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父親假釋回來的那天,我們家像過節一樣興奮。三年多了,父親不在家的日子里,我們都像一群在沙漠里迷路的人,沒有水,也沒有方向。按照母親的意思,父親要全身簇新的回家。接父親的車是弟弟特地借朋友的奧迪,可父親似乎對車不感興趣,坐在車上,眼睛緊緊盯著門外,沒有問過一句話。
我在一家老理發店對面的小學門口停下了車,給父親開了車門,本來父親的臉色還很嚴肅,可一看到比他更老的老頭在向他問好,父親的表情變得局促起來,直到坐到那老式的理發椅上,父親的身體好象才舒展開來,他還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老頭贊美了一句說,公子可是個孝子啊,這年頭,能夠陪老子進理發店的不多了。父親沒有接老頭的話頭,倒是我又掏出香煙,再次給了這個過分殷勤的老頭一支中華煙。老頭剛才就沒有舍得吃,把它夾到了左耳朵上,現在正好夾到右耳朵上,算是一對了。其實這老頭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把父親帶到這里來,因為父親有一個忌諱,那就是絕對不能讓女人碰他的頭,而要做到這一點,只能到老式的理發店來。
父親坐到那老式的理發椅上,我坐在他的后面,推子在父親后腦勺上一行一行的推著,那頭發就紛紛的往下掉。有幾縷就掉到我的腳下了,我俯身撿起了它,那頭發真是花白了,就像是落了煤灰的雪一樣。
也許是那兩支香煙起了作用,也許老頭好長時間不來生意了,老頭足足給我父親理了有一個小時。理完了之后,還給父親推拿了一下,老頭的手藝不錯,父親竟然在老頭推拿的過程中睡著了。
父親再次上車的時候,已經完全換了一個模樣,老頭的手藝把父親理成了一個老兒童的模樣。從反光鏡看到父親的發式,我有點想笑。走了一會兒,父親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問我剛才理發用了多少錢。我說是四塊,父親聽成是十塊。我又重復了一遍,父親聽清了,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那嘆息聲和我這些年在夢中聽到的一樣,我的眼淚就不爭氣的流出來了。
老式理發店相對于老式的浴室更加難找,父親也不喜歡有女人在浴室里,男人洗澡就應該只有男人,可整個城里,哪里有這樣的浴室呢。為了找浴室,又花了近半個小時,還闖了一個紅燈,終于找到了一家工廠浴室。那浴室和我小時候跟父親去的浴室差不多,真有點時光倒退的味道了,只不過,現在進去的兩個人,不是一少一壯了,而是一壯一老了。工廠浴室最大的優勢就是浴池很大,而靠近鍋爐的地方,有木頭槅子隔著,槅子下面的水可以接近沸點,父親過去特別喜歡躺在上面蒸上一會兒,然后再用那沸水燙腳丫??吹礁赣H燙著腳丫,滿臉幸福的樣子,我的心疼得很,父親已經有三年多燙不到腳丫了。
待父親燙完腳丫,我就靠上去給父親擦背,可我手中的毛巾一挨到他的背,父親就莫名其妙的哆嗦了一下,我以為是手巾涼了,就把手巾放到熱水里熱了一下,擰干了,繼續替他擦背,可父親推開了我的手,他堅決不讓我擦。我說叫擦背工擦,他也不允許。父親是想自己洗,看到他艱難的把手繞到背后,把背后抓得橫一道豎一道,我的眼睛里全部是蒸騰出來的水汽。
父親終于洗完了,在很簡陋的躺椅上,我拿出了姐姐給父親買的全套新衣服。隨著我手中的新衣服在一件件減少,嶄新的父親出現了,我們的父親又回來了。
而對于剛剛換下來的舊衣服,本來我想就把這些舊衣服塞到了檔板里,假裝遺忘了,也就算丟掉了??筛赣H及時制止了我,他不允許我把它們丟掉。那時已經有很多老工人模樣的人來洗澡了,都像是看著我們這兩個穿著和他們完全不一樣的人,我不想和父親爭執,只好把這些代表晦氣和霉運的衣服收拾好,繼續塞到姐姐買新衣服的包里。走出浴室的時候,我覺得拎了一包炸藥。
后來我把這些炸藥塞到后車廂里,因為車子無法進我們家的門,車子只好停在離家五十米正右的空地上,我沒有到后車廂里取那包“炸藥”,我想,就這樣吧,也算完成母親交代的任務了。
見煥然一新的父親進了門,弟弟就把手中的一萬響小鞭炮包裝拆開了,父親見到了,慌里慌張的奔過去,捂著弟弟的手說,不能放!不能放!
