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今人永遠無法真正觸摸到的過去,最后只能以建筑和實物的形式呈現在眼前。這種天馬行空的感覺,在經過大灣寨50多座建于清朝和民國的民居建筑時,尤為強烈。木雕、磚雕、浮雕、灰塑、壁畫,巨大的牌匾,繁復的花紋。華麗的飛檐,站在它們跟前仿佛能聽見屋里先人低聲傾談的聲音。不知為何有種感覺:他們不喜歡喧鬧,而偌大的屋宅里面,一直很寂靜。
“吾廬可愛,斯道當由”。這是當年建造祺波大屋的人穿越幾百年的歷史,和現在來參觀他的杰作的人對話。一句“可愛”,道盡主人對屋子的深愛。
或明或滅的,是老屋的前世今生。我想,這就是“南江文化”中最富于神秘色彩的一筆。
最后的古屋人
走進大灣寨的古民居之前,就四處打聽民居里是否還有人居住。答案是肯定的。這里原來的住戶,絕大部分早已搬離舊宅,搬往大灣鎮里的新居。誰還會住在這些古老神秘的大屋里,可以說,他們是最后一批住在古屋的人。
聽說了很多有關大屋的傳說,非常有趣的故事。尤其是這里的李氏族人,是不可不提的,可以說是“始祖”。正是在明末清初時期,李氏的創族始祖來到這個偏遠山村,從一無所有到成為當地擁有自己土地的大戶,勤勞一生,才有了世代相傳、人才輩出的興旺家族。直到今天,大灣人大多數都姓李,他們有的在這里繼續生活繁衍,有的從這小小村落搬到縣城城市,或者更遠的地方。
大灣寨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始建于1885年的祺波大屋,是大灣紳士李景獻的第二個兒子李祺波創建。在這座迷人的大屋里,迎面巨大的屏風上精致的花紋吸引著所有來客的目光,仍可感受到當年的奢華和熱鬧。突然發現屏風旁有點奇特的鏡頭:兩張日方桌上,零亂地擺滿各種現代生活用品:洗衣粉、雞精、新鮮南瓜,甚至還有時髦的沐浴液。正納悶間,一位婆婆害羞地在大門出現,同行的當地人介紹,她就住在這里。
當她正準備閃拄側邊一個小房間時,我跟隨她進入。她一點也不厭煩地回頭向我笑,笑得很盡情,又不好意思直視,深陷的大眼睛瞇成一條縫,儼然含羞的18歲少女。房間非常小,躲藏在這個不起眼的角落,參觀者一般不會注意。可房間雖小,生活必需品卻一應俱全,風扇、彩電、電飯鍋、雙人床、還有DVD呢。
這位“年輕”的李婆婆其實很健談,先是一個勁讓我看她房間屋頂上的古字畫,說自己雖不認識,但也覺得好看。我問她是否一個人住在這里?她說和她一起住的,還有她的外孫。
原來,李婆婆是屋主的女兒(當然,這個屋主不是指屋子最早的建造人),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已搬進這里住,起初也許是帶著兒子、女兒。后來,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長大了,紛紛離開,這個經歷了三個朝代的老房子里,剩下了年華已老的她。

會不會覺得寂寞?也許在老人心里,根本沒裝著這個詞吧。生活就這么繼續著,歲月就這么流逝著,她仍然可以為自己的孩子們操勞著,就是最快樂的事。
其間問了一個自己都覺得多余的問題:“為什么住在這里?”李婆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一臉迷惑地看著我說,住在這里就住在這里了。是啊,這里是她的家,為什么不住在這里呢?對這里的感情已經是融在血脈里了,在這里終老,也是一種安心的幸福。也許對她來說,解釋是可笑的。
李婆婆的二兒子去了上海,這是她最驕傲也是最擔心的一個兒子。她擔心兒子一個人在上海怎么過,念叨著他都30歲了,還沒結婚。
屋子里好住嗎?她天真地笑著回答:“好啊,就是有點熱,要開風扇!”離開時,她拉大嗓門告訴漸漸走遠的我們:“二女兒就在興昌,很近,也許我們一會就會看見。”聽見她淳樸和無憂慮的笑聲,再次想起大屋斗門上李祺波寫的對聯,“吾廬可愛,斯道當由”。
李老師和他的“親人”
正午陽光熱烈地照耀在大灣寨的古民居和李老師飽經風霜的臉上。對自己家鄉的熱愛,深深刻畫在他瘦削的臉上,他幾乎是這些古民居群的“代言人”,也最有這個資格。夾著一個裝滿他自己手寫的古民居歷史資料的黑皮夾,他出現在我們面前。
在向我們介紹峻峰李公祠里的八音房的時候,他的神情分明注滿了自豪和驕傲,用兩手比劃和指著他喜歡的那些精美的圖案和對聯,——告訴我們其中寓意。當位帶領旅游團參觀的年青女導游發現他在時,馬上把手里的喇叭交給了他,一百個放心的樣子。當然了,連她手里的導游詞都是李老師親手寫的,不交給他交給誰?
李老師是土生土長的大灣人,就在大灣寨的大屋長大。他的成長,伴隨著這些老屋的日漸蒼老和時代的變遷。他說,大灣本地的人幾乎家家都有祖屋,有的是祖傳,有的是當年土改時政府“破私立公”分給他們的。但如今已很少有人家住在里面,大多都在鎮上住,離老屋其實也就幾步遠。
跟隨李老師的腳步,我們來到屬于他家的老屋,興寶大屋。他說這大屋建于1879年,起屋的人叫李景載,也是大地主,土改時政府把大屋分給他家。這偌大的屋子有四個大廳,四個書廳,54個房間(問及有多少房間時,李老師飛快地在大屋里跑了一圈才數清楚,歷時1分鐘左右)。這是一所有名的“秀才屋”,早年出過文武秀才。
從大屋走出來的大多數是讀書人,這可能和李氏向來對后代的教育和培養有關。這次認識的兩位姓李的大灣人,一位是郁南縣委辦公室的副主任,一位就是存本地教書40多年的李老師,從他們熱情真誠的臉上,都能咀顯看出對故居的深情。
李老師的“秀才屋”雖沒有“祺波大屋”的氣派,而且年久失修了,但非常原汁原味,是那種故鄉的感覺。大屋里仍然住著三位老人家,兩位老婆婆和位老伯。他們是李老師的親人,他強調郁南話里對“親人”的解釋,就是有血緣關系的同姓家人,也就是嫡親,不同于我們所說的“親戚”。看得出來,他們之間關系非常親近。
午后,李老師坐在門廳高高的門檻上,開始描述他在這古老的屋子里度過的童年:大群的孩子,數起來大概有一百多個,一起在這里的天井玩耍,有捉迷藏的,有玩陀螺的,還有玩跳飛機的。想象那時屋子里充滿清脆快樂的喧鬧聲,場面該有多熱鬧!
李老師的孩子也和很多大灣人家一樣,外出打工了,如今他和老伴相依為命。離開時,他把我們帶到他鎮上的家,拿出厚厚的一疊原稿紙,上面工整地手寫著他自己搜集整理而成的當地傳說和故事,簡直可以結集出版一本《大灣故事集》了。他的文字很樸素,一個個動人有趣的故事躍然紙上,或悲或喜,叫人感動。
這片裝載幾個世紀滄桑的老房子漸漸從視野中遠去。給我更深印象的不是那些雕梁畫棟的奢華,而是那些韶華已去的原鄉人。他們祖祖輩輩在這古老的土地上,過著平靜簡單的日子,和屋子起變老,而且心懷熱愛,不曾離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