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女人

在我的生活中有這樣一個女人，她最大的特點便是沉默。

她不是別人，是我母親。

母親今年差一歲不到50、中等個頭、頭上稍有幾根白發(fā)，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婦女。

外婆家住在離我們家二十多里路的小山村，整個村子除了缺水和所有的人清一色的候姓外，幾乎再難找到其他特別之處。

1956年秋天，外婆生下了她的第四個孩子一我現(xiàn)的母親，沒有太多的歡喜，在她們的心里女兒是為別人養(yǎng)的。

生活在農(nóng)村，知道這種事情并不稀罕。一個人的時候，我常想：用舊思想支配新生活，這該算是人世間最痛苦、最悲哀的事了。而這一切母親不是制造者，卻是實實在在的承受者。

母親5歲大時尚未取正名，家里人只是按照她在孩子中的排行叫她“二妞”，外公后來覺得孩子大了眼看就要上學(xué)，老這樣叫著不好聽，便醞釀給母親起個正名，思前想后考慮到母親出生在8月，那正是桂花大開的季節(jié)，于是就取名“桂容”，那以后便一直叫這個名字了。

童年的記憶少有幸福，少年的歲月只幾多苦澀。

母親從小就喜歡運動，她身體好、骨子里透著一股好多男孩子都無法相比的剛毅和倔強。小學(xué)三年級就開始打籃球，中學(xué)時已相當熟練了，到后來幾乎學(xué)校和鄉(xiāng)里的每場比賽都少不了她。而這其中令母親最難忘的還要數(shù)她的最后一場球賽。

那是一個赤日炎炎的下午。聽母親說，由于在開始時放松了警惕，造成上半場結(jié)束時雙方比分懸殊。下半場眼瞅著時間一分分的過去，進攻的機會越來越少，取勝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后頭看看隊員們早已經(jīng)筋疲力盡，一個個面紅耳赤，衣服像剛洗過一樣緊貼在身上，大家互相注視，眼睛里充滿了無奈和憤怒，可最終沒有一個人說話。

“快傳球!”“好，給我”……從不在球場上吆喝的母親開口了，打破了壓抑的平靜。本就激烈的比賽就這樣被燒透了，呼喊聲夾雜著籃球撞擊地面和藍板的聲音很快亂成一片。突然一聲哨響，人停、聲停、球停、人海無聲!“雙方隊員注意，還有最后一分鐘。”。

眼看著比分幾乎持平，隊員們也稍松了口氣，她們打算爭取再進一個球打個平手算了，畢竟這場比賽誰都沒少出力，不贏總得平吧!可誰知對手不懷好意，為了穩(wěn)住比分，開始不斷的叫停和犯規(guī)，40秒、20秒、10秒……母親輸了!情急之下，她順手給對方隊友的一巴掌。

如今，34年過去了，有誰能想到這樣一場失敗的比賽和一次莫名的沖動竟成了母親少有的精彩記憶，每一次講起它，她總是顯得那樣興奮。

生活在很多時候是不給人留后路的，它會逼著你去選擇。

球賽結(jié)束，休息一天，對母親來說這并不算什么，家里比學(xué)校要忙的多。懊惱、沮喪夾雜著七嘴八舌的抱怨，沒有人知道那一夜她們鬧到了幾點。天亮后，母親起床回家，從此再沒有回過學(xué)校。

在回家的路上母親碰到李嬸，只見李嬸急的滿臉是汗，見到她只是短短的說了句“桂容，快跟我回去”，然后拽著她一路小跑。

小小的院子被圍的水泄不通，人們看到她就立即閃開了一條縫，死一樣的靜，讓人窒息。她走進堂屋，看到了草鋪和躺在上邊的外公，她明白了一切……那一年，他43歲，她13歲。

后來聽外婆說外公是被批斗致死的，而她從來沒說過；說母親是外公死后迫于家境困窘輟學(xué)的，而她從來沒說過；說有一次母親帶著幾個弟弟妹妹從地里往家擔(dān)紅薯，不幸滑倒，眼看著紅薯滾的無影無綜，無助、無奈，一向好強的她坐在山坡上號啕大哭起來，而她從來沒說過；說一向愛美的她把自己僅有的一件得體衣服讓給去上高中的妹妹穿，而她從來沒說過……

母親25歲和父親結(jié)婚，3年后生下了姐姐，之后就有了我，以后便是小妹。就這樣一個五口之家在短短8年間便組建了起來

憑著父親的勤勞和母親的節(jié)持，日子過的雖然簡單卻也不失幸福。然而似乎是誰都沒料到上帝的疏忽，讓人尚未涉足幸福，卻又重陷苦難。

那是一個秋日的下午，父親犁完地去買化肥，供銷社到家雖不太遠，但來回的山路坑坑洼洼，待化肥來到家時人已累的筋疲力盡。不想留尾巴，他和母親就強忍著勞累卸化肥，災(zāi)難就這樣發(fā)生了。父親因勞累過度，一下子跌倒摔成了“三級殘疾”。那一年他36歲，她35歲，妹妹僅有3歲。

生活又一次把母親推到了絕境，她哭泣、無助，但更多還是沉默，她在沉默中學(xué)會了男人們會做的一切農(nóng)活。農(nóng)忙季節(jié)，她睡覺幾乎從沒脫過衣服，起五更爬黃昏，吃苦受累有誰能替……八年后的秋天父親去世了，她像瘋了一樣整整哭了三天。當我跪在父親的棺前哭泣時無意中看到：母親用一塊兒潔白的孝布仔細的擦拭著父親棺材上每一粒灰塵，一個人、那樣站著、孤苦伶仃……

五年后，我如愿考上了大學(xué)。受盡人間疾苦的母親面對這一喜訊露出了少見的微笑。

二零零五年的五月，我第一次知道母親節(jié)，為她寫下了一個片段：

“十年前，您領(lǐng)著三個孩子，照顧著一個病人，整日圍著農(nóng)田和鍋臺轉(zhuǎn)個不息。您太累了，恨不得讓這些孩子一夜之間長大成人，可這終究不能，于是，您不得不忍痛含淚在風(fēng)雨中奮力前行。

如今，十年過去了，病人并沒有因為您的善良而停下他離去的腳步，孩子們在長大成人的同時為了各自的理想各奔東西，而您無怨無悔，依舊守著那片方寸天地。

我看到您已不再年輕，可您并不像城市貴族一樣害怕白發(fā)和皺紋，您從不在乎，因為您心中從沒有自己。

您從不談理想，卻始終奮斗不息。”是啊!她從不談理想，卻始終奮斗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