小弟說,為什么不能放?我們這里又不是北京城,從來就不禁放鞭炮,上次市政府大樓開工,他們還選了8日上午8點8分8秒開始放鞭炮,放了有一個小時,后來那些收垃圾的安徽人,為搶鞭炮殼還打了一架。父親根本就不聽,頭一低,手捂得更緊了,仿佛是怕弟弟搶鞭炮。
我說,應該放的,小寶最喜歡聽鞭炮了。小寶是我兒子,是父親到勞改農場五個月后出生的。
父親聽進去了,眼光掃了一下大門,又掃了一眼正在看動畫片的小寶,低聲的說,又不是真釋放,萬一被國家聽見了,不好。
母親聽懂了父親的話,跌跌撞撞奔到弟弟的身邊,像是掩飾什么臟物似的,把鞭炮塞到馬甲袋里,轉身又去把門使勁拍緊,那重重的關門聲嚇了我一跳。自從父親出事之后,我最怕的就是重重的關門聲。三年前,父親被雙規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重重的關門聲——那時是父親出門時關的門。那天,母親做了父親最喜歡的雞塊芋頭,可單位的電話來了,說是開會,還沒有吃完晚飯的父親肯定有點生氣,不然不會這樣關門,母親對此還順口說了句,手這么重,門壞了不要錢啊。母親根本就沒有想到父親不回來了,過去父親經常到單位開會,尤其是晚上開會,母親從來是不等父親的??赡赣H一覺醒來,父親也沒有回來。母親叫醒了我,說父親還沒有回來,我問母親,父親帶手機了嗎?母親說父親帶了,我還安慰母親,沒事的,有事會打電話來的。第二天早上,有電話來了,母親沒有敢接,是我接的。對方是紀委的一個女干部,根本就沒有問我是什么人,口氣生硬的向我宣布,你是XXX的家屬嗎?今天到XXX地方送他的日常用品。那時母親正看我,我傻得連電話筒都沒有放好,母親的眼睛就盯著我,我不看她,我也沒有告訴她,可她已經明白了,我們家的天已經塌下來了,父親碰上高壓線了,他被雙規了。
鞭炮不放,可家神柜上的紅燭正在炯炯的燃燒,母親叫我看住點,防止紅燭油塌下來。父親吃了一點湯圓,吃得很慢。母親關切的問父親是不是牙疼了,父親沒有回答,仿佛在想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就擱下碗筷,偏到房里休息去了。
母親嘆了口氣,對我說,你老子的牙老了,連糯米湯圓都吃不動了,然后母親就把父親碗里吃剩的幾個湯圓吃掉了,母親的牙沒有問題,可她吃得比父親還慢。
吃完了湯圓,母親就去忙著團圓飯的事了。團圓飯早就準備了,菜只是熱一熱就行了,母親先叫我們坐好了,由小寶負責進去請爺爺,可小寶出來宣布,爺爺他困覺了。
我以為小寶說著玩的,就跟著母親進房看父親。小寶說得不錯,父親真的睡覺了,被子裹得緊緊的,像一只疲倦的鹿。聽著父親輕微的鼾聲,母親忍不住哭了,我也哭了,父親有三年多沒有睡到這張床上了。
