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寧英
一
熱河,應該是一條流淌著熱血的河吧?很小的時候,我就固執地這樣想。
每次我聽大人們說唱石三保故事的時候,是坐在秋夜的院壩里。好多人聚在一起聽bad jangs sead(歌手)唱歌,天上掛著一條白茫茫的銀河,遠遠地遙望,天上的銀河涼涼的,含著深深的秋意。沒有云朵,而我希望看見云朵,因為每次故事結尾的時候都說,石三保化作了云朵,在一個叫著熱河的上空飄呀飄。
我望著銀河,望得眼睛發酸。于是低下頭,閉上眼睛,這時候就會看見一朵奇怪的云從眼底升起來,藍藍的靜穆的云,飛進老祭司的香爐中,再從香爐里飛出來,順著寨子前的古楓繚繞著盤上樹梢,一會兒就把整個樹冠纏滿了,紅紅的楓葉,藍藍的云煙,那種美簡直到了極致;忽然有風吹來,楓葉忽地紛紛落下,在地上聚成一條熱熱的河,血紅的顏色不停地向前涌動……這就是一個從沒有出過寨門的苗家孩子想像中的熱河了。
我想,我長大了一定要去看那條熱河,還有熱河上空的那一片云朵。
今年秋初,終于成行。
上路的那天,我在寨頭碰見了老祭司,他站在古楓樹下一動不動,就像一柱豎了許多年的巖頭,一直在那里等待我的到來。他手里拿著一個竹筒,這個竹筒除了老祭司,寨子里誰都沒有,我知道竹筒里裝的有一條系魂布,苗語稱ndeibzhongx ndeib zhongd ,我們全寨子所有人的魂魄都系在上面,包括去世的和沒有去世的,還有我們的列祖列宗。有了這條系魂布,無論你走得再遠,都能回到故鄉來。老祭司雙眼定定地望著我,仿佛要看穿我的靈魂,我心中充滿惶惑地和老祭司對望,我想他一定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但他的嘴唇嚅動了好久,才舉起竹筒對我說:“ndeib zhongx ndeib zhongd。”
我有點不解:“是系魂布啊。”
“系魂布上沒有云的魂魄,”老祭司再次把竹筒舉到我面前說。
在我們這里,“云”已經成了石三保的代名詞。
哦,我明白了,難道他要讓我把系魂布帶去熱河,去接云回來么?我興奮起來,走過去想接住他手中的竹筒,但老祭司把竹筒高高舉著不讓我拿到,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看我,他說:“他不會跟你回鄉的,云遭受的是大冤大屈,你帶了系魂布去,云也不肯回來的。你到熱河只要代我們多看他一眼,記住他的樣子,回來告訴我就行了。”
“天上云彩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他是哪一朵?”我說。
老祭司摸出一個三角形的小紅布包,放在手心里做著手語,默神一陣,而后鄭重地交給我,他說:“帶上這個吧,到了熱河后神靈自然會指點你的。”
我接過布包,一股桃樹葉子夾著菖蒲的氣味很濃烈地透過布層撲鼻而來,我望著老祭司期待的目光,我預感到這次熱河之行,會有一個意外的奇遇。
二
抵達熱河時,正逢下雨,這令從南國酷暑中走來的一顆心被澆得透濕透濕冰涼冰涼,而熱河的天空,幾天里一直是云霧沉沉。每每仰視天空,心中總在追問:哪一朵云才是我們的三保大英雄的魂靈呢?而且,我還傻傻地想,我要去尋找英雄罹難的地方,從那里掬一捧浸染過英雄鮮血的泥土,帶上那漂泊多年的靈魂,一起回歸故里。
我跟隨參觀的隊伍,在熱河的山山水水間搜尋,在避暑山莊的每一處廟塔仔細地察看,每一座碑刻,每一幅壁畫和文字,以及導游的每一句解說,我都一點不拉地用攝像機拍攝了下來,晚上回住地休息時我又重新播放,期望從中找到哪怕是一丁點的蛛絲馬跡。然而,那一處處樓臺、殿閣、軒齋、亭榭、廟塔、廊橋等等,處處彰顯著的都是皇家園林的氣派和別墅的金碧輝煌,處處記載的是清宮十三朝帝王的豐功偉績和鐫刻精美的御題抒情寫景的詩作,那么的氣勢恢宏又那么的詩情畫意。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的,熱河是什么地方?熱河是大清朝皇室消夏避暑的所在啊,石三保受的是凌遲之刑,那血淋淋的殺戮,又怎能在這里實施?!
