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北在摩托上

守望生活（2007年6月28日，于北京寓所）

這是我第二次騎摩托跑挺遠的路。上一次是2005年的夏天，也是7月。

那年我還在學(xué)校讀書。同宿舍的哥們要么畢業(yè)了，狗似地四處找工作；要么考上研究生了，豬似地閑著爪兒等開學(xué)。我則邊飲恨著辦理復(fù)讀手續(xù)，邊苦想著自己的未來，豬狗不如。

我的大學(xué)是在北京科技大學(xué)讀的，入校時的志愿是國際貿(mào)易專業(yè)，結(jié)果因為差了幾分被校方調(diào)配到了熱能系。我仍樂得屁顛地跑去報道了，因為學(xué)校有一項利好政策：二年級時平均成績名列系內(nèi)前茅，就可以申請雙學(xué)位。我琢磨著辛苦兩年，等混上了雙學(xué)位，這日子不就又有奔頭了嗎。

兩年后，我順利地申請到第二專業(yè)，國際貿(mào)易，并拿了獎學(xué)金。我的精力開始全部轉(zhuǎn)移到第二專業(yè)上，瘋狂地出入圖書館與自習(xí)教室，像個游魂似的，宿舍的哥們總?cè)轮f見不著我影兒。與此同時，第一專業(yè)熱能與動力工程被我打入冷宮。

后來，我遭了報應(yīng)，熱能系的專業(yè)課有一半都未能達標，其中一門還以12分創(chuàng)了全系新低。校領(lǐng)導(dǎo)看了我在專業(yè)課考卷空白處慷慨激昂的一篇抒情散文后，決定讓我復(fù)讀一年，同時取消我第二專業(yè)的資格。得到消息的那天，我留意了一下自己在圖書館借閱第二專業(yè)相關(guān)內(nèi)容的讀本數(shù)目，整整108本。真挺諷刺的。

我苦想著自己的未來。

雖剛剛進入7月，天已熱得讓人喘不上氣，街上的行人都跟駱駝祥子似的，碰到個賣涼水兒的就上前猛汲一肚子涼氣兒。我的心里尤其熱得難熬，覺得憋得緊。我就想走得遠遠的，散散心。7月10日那天，我拿著下一學(xué)年的學(xué)費，騎著幸福牌90cc小摩托從北京出發(fā)，去了新疆。

穿過巴丹吉林沙漠，沿著絲綢之路西行，翻過天山，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邊緣我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一個月后，我回到北京。

北京的天還是那般熱，瀝青路面被曬得泛著油光，踩上去黏糊糊的。我呆在房間里，光著膀子，坐在電腦前碼字，想把這一路上的見聞感悟都寫下來。許巍在耳邊哼哼嘰嘰地唱，風(fēng)扇在胸前嗚啦嗚啦地吹，又一個月。

碼了近三萬字，發(fā)表在網(wǎng)上。好些人覺得我做了他們想做而沒做的事兒，紛紛向我表達欽佩和祝賀，后來有幾家媒體找到我，說是希望刊登文稿，我自然一口答應(yīng)下來。其實之前我沒少給他們上趕投稿，結(jié)果都是肉包子打狗，現(xiàn)在不但是主動找上門來，還連以前的文章都改巴改巴刊登換了銀子。真是怪事兒。

一家旅游雜志的編輯部主任告訴我，他們?nèi)鄙僖晃荒芪哪軘z的編輯，就讓我過去試試。于是我咸魚翻生，擺脫了學(xué)校的陰影，開始在雇主的鼻子下討生活。學(xué)校那邊，我也不再上心，任由校方給了個什么證兒，也終究沒再去拿。

工作還算盡心，加之這幾年跑了不少地界兒，在圈兒里認識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合作的媒體也由攝影、旅行到摩托車，兩年的工夫發(fā)展到十余家。現(xiàn)在寫了稿子不用再愁沒地兒發(fā)表，可也還換不得大價錢。加之自己沒有積蓄，媒體拖欠稿費又成為風(fēng)氣，青黃不接的窘境時有發(fā)生。不可謂不慘。

