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中讀不盡愛恨情仇,影視戲劇中扯不盡皇朝盛事。任意翻開一份印刷品,都會看到滿目琳瑯的“高尚生活”;任意打開一個電視頻道,優雅新潮的時尚都會撲面而來。
這是我們今天的社會文化。虛構作品與非虛構作品,都在向人展示白領們的情調、富足者的傷感、“新新人類”的放縱。“現代生活”被做了格式化的理解,它是慵懶的、軟弱的、感傷的、情迷意濃的,驕縱和發泄是精神和體力惟一的釋放途徑。我們看到的畫面都在以美輪美奐的場景吸引眼球,我們看到的文字都在展示成功者的瀟灑與風度。知識精英、企業英雄作為成功人生的典范占據了全部的舞臺,各種社會明星的生活起居與怪癖雅好構成了“社會生活”的內容。
在所有的文化層面,底層的形象已經很少出現。社會底層真實的掙扎與痛苦,具體的生活者的不幸與抗爭,失去了被關注的價值。鄉村生活不是以被獵奇觀賞的方式,就是以被考古的方式加以表現,鄉村民眾真實的精神世界與物質生活除了被作為嘲笑的對象,不會被揭示。城市生活中則只有咖啡屋、健身館、汽車、大廈,見不到那些提著菜籃或奔波勞作的市民。
我們正處在一個“與國際接軌”的時代,我們正處在一個社會轉軌變型的時代。然而,我們正感受著這樣的一種文化氛圍,在這里處處可以嗅到“與國際接軌”乃至“與國際潮流同步”的生活情趣,卻很少看到社會轉軌變型過程中的絕大多數社會成員所感受到的矛盾、沖突和艱難。哪怕對社會中的不幸者的同情,往往也缺乏那種感同身受的體認,而更多的是優越感支配下的憐憫。社會底層的聲音消失了,除了制造“跳樓秀”之類的事端,他們已經很少能夠進入“社會主流”的視線。
這種社會文化氛圍,不僅籠罩著文學、藝術和新聞輿論等領域,而且正在或者已經延伸到一些地方的政治空氣之中。在很多地方,貪贓枉法、尸位素餐的官員自然不會與社會底層呼吸與共,就是清謹有為的官員也把目光更多地投向招商引資、吸引人才、城市風貌、產業結構調整等問題,治理權的“合法性”問題被認為只是一個經濟問題,只要經濟數據令人振奮,那么官員的權力就是合法的,普通市民往往只是總體上作為一種統計學意義存在,而非以城市主人的身份受到關注,普通鄉民更是往往只在計劃生育和征收各項費用時才與政府及其官員建立起聯系。
對于一個正在“和平崛起”的大國,對于一個正在走向“全面小康”的時代,普通社會文化中卻彌漫出一種忽視和忽略普通人的生命狀態的風尚,不能說是一個值得樂觀的事情。社會文化制造出來的心理上的社會隔絕,使“精英人物”除了偶然的同情,不會向社會底層投去專注和嚴肅的目光,不會對底層的生活與心靈給予認真的對待。社會分離損害了社會發展成果的共享,底層所受的損害埋下了沖突的種子,普通人被視為“不成功者”乃至“失敗者”,制造了社會中大多數人的挫折感。而人,這個社會構成中最重要的方面、社會建構和發展的目的,更多地只是被看成“勞動力”或者“人口”,則在社會中培養著不尊重人乃至歧視人的意識。在這樣一種社會文化熏陶下,“以人為本”的社會何以實現,是一個令人深為疑慮的事情。
必須改變這種對一般人輕視、對社會底層冷漠的社會文化。
今天,很多人已經習慣于將社會底層作為穩定問題的一個方面,當想到社會穩定時,才會強調充分重視社會底層中那些有著各種情緒和實際困難的人們。盡管這樣的理解,遠勝于無動于衷,但社會底層的存在價值不應當在“社會穩定”的意義上來理解。社會底層應當被作為整個社會的基層結構來對待,對于社會有機體來說,關注底層的人們,就是關注社會自身,關注那些不幸的人們,就是關注人本身。
我們將看到現代生活的豐富多彩,看到都市生活的五光十色,但在這社會正行走于體制轉型的當口,在這許多人正承擔著轉型的陣痛之時,讓我們更多地把目光投向社會底層。那里有著最深層的現實,有著我們這方生方死的時代的糙樸的精神氣質,有著社會前行中產生的最激越的情感,有著我們在轎車里、寫字樓里、咖啡屋里聽不到的呼喊,有著在悠閑生活之外的另一種生存,那里生存本身是一種奮斗,生活還不可能成為一種享受。
知識精英、娛樂明星、企業英雄,并不是社會成員的全部,更多的社會成員沒有成為“精英”,但構成了這個社會的基石。做一個有產者,做一個中產者,固然值得贊美,但無產者、低收入者絕不應成為文化.上被歧視的族群。
把目光投向社會底層,不是為著展示苦難,而是為著正視當代社會中生命的真實;不是為著居高臨下的優越感,而是為著社會共同體的協進發展;不是為著讓精英人士表演“親民”的把戲,而是為著展現社會對“以人為本”的理念的堅持。而且在任何一個時代,積極體認底層的真實,回應底層的呼聲,表達底層的態度,讓不幸者、受壓者不至于無所告訴、不至于被遺棄和隔離,都是良知、道義與責任的體現。
[選自《搜狐·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