看完景點,我怏怏地回到車上。車上的游客,談興正濃,而我心中卻像壓著一塊沉重的黑云,那一份失望,那一份憂郁,總是無法抹去。坐在我旁邊的來自廣東的劉先生問我,“你來自湘西哦?你是苗族啊?是生苗還是熟苗呢?”
一連串的詢問,讓我吃了一驚,湘西在那邊遠的武陵深處,他是怎么知道“生苗”與“熟苗”的?我不解地問劉先生,他笑了,說:“南長城那么有名,誰不知道啊”。
我明白了,我告訴他,現在已經沒有“生苗”與“熟苗”之分,南長城只是現代文化旅游的一種炒作而已。
不過,劉先生的詢問,還真的讓遠在熱河的我思緒一下子飛到故鄉的山水中。南方長城,那條蜿蜒幾百里,把湘西苗民隔為“生苗”和“熟苗”的苗疆邊墻,大英雄石三保就是因為經受不住那邊墻的圍困,才揭竿而起領導苗民造反起義的啊!
苗疆邊墻的修筑,雖然始于明萬歷年間,始作俑者是大明王朝的一名參政蔡復一,但是這道邊墻的修筑并沒有保住明王朝最終覆滅的命運,因而,清朝初期,身為北方少數民族入主中原的康熙曾經反對修筑長城,他在一份上諭中說:“秦筑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擋。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志成城者是也。”
康熙皇帝的主張,并沒有使他太祖宗手上締造的大清王朝成為中國歷史上惟一不修長城的王朝,到了他的孫子輩上,又開始修筑長城了,并且這道長城竟然修筑在大清疆域的腹心!清王朝的后皇帝們一邊高喊著“懷柔”、“綏遠”,一邊修筑苗疆邊墻,把一個弱小的民族像關雞圈羊一般圍困在墻內,想殺時抓他幾個來殺,好向朝廷請功。“每以重兵深入苗區,先之以殺戮,繼之以驅除,終之以招撫。將其田地占據后移交漢人往耕。”(清《苗防備覽·風俗考》)。衰草凄凄的邊墻里,一支凄涼的歌謠在傳唱:
為何把腹地湘西叫苗疆?
為誰筑起這蜿蜒萬里墻?
它隔斷了漢家嗩吶、苗家花鼓,
它擋住了趕集的百姓、販鹽的馬幫。
刀光劍影映紅了斑斑血淚,
鼓角爭鳴催老了古堡夕陽,
風霜雨雪封禁了青山綠水,
問孤峰殘陽與誰共賞?
南方長城——苗疆邊墻!
你是歲月堆壘的苦澀傳奇,
你是刻在大山里滴血的詩行!
邊墻里,抗爭的烽火燃起來了。乾隆60年正月,家住臘爾山臺地黃瓜寨的苗民石三保,聯絡湘黔邊區各寨苗民一齊起來反了官家朝廷,他們吃貓血發毒誓,他們世居這里,他們的命運與這塊土地緊密相連,他們要奪回本屬于自己的土地,更要奪回失去的人之尊嚴。石三保站在黃瓜山上的那棵古楓樹下,對著苗民同胞們呼喊:“窮苦兄弟跟我走!官家大戶我不饒!”他的喊聲,沿著莽莽群山起起伏伏,早就忍無可忍飽受苦難的苗家人聞聲蜂涌而起,他們拿著鋤頭鐮刀跟著石三保,殺死了鎮竿總兵明安圖和一千多名清兵,他們蹬上芳草凄凄的邊墻頭,把官衙古堡圍得緊緊的,他們感覺著從來沒有過的揚眉吐氣,他們對著躲在永綏城堡里的清朝官員厲聲喝問:“問爾太爺們!我苗仔來告狀還要八千八百文規矩錢否?!”
石三保領導的苗民起義軍節節勝利,震驚了還在熱河避暑山莊攀登放鶴亭觀賞雪景,對著眾星拱月般的外八廟大言不愧地口喊“懷柔”、“綏遠”的乾隆皇帝,他問:“區區苗域,彈丸之地,那苗人真那么厲害嗎?”