2007年年初，單位經(jīng)營不善，雇主整日愁苦著臉發(fā)不出工資，同事們聲聲抱怨無心工作，我也就順勢辭了職。先去廣州參加了一個攝影比賽的頒獎禮，之后談妥了一家以鉆石領(lǐng)兒為讀者定位的度假雜志去做記者，薪水比以前高了不少。無奈我與高層的某位執(zhí)行人士起了爭端，失去了長久做下去的信心。走的那天，雜志的投資人動情地對我說，他在我的身上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并且隨時歡迎我回去。我紅著眼睛苦苦地點了點頭。

我就這樣，又一次陷入自己的世界。我又想走得遠遠的，去散散心了。

從朋友那里，拿了一萬元錢，我開始準備著我的遠行。

我的遠行并不完全積極，又非完全消極，就好似品咂一杯摩卡，苦澀與甜蜜相互交融。我因生活的艱澀而暫時離開，而離開的目的是為了更好的生活。

此行的計劃路線是從川藏北線進藏，沿途前往道孚、色達、德格等幾個與我有特殊緣分的地方。現(xiàn)在是雨季，那邊的路一定會有泥石流和塌方這樣的危險路段，小心謹慎吧，定可以化險為夷。抵達拉薩之后，會到幾大寺和山南地區(qū)轉(zhuǎn)轉(zhuǎn)，緬懷一下那里曾經(jīng)的英雄與血淚、光榮與夢想。之后沿著唐蕃古道，也就是文成公主當年嫁給松贊干布時走過的路線，一路返回西安，追憶一千多年前，那個把大唐的榮耀與使命帶到雪域高原的弱女子。一路風(fēng)雨一路塵。這之后，我便會回到北京的家中，光著膀子坐在電腦前碼字，把這一路上的見聞感悟都寫下來。或許許巍還在我耳邊哼哼嘰嘰地唱，風(fēng)扇也還在我胸前嗚啦嗚啦地吹。

我為此，守望著。

后溝回望（2007年7月5日，于西安書院）

西安還在下雨。

我坐在書院國際青年旅舍的天井下，翻弄著手里的一本宣傳冊。冊子介紹一部大型歌舞劇——《長恨歌》，據(jù)說是斥資一億打造的文化大餐。冊子上的圖片和介紹都很精美，我忍不住重溫著白居易的詩作：……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不知怎地，就想起前天的后溝之行。

摩托嘶吼了500多公里，抵達晉中市已接近傍晚。公路服務(wù)區(qū)的伙計好意說，如果住宿，還是住在晉中市區(qū)比較穩(wěn)妥，飲食和住宿環(huán)境都非后溝村所能比的。我猶豫了一下，決意選擇繼續(xù)前行16公里，到后溝去住。想多了解一個地方，不住上一晚怎么行呢。

后溝村坐落在晉中東郊，當?shù)赝寥罏辄S土結(jié)構(gòu)，所以居民以窯居為主。站在高處俯視，村落的房屋由河谷沿著山坡層層向上，零落而不松散。詢問當?shù)鼐用竦弥@里現(xiàn)居民75戶，共280余人。就在如此一個小村落里，竟分布著13處祭祀場所，而且佛道儒三教俱全，不得不讓人驚異。

騎摩托經(jīng)過村口時有一處收費亭，進村收費30元/人。據(jù)說這錢統(tǒng)統(tǒng)進入旅游局的腰包，所以有不少村民就到村口收費亭之前以親戚的身份往村子里帶游客，收取一半的費用。我進村的時候已經(jīng)近七點了，收費保安下了班，省下了這三十元錢。

村口有一條河，進村要從橋上過。橋的右手邊有三座廟，分別是觀音廟、河神廟和關(guān)帝廟。觀音堂里供奉著自在觀音，根據(jù)《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的第一句：“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知道自在觀音造像乃是觀音菩薩的本身，其他造像，如結(jié)跏趺坐的均為觀音菩薩的法身。觀音廟中長駐僧人一名，在有法事的時候，會從村外過來兩名僧人協(xié)助。攀談中，長駐僧人告訴我說他是2005年過來的，覺得與此地投緣，雖香火并不旺盛，但仍樂于長期呆在這兒。許是這條河曾經(jīng)泛濫危及過居于此地的居民，或是他們情愿建造一個精神上的堡壘，在村尾建有龍王廟，與村頭的河神廟遙相呼應(yīng)。橋的左手邊還有一座小廟——五道廟，供奉的是東岳大帝的部下五道將軍，按照介紹來看，似乎可以掌管人的壽限。后來發(fā)現(xiàn)，村子每一條通往外面的路，都會有這樣一座小小的五道廟，耐人尋味。

