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維多利亞·托卡列娃 著 岳 萍 譯
1
安娜等著已成年的兒子回家。
已經夜里兩點多了,安娜的腦子里充斥著各種各樣可能發生的事情。也許,兒子和一 個金發美女留在宿舍過夜,而那女子卻是個艾滋病毒攜帶者。病毒正在進入毛細血管,一秒 鐘的工夫就侵入到血液循環系統。病毒平穩地移動著,擴散著。現在,她的兒子因缺乏免疫 力而面臨死亡。他不斷地消瘦,變得越來越蒼白,像蠟燭一樣漸漸地融化。她將要為兒子舉 行葬禮,還要隱瞞死亡原因。哦,上帝呀!還不如當初讓他結婚呢!為什么,為什么兩年前 要阻止那場婚姻!但又怎么能不阻止呢?那女子來自馬里烏波利,比他大6歲。這還不是全 部,她有孩子,卻不要孩子,交給孤兒院養到3歲又送給了別人,自己卻呆在莫斯科釣金龜 婿。而兒子這個傻瓜昏了頭,竟然要去婚姻登記處登記,安娜藏起了他的身份證。她不想 聽兒子的解釋,自己也不想多說,她去了教堂,雙膝跪地向上帝祈禱,終于拆散了這一對兒 。
她勝利了,換來的卻是等待。
安娜神經緊張。“夠了,”她對自己說,“不要再瞎想了!為什么會在宿舍?哪里來的 艾滋病?也許他并沒有和女人在一起,而是與朋友在一起,在某個朋友的廚房里喝酒呢,結 束之后就會回家的。”
要是喝醉了突然打起架來怎么辦?他打了別人,自己也挨了揍,躺在地上打滾,流著血。 也許,他被扔出窗外,面目全非。上帝呀…… 要是他還活著,他會打電話的,平時有什么 事情他總是打電話回家。沒有打電話就說明他死了。
安娜慌忙走近電話,撥通了09,詢問了意外事故管理局的電話。
“喂?”意外事故管理局那邊傳來了充滿睡意的聲音。
“對不起,請問你們那里有沒有見到一個年輕人?”安娜問道。
“多大?”
“27歲。”
“穿什么衣服?”
安娜開始回想,“他穿的什么?”聽筒里的聲音很不耐煩,“你在搞什么名堂?你是不 是覺得我應該起來喝點茶?”
安娜想:“人家發生了不幸的事情,他們卻還想著喝茶!”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安娜扔下話筒,跑向門,打開。她所想象的第一種和第二種可 怕的事情竟然真的發生了:兒子和女人在一起,而且喝醉了。是的,他活著,笑著,旁邊是 金發女郎。安娜沒有仔細看,只是用眼角留意了一下,雖然只是眼角看了看,卻也發現,這 是個美女,完全可以去參加選美比賽。
“媽媽,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伊拉。”阿列克醉醺醺地勉強擠出這句話。
“很高興認識你。”安娜說。
當著伊拉的面給自己的兒子一巴掌實在是不太妥當,但是安娜真想這么做,手都癢┭髁霜 。
“伊拉能在咱們這里過夜嗎?她們的宿舍進不去了,大門鎖上了。”
“宿舍?”安娜想,“看來,又是一個外來戶。”
“從哪個城市來的?”