乾隆急調云貴總督福康安,四川總督和琳,湖廣總督福寧、侍衛軍統領額勒登保等,以福康安為統帥,率湘、鄂、川、黔、滇、粵、桂七省兵力,黑壓壓撲向湘西臘爾山臺地會剿“生苗”,并令福康安“查明石三保祖墳,挖七處,悉令挫骨揚灰。”
那一場會剿是多么殘酷啊!我曾聽老祭司說過,那是在桐子花盛開的四月,那一年的四月啊,黃瓜山上的桐子花比哪一年都開得鮮艷,如云霞一樣漫山遍嶺地隨風輕舞漫飄。太陽落下去,月亮升起來,好美好美的黃瓜山在半夜五更之時突遭十路官兵強烈的火炮夾擊,黃瓜寨以及附近四十九個苗寨子被清軍同時放火焚燒,石三保才滿五歲的小兒子爬在谷倉底下藏躲,被清軍拖出來亂刀剁蘿卜一般砍成一團肉泥。高高的黃瓜山大梁上,深深覆蓋在青藤叢中的三保祖墳被清軍找著了,恨恨地用鐵鋤猛挖深刨!老祭司說,黃瓜山的青藤也通靈性,任官兵如何狠砍,那青藤斷了又聚合,硬是把三保祖父的棺木緊緊環抱住,不讓清兵傷著。最后清兵化生鐵水灌注墓坑,燒開麻栗油澆淋青藤,才見青藤那被千刀萬割的傷口處滲出鮮紅的血,無可奈何地松開環繞著的棺槨,被清兵掀開來挫骨揚灰。那一天,黃瓜山上如煙如霞的桐子花一瞬間全部凋落,倒在血泊中的苗家兒女的身軀,被輕輕地覆蓋住。
老祭司說:人已經死光啦,花解人意,花也零落……
嘉慶元年五月十三日,帶著幾名義軍將領從官兵的重重包圍中逃脫的石三保因叛徒告密而被捕,解往京城,秋后問斬。因為石三保不是一般欽犯,是叛苗首領,所以,乾隆要親自問斬,重處凌遲之刑,又因乾隆住在熱河避暑山莊,石三保又被從北京押到熱河。
熱河與湘西,相隔千山萬水,三保大英雄罹難的經過,故鄉的親人無法看到,他們只能在故鄉遠遠遙望,一把把血淚凝成一個辛酸的傳說。
傳說行刑時,石三保被綁在一大石柱前,劊子手舉著一把鋒利的屠刀,一刃刃地臠割英雄的血肉之軀,而乾隆皇帝再次撫著外八廟他御制的《平定準噶爾后勒銘伊犁之碑》悲戚戚地陳述自己是出乎萬不得已——天之所培者,人雖傾之,不可殛也。天之所覆者,人雖栽之,不可殖也……是非我佳兵不蕺,以殺為德也,有弗得已耳……
假話,乾隆皇帝口是心非,他全說的是假話!石三保當然不吃這些,他忍著巨痛,當天當地大聲說:“天雷啊,三保只為了苗家人搶一份土地回來種一口糧吃,三保只為了那一道邊墻不再把苗人圍困,今日才遭殺身禍哪,我能轉二世為苗家人報仇,請你把我當面的巖頭劈破給滿清狗皇帝看看吧!”
