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慧
生存于世,除了解決衣食住行的現實問題,人常有一個問題必須面對:我們寄托精神、心靈駐留和靈魂歸依應該在哪里?
對此,基督教這樣解釋:第六日,上帝造人,而后,人以原罪被驅逐出上帝的天國,世代承受苦難,等待救贖。然而耶穌降世,卻并未完成拯救之使命,人繼續在痛苦和希望中,等待基督復活,末世降臨,最終審判來到。宗教就這樣以《圣經》的史傳,建造起烏托邦的理想王國,告訴我們到達彼岸、到達那個不可預測不可解釋甚至不可驗證世界的唯一方式就是懷著信仰、希望和愛——“那沒有看見就信的,有福了。”但是,科學卻頑強地質疑、驗證、解釋著這原始而樸素的“福音”。羅素在其《宗教與科學》一書中曾歷述自文藝復興以來科學與神學的沖突和斗爭,每次斗爭的結局,似乎總是科學戰勝神學,宗教在科學進步面前一步步退卻,神的光環從紀年的數字上撤去。可以說,這一千年尤其是最近的數百年,是科學改變和造就了世界。
科學和宗教誰會被誰征服?科學最終能否解碼宗教?二者之間的交鋒為文學作品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從中生發產生的諸多幻想、想象抑或懸疑帶來的興奮點每每值得期待。從電影《第六日》到全球暢銷的《達·芬奇密碼》,再到這部由迪迪埃·范考韋拉特所著的、并榮登法國《讀書》“20部年度最佳圖書”金榜的科幻小說《克隆救世主》,都暗合了人類在宗教與科學之間的彷徨和游移。
《克隆救世主》首先講述了一個科學高度發達的時代基督“重生”的傳奇。故事發生在并不遙遠的2025年,小說中的主人公吉米·伍德是一位32歲的中年男子,他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6歲時,繼父母在路邊撿到了從某個醫院神秘逃出的他,然而溫馨甜蜜的家庭生活依然不屬于他,兩個哥哥用盡殘忍的方式虐待他,17歲時,他被徹底驅逐出這個家。他四處流浪,最后成了維修工,為富人們維護游泳池維持生計。他體重超重,相貌普通,忍受著失戀的苦痛,還和剛在泳池邊認識的女人完成了一場失望的做愛,生活幾乎是一團糟。就在這時,白宮的三名要員猶如當年朝拜圣子的三圣人,為他帶來了屬于他的“第六福音”:
“你們想說……你們試圖讓我相信,我是從一塊布上的一攤血里生出來的?”
“不是隨便的一攤血,也不是隨便的一塊布。”多諾威神父微笑著說。
“您可能是,”神父小心翼翼地接著說,“也只能說可能,您是《福音》中宣布要回來的救世主……”
“或者只是一個簡單的、不帶有任何神性的實驗室產品。”法官結束了神父的話。
就這樣他們不容分說地宣告了吉米·伍德的身世——他就是那位1994年從基督的都靈裹尸布上克隆出來的再世耶穌,一個秘密科學試驗的唯一成品。
這次拜訪徹底完結了吉米·伍德混沌無知的生活狀態。不管這個叫吉米或是歐米茄計劃的人造嬰兒愿不愿意,他的命運已被顛覆,被套牢,被注定。耶穌《啟示錄》中說:“我是 A 也是 Z,我是始,也是終。”在四部福音書圣典中,耶穌又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里去。”然而,吉米·伍德的人生道路卻早已被規劃設計好,他將被一群稱為科學家和政客的人群引導著向前。生活,或許本就是個大圈套。
但這是一條怎樣的路!請看看人們期許于一個新救世主的到底是什么吧!政客們如獲至寶,因為“一個克隆的耶穌、合成的基督,……以他真實的肉身出現,……他那神的血統,能解決所有問題。而我們,則扮演先知的角色”。科學家們小心謹慎而又傲睨一切,“愛的傳播來自于先進科學技術,基因的締造延續了造物主的工作,人等于神,圣子從 DNA 中誕生”。科技進步也似乎成了最終的勝利者。
然而,這里的悖論是,這位再世基督要是不通過宗教的鑒定,不通過諸般手段的引導使其恢復神性的記憶,不得到梵蒂岡宗教中心的認可,又怎能被審核通過、確立其新救世主的身份地位?悖論帶來了揮不去的疑惑:
早在1869 年,教會公布過一條教義,聲稱人類在胚胎期間,靈魂就已經形成。因此,從宗教上給人體克隆定罪,也不外乎同墮胎是同出一理。那么,如果耶穌的克隆尚還在人間,并且逃過了畸形和退化,這個造成其同類大量死亡的雙重危機,如果他真如桑德森所說,已活過三十歲,那我們對此又該當何解呢?
