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踏上一條河,河水還有各種神秘的感覺一齊涌來,仿佛走進了某個夢境。回頭再看我剛剛離開的那個小碼頭,已經恍如隔世了。我一時竟茫然起來,不知這一葉竹排要把我載向哪兒。
漸漸地,我又變得清醒起來,這緣于一種低頭向下看的姿態。面對一條河,你必須低下頭,這樣,你的心靈才會貼近她。她的清澈、干凈與純正,會讓你如此清晰地正視自己,只有在看清了自己之后,你才能看清這條河和許多別的東西。很長一段時間,我就這樣一直低著頭,朝這介于真實與虛幻之間的河流深深地凝視,直到每一滴水、每一朵浪花都慢慢變得清晰起來,并化為誘人的汩汩聲響,那光滑、潤澤的聲音,聽起來也是濕的。而前排的兩位長者,也一直坐在楠竹椅上一動不動,凝神注目。他們的沉默是一種狀態,一種出神的狀態。一束白亮的日光從兩山的峽谷間透射過來,仿佛穿過某種奇怪的時空照亮了他們的白發和智慧的頭顱。他們到底在看什么呢?或許他們正看著許多我還看不見的東西。
撐排人是一個五十出頭的瑤漢,他黝黑的臉龐恰似來自時間深處的某種古老陶器,而臉上的皺紋則讓人想到遠古龜背上深奧的紋路或象形文字。在這春日漫長的午后,他把一葉竹排撐得風平浪靜宛如在遐想中穿行。他很少吭聲,但也不忘及時提醒我們去看兩岸的某一風景,將軍石、無影洲、長堤柳岸、琢木鳥石、婆婆巖、筆架山……這一個個絕美的風景,仿佛都是在他的呼喚聲中誕生的。
我看見了,那位披一身鎧甲仿佛剛剛血戰歸來的將軍,他威嚴而又莊重地凝望河流的姿態,讓人覺得他并非一尊凝固在永恒時空中的巖石,而依然是身處生死悠關之間的一個血肉之軀。楊再興!我前邊的那位長者低聲喊出一個名字。他呼喚的是這山?還是,這人?或許,他呼喚的只是一個神話。在無數瑤人質樸的心中,那個同官府以命相拼的義軍領袖楊再興,更多的其實并非歷史中的一個人物,而是一個神話中的英雄。瑤家人把一個邊地民族的剽悍和血性都賦予了這一精神化身,他在最后的一場血戰中戰敗了,但不是因為他缺少力量,而是因為陰謀和暗算。當峽谷中暗設的絆索套住了驍勇的戰馬,當隱藏在灌木叢中的羅網網住了神勇蓋世的一代英雄,我感到這已不是一個英雄的失敗,而是所有光明磊落的戰斗者的失敗,他們命定般的要死于邪惡的陰謀和暗算。我仿佛突然理解了一座鐘靈造化的石像為什么要如此痛苦地、又異常寧靜地看著這條河,他凝望著的也許是一個透明而圣潔的理想。
河流悄沒聲息地流過兩岸若隱若現的山巒,悄沒聲息地記敘著這湘桂邊地歷史的漫長。她流經的地方,山野像被車轍深深輾過,或許只有河流,才會有如此柔韌無聲而又不可抵御的力量。我知道她是從廣西的貓兒山流過來的,但我想她也是從古扶夷侯國流過來的,甚至是比古扶夷侯國更久遠的另一個源頭流過來的,在河流的上游依次佇立著替崀山命名的帝舜、紫霞峒中那位道行高深的紫霞真人,還有楊再興、石達開、劉坤一……他們或站在岸的這一邊,或站在岸的另一邊,在斑駁的樹影下,他們的身影我看不太清楚但又十分熟悉,我熟悉的也許是一種氣味,這河流中的每一滴水中都還聞得到他們身上的氣味。河是有靈魂的,只要你久久嗅著,靈魂的氣息就會漂滿整條河谷。
這時你再看這條河,就不僅是看見兩岸蒼山的倒影,你看見的是整個崀山,全都沉浸在這條河里了。那是你已經看過的,天下第一巷,辣椒峰,八角寨,紫霞峒,天生橋,幾天來你在那里流連忘返,那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或許正暗合了陳國達先生和法國“蜘蛛人”阿蘭·羅伯特的心情。陳國達,這位地球丹霞地貌的命名者,他在天下第一巷手撫著兩邊對峙的、神秘如黎明時紅霞一樣的巖壁,神情充滿了難以形容的惆悵與遺憾。他說,當初如果不是先到廣東丹霞山而是崀山,那么世界地質史上就無丹霞地貌而只有崀山地貌了。這并非厚此薄彼,只因為在地球上的同類地貌中崀山比丹霞山更為奇特,更典型,這種遲到的發現,讓他心里充滿了復雜的感覺。而那位阿蘭·羅伯特,他顯然難以理喻這獨特地貌在地質學上的意義,他和我們一樣,感覺到的是這大山的神奇和那種絕無盡有的美,他徒手攀上了那座我們只能仰望的辣椒峰,那一刻,他仿佛已置身于萬里視野的正中心。我只能想象,那座在他之前從未有人登臨的絕頂上,究竟有多少隱藏了億萬斯年的秘密呢?他卻一言不發地沉默著,只用一雙發綠的眼睛癡癡地盯著自己佇立的那個地方。
聽說,他從峰頂下來時嘴唇一直哆嗦著,我想這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震驚,這是美的力量對人類心靈的沖擊。其實,哪怕站在辣椒峰的腳下也足以讓人感到震驚。它太雄奇了,以至我一直到現在都覺得用“辣椒”來替它命名過于輕薄,它更像是聳立于天地間的雄性器官,充滿了屬于生命的最本能的力量,它是人與天地交合的一個偉大象征,如此,人類才會和這個世界發生聯系。從崀山下來時,我再次感覺到了人與自然的這種深刻聯系,每個人的腳步都放得很慢,蜿蜒的山道如綿綿不盡的藤蔓,纏繞著你,牽掛著你,這已是生命之內的一種糾纏,多少人頻頻回首如親人的惜別,恨不能挽了這青山上路。