過了橋，攀上一個很陡的斜坡，左手邊是村子的中心地帶，大戲臺。村里的老人說，逢年過節(jié)這里還會上演戲曲，是從外面請來的，那個時候，村民們都會聚在此處，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戲臺，共同消遣曼妙的夜晚。最高興的莫過于孩子們吧，一邊啃著手指，一邊瞥著眼睛，琢磨著臺上讓人費解的人和事兒。

戲臺的對面是玉皇殿，玉皇大帝的祭祀場所。殿內(nèi)住著一位道長，大概60歲左右，花白胡子，和人慢慢地交談，頗有些仙風(fēng)道骨。

我當晚就住在這戲臺和玉皇殿中間的老鄉(xiāng)家中。老鄉(xiāng)姓韓，55歲，膝下一個孫子和一個6歲的漂亮孫女。晚飯時老鄉(xiāng)怕我寂寞，便坐到我的屋子和我一起吃飯。其間他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向我介紹說，這套院子本是張氏大戶，曾經(jīng)捐助了大戲臺的建造，后來因為染了煙癮，不得不變賣房產(chǎn)，賣給了自己的爺爺，從此，這套院子就改姓韓了。老人的小孫女極其可愛，又不認生，笑嘻嘻地跑來找我玩，很快就和我混熟了。次日臨別的時候抿著嘴給我跳了段舞，讓人不禁心生留戀。

從老鄉(xiāng)家的院子左邊向上攀登，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沁人的酒香，尋香訪去，是一個小作坊區(qū)。作坊里早些時候制些米酒、白醋、豆腐和香油，如今還沒完全廢棄，幾個村民正在里面釀制米酒，而另一間屋子里還拴著三只毛驢。

從作坊區(qū)再向上是幾套很有特點的院落，儀門院、將軍院等，因為門緊鎖著，不便打擾，于是罷了窺探的心，繼續(xù)往上。

大概是2005年規(guī)劃后溝成為旅游村落的同時，旅游局搜羅了當時散布在老鄉(xiāng)家的農(nóng)耕工具，建造了一個小具規(guī)模的農(nóng)耕文化博物館。館內(nèi)分兩層，一層是生活中會用到的各種農(nóng)耕工具，一件件靜靜地躺在那里，述說著勞動人民的智慧與辛勞；二層是許多農(nóng)業(yè)為主題的攝影作品展，展現(xiàn)著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的生老嫁娶、喜怒哀樂。

最高處建造著真武廟和山神廟，殿堂很小，沒有拒人千里之外的距離感，讓人覺得親切。真武神手持北斗七星旗，面南而立。順著他的眼睛向南望去，在對面的山頭上矗立著一座魁星樓。魁星是南斗六星中的第二星，據(jù)說關(guān)系著人間絕世才斗的生與死。這真武廟與魁星樓組合成為一對天空崇拜的場所，為后溝村的居民溝通著上天與人間。

轉(zhuǎn)過山頭向山下走，首先經(jīng)過的是張家老院和張家祠堂。張家是當初避難逃到此處的人家，據(jù)考證大概是在唐朝，但究其是誰的后人卻不得而知，或許是個永遠的謎。張家老院的位置很高，與魁星樓大概相平。站在院前的平臺上可以清楚地看見整個村落所有人家的狀況。張家祠堂是個小型的窯洞，里面畫著清朝服飾的張家先人。從唐朝就避難于此的張氏家族大概到了清朝時候，出了一位或幾位在朝廷里做官的人物，于是后溝村開始發(fā)展壯大起來。如今從村子的房屋與廟宇的雕梁畫棟上，還可以看到當年大興土木的輝煌與榮耀。

沿著小路走到谷底，有一座文昌閣呈過街樓式橫跨在小路之上。這里是保佑當?shù)貙W(xué)子魁星高照、文運亨通而供奉文昌帝君的地方。在如此一個偏僻的村落里建造這樣一座文昌閣，設(shè)計者真是匠心獨運而又用心良苦了。