在父親和母親之間,我們姐弟三人其實更喜歡父親,主要是父親和母親教育的方式不一樣,母親總是說父親,你啊,你啊,這么寵他們,真是前輩子沒有做過老子。父親對母親的話并不生氣,依舊寵我們,寵的方式相當的獨特,凡是我們用過的東西,他都好心的收藏著,包括考試卷,作業本,其實我在幼兒園得過的“紅花幼兒”的獎狀,像是收藏我們檔案似的。母親挖苦父親,你怎么不把他們擦屁股的紙也收藏了?父親聽了,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慢悠悠的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會收好的。相比溺愛我們的父親,母親的教育很是嚴格,一旦知道我們考不好,她就會給我們“吃生活”。這樣的懲罰都是實打實的,一點水分都沒有,每次吃過“生活”后,我們的身上都會留下一點痕跡的。父親很是反對母親的棍棒教育,他不知道就算了,一旦知道了,他會悄悄的安慰我們,并且還說母親沒有文化什么的話,完全把母親的教育消解了。母親說父親太“護”我們了,母親還被陽奉陰為的父親氣哭過,母親說,一個打,一個護,到老不上路。母親是怕我們被父親“護”得不成人,可父親就是喜歡寵我們,我們也愿意被寵著,尤其是我們三個的老小,也就是我們的弟弟,從小到大,父親從來沒有碰過他一根指頭。
父親出事時五十八虛歲,本來計劃準備在第二年五十九歲生日的。從這個設計上,可以看出父親是特別希望在他六十大壽上看到第三代,所以父親對我結婚的事很是上心,從新房的裝潢,到家具的選擇,連燈具的安裝他都親自動手。忙完我的新房,父親又來忙我的婚禮,事件就出在我結婚快要滿月的那幾天,我正忙著到一家文化公司刻錄婚禮的錄相,計劃在滿月的那天晚上放給全家看。在那錄相里,作為“扒灰公”父親扛著一把紅紙裹著的扒灰棍,而母親則被人戴上了只有一只鏡片的墨鏡,表示她以后對父親的“扒灰”是睜一只眼,閉一眼。父親還在話筒前向大家提出要求加入扒灰公協會的申請,得到當場批準后,還要跟著人,舉著拳頭宣誓。在我的婚禮上,平時很拘謹的父親和母親被人盡情的鬧笑著,雖然有點尷尬,但在錄相上看得出來,他們是心甘情愿的,還相當的配合。
可鏡頭最多的父親卻沒有看到這錄相,倒是父親進去之后,母親經常看這錄相,她把聲音關了,只是看圖象,看著看著就哭。我以為母親在想父親,可姐姐比我更了解母親,她勸說母親,沒有用的,就算你找到了,你對人家也沒有辦法的,再說了,你還不曉得是哪個?母親對我們說,你們老子喜歡你們寵你們都是沒有用的,把你們尿一把屎一把的養大了,需要你們了,可你們居然不想著為你們老子報仇。
原來母親看錄相的目的,是在找那個讓父親做替罪羊的人讓我們報仇,父親“進去”的時候外面都在傳說,做會計的父親根本就沒有罪,父親只是在替一個人頂罪,這個人就是錄相里面鬧得最厲害的人。這是姐姐悄悄告訴我的,這個人我是認識的,因為最為出彩的扒灰棍就是那個人為父親準備的,母親戴著那只破墨鏡也是那個人準備的。那個人就是老林!父親的領導老林!自稱和父親割頭之交的老林!真讓人想不到,當年,要不是姐姐和母親聯合反對,父親還差點給姐姐包辦婚姻讓姐姐嫁給老林在部隊的兒子,就是這樣的人,把父親從我們身邊帶走了,帶到了一個讓我們無法說出來的恥辱的案件里。
判決的那天,穿著看守所黃背心的父親一直低著頭,聽著法官和公訴人說話。我們早就通過律師曉得了大致的刑期,庭上的這一切不過是做形式,演戲而已,包括我們請的那個律師在內。我們之所以冒著不明情理的老百姓的唾沫和詛咒來法庭旁聽,就是想多看父親一眼,我們還擔心,父親在看守所還可以照顧到他,可到勞改農場之后,他該怎么辦呢?
