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云龍縣的深山里,有個村子名叫諾鄧。這是一個有著上千年歷史的白族村寨,1100多年來,諾鄧村名從未變更過,對于一個偏僻的小村莊來說,堪稱地理史上的奇跡。
繁華不再
站在這個千年不變的小村莊里,我總能聽見一種很美妙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清脆悅耳、若隱若現。
起先,我并不知道這是什么聲音,但有一種東西卻在冥冥中感染著我。我可不可以在這里住下來,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對于一個旅人或浪子來說,走到這里會不會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想停下來,休息一陣子,哪怕睡上一晚,聽聽蟲鳴風聲,還有那種不知名的清脆悅耳、可以偶爾響在夢里的聲音?
據史料記載,從漢武帝開滇,這里就因盛產優質井鹽而專門設了個“比蘇縣”(“比”為白語“鹽”之轉音)。在中國歷史上,曾經非常珍貴的鹽注定了今日我面前這個偏僻的小村莊在茶馬古道上曾經是萬商云集的通都大邑,其繁華達1000年之久。
而今天,諾鄧是默默無聞的。村口那間破屋里,如果不是寫著諾鄧井舊址的標志,你很難相信就是這樣一口井,為這個村莊流淌了1000年的聲名顯赫、富貴榮華。如今,這口井真的老了。我把頭從那道窗洞伸進去,除了一屋子的積水,水面漂著一些塑料口袋,這口西漢的鹽井什么也沒留下。
諾鄧的三四百戶人家主要分布在村中的山洼和西北陽坡上。我沿階而上,走進一戶人家。主人姓徐,57歲,一兒一女都在外面打工,他的家族一直都住在這里,已延續了20多代。兩匹馬在院子里打著響鼻,屋角堆滿了南瓜,樓頂上晾滿了黃澄澄的包谷。他蹲在屋門口,滿臉微笑。我問大爺的名字,沒想到他親自在我的本子上寫下了一個工整、端方、儒雅的名字——徐鎰。

我又聽見了那種叮叮當當的美妙聲音,原來,是馬兒身上系著的銅鈴發出的。徐大爺跟著馬兒向山下走去,逐漸隱在逼仄的巷子里,只留下清脆悅耳的鈴鐺聲,響徹山谷。
諾鄧村至今家家戶戶都養著馬,從這些馬匹身上,依稀可見從前馬幫的影子。昔年馬幫云集諾鄧,如今村子北山至西邊近雀城一帶,被稱為“古宗坪”(當時村人稱藏族同胞為“古宗”)的地方是藏族的馬幫駐足牧馬處。村子東北山麓有個場地名叫“回民坪”,是當年回族商隊馬幫、牛幫常駐之地。去時馱鹽,回時馱米,百貨順搭而回,還有諾鄧的火腿、豬肝糝等土特產也被順帶而去。“萬馱鹽巴千石米,百貨流通十土奇。行商坐賈交流密,铓鈴時鳴驛道里。”曾經是每個諾鄧人都能驕傲吟出的四句話。
諾鄧寶貝
諾鄧的每一條石板路上,曾經走過多少馬匹?諾鄧的每一間紅墻青瓦房里,承傳過多少代姓氏?據說,這里有許多姓氏的祖先本來是江南人,他們走到這里,就愛上了這片土地,決定不再走了。是什么深深地吸引了他們,挽留了這些異鄉人?
