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宣言、組織價格同盟或許都是笨辦法,但對于乳業這個向來價格戰與口水戰橫行、在相互壓價和相互詆毀中逐步喪失產品質量和消費者信任的行業來說,哪怕是最短命、最無聊的共同行動都是積極的
最近一個月,為了應對原料上漲,多個食品協會又不約而同采取了“價格同盟”這一在歐美成熟市場已成過街老鼠的“昏招”。果然,在中國市場也迅速引來上至國家總理下至普通消費者的一片喊打。
7月19日,北京市奶業協會組織占市場九成份額的三元、三鹿、光明、伊利、蒙牛等5大乳品企業舉行發布會,開始在北京實施《乳品企業自律南京宣言》(以下簡稱《南京宣言》),取消所有涉及乳與乳制品產品的捆綁、搭贈及特價降價銷售行為。
隨后,世界拉面協會中國分會稱方便面企業也將集體漲價,幅度從10%到20%不等。
8月初,真功夫、麗華快餐、和合谷等20多家中式快餐企業在中國快餐聯盟的召集下宣布提價。
這是明顯的合謀價格壟斷行為。一向在公眾眼中只負責上調物價的發改委迅速連下兩道命令,要求各地嚴肅查處價格壟斷、價格欺詐、價格歧視、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等價格違法行為,通告寫到:“……值得注意的是,近一個時期,個別行業協會組織企業協調價格,有的企業相互串通、合謀漲價,個別經營者囤積居奇、哄抬價格,還有的制造漲價謠言。這些行為嚴重擾亂了正常的價格秩序,影響了社會穩定和人心安定。”
這讓我們更加好奇:明顯違反《反不正當競爭法》精神的“同盟”是如何結成的?對于競爭性市場,價格同盟必然無法維持,“同盟”的初衷到底是什么?早已在市場中殺紅眼的企業會真的共同放下屠刀嗎?
當然,我們最關心的還是我們每天都要喝的牛奶。
“牛”市危言
中國奶業協會和各地方奶協如今已是四面楚歌。除了忙于應付政府對于價格聯盟的質疑,他們還需要面對輿論對“禁贈”現實可能性的譏笑。即使在行業內,也流傳著這樣一種看法:雖然奶業協會設計了監督電話等措施來保證“禁贈”的實現,但實際沒有任何有力的硬性監管手段。
“這樣一來的結果是:聽話的企業率先跟進,沒有及時跟進的企業則立即具備了價格優勢,從而得到機會占有市場。最后的結果就是‘老實人’吃虧。”一位業內人士認為,《南京宣言》中規定的“不低于成本價銷售”更是一紙空文,“因為不同企業的經營模式和策略都不一樣,無法準確估算各個企業的成本價格”。
事實上,上海奶協已經明確表示不參加此次《南京宣言》的行動,更多的地方奶協則采取觀望態度,從7月23日北京奶協開始實施《南京宣言》至記者8月8日發稿時為止,國內尚無第二個地區奶協宣布實施該宣言。
一些中小企業認為:乳品行業同質化現象嚴重,取消捆綁促銷后,相同價格下,消費者自然選擇大品牌。“進行促銷,盡管利薄卻能活命;現在‘禁贈’,一下子就得直接跟大企業硬碰硬,真沒法干了。”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中型乳業公司總經理說。
明顯的結果是,北京乳品柜臺一下子冷清了。7月28日,北京雙井的家樂福超市,根據7月23日開始在北京實施的《南京宣言》,各大乳品企業取消了牛奶捆綁銷售等促銷活動,往日里站滿促銷員的乳品展示柜前空空蕩蕩。
很容易地,消費者將牛奶與目前副食品漲價聯系在了一起。“禁贈”被很多消費者認為是一種變相漲價。一時,消費者抱怨,媒體更是提出了價格聯盟的說法,來表示對聯合提價的看法。
實際上,《南京宣言》實施之初就預料到消費者的反對,在制訂者眼中,這本是一個讓乳品行業更加健康發展,兼顧奶農、區域中小企業和大企業等各方利益的方案。