其實父親最為擔心的是我們,到了庭審的最后,全體起立,大家聽庭長宣讀判決書,父親就回過頭來了,他是在尋找我們,我看見了父親的眼神,那總是喜歡注視著我們的眼神(每當母親給我們“吃生活”了,他也像是剛剛吃了生活的孩子,和我們默默坐在一起,用那熟悉的眼色注視著我們,直到我們振作起來,把遭母親毆打的痛苦完全忘掉)。我們向父親揮手,父親依舊注視著我們,我們既想看,又不敢看,就這樣,抬起頭,又低下頭,到最后,我們都把頭抬得高高的,迎接著父親的注視。
宣判很快就結束了,在涌向法庭出口處的人群中,我被父親單位的領導和同事擠得東倒西歪的(老林不在里面)。等到我擠到法庭門口的時候,父親已經被推進了帶鐵欄桿的警車,警燈忽閃忽閃的。后來有很多次,明明是東窗的太陽喚醒了我,可在夢里,我是被忽閃忽閃的警燈驚醒的。
團圓飯是第二天晚上吃的,菜還是昨天的菜,可父親回來的快樂卻像熱過好幾次的菜了,味道可能是和原來的一樣,但不是很新鮮了。父親似乎也不像原來的父親了,三年多了,或者是我們變了?越是這么想,喉嚨里就往嘴巴里涌出劣質醋的味道,一點胃口也沒有了。
父親睡了一夜一天才起床的,起床之后,母親破天荒的發現,父親把被子疊好了,過去在家從來都是做甩手先生的父親居然能夠把被子疊得相當的整齊。趁父親上衛生間的時候,母親叫我們過去看,整齊的被子角像一把刀,鋒利得很,把我的心都割破了,我曉得父親的用意,他是用被子之刀向我們說明他不在我們中間的三年。
團圓飯的酒是姐夫搞過來的三十年的茅臺,可父親只喝了一杯,就放下杯子不喝了。我們都勸他繼續喝,可母親擋住了我們,有點開玩笑的說,你們喝吧,他看著你們喝比他自己喝高興。父親聽了這話,轉過頭來用目光剜了母親一眼。
我們不好再勸父親喝酒了,只好勸父親吃菜。可父親連吃飯的興趣似乎也沒有了,連筷子都不怎么會用了,想夾一塊芋頭,可無論怎么夾,也夾不起來。其實父親根本就不用筷子夾,用筷子戳就行了。父親越是在努力,我們就越不敢說話,還是弟弟熬不住了,說,爸爸,戳!用筷子戳,一戳戳成一個糖葫蘆!
