時候讓我少喝,就是讓我多受罪,我怎么會愿意。

“你剛剛說,只有發愁的時候才喝酒?”他忽然問。

我以為他根本沒聽見我講過的話呢,可他居然一句沒漏。我說:“是,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借酒澆愁愁更愁。”

奧尼爾先生聽我用英文解說這句中國古話,垂著頭想了想,說:“是呀,是呀,借酒澆愁愁更愁,為什么還要借酒去澆呢?沒有辦法,痛苦一旦壓進心頭,無論如何解除不掉,沒有辦法。”

不知是借著點酒勁,還是兩塊魚美的,我居然斗著膽子,開口問:“奧尼爾先生,您事業如此成功,財富如此多,怎么還會有什么痛苦?中國人的最高生活理想,要么是當大官,要么是賺大錢,別的什么都不算成功。所以讓我們想,您這么成功的人,絕不再有憂愁,日日夜夜,只有快樂和幸福。”

奧尼爾先生聽我這樣說,干脆舉起杯,一口把大半杯酒都倒進嘴,一咕嚕下去,太猛,嗆了一下,略略咳了咳,然后放下酒杯,才看著我問:“是嗎?你們這樣認為嗎?可是,財富算什么,事業算什么,都是身外之物,沒多少價值,代替不了幸福,也并不能創造快樂。”

我一邊幫奧尼爾先生又斟滿酒杯,一邊說:“我想十億中國人恐怕有一半以上,愿意跟您調換,享受您的財富,哪怕也同時承擔您的痛苦。其實我想,就算過去您可能曾經有過什么不順心的經歷,一旦達到這樣的成功,那些不順心也就不算什么,都會煙消云散。權力和金錢,能夠化解世上的一切苦難,當然包括人心里的憂愁。”

奧尼爾先生搖搖頭,說:“不對,完全不對。”

我不說話,也許像中國人愛說的那樣:這山望著那山高。人總夢想那些還沒到手的東西,為了得到它什么都不惜付出。等到了那山,又看見更高的山,就又有憂愁了。奧尼爾先生大概跟更大的富翁相比,覺得自己還不夠成功,所以發愁。何必呢,知足者常樂,比上不足,比下可還有余,不就得了,安安生生過日子,發什么愁。我這么想著,覺得大老板那點子愁簡直一錢不值,跟我心里的苦痛沒法比。我懶得再理他,獨自舉起杯,默默喝了一口。

“那么你又有什么心里的苦悶,要借酒澆愁呢?”奧尼爾先生忽然問。

就好像他已經講完了他心里的痛苦,現在該我講了。其實他只發了一通外圍議論,自己究竟有些什么痛苦,一個字也沒說。那我有什么義務向他吐露,一個老美,沒在中國生活過,無論如何理解不了我的痛苦。

我說:“也沒什么特別的,家里的一點事情而已,小的時候過得不順心。”

說了這么幾句,我就停下,又舉杯喝了一口,然后手指拎著,吃了幾塊火腿,幾片菜花。

奧尼爾先生雖然是我的大老板,到底是美國人,見我不說,也就不逼問,舉起杯,說:“我也是小時候不順心,所以現在痛苦不堪。來,為兩個童年不幸的人,干杯。”

我碰了杯,閉著眼,一口喝盡,滿嘴苦味,胸膛火辣辣的燒,頭昏目旋,飄飄欲仙。

等我再睜開眼,奧尼爾先生已經仰在沙發背上,張開著嘴,呼呼大睡起來。他醉了,一連氣喝了三大杯茅臺,而且都是大口猛喝,自然該醉。我滿打滿算,才喝了一杯,想醉也還醉不了。

我給自己又斟上一杯,手指頭拎著不同的酒菜,拿出中國人的架式,慢慢獨飲開來。我知道我不能在公司里喝醉,我不是大老板。可是既然盡力封閉的心靈打開了,憂愁與痛苦已經流淌出來,就止不住,我不能馬上站起來走出去,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不,不能,我做不到。