這樣的問題或許宗教難以回答。而科學呢,不同樣啞口無言?吉米·伍德——這位被克隆的基督從一開始就面臨著被命名、被認可的危機,陷入了一個科學與宗教的兩難。
于是,作者順理成章地帶領我們同吉米·伍德一起走進頗具喜劇性的“耶穌加工廠”,一群精銳人士——他們之中有高層要員、生物學家,有心理醫生、有營養學家,有整容學家、通曉各種語言的教士、宗教顧問、法官,還有克隆專家——等待對新“基督”進行加工培育,等待在吉米·伍德身上啟動基督的神性。就這樣,主人公吉米·伍德,被克隆的神,重生的圣子,被形形色色的專家導引著,最終顯現出諸多出人意料、令人瞠目結舌的“神跡”:讓枯死的樹重新萌發,綠意蔥蘢;讓被腦癌折磨的克隆專家奇跡般地恢復健康;甚至讓一個植物人小女孩從病床上活蹦亂跳地起身行┳摺…作者就是這樣緊緊抓住讀者的心理期待,用一個又一個出其不意將我們往更深處導引。
然而,《克隆救世主》并不僅僅是一部故弄玄虛的“造神”傳奇。在小說中,凡人吉米·伍德最終變成了“再世基督”,得益于龐大的“造神”隊伍,成就于繁雜而震撼的“造神”過程,但這個過程更像是一個靈魂不斷前進、不斷自我提升的精神旅程。在來自各個方面的外在力量的驅使下,吉米·伍德不斷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的力量,不斷發現人身上的“神性”,不斷運用自己的潛能造就震撼人心的奇跡。他就像蛹,艱難地、一步步地蛻化而成蝶,舞動中尋找花香的國度,尋找著神的殿堂。小說中最為精彩的部分也正在于此,你會發現吉米·伍德精神成長和蛻變過程中的那些思辨不僅僅是智慧的火花,智力的游戲,更是吉米·伍德為自己寫就的“第六福音”。
“福音”(Gospel)一詞,原義是“佳音”、“喜訊”、“好消息”,它傳達著耶穌的生平言行及受難、復活的信息,可以說,福音書就是耶穌生平事跡與教導的忠實記載。公元180年左右,法國里昂主教愛任紐用《以西結書》中的獅、牛、人、鷹,分別象征基督教圣典中的“四福音書”。獅子象征至高的能力與王權,指《馬太福音》,在其中,耶穌是上帝之子、天國之王,主宰并管理全世界。牛象征謙卑的侍奉,指《馬可福音》,在其中,耶穌是一位謙遜、忘我、勤勤懇懇地為人服務的典范。人則象征智慧,指《路加福音》,在其中,耶穌是一位分享世人喜怒哀樂的普通人,是全人類的救世主,親切感人。鷹象征神圣,指《約翰福音》,在其中,耶穌是啟示上帝真理,救贖人類的“人子”。至于“第五福音”為何則眾說紛紜。在《克隆救世主》這部科幻小說中,作者借雄心勃勃的白宮第一編劇巴迪·古柏曼之口,把神奇地記載了耶穌離世信息的都靈裹尸布稱作“第五福音”。
不管怎樣,福音書里面講述的故事多數具有強化耶穌教誡的權威性和力量的作用。耶穌自己也說過:“我若不行我父的事,你們就不必信我;我若行了,你們縱然不信我,也當信這些事,叫你們又知道,又明白父在我里面,我也在父里面。”因此,福音書的作者不是為寫歷史而寫福音,而是“要叫你們信耶穌是基督,是神的兒子,并且叫你們信了他,就可以因他的名得生命”。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位新“基督”吉米·伍德的的確確通過作者之手為自己寫就了“第六福音”,這部福音如實記載著一位克隆耶穌的成長之路。
