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做一個有教養的中國人,比做一個有錢的中國人遠為重要。教養應當與獨立、自由、民主、正義、誠信和個人尊嚴一起,成為國民的核心價值
中國人的禮貌,似乎已成民族自我整容的重大議題。據媒體報道,最近一項在1500名歐洲酒店經理中進行的調查顯示,日本人當選世界最佳游客,中國人則在世界最差游客中名列第三。與此同時,外交部也公開發布《中國領事保護和協助指南(2007年版)》,其間列舉了19種尋求領事保護的常見問題,提醒本國公民出國時要在公共場合表現平靜,不要大聲說話,避免突出自己;不要在公共場所參與他人的爭吵,如此等等。
關于中國人教養的海外指責,正在演變為一種喜劇式的笑聲。在阿姆斯特丹最大的鉆石專賣店盥洗室里,貼有惟一的中文告示是:“請不要蹲站在馬桶上!”這是與其說是對中國游客的諷刺,不如說是對整個民族的勸諭。盡管法國人在上述排名中被列為世界最差游客,但只是因為他們拒絕說英語而已,法國人和英國人的教養,依然是全球公民的榜樣。這是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偉大成果。歐洲耗費了三百年的時間,完成了關于國民教養的塑造。后發民族俄羅斯,耗費一百多年向法國學習禮儀和音樂,日本人則先后向中國和歐洲學習技術、制度和教養,于是,這兩個民族最終都“脫胎換骨”,搖身成為“先進文化”的代表。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個號稱“禮儀之邦”的文明古國,卻逐漸喪失文明優勢,成為教養指數低下的負面樣板。問題的要害在于,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中國人把粗鄙當豪情,把無知當樸素,把失禮當率真,把低俗當可愛,把仇恨當愛國,又把無恥當成了反叛?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難以啟齒的,因為它指涉了現代制度的劇烈變化。從某種意義上說,粗鄙是社會大轉型的卓接遺產。領袖“放屁”,百官罵娘,民眾“操x”,這種話語方式,不僅意味著思想清洗,而且是個人教養的全面廢棄。1960年代影片《霓虹燈下哨兵》里,排長陳喜揮手道別的姿態,被定義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并成為教育人民的反面教材。這種價值的顛倒,以及文明的自我摧毀,正是教養淪喪的主要原因。
長期以來,在中國人的政治生涯,只有一項跟“教養”真正相關的事務,那就是“勞動教養”,但它跟真正的教養無關。在我們的道德事務中,教養仍然毫無蹤影。甚至在80年代的“人道主義思潮”中,它也沒有被納入核心價值的范疇。
作為種族文明的個人表達,教養是禮貌、風度、修養、德行和健康心理的混合體。教養要求我們展開內省,明辨自身的社會角色,在捍衛主體自由的同時,尊重他人的權利和感受。教養是所有財富中最昂貴的一種。做一個有教養的中國人,比做一個有錢的中國人遠為重要。教養應當與獨立、自由、民主、正義、誠信和個人尊嚴一起,成為國民的核心價值。
毫無疑問,教養不是西方民族的文化專利,更與所謂“資產階級思想”無關,而是人類文明的普世標準。教養和國家發達程度呈正比關系。它是文明的旗幟,并據此展示民族的精神高度。只有教養指數高企的民族,才具備區域和全球領導力,并承擔維系國際秩序的使命。而對于無教養的國度,任何華麗的“蠱世敘事”,都只能是自我陶醉的幻夢而已。
作為一種優美的意識形態,教養不是政治規訓和德育美育課程的結果。早在80年代,就已出現了“五講四美”的口號,此后展開的“精神文明”教育,耗費大量人力和物力資源,結果卻收效甚微,相反,由于互聯網的無名氏效應,粗鄙化正在變本加厲。近年以來,第三代儒家崇尚恢復禮教,民俗學家號召保衛民俗,企圖用磕頭之類的禮儀來改造國民,提升國民的文明禮貌程度,卻還是緣木求魚、舍本逐末之舉。此外,舉止談吐固然是靈魂的顯現,但終究是教養的表皮,猶如那些華麗的衣物,可以脫卸和偽飾。只有教養本身才能直達靈魂,從內部解決文明的危機。
沒有任何一種現成藥方,能夠挽救這瀕死的教養。西方人費了三百年才養成的事物,我們也許要耗費更多的年份去重構。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事實。時間,也許是擺脫這場文明噩夢的惟一道路。
(作者為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