如果因此被炒魷魚,那也值了,就讓他們炒吧。我這一輩子,總不能永遠對人裝孫子,卑躬屈膝。因為家里的那點不幸,我時時刻刻背負著無比沉重的壓力。小學時候怕看老師的眼睛,怕看見同學的眼睛,好像每一對眼睛都在笑罵我。上了中學,我懂得不向同學透露家里的遭遇,于是一得一失,我從此像做賊一樣的心虛,仍然怕看老師同學們的眼睛,好像每一對眼睛都在鄙視我。高中畢業以后,我不能上大學,也不能到工廠做工,只有到鄉下去做個農工。我還是整天提心吊膽,怕看人家的眼睛。

到美國來,是我的夢想,其實不是想圖美國的富足和機會。從一懂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離開周圍的人。長大以后懂得,我只有離開中國,才會感覺輕松。到哪里去,并不重要,哪怕去索馬里。母親明白我的心思,覺得讓我受了二十年罪,心里過不去,便東拼西湊,弄了五萬塊錢,給我在外貿考察團買了個名字,我就跟著到了美國。

美國還是好,進學校念書,找地方打工,在這公司找到正式工作,填多少表也沒家庭出身這一條,不寫父親母親干過什么工作,在哪個單位這些。美國個人是個人,誰也靠不著誰,誰也壞不了誰,我再用不著發太多愁了。理論上我都懂,可二十幾年養成的心理變態,一天兩天糾正不過來。越是覺得這份工作得來不易,想保住這個飯碗,心里的自卑感就越重,時時刻刻感覺一種被解雇的威脅。平時只要碰見人事部門的人,只想躲開,又用眼角余光盯著他們看,想看出他們用什么神色對待我。有時候他們瞟我一眼,我會嚇出一身冷汗。那日子過的,可真叫痛苦,真叫悲哀,真叫可憐。

可是我今天豁出去了。今晚我要敞開自己的感覺,哪怕明天卷鋪蓋走人,我總算活過三十年,到底有過一刻自由的時光,能夠自由地感受自己的痛苦。慢慢喝著,吃著,我能感覺到酒勁上了頭,暈乎乎的。我緊閉兩眼,努力支撐著頭,眼淚一股一股冒出眼角,順面頰流下,冰冷冷的,從腮邊滴落在胸口衣服上,啪答啪答響,聽得一清二楚。

我最后什么時候離開奧尼爾先生的辦公室,回到自己的小格子,趴在辦公桌上大睡,我一點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上班的人說說笑笑走進,我才醒來,趕緊跑進洗手間,洗臉刷牙。這不是我頭一次在辦公室里過夜,我的提包里總有牙刷牙膏。我沒有狐臭,早上不洗澡身上也沒味,撩點水洗洗頭發,梳梳整齊就行了。我這種小職員,同一身衣服連穿兩天無所謂,扯扯平整,不換也沒關系。

過了十幾分鐘,我回到辦公室,隔著許多小格子隔板,朝大廳頂頭大老板辦公室望望。那面落地玻璃墻里面窗還垂著,遮得嚴嚴實實。奧尼爾先生的秘書瑪莉小姐剛從門里走出來,緊皺眉頭,在身后關緊屋門,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提包,匆匆朝公司門口走。

我看著她走出公司,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她去干什么,我干過一次,給大老板買一身衣服,也許瑪莉小姐經常做吧。

“昨夜又沒有回家去嗎?”我才在自己的小格子里坐下,頂頭上司格利斯先生就走過來,問我。

我忙站起來,回答:“是,對不起。”

格利斯先生搖搖手,說:“那有什么對不起的。”

我說:“我的衣服不夠整齊。”

格利斯先生說:“那沒有關系,只要你工作做得好。”

我沒說話,美國人喜歡自吹自擂,總愛說自己怎么怎么了不起,我做不到,中國人不論心里多么狂妄,外表講究的是謙虛。而且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如人,習慣了縮頭縮腦過日子。

格利斯先生說:“上個月交給你的那個程序寫完了嗎?”

“寫是寫完了,可是……”我吞吞吐吐地說。

格利斯先生皺起眉頭,催我:“可是什么?”

我說:“我覺得有兩處可以改一改,邏輯上講會更通暢些。”

格利斯先生提高了點聲音,問:“你是說這個程序設計上有毛病?”