細細閱讀這部“第六福音”,我們不難發現,吉米·伍德在成長、變化過程中所經歷的思辨其實就是從古至今不斷進行的宗教與科學之爭的微縮版。人類曾經需要宗教,但現在已不再需要它。在科技發達的新世紀,沒有人再愿意去相信神跡、相信神的超自然力量,因此尼采宣告:“上帝死了。”然而另一方面,人們又相信,宗教為道德提供了基礎——這是科學和實證的世界觀做不到的。在小說中,當吉米·伍德被告知自己身世之秘時,他不能相信,他的血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他甚至反感,不愿因為別人把他造成先知,他就得做耶穌所做的事兒。他甚至懷疑基因操作過程是否能把圣靈一并存儲到他的血液中。這些亦是科學無力做出解釋的。試想,如果宗教反問科學,這個從一塊裹尸布上誕生的克隆嬰兒如何才能證明他為再世耶穌,他能召喚上帝現身于世嗎?恐怕科學無言以對。而宗教亦為這位克隆“基督”顯示了其雄力,科學向它俯拜,懇求它站在高臺上為新“救世主”頒發鑒定證書。而轉變吉米,并最終成就其“神性”的也并非科技手段,而是信仰之力。因此,從這一角度來看,《克隆救世主》無疑是站在宗教與科學之間,以宗教與科學結合而誕生的克隆“耶穌”吉米·伍德為發言人,進行了一場宗教與科學大論辯。或者可以說,1994年吉米·伍德被科學實驗室成功地從都靈裹尸布上提取的DNA克隆出來,那純屬科學的驕傲;而當吉米·伍德這個普通男人在他32歲時成功地展示了他的神力,并按部就班地向再世基督轉型,這無不歸功于宗教的信仰之力。站在科學和宗教之間的吉米·伍德,似乎就要用他的“第六福音”完成二者的交融。
然而,在克隆“基督”即將驗明正身之時,意外接連發生。作者再次使得情節發生陡轉,或者說,他設置了另一個圈套——小說中的關鍵人物,參與克隆再世基督試驗的科學家桑德森醫生揭開了事實的真相:原來吉米·伍德并非被克隆,原來都靈裹尸布上的基督血樣被偽造,原來吉米·伍德不過是一次強奸的孽果,一個身份卑微、尷尬的棄兒,他一下子從克隆的再世耶穌、科學試驗的勝利品被打回到了世俗的人間……
《克隆救世主》曾被法國《讀書》列入“20部年度最佳圖書”,可謂名至實歸,很多人讀后都和我有同樣的困惑和好奇,很想問問上帝是怎樣在哪個時刻擊中了迪迪埃·范考韋拉特,讓他寫出了這樣精彩紛呈的“第六福音”,讓世人拍案驚奇。小說與其說是用一個個情節環環相扣而生成,還不如說是作者向世人大膽地提出了一個個假設。作者一會兒站在宗教的左邊提出假設:要是基督真的能復活……一會兒又站在科學的右側設想:要是科學能夠克隆出一個新救世主……事實上,他一直在不善罷甘休地追問讀者的頭腦和想象:克隆出來的新耶穌該是什么樣?他還擁有多少耶穌的本質?他還能承擔救世之職責并引領我們走向末世審判嗎?他又該如何證明自己就是救世主?還有,上帝會認可這個人工基督嗎?或者,如小說中所思索的:這是神的旨意還是撒旦的誘惑?由此,作者牢牢地牽引著我們在小說創設的這個科幻世界里掙扎漂浮,試圖尋求答案,找到出口。