父親似乎聽不見弟弟的勸告,依舊努力夾他的芋頭。母親輕輕咳嗽了一聲,弟弟不敢再說話了。此時小寶看見了,他以為爺爺是在和芋頭做游戲,竟然鬧著要筷子,他肯定是想嘗一嘗筷子戳芋頭的樂趣。要在平時,大家都會搶著滿足他的愿望,可今天不行,大家都在看著父親和芋頭的斗爭,而這種斗爭又是我們無法幫上忙的,在父親回家的第一頓飯上,小寶也應該讓步的。
小寶的少爺脾氣就這樣發作起來了,用湯匙敲打著桌面。我很是生氣,如果不是母親用眼神制止我,我差點用手中的筷子教訓這個小畜生。好在父親最終放棄了和芋頭的斗爭,他主動和小寶換了用餐工具。
父親用上了小寶的湯匙,我們以為他只是童心再現,偶爾用一下的,可沒有想到的是,父親真的就習慣用湯匙了,每次吃飯,父親都在用湯匙提醒著我們,他過去不在我們桌上吃飯的那三年。
我們現在吃飯的時候,最不想聽的就是父親在用湯匙時,那湯匙與瓷碗之間發生的碰撞聲。那聲音非常的清越,可又是那么的刺耳,父親為什么不想想他不在家時我們所過的三年呢?父親進去的那半年內,病倒在床的母親不肯就醫不肯吃藥,非要我們出去跑關系。母親堅決說父親絕對是被冤枉的。
在家里的母親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對著我們重復那幾句話,而在看守所的父親也不配合我們,可在請律師的問題上,父親并不積極,他不表態,我們就像是冬天等待門外的乞丐,心里又冷又餓,我們不能對父親再說什么,也不能對母親說什么,只是簡單的把父親的態度告訴了母親,可母親不相信我們的解釋,母親說,你們的老子真的是那老畜生的替罪羊啊,你們說你們的老子對你們怎么樣?你們這些做兒女的對他怎么樣?
母親越這么說,我們就越羞愧,尤其是我這個做長子的,只有硬著頭皮去跑上跑下。那時父親還沒有移訴到檢察院,有一位叔叔用公用電話打電話給我,變著嗓門說,怎么不跑?沒有移訴到檢察院就有希望。這位叔叔的意思是說,我們必須把父親“撈”出來,但怎么去“撈”?眼前真是一團黑。就在我們不知所措的時候,很多可疑的線索冒了出來,真真假假的關系也冒了出來,讓我們看到了為父親減罪甚至可以做無罪釋放的希望。我們就這樣制定了最高目標和最低目標,最高目標是無罪釋放,而最低目標是緩刑,父親完全可以在家里生活,不需要去勞改農場??梢坏┱嬲僮髌饋恚行┚€索就經不住提敲,吃了很多暗虧后,我們學會了分析綜合。至于那些不知深淺的高人們,我們也得學會和他們打交道。那種求人的酸楚和委屈,那些事后諸葛亮的嘴臉,那些比四川變臉還變得更快的人,如果寫下來,完全可以寫成一部長篇小說。
事件是在為父親跑關系的過程中漸漸明朗起來的,我們之所以沒有跑成功,連最低目標的緩刑都沒有達到,是因為父親的“嘴太緊了”。有一個高人告訴我,你父親這樣做是對的,保住了老林,其實還不止保住了老林,在老林的背后,有很大一幫隱形人。如果拔出了老林,有很多人就會像拔蘿卜一樣的拔起來。
我知道他所說的道理,生活中有很多這樣的事例,報紙雜志和生活到處都有,我完全相信,自從父親出事,老林就沒有到我們家來過一次,于情于理都想不通。也正因為這樣,母親把仇恨都歸結到老林身上了,母親早就準備找一個機會到他家大鬧一場,可她還沒有來得及到他家鬧,母親就病倒了。這樣,我們家又分成了兩股力量,姐姐負責服侍母親,而我繼續為父親的事像沒頭的蒼蠅亂竄,高人告誡我說,你的輩分小,打電話不禮貌,有事需要當面說。就這樣,有一次為了找一個關鍵的人,我從早上五點鐘起身,在他家門口等了足有七個小時,餓得頭昏眼花,可他就是沒有出現,后來才發現,他早從前門的窺視孔里發現了我,就從后門出去上班了。