我是在上山的路上遇見黃文光的。他扛著一袋米,在路上歇氣的時候看見了我。見我拍照,他說前面500米有個家傳文物陳列室,可以去看看。我依言去了。沒想他不一會兒也跟來了。原來這是他的家。兩口子盛情接待了我,為我泡上了家里自制的土茶。他們的家傳文物陳列室,果然珍藏著許多諾鄧村流傳下來的寶貝,仔細看每一件,都會發覺那上面有諾鄧祖先與時光撫摸過的痕跡。
黃文光告訴我,他開農用車,是妻子在家料理這個陳列室,順便開了農家樂,接待一些游客住宿,收費沒有標準,只要游客滿意,隨便給點。他說他們祖上是進士,然而他卻不識字。他妻子識字。他補充這句話時,很高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我問他,為什么想到弄這個(指家傳文物陳列室)。他說,盡管他不識字,卻也不能把諾鄧祖先的寶貝丟了。
告別了黃文光夫婦,我繼續在村子里轉悠。在諾鄧最老的那株大樹下拷圖片到我的手提電腦里時,一位父親和他兒子湊了過來。幾句話下來,我們就熟識了。父親嘖嘖贊嘆說,這玩意兒太先進了,他摸著兒子的頭,叫他多學點,隨后又讓兒子給我帶路。小家伙在我的詢問下,很靦腆地說他叫李文華(音)。
于是,我跟著這個小男孩走家串戶,看到了諾鄧的一個個顯赫的門第,以及里面所有的生活。“進士第”、“亞元”、“復甲留芳”、“兄弟明經”、“花萼聯輝”、“貢士第”……我行走在其間,忽然感覺到這個小小的村子里,曾經有一種偉大的力量,叫做儒雅之風。如此偏僻的地方,在歷史上卻有被稱為“滇中儒杰”者、有“蜚聲朔北”者、有“文章為天下士知”者,可見其科名鼎盛、人才輩出。
我跟隨李文華去看他們建在文廟里的小學校,路上碰見了許多背著米、菜而來的小學生。我很不解,問李文華。原來那天是星期天,在學校住校的同學們都返校了。離校遠的學生需要住校,他們大多六七歲,在學校搭伙做飯吃,沒有大人照顧他們。

我跟隨著李文華走進了他們做飯的那間破廟。他們就在地上,自己弄吃的,小小年紀,就學會了照顧自己。一個個背篼,一條條圍在脖頸上的紅領巾,我看得心酸,終于沒有把我的相機舉起。我忽然覺得,在這一刻,如果把他們攝入鏡頭,對于這些幼小的心靈來說,也是一種褻瀆。
我輕輕地走出來,腦海里揮之不去的卻是那黝黑的墻壁,那些蹲在地上摘菜、淘米、生柴火的小小身影。李文華稚嫩的聲音在耳邊縈繞,他說,他們有些同學,大人寧愿賣了房子也要供他們讀書。我被這“小大人”的話說得驚心動魄,只能拍拍他的頭,對他說,好好讀書。
銅鈴叮當
天就要黑了。往山下走時,突然一個比李文華大一點的女孩大聲地喊我,說叔叔你還沒走呀?天都這么晚了,沒有三輪車出去了,你就在村子里住嘛,村子里可以住的。
原來,我剛進村時,她和大人們站在一家大門前,我為他們照了一張相的。我連聲道謝。女孩跑了,可是她的話依然飄過來,在喊李文華,說的是諾鄧方言,我聽不大清楚。我問李文華,那個小姐姐在說什么?李文華說,她叫我不準向你要錢,要我陪你下山。我忽然好感動,想回頭去再望一眼那個小女孩,可她已消失在學校的房子背后了。
在半山腰,我和李文華道別。天黑前,我爬上了對面的山頭,為了再看一眼這個千年諾鄧的全景。一縷黃昏的柔光,灑在那山頭上,美麗極了。
天,終于黑了下來。我匆匆下山。下山時還虧得兩位犁土歸來的諾鄧鄉親的指點,要不真不知道怎么轉出那些彎彎曲曲的石板小巷。兩條牛兒在前面不緊不慢地走,身上的銅鈴發出悅耳的叮當聲。我欣喜地發現這里的牛兒也好幸福,竟然佩戴著這么好聽的銅鈴鐺。
出得村口,我遇見一個婦人,問她出去有多少里山路,她說約15里。她問我,你怎么才走呀?天都這么晚了!原來,村里的人都認識我了。我道謝往前走,她又在后面加了一句:“你小心點。”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諾鄧的寶貝是什么,明白了我為什么第一眼就會愛上這片土地,正如這些人家的先祖一樣,為什么到了這里,就不再舍得離開。
星星已經出來了。我揣著諾鄧人給予我的一顆溫暖的心,走了。在路上,我忽然又幸福地聽見了那種聲音,那種銅鈴叮當,清脆悅耳地在山谷中回蕩。天黑,這聲音不知從哪一條山路上發出的,但我明白,它一定通向一個地方——千年不變的諾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