“斯塔夫羅波列。”阿列克代伊拉回答。
前任女友來自馬里烏波利,這個來自斯塔夫羅波列。
安娜閃了一下身,給年輕的一對兒讓開路。兩個人的身上都散發著酒氣,他們走進阿 列克的屋子。屋子里傳來沙發床陷下去的聲音,安娜了解這聲音。接著又傳出嘻嘻哈哈的 笑聲,搞得像是狂歡節似的。
有個兒子實在是讓人操心。兒子小的時候,安娜擔心他從窗戶上掉下去,就換到一樓;他 到軍隊服役,又擔心老兵欺負新兵會讓他受傷。現在長大了,成年了,照樣操心。
安娜睡不著,腦子里亂哄哄的。不知怎么就數起馬里烏波列、斯塔夫羅波列有幾個字。 馬里烏波利——5個字,斯塔夫羅波┝小—6個字。這又能意味著什么呢?曾經要是她稍 微喪 失理智,她就會有兩個孩子。她不想要第二個孩子。她與丈夫平和地生活,所有的人都羨慕 地贊嘆“多幸福呀!”,但只有他和她知道,這一切是多么脆弱。安娜向往新的愛情,而且 在等待著。若是再有一個孩子就會剝奪這種愛情發生的可能性。
安娜在屋里走來走去,凝視著丈夫的遺像,似乎在審視現有的幸福。
一切瞬間就結束了。丈夫去上班,一個小時后安娜接到電話,丈夫死在了研究所的走廊 里。安娜是坐急救車陪伴死去的丈夫來到停尸間的,丈夫躺著,像是睡著了,也許他不知道 自己死了。安娜毫不掩飾地凝視著他的臉,試圖讀出他最后一刻的感受。安娜盯著他的腹部 ,腹部正是顯示生命活力的部位,如果這個部位不動了,就意味著他確實死了。
有一天,安娜做了個夢,夢到丈夫坐在她面前,微笑著。
“你已經死了!”安娜很驚奇。
“事實是我愛上了別人,”丈夫解釋說,“我離不開她,但我可憐你,于是就假裝死了, 其實我活著。”
安娜醒來就哭了。她當然知道丈夫已經不在了,但這個夢卻道出了一個事實。丈夫好像 是愛著某個人,但又不敢逾越這個家庭。就這樣死了,還不如他離開這個家呢。
丈夫死后安娜就剩下一個人。42歲,但看起來只有35歲。安娜有許多追求者,但她沒有再 婚。這些男人都把自己當成小孩子,讓你喂他吃,喂他喝,哄他睡,最好什么都替他做了。 當然,安娜有過一段戀情,怎么說呢?這是一個古怪的人,有點像契訶夫筆下的維爾希寧: 整潔,不幸,妻子性格怪異,當然,也很窮。不過這是改革(1985—1991年蘇聯進行的改革 )之前。改革之后他進入合作社工作,每個月賺2 000。這時候警示燈亮起來,他忙得根本 不像人,而像一條賽后的狗,累到了極點。他沒有時間去感受疲勞和痛苦,各種各樣的事情 充斥著他的大腦。工作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里他一副幽怨的樣子,好像受到了什么委屈。看 來他也想把他們之間的愛情化為烏有。
在一個美好的日子,安娜明白了,她曾經擁有過一切。那一切都是真實的:丈夫,孩子 ,房子,家庭。現在丈夫沒有了,剩下的是孤獨,最真切的聯盟就是與寂寞的聯盟。
女人不能沒有一個心靈的依靠,安娜的依靠就是兒子。他聰明,帥氣。而兒子現在內心 的寄托卻是從斯塔夫羅波列來的伊拉。斯塔夫羅波列——6個字。馬里烏波利——5個字。現 在安娜還有什么?只能數數了。
2
伊拉醒來時是午后1點。在這之前阿列克已經起來,他做了早餐,吃過就去上班了,而 且已經做了一個預約手術。安娜去了一趟超市,準備了雞肉作午餐。現在她正坐在桌前工作 。