為父親的奔波,我們交了不少學費,有些學費真是啞巴吃黃連,不過還是找到了一些目標,沒有實現最低目標的緩刑,我和律師又改變了目標,一定不能超過五年。五年徒刑就是我們最后的底線了,如果超過了五年,那就算我們失敗了。
按照這樣的底線,我和律師找了幾個關系,最后靠住了,父親得了五年的徒刑,一天不多,一天不少。除去在看守所的半年,父親應該在勞改農場最多呆四年半。后來我兒子出生了,母親的病好多了,母親和小寶嘮叨得最多的是父親,母親的努力沒有白廢,小寶還沒有長牙,就知道了爺爺是墻上掛的獎狀鏡匾中的那個人。
也許是因為受苦,也許是因為其他的原因,父親在勞改農場,不喜歡寫信,也不喜歡通電話,我們去探望他的時候,他根本就沒有話說,只有一次,我把小寶的照片帶過去,他對我說了一句,很像他媽媽嘛。其實小寶長得根本不像他媽媽,長得像我,也像我父親,可父親這樣說是有他的意思的,我只好順著他說。下次去探望的時候,我又帶了許多小寶的照片,叫他挑一張,可父親堅決沒有同意這樣做,父親不是不喜歡小寶,而是怕把照片帶進去會給小寶帶來不好的運氣。父親對我們的愛總是默默的,在勞改農場里,他一直在努力的表現,提前一年假釋就是最好的見證。
父親不在的三年里,我們都長大了,有點像銜泥的燕子,一點一滴的忙,連過去調皮的弟弟也學會了做生意。我們還清了父親為退賠給反貪局而向親戚借的那筆數目不小的錢。有時候,我看到弟弟為了一點點小生意在風雨中奔波,我這個做哥哥的真是難受,可不這樣又能夠怎么樣呢?父親這棵大樹倒下了,本來應該棲在樹上享福的我們只能不知疲倦的飛。
一個星期后,父親再也不同意把每頓飯當作團圓飯的規格來做了。父親的意思并不是他本人說出來來,而是母親說的。母親對我們說完了這話,眼圈都紅了,估計父親跟她說了什么傷了她心的話,可說了些什么話,母親沒有告訴我們。
父親的話明顯比出事前少多了,一個星期絕不超過十句話。我以為和一直沒有露面的老林有關。父親回來的那幾天,很多過去經常光臨我們家的叔叔們聽說了父親回來了,都過來探望,丟下了或薄或厚的紅包,父親總是敷衍的笑笑,倒茶,遞煙,并不說話。叔叔們說,老莫啊,這年頭,你的那點事算什么啊,換到現在,屁事都沒有。叔叔們說得其實不錯,父親的這點數目放到現在,的確不算什么,父親的事放到現在,頂多判個緩刑就差不多了。如果有過硬的關系,退賠之后,不移送檢察院也行的。可世界上哪有如果呢?
父親對這樣話題表示了沉默,有一個叔叔還說起了父親當年的事,那時候的父親有四個口袋,每一個口袋都有一盒不同檔次的煙,最低檔次的是自己抽。叔叔這么一說,我就想起當年我還為了集一張好香煙殼,把父親最上面口袋的香煙殼偷出來,把好香煙塞到了下面口袋的香煙殼里,結果父親抽到了從來沒有抽過的好香煙。
我把這件事件說出來了,父親似乎也記起了這樣的事,笑了笑,又收住了笑,恢復了沒有表情的樣子,就像根本沒有笑過的樣子。
其實叔叔們都知道父親想聽什么內容,或者不想聽什么內容,他們心知肚明,但叔叔們和父親都在盡量回避,那是我們家最敏感的一個話題,那就是老林。