我不敢再說話,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從不敢跟老師頂一句嘴,甚至不敢替自己爭辯一句。

“好吧,你把你的想法寫出來,到我辦公室,操作給我看。”格利斯先生說完,轉身走了。

我趕緊坐下來,打開電腦上我寫的程序,檢查起來。

“弄好了沒有?我等著呢。”過了半個多鐘頭,格利斯先生在電話上叫我。

“就來了。”我答完,忙把自己創造的新程序印刷出來,又把這程序拷到一張光碟上,然后捧著這一堆,走到格利斯先生的辦公室。

我們不多說話,格利斯先生退離電腦桌,讓我坐下操作。我把印出的新程序遞給格利斯先生閱讀著,然后把光碟放進他的電腦。

“我先操作一遍原有的程序設計。”我說著,操作起來。

運作一遍之后,我說:“現在我操作我自己的設計。”

當然我的設計快得多。格利斯先生一手捂住嘴,兩眼盯著電腦屏幕,好像在細細地想。

“有什么可想的。”門口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嚇了我們兩個一跳。跟很多電腦軟件工程師一樣,格利斯先生辦公室里電腦桌背對門口。

格利斯先生回頭一看,馬上站起身,說:“奧尼爾先生,您好。”

不知大老板麥克·奧尼爾先生什么時候走來,看了我們多半天了。他穿著瑪莉小姐給他新買的衣服,整整齊齊,精神抖擻,說:“既然這個新程序更好,就發展下去。給派特撥兩個人做助理,把新程序完成。跟人事部說一下,我說的,給他升個級。”

奧尼爾先生說完,就走開了。

格利斯先生轉回身,拍拍我的肩膀,說:“你交了好運氣,才來不到半年,就升級漲薪水。好好干,前途無量。”

我應承著,心里想,也許是我那瓶茅臺起的作用吧。

可這一來,我更得加夜班了。現在我不光得干自己的活兒,還得天天想著安排和檢查兩個助理的工作,我從小到大,只會讓人管,從來沒管過人,心里總怕怕的,而且我得保證自己創造的這個程序別出什么錯。

過了兩個多星期,我的程序全部完成,交到品質管理部門去檢驗。剛巧那一晚,又碰到奧尼爾先生跑來辦公室喝酒,那是兩個月里的第三次了。

十一點不到,奧尼爾先生就來了。他好像是沖進辦公室來,大門撞得砰砰響。我嚇了一跳,忙站起來,朝門口望,以為是武裝搶劫。奧尼爾先生滿臉怒氣,大步朝自己辦公室走著,一邊大聲叫:“派特,你在嗎?”

我回答:“在,奧尼爾先生。”

“把你的中國酒拿來,我們喝。”他喊著,走進自己辦公室的門。

我趕緊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準備好的一瓶西鳳酒,快步趕去。

奧尼爾先生早從他的酒吧和冰箱里拿出兩盤酒菜,一手端一盤,站在房間中間,見我走進去,便說:“今天我們到陽臺上去喝,那里開闊些。”

“是,奧尼爾先生。”我回答,看出大老板今天情緒特別不好,默默跟著他走去陽臺。

我們公司在這棟辦公大樓的頂層,所以從大老板辦公室可以直接走到樓頂陽臺。已經算夏季了,天氣很暖和,雖然外面夜很深,穿件襯衫也并不覺得涼。景色真美,黑色的夜空,把四周華爾街的大樓邊緣都融解了,難以分辨,何處天上,何處人間。滿天星斗,也與紐約無數的燈火連成一片。只是星斗閃動,顯示出天上的神秘,而燈火呆板,表現著人間的丑陋。

陽臺上擺了兩個圓鐵桌,旁邊放了幾把鐵椅,我們在一個桌邊坐下,把酒瓶和酒菜都放在桌上。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們好像很能夠配合,奧尼爾先生動手開酒瓶,我則動手解開包裹盤子的玻璃紙。

“這是什么酒?細細長長的瓶子,商標也很好看。”奧尼爾先生一邊倒酒,一邊說,可是聲音不像前兩次,沒有多少驚喜和熱情。

我說:“這酒叫做西鳳,也是中國有名的酒。”

奧尼爾先生很快獨自喝了一口,贊美了兩句好酒,也就再不說什么。他今天特別沉悶,只顧默默地喝,而且老習慣,把西鳳酒當作美國的葡萄酒,一口接一口,不就酒菜。

“下次我買些中國的下酒菜,買只燒雞,叉燒肉之類,好吃些。”我說。

大老板點點頭,說:“對,用公司的卡買,存在我的冰箱里。”