近兩年奶牛價格大幅回落已使許多養牛戶血本無歸,乳品加工企業的惡性競爭又使原奶收購價格維持在不正常的極低水平,致使許多奶牛養殖戶幾乎無利可圖,出現了大量宰殺、淘汰奶牛的現象。
“我們奶農喝的是水,擠的是奶。”一位陜西的奶農調侃道,他剛剛以3000元一頭的肉牛價格賣掉了家里的2只懷胎乳牛,“養著虧本更多”。
廣東省奶業協會副會長王丁棉向《商務周刊》介紹說,他7月份曾到福建北部考察,那里的奶牛已經減少一半了,最高峰的時候有5.8萬頭,現在大約為2.5萬頭。
有業內人士認為,一旦更多奶農退出,或許一段時間后,奶價也會像前陣子的豬肉那樣上漲。但問題在于,生豬補欄周期只要半年,而奶牛補欄卻要2年半。
王丁棉表示,產業鏈下游的乳品加工企業成本壓力也越來越大。“利樂供應的包裝價格上漲了5%,隨著汽油漲價,運輸成本也在增加。”按他的說法,這些行業共同面對的問題讓奶業協會感覺到了行業危機,開始有所行動。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認為要做好自己家門口的事情。”王丁棉說。他所說的做好自己家門口的事情,就是規范企業行為,而這次規范的結果,正是出臺了《乳品企業自律南京宣言》。
“《南京宣言》是今年4月在一個有各省市奶協參加的會議上提出的,與會人士參與了修改意見。”王丁棉介紹說,《南京宣言》醞釀已久,“6月21日,經過完善后的意見在南京最后通過,由現場十四家副會長單位聯名簽署。”
簽字以后,協會秘書處又制定了一個具體的實施意見。北京奶協首先貫徹《南京宣言》,找了一個切入點,就是捆綁消費。在北京奶協看來,這是一場挽救乳品行業的自律行動。
還是價格戰
從表面上看,以價格聯盟的方式開始行業自律是對癥之藥,因為一般認為,讓中國奶業走進漩渦的正是價格戰。
就在三四年以前,奶業還不曾如此窘迫。由于政府對“喝一杯牛奶強壯一個民族”的大力宣傳,無論是投資者還是企業,都把牛奶行業看成一個朝陽產業,而奶牛飼養也一度被看好——既可以解決“三農”問題,又可以增加當地的稅收,從2000年開始,很多地方由政府主導,大力推動農民開展奶牛養殖業。據當時的有關統計數據顯示,養一頭牛一年的純利在3000—5000元,農民的養牛積極性大大調動。以良種引進為例,中國種畜進出口有限公司總監張開展在一篇論文中介紹說,最新的進口奶牛高峰出現在2001年農業部《關于加快畜牧業發展的意見》發表之后。2001、2002兩年我國共進口奶牛15000多頭,比改革開放后20年進口種牛的總和還要多。2003年的進口數量更達到4萬頭左右。對于種牛的引進,國家在稅收和資金方面都給予了優惠政策,包括農業部和各級地方政府在良種引進上的“948”引種計劃和專項資金扶持、貼息貸款,以及對種用動物免征進口關稅和增值稅政策。
旋風般來臨的“養牛熱”中,奶牛養殖行業開始走向頂峰,由于奶源豐富,各乳品廠紛紛投入資金興建生產線。由于生產線過多,泡沫在市場上表現出來,就是無休止的價格戰。 一直研究中國乳品行業的盛華永道營銷傳播機構總經理雷永軍擁有蒙牛和伊利等客戶,他分析說:“從家電行業中來看就很明白,一有競爭,中國企業最自然而然的對策就是打價格戰,消費者也很認可這種方式。”
企業開打價格戰是無奈之舉,價格戰一旦開始,就朝著“瘋狂”演進——有些城市的大型超市甚至出現了奶價低于水價的現象。在這樣的連年價格戰之下,中國液態奶的產業集中度明顯提高,根據AC尼爾森的調查數據,到今年2月,中國液態奶三巨頭的市場占有率分別為,蒙牛30.3%,伊利23.1%,光明8.7%,三家的市場份額合計62.1%。
價格戰的另一個直接后果自然是利潤率持續下降。四川乳品專業協會會長魏榮祿教授向記者稱,企業在液態奶上根本不賺錢。根據他的了解,現在大型乳品企業的利潤主要依靠其他產品獲得,比如含乳飲料等。