父親剛剛出事時,外面的輿論幾乎一致認為檢察院抓我的父親只是項莊舞劍,而真正的目的是抓大魚——老林,再牽出大鯊魚,甚至大鯨魚,刮起一股廉政風暴。那時的謠言真是比下雨前的蜻蜓還多。有一天,我的身子很重的媳婦因為太忙碌,下身見了紅,我連忙帶著她打的去醫院,出租車的黑臉司機主動告訴我們,不得了了,地震了,這些日子,抓了一百多個貪官,市委書記都被雙規了。我曉得他是在造謠,但我寧愿他說的是真的,要下湯罐,大家一起下湯罐,這樣對我對我即使出世的孩子都是很公平的??呻S著時間的推移,所有的謠言不攻自破,直到父親被判刑,處在輿論中心地帶的老林都平安無事(有消息說老林往反貪局的廉政帳戶里打了五十萬)。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不通,父親被紀委叫去的時候,在檢察院的時候,后來又到了看守所,再后來到了勞改農場砸石頭,父親有沒有想過老林呢?作為一個做了多年的老會計,父親怎么可能一個人吃獨食呢?再說,我們家并沒有富得怎么樣???是不是父親把錢藏在什么地方???母親說沒有藏,母親甚至說,你們怎么比我還了解你老子啊?是啊,我們怎么可能比母親更了解父親呢。
父親吃了三年多的牢飯,我們也受了三年多的罪。我們一直關心著老林的動向,他平穩了一段時間,沒有到年齡的時候,就退到了二線養老了。但與父親相比,他應該算是不倒翁了。弟弟的第一筆生意失敗了,正是一個臺風季節,沮喪的他在家里發火,最后他找到了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老林,他想去老林家,母親不讓。弟弟又拔老林家的電話,剛撥通了,就被母親死死按掉了。母親那時已從父親出事的打擊中恢復過來了。母親的意思是,用不著弟弟去指責老林。弟弟和母親吵了起來,說母親和父親都是膽小鬼,一輩子總是被人欺負。母親對弟弟吼道,你老子還沒死,我也沒有死,輪不到你來當家作主。
那一個晚上,弟弟流淚了,母親也流淚了。外面的風聲很大,可我們家的風比臺風更大,看上去整整齊齊,實際上已經是狼藉一片。
現在弟弟的生意相當的上路了,可他還是念念不忘那個老林。弟弟說,我不是為了錢,我是想出一口氣,再說,人家佘祥林還有國家補償呢?父親進去這么多年,也應該有補償的。你想想,那個老東西,簡直是一個縮頭烏龜了。
弟弟說得不錯,老林是欠了我們家一筆,父親進去了之后,被開除了公職,退休工資和福利全部沒有了,可父親沒有要找老林算賬的意思。他快回來一個月了,我們也適應了他在家的種種異常的表現,用勞改農場的紀律要求被子、桌椅和鞋子。坐的姿勢更是比一年級的小學生也端正。母親很有微詞,可令母親想不到的是,家里最先習慣了這一切的是我的兒子小寶。那一段時間,父親和小寶一起的時間比較多。在小寶的面前,父親像一個聽話的老奴才,小寶完全是在欺負父親,或者就是在虐待父親。可母親不怎么看,她笑著說父親小時候就是這樣待我們的,他就是這副賤相,一輩子帶改不了的。看得出來,母親很滿意爺孫們的嘻戲,聽到他們的笑聲,母親的心情好了許多。
可小寶很快就要入學了,母親和我們商量,小寶太小了,能不能讓小寶緩一年讀書,我拒絕了,這是我和我媳婦好不容易才搞來的一個重點幼兒園的名額。我們不能讓小寶輸在起跑線上。
小寶上學了,父親只能眼巴巴的等小寶,還沒有到放學時間,父親就假裝出去散步到巷口去了,父親是想在幼兒園放學的這一段時間多和小寶玩一會兒??吹礁赣H樣,母親就向我們提議說,要不,讓小寶中午回來吃飯?我沒有答應。小寶進幼兒園的時候,表現相當的不好,老師向我們告過好幾次狀了,說小寶相當的不自覺,我曉得小寶不自覺的原因,都是因為父親寵的緣故,對小寶的缺點,父親有一個口頭禪,他說,有什么要緊,他是小孩呢?小寶聽了這話,就更加得勝,簡直是無法無天。我想,如果小寶再這樣被父親寵下去,將來肯定不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