石三保的話剛落音,果然一陣火閃,“轟隆”一聲,天雷真的將他當面的巖頭劈成兩半,乾隆被駭了個半死,他害怕石三保真的轉二世來找他報仇,便讓鬼師作法,用燈草把石三保被臠割得七零八碎的身軀裹住,潑上桐油放火焚燒(據說這樣石三保就會七魂零散,轉不了二世投胎了),但是,三保冤屈太深,英魂硬是不散,化作一團云氣從火光中飄出,飛上天去了。以后一直縈繞在熱河的上空,每于晴雨天變之時,撲下避暑山莊找乾隆討還清白。
多少年以后,戰爭已經過去,硝煙已經冷卻,黃瓜寨的幾名幸存者回到故鄉,在那廢墟中重建家園,然后請老祭司為他們全寨舉辦一場大型祭祀,給死難者招魂。然而,維系全寨老少魂魄的那塊“系魂布”沒有招到石三保的魂靈,老祭司嘆息說,三保受的大冤大屈不伸,就永遠不肯回歸故鄉。
而今,作為來自湘西苗山的一名旅行者,我在熱河的上空搜尋了那么久,還是一無所獲,雖然我把臨行時老祭司送我的那個三角形小布包摸了又摸,而神靈并沒有給我諭示什么,夾在熙熙攘攘的游客中,我格格不入地懷著一份無盡的憂郁徘徊……
三
既然找不見三保化身的云彩,還不如不找了吧。
那么,還是讓我全心全意當一名觀光者吧。
第三天的行程是去木蘭圍場壩上草原。從相關資料中得知,木蘭圍場是清朝皇家獵場,圍場周邊長一千三百多里,建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是清帝借狩獵活動訓練軍武,聯誼蒙古及其它少數民族的重要政治場所。我們要去的地方——木蘭圍場壩上草原,再具體一點的稱呼叫烏蘭布通,距熱河三百多里遠,如今已屬內蒙古自治區克什克騰旗所轄。那里有著名的烏蘭布通古戰場,有燕秦古長城、元代白塔、塞罕壩國家森林公園等等。在那里可享受滑雪、狩獵,在那里可以坐越野車、騎馬射箭……
源于對大草原長期以來的向往,往烏蘭布通出發后我的心情變得無比舒暢。天公作美,幾天來籠罩在熱河上空的陰霾被我們遠遠甩在后邊,一抹溫暖的陽光伴隨我們出發。在塞罕壩國家森林公園的入口,有賣干蘑菇、野靈芝和草原干花的牧民,我買了一個花環和一束干枝梅,花環戴到頭上,花束捧在胸前,突然想到那“被薜荔兮帶女羅”的山鬼,自己也忍不住啞然失笑,這一份輕松與浪漫,不是每時每刻都能享受的,只有身心真正脫離塵世喧囂的時刻,才可以頓悟。
下午2點多鐘,我們終于到達目的地——一個被稱作“將軍泡子”的古戰場。
我先去拉弓射箭。手膀拉酸了,又去騎馬。我專門看好了一匹高大健壯的棗紅馬,毛色紅潤光亮如同刷了紅油,在陽光下熠熠放光。我想,我頭上戴著花環,手上握著馬韁身著白色衣裳,騎著棗紅馬在綠色的大草原上馳騁,該有多么的英姿颯爽。
然而,我生長在南國山地,從來沒有碰過馬,為安全起見,馬的主人——一位蒙古族大嫂為我牽馬,她說,帶我去看將軍泡子古戰場。
當我們行至一處緩坡時,但見那兒或高或矮地立著幾尊古代武士的銅像,身披鎧甲,橫馬執槍,體現著沙場鏖戰的酷烈景象,我的坐騎至此死也不肯穿過銅像陣往前行了,大嫂用力拍它一下,沒想到它竟然驚得“咴咴”叫著豎起前蹄,差點把我摔下馬背,嚇得我虛汗直冒。蒙古大嫂說,這些銅像是今天才立上去的,馬沒見過還不熟悉,所以受驚了。
那我們就換一條線路吧。我對大嫂說。
大嫂問:去哪里?
我說:信馬由韁。
于是,棗紅馬帶著我們來到了一處形狀有點像個瓦缸的小山上,這里是將軍泡子的最高點了,放眼望去,將軍泡子的景物盡收眼底,那一汪透徹如鏡的水泊和周遭豐美肥嫩的水草,幾個牧人騎著馬在水泊邊徜徉著,特別是剛剛立起的古代戰陣,讓人生出無限暇思。蒙古大嫂告訴我,那場戰斗發生在兩百多年前,康熙皇帝(據考證應為清朝撫遠大將軍裕親王)帶兵把新疆厄魯特蒙古準噶爾部噶爾丹十萬軍隊圍困在這里,康熙的舅舅在戰斗中陣亡,鮮血染紅了泡子水……
當蒙古大嫂在娓娓敘說的時候,我的眼前開始出現幻象,忽見遠處有一團孤獨的云朵正緩緩地向我們飄來,定格在將軍泡子的上空,形狀酷似一位包著條紋頭帕的苗族漢子的頭像,陽光帶著淺淺的橙色穿過云朵向下呈喇叭狀一束束地撒開,與湖面連接起來,就像披著披風的苗家漢子。有風吹來,大披風就給徐徐拉開。此刻,我聞到了一陣濃濃的菖蒲的氣味和桃樹根的氣味,但周圍除了無邊無垠的草原外并沒有菖蒲和桃樹,我知道這氣味是從我的袋子中散發出來的,那個三角形的小布包,終于向我發出了信號,我緊緊地閉上雙眼,我感覺得到我的眼角已經有熱熱的東西像兩只小小的蟲子在緩緩沿著臉頰向下爬動,此刻我看見的,不是蒙古大嫂描述的那位將軍的鮮血染紅的泡子水,分明是我千里萬里從南國湘西苗山一路而來苦苦尋找的石三保的英靈顯現了啊 ,他那被劊子手一刀刀地臠割的身軀,一滴滴鮮血正順著一線一線在他身下閃射的陽光往明凈的湖泊滑落,一點點地在清亮的湖水中暈開,鮮紅一片,就像黃瓜山上染霜的古楓倒進水泊中了,我終于放開聲嚎啕大哭:ghot sob ghot ndeat eus(苗語:蒼天啊)!