“由于利潤率的降低,對于乳品企業而言,它們還得被動接受近年來包裝材料、運輸、營銷等費用上漲,唯一可以擠壓的就是收購原料奶的價格。”一位業內人士說,在企業的算盤里,哪怕目前產能閑置,原料奶的價格也不能隨之上漲。供求對價格的調節作用在奶農環節仿佛失靈了一般。
上海辦法
那么,《南京宣言》真的能成為亞歷山大之劍,砍斷纏繞中國奶業的格爾迪奧斯繩結嗎?目前看來,情況并不樂觀。
這邊廂,北京乳業協會以“禁贈”方式實施《南京宣言》,那一邊,上海乳業協會率先提出不執行《南京宣言》。緊接著,上海奶協以另一種方式表達了他們對乳業市場同樣緊迫的心情。7月26日,上海市奶業協會給國務院副總理回良玉寫了一封《:關于進一步全面落實國辦2005-24號文的建議》。
這個編號2005-24的文件,被看作是中國奶業迄今為止最重要的政策文件,它是指國務院辦公廳在2005年9月下發的24號文《關于加強液態乳生產經營管理的通知》,這份文件重申國家標準GB5408.1《巴氏殺菌乳》“必須以生奶為唯一原料”的原則。
該文指出了還原奶的現狀堪憂:“由于現行的國家奶和乳制品標準,并沒有如同國辦24號文第一條所要求的那樣得到‘完善’,只有唯一的一個巴氏殺菌奶國家標準規定不準使用復原奶為原料,而其他所有液態奶產品的國家標準依舊,甚至最近在修訂或新建的幾個產品標準(包括新的2006版《QS許可證審查細則》設定的‘高溫殺菌乳’),全都允許以還原奶為原料。這與國辦2005-24號文要求大力提倡和鼓勵全部使用生乳的初衷精神不相一致,也與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奶業標準不相一致。”
業內人士認為,該文重提還原奶的秘密旨在提醒外界:規則混亂才是中國奶業更大的問題。
“中國牛奶產品的價格與乳源相關度不大。如果乳源價格上漲,企業可以使用奶粉生產還原奶,”某業內人士透露,“在‘禁鮮令’頒布之后,只有臺灣旺旺一家按照規定做了標示,其余企業沒有執行。”
上海奶協同樣在《建議》中指出,《南京宣言》無法改善奶農的處境:“我們不該質疑《南京宣言》善良的本意,但是,在不科學的‘游戲規則’下展開博弈,其結果難免是扭曲的。目前我國奶業混亂現象的一個突出表現,就是市場產品的高度同質化——營養保留的程度嚴重偏向了低水平; 原因在于加工工藝的異常趨同化——過熱; 結果是原本存在明顯質量差異的不同等級的原料生奶,在終端市場上幾乎完全得不到體現——抹殺了‘只有優質原料奶才能生產出優質乳制品’的科學原則,同時,也抹殺了我國優秀奶農的客觀存在。”
上海市奶業協會的建議書甚至直接觸及了行業里非常敏感的罹患乳腺炎的奶牛使用抗生素問題。“奶業本是一個整體,但長期以來習慣于從加工環節來考慮問題。例如以前提出拒收或降級處理抗生素奶的辦法,局部看來合理,但整體看來并不合理。因為奶農之所以使用抗生素,是因為奶牛乳房受細菌感染而發生了乳腺炎,拒收或降級的結果并沒有真正消除對公眾的不安全隱患。”所以,上海市奶業協會提出的解決辦法是“換位思考”:“幫助奶農科學養牛,降低乳腺炎發病率才是‘治本’的正確方向,因此上海地區已經啟動以提高養殖業經濟效益為核心的預警監控乳腺炎的‘體細胞’項目,以此帶動生奶品質的全面提升。”
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這句話,不僅是奶牛在如此說,在奶業發展的混亂而又蓬勃的今天,奶農、乳品企業和奶業協會都感到了無奈而又不得不奮力向前。盡管這里面還是充滿了利益之爭,但對于乳業這個向來價格戰與口水戰橫行、在相互壓價和相互詆毀中逐步喪失產品質量和消費者信任的行業來說,市場各個主體哪怕是最短命、最無聊的共同行動,也是一種積極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