他這樣說著,又喝了一杯酒,還是沒有吃酒菜。

“奧尼爾先生,您這么個喝法,很快就會醉了。”我沖口而出,說完之后,自己嚇了一跳,很緊張地看著他。從小到大,不論跟什么人在一起,我從來不主動跟人講話。一方面我總覺得所有的人都看不起我,不會愿意跟我談話,一方面只怕我一句話講錯,遭到殺身大禍。喝酒的人最恨別人說他會醉,我可偏偏說了這句忌諱的話。

奧尼爾先生連頭也沒有抬,又喝了一口酒。

我放了些心,至少他沒有因為我說的話發脾氣,也許他沒聽清。我的運氣確實不錯,碰上這么個大老板。

“我只想快些喝醉。”奧尼爾先生忽然回答我的話,說,“我太痛苦了。”

他說完了,不再出聲,顯然在等我問他什么,繼續這個對話。可是我說不出話來,只好“哦,哦”了幾聲,表示聽著他講話,愿意繼續。我從小到大很少有機會跟人談話,更沒有人會對我講他們的心事,我甚至不知道該怎么跟人對話。現在這種情況下,我更不知道該對美國大老板說什么。

不過這幾聲哦哦也就夠了,奧尼爾先生說:“我的女朋友決定離開我。”

我睜大眼睛,望著大老板。聽說是我來到公司的前后,奧尼爾先生交上了一個女朋友,名叫緹佛尼。我不知道她干什么,當然也絕不會到處打聽。我只見過她一次,兩個多月前,有一次她來辦公室找奧尼爾先生。無論如何,我想不出來,緹佛尼怎么居然會要離開我的大老板?簡直不可能。

“是的,你沒聽錯,”奧尼爾先生說,“不是我們分手,不是我離開她,是她離開我。”

我滿肚子的疑問得到解答,覺得更不可思議。就憑她緹佛尼,有什么資格,敢離開奧尼爾先生這么一個大老板?她長得雖然有些魅力,卻也并不算特別出眾,不像是能迷住奧尼爾先生那樣的漂亮。我想,憑奧尼爾先生的事業、財富和年齡,只要他愿意,美國小姐、全球小姐,好萊塢明星,找個愿意投懷送抱的美女,肯定不難。九十年代以后,中國大都市里的姑娘,只要略有姿色,都能找個大款,當小蜜,包二奶,只要有錢。可這個美國姑娘緹佛尼,明明綁住了奧尼爾先生這個大款,卻又要撒手離去,照中國人看,放著好日子不要,簡直發瘋。

除非她自己是個更大的大款,家有億萬遺產,不是她傍奧尼爾先生,而是奧尼爾先生傍她。可我沒法問這個問題,只能問:“你們兩人怎么相識的呢?”

“在飛機上。”奧尼爾先生說,“大概一年多以前吧,我去加州,回紐約的飛機上遇見她。”

大老板出門,當然坐頭等艙。緹佛尼能跟奧尼爾先生同座,就證實了我的猜測,她也是個大款,起碼是某大公司年薪百萬的高級主管。

“她是航空小姐,服務很周到。”奧尼爾先生又補充一句。

我的下巴差點脫臼,張大嘴,說不出話。一個年薪兩萬多的航空小姐,被身價上億的奧尼爾先生相中,居然不稀罕,要離開他。又是個心理不健全的,她到底想什么?要什么?美國姑娘真難想象。

奧尼爾先生好像在自言自語:“十五年了,我奮斗了十五年,只想完成我的夢想。眼看要成功,卻又忽然粉碎。”

“您的夢想就是跟緹佛尼要好嗎?”我問,以為又是一個什么青梅竹馬的故事。

奧尼爾先生搖搖頭,說:“哪里。十五年前我確定了生活道路:大學畢業,找個工作,賺足錢,自己創辦個公司,找個稱心如意的女子,建立和睦家庭。生四個孩子。”

我點點頭,這是天下所有正常男人的生活夢想,雖然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十五年前,奧尼爾先生剛二十歲。