可是,盡管吉米不能通過宗教認可成為真正的救世主,他曾經顯露并將繼續擁有的那些神力、那些神跡也要一并被否定嗎?他的經歷會讓他成為半人半神,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人?科學與宗教的千年紛爭該如何才能得到完滿解決?雖然同樣迷惘,不過作者總算為我們留下了希望。上帝是什么?是一份激情,一種能量。一種愛和創造的力量。吉米希望,或者說是作者希望,人們靠良知去了解耶穌,讓耶穌在他們的心里重生,讓他們的感情回歸——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耶穌重生。正像詹姆士·里德在《基督的人生觀》中論及的那樣:“在耶穌的生活中,他的宗教具有這樣一種使他的人生達到完滿的巨大秘密。他的存在和他的所作所為都聯系著那個看不見的實在,這實在的本質就是愛與正義,它的名字就是神圣之父。”
坦白說,我很期待迪迪埃·范考韋拉特能在他的小說世界里為我們展現更寬廣的真理和更美好的前景,在那兒,更深刻的宗教和更精微的科學水乳交融地、無比融洽地調和起來。遺憾的是,作者也陷入了宗教與科學不可調和的矛盾與混沌中,桑德森醫生的揭秘是一把雙刃劍,科學被打得落花流水,宗教自己也惶惶不可終日,一切顯得是那么的荒誕不經、滑稽可笑。然而,作為一個讀者,我寧肯作者堅持他開始的創設,甘冒科學和宗教雙重之大不韙,把這樣一個科學技術克隆造就的新基督坦蕩地敬奉于宗教的圣壇之上,等待世俗人群的反應。驚呼也好,痛罵也罷,甚于激憤的沖突,甚于嚴酷的審判,但只要假想能夠存在,只要知道人們能夠期待于在宗教與科學之間去尋那條光榮的荊棘路,對于一個小說家而言,那該是多么安慰和驕傲的榮光!
英國哲人、經濟學家約翰·斯圖亞特·穆勒曾說,再怎么頻繁地提醒人類曾經有位名叫蘇格拉底的人也不過分,但更為重要的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人類,從前他們當中有個名叫耶穌的人。看來,現在的作家們頗愿承擔起這份責任。近幾年,關于耶穌的新說、解密一本接著一本問世,其中包括全球狂銷的《達·芬奇密碼》。在此,我們可以把《達·芬奇密碼》與《克隆救世主》簡單作一對比。首先二者共同的源頭——基督耶穌,使得它們對讀者均能產生無比的吸引力,因為人們總是對那些神圣因而神秘的事物感興趣。而對比來看,《達·芬奇密碼》是對歷史的某種猜測;《克隆救世主》則是對科學與宗教未來的期待,因此筆者以為,《克隆救世主》超越了《達·芬奇密碼》,立意更加氣度非凡。從寫作方法和美學風格上看,《達·芬奇密碼》好像一部好萊塢動作巨制,充滿了追趕、賽車、懸疑、刺激的情節要素;而《克隆救世主》則更像一部歐洲的藝術影片,以細膩的心靈描寫和縝密的思辨見長,全書以平淡的口吻講述著,不動聲色地導向一環扣一環的精彩。這種不同在兩本書的開頭就顯示了出來:《達·芬奇密碼》開始就是深夜盧浮宮謀殺案,一上來就驚心動魄、扣人心弦;《克隆救世主》是從白宮美國兩任總統的權力交接不動聲色甚至平淡如水地開始,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白宮前主人的一句話就把我們這些讀者帶進了作者創造的幻象世界:“啊,對了,事實上,我們克隆了耶穌。”看,驚心動魄并不僅僅在于鮮血和謀殺,不在于激烈的場面或文字的絢麗詭異。而作者用帶著嘲諷口吻的敘說發生在白宮中禮儀性的例行公事,展現了其幽默背后的冷峻,這也是這部“福音”最大的語言特色了。
(李慧: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2006級博士生,郵編:20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