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一座孤島
她走的時候無人知曉,亦無人在身邊,9月的洛杉磯,應該是一個明如鏡靜如水的秋天,資本主義世界在窗外自顧自地繁華著,而我們的“民國女子”,她的聲名在大陸,在臺灣,在香港,一日勝似日。與之相對的,她自己,是被動,也是主動選擇,遠離切地隱居了,然后自顧自地死去。死后,按她生前所立遺囑,骨灰撒向大海。
天才作家生命的終結,通常都異于世俗的方式。海明威把手槍塞進自己的嘴巴,頭顱裂開,暴烈異常。同樣選擇自殺的還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顧城、三毛等等,也有酗酒的杜拉斯,一次次的被送進醫院接受戒酒的治療。她說:如果我不是作家,我會是妓女。有的選擇凄厲地死,有的悄無聲息地活著。雖然非凡的人總是被凡人苦苦揣度著,我卻無法厚顏到以我庸常的智慧去判斷哪一種方式更為勇敢。但,年邁的張愛玲,貧窮、并被各種病痛折磨、孤苦——她曾寫過:有的時候,我想,我是一座孤島。為了躲避種蟲子,1984年到1988年這段時間里,張愛玲輾轉流離于洛杉磯的各個旅館里,過著半流浪的生活。這段期間內,她半被動半主動地丟棄身外物,起初也許是為實際原因,后來漸成習慣,融為生活境界。她所購置的一切物品都是可丟棄的,在家中也用一次性餐具,毛拖鞋穿臟即丟。80年代興起的快餐文化正投其所好,一次性消費成為她的生活禪。這種害怕累的精神狀態她一直保持到去世,將生命活成了一個減法。流浪期間,她連移民證件也被清潔工偷去,不僅居無定所,連身份也沒有,成了一個真正的異鄉人。
在那些流離失所的日子里,沒有人能主動聯系得到她,有電話她也不接。的確很像一座孤島,人頭攢動,但是跟她皆不相干,她兀自漂流,愿意或者不愿意,都是必須——那些蟲子,成了她的夢魘。1991年,她又寫信給她的朋友林式同,請他幫忙找房子搬家,原因還是那些蟲子。那些蟲子真的存在么?然而她言之鑿鑿。我們知道,18歲的她就曾寫下: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跳蚤。難道預言成真?那些煩惱幻化成活生生的跳蚤,追著她馬不停蹄地躲避?
然而她直頑強地與蟲患斗爭,本已非常拮據,每月還是花200美金買下瓶又一瓶殺蟲劑。她的朋友林式同曾經說過,張愛玲有次跟她提起三毛,說她怎么就死了,語氣中非常不以為然。這到也很容易理解,張愛玲無論如何不是一個會自殺的人,即使生活把她逼迫成這樣。她的“冷俊蒼涼”之下,始終有對世俗生活的熱愛。在她所翻譯的海明威所著《老人與海》的譯后序里寫下:我討厭大海,總是覺得地球上的水太多,卻非常的喜歡《老人與海》,老漁人在他與海洋的搏斗中表現了可驚的毅力——不是超人的,而是切人類應有的種風度,一種氣概。張愛玲自己便具有這種風度。
她離世后,有人在她的柜子里發現一些空的眼霜面霜的罐子。一個不為取悅任何人,卻到老都愛惜著自己面孔的女人,我們可以想見她對生命的熱愛,縱然“樂不抵苦”。胡蘭成說:和她相處,總覺得她是貴族。其實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買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華的人也會感受威脅,看出自己的寒槍,不過是暴發戶。這決不是因為她有著傳統的貴族的血液,卻是她的放恣的才華與愛悅自己,作成她的這種貴族氣氛的。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這樣放低了自己的形容,也該算不枉了。然而說到胡蘭成之于張愛玲,是緣還是孽,是外人再也說不清的。因情而廢?