沒想到,她真的一路追隨而來,如點點滴滴的水珠化入這條河流。這清脆的水聲其實也是聽見過的,在翠竹巷的一片青翠碧綠的竹葉上,在佛頂山一朵含露綻放的山桃花上,在龍口的一棵無名的野草上……我都聽到過這種滋養著一切生命的聲音,偌大的山野,四面八方都是水的聲音,仿佛暗藏著無數的河流。現在,它們全都涌向這條河。它們也是這條河的源頭。如此,你才會看見這河流中映滿了崀山的倒影,無數青峰仿佛從每一滴水珠中透射出來的。
目光深入岸邊的水草,樹林,竹叢,全都綠油油的,仿佛從這條河里潑出去的色彩。一陣風吹過,嘩嘩地恰似河流傳來的回聲。綠,是扶夷江之魂,是崀山之魂,因為一條河的滋養,山上山下的樹長得像與天地萬物連在一起了。撐排人說,這還不是河水最綠的季節,到了秋天,這水不但綠汪汪的,還格外清澈,清得看得見水底的鵝卵石,魚蝦,河蚌。這個大半輩子終日面對河流的瑤漢,咬著煙桿,手中的撐篙用力拔起,讓我看到了這條河的深度。這個深度讓我立刻感覺到這條綠得醉人的河流底下,還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那是人類難以理喻的一個神秘而且透明的世界,連想一想心里也是干凈的。沿途看見這河流兩岸的農人,都顯得那么散淡,那么漫不經心,挽了褲腿吆喝著牛在耕田,開始離我們很近,后來離開遠了,遠得看不見了,就看了靜默的山影。女人是離水最近的一種生命,她們一輩子有那么多東西要洗,她們一輩子似乎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洗得干干凈凈。我看見了她們身后的竹篙上晾滿了剛剛洗過、還滴著水的衣服,那都是一些洗得褪色、發白的衣服,但特別干凈。還有那些快樂的山里娃,他們在淺水中打水仗,笑成一團,鬧成一團。一個小妹子,拾了一只被太陽曬得發白的蚌殼,正入迷地照著自己。她睜開眼,瞬間又閉上。她好像窺見了什么讓她害羞的東西。她發現了自己的美。河邊的女孩最早就是從這條河開始懂得美的。
這時我聽見一個聲音低低地在唱,唱的是我兒時唱過的一支老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這歌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似乎很近,潛藏著一種使人回味不已的對逝去歲月的憶念。我凝神聽了一陣,猛然發現,就是坐在我前排的那位長者在唱。這老兩口剛剛跨過古稀之年的門坎,而這條河仿佛讓他們重生了一次,就像回到了年輕時,初戀時,手牽著手,互相依偎著,那嬌小的妻子偶爾還會把手尖兒伸下去勾那一朵朵綻開的浪花,又天真,又可愛。浪花濺開時,我忽然一陣眼花,眼前化身出一對小兒女情態的小兩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古老的詩句讓我禁不住兩眼微微濕潤了。一條河,有時也是從詩歌的上游流過來的,詩是人類同時間對抗的一種方式。她穿越時間,穿過亙古的歲月來到現在。她過濾時間,讓傷心的往事流走,讓泥沙俱下,留下美,留下愛。就像眼前這兩位長者,他們在世事變遷萬相紛紜的人世間一路相攜著走來,該經歷了多少風雨渡盡了多少劫波,終于來到了這條河上,這是一條讓你會情不自禁忘掉年齡忘掉身份的河流,一切與河流無關的東西都在遠離,只在竹排緩慢而平靜的漂移中,感受著徐來的清風無邊的綠意。在自己的歌聲中,那位長者好像漸漸睡著了。他的夢或許也是新鮮而濕潤的。
撐排人,深一篙,淺一篙,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從他的手中悄悄地潛入河底,有一些水汽從水下浮起來,無聲地飄動,細若游絲,飄忽如輕煙,彌漫著,氤氳著,模糊了我眼中的一切。我需要在片刻的恍惚之后才能想起我在哪兒,竹排又漂到了哪兒。但不管這一葉竹排漂到哪兒,哪怕一直不停地漂下去,我也不會迷失方向,因為河流本身就是一個方向。我知道她會流向資江,成為另一條河的源頭,然后流向我故鄉的那條大河,以這個世界最干凈的方式,把我載回童年的故鄉。在我有些走神時,坐在頭前的那位長者忽然坐直了身子,他原來一直都沒睡,還是那么清醒。到了!他伸手指了一下。
我站在他的背影里看清了,那是我即將抵達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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