奧尼爾先生接著說:“前十年我還算成功吧,大學畢業了,在萊曼公司找到工作,又辦自己的公司。后五年不算成功,公司是辦得不壞,每年擴大,也賺錢,可一直找不到稱心如意的女子,更談不上結婚成家。好不容易碰上緹佛尼,那是我三十幾年所遇見的女子里最合心意的一個。無論我怎樣努力,還是不成功,她到底離開了。唉,我這個人,沒有女人會喜歡。”

我差點沖口而出說:“只是您喜歡的那個女子不喜歡您,天下想跟您要好的女子大概成千上萬,一聽您有上億身價,美女恐怕個個巴不得當時就跟您上床。天涯何處無芳草,您這樣的條件,擱中國人身上,樂都樂不夠,半夜樂醒睡不著,您還發愁,真叫吃飽了撐的,發愁解悶玩兒。”可我肚里翻騰一大堆話,嘴里一句也沒說,只是看著他繼續喝酒。

奧尼爾先生忽然問我:“你有沒有女朋友,出點什么主意吧,我怎么能討得女子們的歡心?”

這可把我問住了,什么也說不出來,這種事我真一點忙也幫不上。我三十一歲了,從來沒交過一個女朋友,對于男女之間的感情,除了道聽途說那點之外,根本沒有任何親身體驗。不是我交不上,聽一些人說,我留學美國,又在美國找到工作,定了居,要找個像點樣的女孩子,回趟中國能收集一個團,任我挑。我不知道那說法是真是假,沒試過,也沒想試。有時候半晚上睡不著覺,躺著回想,從小到大,隱隱約約的,好像也有不少女生對我挺有好感,可我從來沒想過要找個女朋友。

奧尼爾先生打斷我的沉思,問:“怎么不說話?你沒有女朋友嗎?”

我搖搖頭,喝了一口酒,說:“從來沒交過一個。”

奧尼爾先生說:“接受我的教訓,不要再先干事業后找女友,只能耽誤自己。看來還是要趁年輕,早下手,及時行樂才對。”

我說:“倒也不是我事業心有多強,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會有什么事業,在中國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干成點什么事。我這么個人,能讓我好好活著就不錯了,還能怎么著。我不交女朋友,因為我從懂事開始就明白,我沒有這個權力,我不能拖累人家黃花閨女,跟我受一輩子苦,我……”

說到這里,我忽然打住,閉了嘴。這些話從小到大我對誰都沒說過,連對母親都沒說過。母親雖然心里急,可她也清楚我們家的情況,懂得我的心思,并不怎么勸我。今天不知是喝了點酒,還是碰到了個同樣失意的人,便突然吐露出來。

奧尼爾先生看著我,說:“怎么?怎么?”

我沒馬上回答他,先提起西鳳酒瓶,給他斟滿杯,然后舉起我自己的酒杯,說:“來,為了忘掉可怕的過去,干杯!”

奧尼爾先生果然舉起他的酒杯,跟我碰一下,說:“對,為了忘掉可怕的過去,但愿能夠忘掉,干杯。”

他竟然真一口干了杯,他本來已經有五六成醉了,這一口下去,馬上頭重腳輕,把持不住,身體開始有點搖晃起來。可仍兩手扶桌,堅持著不倒下去,兩眼翻著,看著我,說:“說給我聽聽,你有什么憂愁,說給我聽聽,說出來心里會舒服些,說……”

好像在勸我,也好像在鼓舞自己,或許他也憋得心里難受,想找個人說說他自己的痛苦,可是這個談話能夠繼續下去之前,他已經支持不住,撐在桌邊的手臂松軟下來,頭越來越重,終于栽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我看著他,繼續坐著不動。其實我今天沒喝多少,不像上次那么醉,我心里的苦痛,我經歷的過去,從來沒跟任何人講過,也絕不會對奧尼爾先生講。公司里沒一個人知道我家的任何背景,不過我總有點心虛,怕別人發現,說我對公司不忠誠,給我小鞋穿,這情況在國內發生過。幾個月過去,我斷定公司人事部沒調查我的歷史,慢慢放下心來。其實我的擔心都多余,公司沒辦法知道我的背景。他們真肯跨過太平洋,到中國去調查嗎?那得花不少錢。就算弄來資料,也是中文,他們誰認得,還不得找我翻譯,全公司就我一個中國人。雖這么說,我還是盡量躲著人,從小養成的恐懼,一時半會兒也改不過來。