對于胡蘭成,世人多有微詞。香港作家亦舒甚至用《胡蘭成的下作》為標題寫了篇文章表達對他的厭惡——我十分孤陋寡聞,根本沒聽過胡蘭成這名字,香港長大的人哪里知道這許多事,恐怕都覺得陌生,所以看過之后覺得這胡某人不上路,張愛玲出了名,馬上就是他的老婆,書中滿滿的愛玲,肉麻下作不堪,這種感覺是讀者的感覺,張愛玲或是瀟灑的女性,與眾不同,不介意有人拿她當宣傳。
所謂丈夫,是照顧愛護撫養妻子的人,愿意犧牲為妻子家庭共過輩子的人,自問做不到這些,最好少自稱是人家的丈夫。胡某人與張愛玲在起的時間前后只兩三年,張愛玲今年已經五十六歲,胡某于三十年后心血來潮.忽然出本這樣的書,以張愛玲作標榜,不知道居心何在,讀者只覺得上路的男人絕不會自稱為“張愛玲的丈夫”。女人頻頻說“我是某某的太太”,已經夠煩的,何況是這種男人,既然這門婚事是他生中最光彩的事,埋在心底作個紀念有何不可。
然而事實上對這段感情守口如瓶埋在心底的是張愛玲。如若不是胡蘭成寫下自傳體的《今生今世》,恐怕到如今我們都不可能了解到張愛玲的愛情。一方面要感謝胡蘭成的“下作”,一方面要疼惜張愛玲的被傷害。
“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說這句話的時候,胡蘭成已與前妻離婚取了張愛玲,但因他本是漢奸,時局動蕩,逃難至溫州,張愛玲來探望他,他卻并不高興,甚至有點憤怒。張愛玲之前就知道他另有個女人叫小周的,現在又有了新歡范秀美。張愛玲讓他抉擇。他不肯,竟說:“我等你,天上地下,沒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余事末節,亦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胡蘭成這個人比較奇怪,他的不守節,無論是政治上還是感情上,在他自己看來都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逃難到武漢,便跟護士周順德做起夫妻,寫下《武漢記》,回到上海居然還拿給張愛玲看。逃難到溫州,又勾搭上范秀美,也是理直氣壯的架勢。胡蘭成開始和張愛玲好的時候,他的妻子要與他離婚,他委屈得痛哭流涕。也許他骨子里就是個舊式男人,習慣三妻四妾,個個都不能舍棄。不知道傷害了多少女人。連張愛玲,彼時已成名于上海灘,一向清高孤傲的才女,都幽幽地告訴他:“倘使不得不離開你.我將只是萎謝了。”
胡蘭成披露他跟張愛玲姻緣的書在大陸解禁后,很多人評論說,張愛玲的“萎謝”,萎謝的不僅是青春、感情,同時也是文采。1947年,與胡蘭成分手后,張愛玲仍有一些作品面世,但是不多。不過文筆從華麗轉向平實,《十八春》(又名《半生緣》)就是寫于離開胡蘭成后。1952年,她離開上海去了香港,其后到了美國。仍在繼續創作,只是堅持得很辛苦。70年代亦有《色,戒》發表,也有寫于70年代末,近年才發表的《同學少年都不賤》,晚年的張愛玲在給好友宋淇的信里自我解剖:“我是愛看人生,對文藝往往過茍。”她說的是《色,戒》在50年代初就已寫就,只是自己不能滿意,所以未發表,以及《同學少年都不賤》也是改了很多遍。
因此,“因情而廢”的說法是不大成立的。只是到美國后到底無法延續在上海時的輝煌。反而陷入生活的拮據。張愛玲的上帝二任丈夫賴雅是個過氣作家,天生是個流浪者,居無定所,落拓潦倒。張愛玲跟著他,受盡經濟上的磨難。甚至只能住政府的廉價住所。并且后來賴雅又癱瘓在床,生活全靠張愛玲的作品收入來維持。然而她說: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她到底不是一個會因愛而萎謝的女人。
只得一個張愛玲
生活一直拮據的張愛玲大概想不到在她死后名聲日隆,出現了一系列“張派”女作家。且網絡上隨處可見張愛玲式譏誚刻薄的文風。但是,張愛玲的蒼涼是因其天才的悟性。把男歡女愛、人世冷暖看穿了看涼了,對這人生仍然
戀戀不舍。張愛玲跟胡蘭成相戀時,已寫出了《金鎖記》。在胡蘭成有了外遇周順德以及范秀美,并且不肯跟她們分手之后,張愛玲仍是將自己的稿費寄給他做生活費。這樣的情深意重是學不來的。普通人模仿她,單只模仿個“華麗的手勢”,裝模做樣地看透世情,人生還未開始,到顯出老態。張愛玲是不會模仿他人的,她自己亦說:“有人雖遇見怎樣好的東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卻像絲棉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踏糊涂。”滴水不入的是張愛玲,滲開得塌糊涂的是我們。她就是她自己,三毛也是如此,歷過幾翻劫難,人仍是明麗純真。全無什么陰影,潛意識之類。陌上春游賞花,卻不落情緣。
張愛玲又很俗,是個“財迷”,但她的俗氣是很多人沒有勇氣追求的,能俗到她那么天然去雕飾就更難。泡在母親的鋼琴聲中度過童年的她,不聽高雅音樂,喜看京劇中的大花臉打架,聽梆子戲。她母親是清末黃軍門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婦人,訓練她如何笑不露齒言不高聲走路婀娜,想培養她成個淑女,卻始終未能如愿。張愛玲從來就是要笑就只會哈哈大笑,在屋子里走路總是絆倒椅凳,像個樊梨花。而且是個財迷,在錢的問題上和最好最親的人也要人錢兩清。她小時候畫了張漫畫(說是寫了篇小說),拿到第一筆稿費五元錢后,不是像那些愛看書的人一樣,趕緊去買自己喜歡的書,而是買了一支小號的丹琪唇膏;她也很少買書,住房里不堆書,她的書都在腦子里。她也不養花.更不見寵物——她只寵她自己。喜歡大紅大綠,穿桃紅旗袍.說是聞得見桃花的香氣。她穿著那些因懷念她那腐朽衰敗了的家族的奇裝異服,旁若無人地在上海大馬路上逛,任行人去吃驚。她參加上海第一屆作協會,作家們男的穿著中山裝,女的穿著列寧服,歡天喜地地唱革命歌曲,她卻穿的是她自己認為最普通的中國旗袍——套件挑花披肩,靜靜地坐在后面看熱鬧,想著共產黨未知世界里的事。
模仿張愛玲的人多半多愁善感牽愁惹恨,然而張愛玲本人卻從不作興纏綿悱惻那套,不然就大哭一場,哭的次數也是數得過來的。還是胡蘭成說的好:她文章里慣會描畫惻惻輕怨,脈脈情思,靜靜淚痕,她本人卻像晴天落白雨,是有俠氣跟英氣的。
文壇寂寞地恐怖,只得個張愛玲。李碧華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