我明白了,我們的英雄是在離熱河幾百里遠的木蘭圍場罹難的。我不忍心再去想像他被施以酷刑的慘烈經過,我寧愿想像他是一只被南長城圍困的黑羊頭,被抓住后被披上黃狼的皮子,那年秋天,他和其它動物一起被放逐在木蘭圍場中讓千軍萬馬追逐,然后被一槍射殺;這樣的死法比凌遲痛快啊,這樣的死法讓我們的英雄在倒下時也保持著奔跑的姿態啊!我們的xiangb poub xiangb niangx(列祖列宗)!
我不是祭司,我沒有把裝在竹筒里的系魂布帶來。此刻,我好想帶上這漂泊了兩百多年的英魂回歸故鄉啊!
不過,屈原也不是祭司呢,兩千年前,他不是也為楚王招過魂么?但是,那個時代畢竟離我們太遠,屈原的《招魂》中那么多的“些”呀“兮”的加入了太多的文人藝術成分。在故鄉,我也曾見過祭司招魂,招魂的曲詞我會哼唱,雖然沒有帶來系魂布,但我帶來了老祭司送給我的三角布包,讓我試一試吧,漂泊異鄉的云,我要用我們苗家人自己的語言,我要以神的名義帶上你一起回歸故鄉。
我讓自己激動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我對著將軍泡子上空的云影舉起雙掌,做成通神的手語形狀,放在胸前,然后,閉上我的雙眼,輕輕地念起苗家祭司的招魂詞——
過來啊,英雄的魂靈/過來啊,流浪的親人/一年一年如水過去/一月一月相繼到來/年年過去我們找不見你的身影/月月到來我們看不到親人的魂靈/今天,我從家鄉帶來了菖蒲葉啊/今天,我從故鄉帶來了桃樹根/我唱著悠揚的巫歌/我呼著嗬嗬的神號/親人啊/東方有請你莫起身/西方有喊你莫下去/親人啊/聽見我的歌聲再站起/聽到我的神號再下來/同香煙裊裊一路/同蠟燭亮光一路/靠緊我的身體/纏緊我的腰身/跟著我的左手,成風成雨/跟著我的右手,成霧成云/我們一起唱著巫歌,莫讓走調/我們一起呼著神號,莫讓斷聲/是巖羊,我們回歸苗山大巖/是紅狼,我們回往苗山大嶺。
我輕輕地念著,我感覺一陣陣金色的暖流正沿著我的四肢緩緩地漫起,沉沉地直接潛入我的內心,撫慰我幾天來隱藏在內心的憂傷和孤獨。我慢慢地睜開雙眼,我發現剛才停在將軍泡子上空的云已經移到我們的頭頂,穿云而過的那一束束陽光此刻變成淺淺的紫色,把我和棗紅馬,還有蒙古大嫂以及我們腳下的草地、鮮花全罩在紫色光圈中,我們都變得通體透明透亮,蒙古大嫂也被眼前的一切所感染了吧,她深情地、肅穆地唱起了蒙古長調,那嘹亮的長調像山鷹的翅膀,穿過光圈,穿透云層,在眼前一望無垠的烏蘭布通草原上回腸蕩氣。我問蒙古大嫂唱的什么?她告訴我:一只狼仰天長嘯著/一條腿獵套緊夾著/它最后咬斷了自己的骨頭/帶著三條腿繼續尋找故鄉。
我看見蒙古大嫂的眼里有亮晶晶的淚珠在閃,一個很強烈的感覺浮上我的心頭——無論你是哪個民族,對故鄉的深情和眷戀永遠不會變。
也無論時光流逝多少年,路程有多么遙遠,只要心懷虔誠,再細再小的路也能到達海角天邊。
責任編輯:夢天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