奧尼爾先生實在醉得厲害,我怕他在外面陽臺上睡一夜,會生病,便把他扶進屋,攤到一個沙發上。然后我也懶得再回陽臺去收拾,到自己小格子,提了公文包回家。

那是第三次大老板半夜到辦公室來,跟我一塊喝中國酒。前幾回每次喝酒之間總會隔個十天半個月,可第三次之后,還不到一星期,他又來了,就是今天。

“今天是五糧液,啊?”他提著我遞給他的酒瓶子,一腳重一腳輕地朝他辦公室走。

我跟著他走過去,說:“我買了燒雞和叉燒肉,瑪莉小姐放在你的冰箱里了。”

奧尼爾先生推門進屋,說:“我看見了,而且已經吃了幾塊,很好吃。”

我一邊從冰箱里拿出那兩個包了玻璃紙的盤子,一邊問:“我們還去陽臺上嗎?”

“對,上次在屋里喝醉,瑪莉小姐好罵了我一頓,再不許我在里面喝醉。”奧尼爾先生說著,領頭推門走出陽臺去。

我挺奇怪,奧尼爾先生是大老板,瑪莉小姐只是秘書,可他總說瑪莉小姐罵他,而且還挺怕瑪莉小姐罵,會嗎?哪個中國秘書敢罵老板或者上司,別說罵,指責一句也絕對不敢。

雖然奧尼爾先生到公司來之前,已經喝了不少酒,腳步早都不穩,可他頭腦還很清醒,嘗過一口五糧液,贊了幾句之后,忽然說:“我們一起喝過好幾次酒了,對不對?可以算是朋友了,對不對?”

我點點頭,也看著他,說:“對,連這次,一共四次了。”

“可你從來沒喝醉過。”他說。

“是,在公司里我不能喝醉。”我回答。其實第二次我喝醉了,只是沒讓他看見。

奧尼爾先生說:“所以我知道你是個靠得住的人,可以做朋友。”

“謝謝你,奧尼爾先生。”我說,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在我面前喝醉那么多次,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他白天照舊人模人樣地教訓別人,好像多了不起的正人君子。我隨口說:“我最討厭議論別人的私事,身受其害幾十年。”

他點點頭,喝了一口酒,又說,“你知道緹佛尼為什么離開我?因為我總是憂愁,鬧得她也高興不起來。”

我問:“奧尼爾先生,我也覺得很奇怪,您公司做得這么好,還有什么可愁的?老要喝酒。”

奧尼爾看我一眼,舉起杯,沒有喝,突然說:“我殺死過人。”然后才閉起眼,大大喝下一口酒。

我聽了這句話,嚇一大跳,拿酒杯的手抖起來。雖然因為跟奧尼爾先生喝過幾次酒,我對他已經沒有大老板的尊敬,可也萬萬想不到,他竟殺過人。如果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每次都先喝酒迷惑,然后下手,那這回就輪到我了。一瞬之間,我腦子飛速轉動幾百圈,恐懼萬分,想到要逃,可兩腿發軟,移動不了。

奧尼爾先生沒有中國人的思維模式,自然看不出我腦子怎么轉。他放下酒杯,接著說:“我也因此坐了兩年牢。”

哦,我應了一聲,那就是說他殺人是以前的事,今天不至于還會殺我取樂,我放心些,趕緊大大喝口酒,燒燒我的神經,然后說:“怎么回事?奧尼爾先生,您愿意告訴我么?”

從許多好萊塢電影里學到,碰見惡人時,爭取鼓動他不停說話,就有可能慢慢使他放棄行兇的念頭。我知道這套心理游戲中國沒人去上當,可對付美國人百戰百勝。

奧尼爾先生果然中計,馬上開說:“我父母從英國移民來美國,父親是個電工,脾氣很壞,經常打母親,也常打我。母親說,我還在搖籃里的時候,父親一感心煩,就把我提起來猛打一頓,好像我的嚎哭,能解除他的煩惱。母親挨了父親的打,覺得委屈,就帶我到超市去,在那里無緣無故地打我。我無處出氣,就去打旁邊經過的人。媽媽說,從小我就是個脾氣暴躁的孩子。我在挨打中長大,十一歲的時候,母親終于忍受不住,決定離開父親。父親威脅說:如果母親走,他就自殺。第二天早上我出去倒垃圾,看見父親吊在車庫里死了。我當時很害怕,可也挺高興,因為我知道,如果他不殺死自己的話,過不了一兩年,我自己一定會動手殺死他。”