當我騎上摩托正要離開的時候，一家旅行社帶著一大批游客沸沸揚揚地喧鬧著來到此處，村民們趕緊擺出各式的山貨上前推銷，一時吵作一團，打破了本應(yīng)屬于后溝的寧靜。我分明看出村民之間為多賣些自家山貨而彼此爭得面紅耳赤，也看到當游客們掏出一沓沓鈔票時無數(shù)閃著光芒的眼睛。

別了，后溝。希望你能緩些腳步，把你的淳樸與善良多保留一些時日。

麥積山上（2007年7月8日，于天水地稅賓館）

兩小時之前的晚宴上，我舉著酒杯對著五位天水的摩友老哥說，我接連犯了兩個低級錯誤，罪行足夠拖出去槍斃五分鐘的。

先是出發(fā)時一項項地備齊了所有的裝備，卻單單落下了行駛證和駕駛證未放進口袋，原本見到交警可以像狗見了貓那般，聞一聞然后傲慢地離開，現(xiàn)在貓還是貓，狗卻變成了耗子。我成了傳說中的黑人。

接著，今兒大早隨著摩友張哥去麥積山石窟，四十五公里，然后步行兩公里來到麥積山下。光線不錯，心情也歡喜，瞥見石刻大佛時，我感覺幸福得要崩潰。哪還能淡定？急地掏出相機卻傻了眼，電池啊電池，你咋沒了電，你咋就這樣沒了電？

假如昨天晚上把相機拿出來回味下拍過的照片，假如今天早上拿出相機檢查下電池狀態(tài)，假如出發(fā)之前張哥要求看看我的相機……可惜，沒有假如，我傻了眼，苦著臉兒對張哥說，咱們回去充電吧，然后，再來。

一來一回，多跑了近一百公里的路，并且錯過了今天的最好光線。

再次返回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天陰著臉，不老高興的樣子。張哥留在山下等我，我一個人沿著棧道攀登向上。

麥積山因為形狀好似麥垛而得名，石窟造像遍布在垛子的西與南面的腳及腰，現(xiàn)存佛像大概兩千余尊。所有的石窟都垂直排列，要靠緊貼著崖壁修建的棧道彼此交通，最高處約近三十米，向下望去，感覺像在蹦極。

我去過大同的云岡石窟。那里的石窟一般為水平排列，登上臺階，便可以從東頭兒走至西頭兒，不用爬高走低更不會氣喘吁吁，所要做的，只是集中精力走近欣賞。洞窟空間寬闊、排列緊湊，造像生動、線條流暢，色彩也更加鮮艷。這里卻很不同。如果說在云岡石窟你被藝術(shù)的魔力捕捉而心無他物，那么在麥積山石窟，闖進腦子的首先是建造者的艱辛身影：螻蟻那般，緊貼崖壁而立，在叮當聲中融進自己的靈與血、信和淚。

麥積山石窟的造像體積差距不很大，許多都為真人般大小，三兩個又或五六個齊端端地待在一起，好像剛剛結(jié)束集體的下午茶。你從一個洞窟平移到另一個洞窟，或者從一個洞窟上升到另一個洞窟，都是這般場景，恍恍中感覺自己也是這場聚會的一部分，茶水剛剛喝完，瓜子剛剛嗑完，點心也剛剛吃完，大家休息一會兒，等晚飯。

下了山。張哥坐在山腳等我，見到我后開心地傻笑著。我極喜歡他這樣傻傻地笑，善良而又實在。我忽地想起白天在伏羲廟里見到羲皇的造像：身著樹葉裙，頭挽發(fā)髻，耷拉著八字眉，胡子拉碴地坐在那里舉著塊八卦盤，透著一股子農(nóng)民的淳樸勁兒，遠比那蛇身人頭的造像生動而又舒服地多。人嘛，總戴個面具干嘛，多不舒服啊。

張哥陪我爬到對面的山坡上去看石窟全景，可惜天色陰著，空氣又不通透，看不很清，然而從他手機中響起的梵音大悲咒，回蕩在空曠的林中，讓人覺得靜謐而又幸福。我低了低頭，掩飾下要沖破眼眶的淚，然后笑了笑，對他點了點頭。

源自前年的遺憾終于在此時圓滿，我把又一個美好，刻在麥積山上。

此地為別吧，翻過臘子口抵達甘肅郎木寺，進入藏區(qū)，我的穿越川藏北線之行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