見他停下來,我說:“是呵,奧尼爾先生。童年的苦難,親人們受過的苦難,太難以忘懷。不管別人會怎么樣,反正我絕對忘不了。”

這么說著,我胸中涌動好幾次,想把心里的苦痛也講給奧尼爾先生聽聽。那些苦痛積壓心頭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對外泄露過一次,實在沉重得難以繼續忍受。可是我嘴張了幾張,終于什么都沒有說出口。說了他也不懂,美國從來沒有過那種經歷。

奧尼爾先生瞇著眼睛,接著講:“父親死了,沒有人再天天打我,我有了自由,天不怕地不怕。從十二歲開始,我就喝酒,后來吸大麻。十三歲進中學,我毒癮已經很大,早上一睜眼就要吸,然后才能正常行動。到學校點個卯,然后就逃,跟朋友聚在酒店前面等開門。我家當時在新澤西一個很小的鎮子,連個電影院都沒有。我們最大的樂子,就是買了酒,跑五英里路,到高速公路邊,邊喝酒邊看汽車。喝醉之后,我們就比賽,往公路上丟石頭,看見來往車輛遭到石頭打擊,東搖西歪,我們就樂得跳起來。”

聽到這兒,我有點預感到他說的殺死人是怎么回事了。

我沒猜錯,他說:“大大小小車禍出了不少,直到后來,終于死了一個人,警局才真火了,把我們抓起來,那年我十六歲。案子審了兩年多,我剛好夠十八歲,所以被判坐二十二個月監獄。”

我問:“那很苦吧?在監獄里。”

奧尼爾先生說:“當然,可我在獄里戒了毒,而且大徹大悟,確定了自己的生活道路。那時我以為只要一步步取得成功,就會很快樂。出獄第七天,我就注冊進了新澤西州立大學讀經濟,四年以后畢業,得到學位,到萊曼公司工作。”

我搖搖頭,說:“這在中國絕不可能,吃過一次官司,一輩子就完了,連個正常人都做不成。”

奧尼爾先生說:“在美國也不容易,我一直避免跟人談論過去。”

我安慰說:“如果我是您,就不會為掩飾過去的經歷而發愁。”

奧尼爾先生搖搖頭,說:“我并不是為了想掩飾過去才發愁。”

“那您還有什么可憂愁的?”我問他。算他走運,生在美國,坐過監獄,照樣念大學,發大財,還要怎么樣?太貪婪了,才發這閑愁。

“如果我知道,就不會憂愁了。因為不知道為什么,所以才憂愁。”奧尼爾先生說,“前些年忙于讀書創業,沒有很多時間精力回想過去。現在一切都做到了,并沒有感到以前預想的快樂,而遺憾和懊悔的感覺越來越沉重。也許這是我的痛苦,我無法忘記過去,不知道怎樣才能重新做人。”

奧尼爾先生說著,兩手捂住臉。我知道他在流淚,不聲響,心里覺得有些歉意,我剛才錯怪他了。美國人也是,把人命看得也太重了,奧尼爾先生年幼無知,犯了錯,服了刑,改了過,還不行,自找苦吃,放著幸福生活不好好過,喝酒求醉。

“對不起,謝謝。”他放開手,說了一聲,拿起酒杯,大喝一口,說,“也許是這地方總引起回憶。所以憂愁,真想遠遠離開。”

我搖搖頭說:“做不到,奧尼爾先生,告訴您,做不到。我從中國到美國,隔了太平洋,仍然無法忘記。對于記憶來說,空間距離只等于零。”

奧尼爾先生點點頭,說:“是,時間距離也只等于零。有些經歷或者感受的記憶,空間和時間都不能使之淡漠,更不能消除。”

我忽然覺得,我在這個世界上發現了一個能同感知心的朋友,我的心靈猛然松弛,冰凍了幾十年的情感融化了,好像一股春水,已經沖破壩,奔涌而出。我顫著唇,抖著手,給兩個人倒滿酒,然后舉起杯。 “來,奧尼爾先生,”我說,“今夜我們同醉。”

作者簡介:沈寧,作家,現居美國,曾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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