學校的教學計劃有了很大的改變,蘇聯時期的歷史教材實際已經重新編寫了,很多孩子 都沒有通過考試。安娜教的是法語,這門學科還是和從前一樣:有我,有你,有他。出現 了一些新的教學法:速記法、睡眠記憶法。安娜對此持著懷疑的 態度,她認為這就像減肥——瘦得快胖得也快一樣,肯定是記得快忘得也快。最好的還是傳 統的記憶方法:溫故而知新。
終于,房間里有了聲響,是赤腳走動的聲音,接著傳來浴室水流的聲音。
安娜想,應該給她吃點東西,年輕人總是很貪吃的。于是她走進廚房,煮上咖啡。伊拉 從浴室出來,穿著阿列克的睡衣。她看起來很漂亮,像昨天晚上一樣,甚至更漂亮。光潔的 額頭,奧菲莉亞(《哈姆雷特》劇中哈姆雷特的情人)式的直發,明亮的藍眼睛閃爍著青春 的光芒。安娜在設想,如果奧菲莉亞在哈姆雷特那里過夜,早晨出現在哈姆雷特的母親—— 王后面前,那會怎么樣?安娜不太理解,為什么奧菲莉亞要溺水而亡。然而眼前的這位是不 會投水的,就算周圍所有的人都投水了,她也還是坐在那里喝著咖啡,抽著┫閶獺*
“早上好!”伊拉打招呼。
“中午好!”安娜說。
伊拉坐在飯桌前,不說話了,也不看安娜,就好像坐在火車的包廂里。
“你現在上學還是在工作?”安娜很謹慎地問。
“我正在讀大學,生物系。”
安娜明白了,看來昨天晚上提到的宿舍是學校宿舍。
“幾年級?”
“一年級。”
那么也就是18、19歲,安娜算了一下,而阿列克27歲。
“父母呢?”
“原則上有。”
“什么叫原則上有?”安娜不明白。
“每個人生下來都有父母,人又不是靠壓條或嫁接的方式繁殖!”
“他們離婚了?”安娜猜測道。
伊拉沒有回答,開始抽煙,把煙灰抖落到煙灰缸里。
她抽煙,沒準還喝酒呢,安娜猜想。
“你上課不會遲到吧?”安娜禮貌地問。
“我們現在放假。”
安娜想起來,大學生的假期一直到1月底2月初。沒錯,現在確實是假期。那她會不會打 算在這里呆兩個星期呢?
“那你為什么不回斯塔夫羅波列?難道你不想家?”安娜很奇怪卻也小心翼翼地問道。 ァ鞍⒘鋅巳ゲ渙耍他要上班。”
“你和阿列克之間什么關系?”安娜拿著勺子愣住了。
“我和阿列克之間什么關系都有。”
桌上的電話響了,安娜習慣性地想要拿起話筒,但伊拉的動作更快一些,她纖細的手蛇一 樣猛然伸出來,抓起話筒放在耳邊,就像逮住了獵物。
“喂?”伊拉的這個“喂”字低沉且緩長,似乎可以聽出昨夜的歡暢和對未來美好的期 待。“喂”之后是一個綿長的“我”,像是呼出了一口氣。
這是阿列克打來的電話,伊拉只說了“喂”和“我”兩句話,就不再說了,直視的目光 乞求地看著安娜,這使安娜不好意思繼續呆在這里了。安娜走出廚房,想:“奇怪了,到底 誰是客人……”
每一個家庭都有自己的傳統和習慣,沒有傳統的人是淺薄的。同樣,一個脫離了傳統的 社會就像被砍去錨鏈的船,海浪吹向哪里,船就飄向哪里。
安娜家的傳統就是她和阿列克彼此打電話告知自己什么時間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你,有 我,不論天災還是人禍就沒有什么可怕的。有你,有我,有我們。
還有一個傳統是互相為對方開門,在門邊迎接對方,像一條忠實的狗,搖著尾巴,表達 自己的高興。然后到廚房,端上香噴噴的飯菜。
和往日的時間一致,阿列克今天準時按響了門鈴,安娜急忙去開門,而伊拉卻擋在了前 面,“他讓我今天給他開門。”伊拉解釋說。安娜有些不知所措,后退了一步。特權被收回 了,就像在改革期,這個家庭也在經歷著一場改革。
伊拉打開門的同時一下子跳到阿列克的身上,雙手圈著他的脖子,雙腿蹺起來。往常, 阿列克回家都要親吻一下媽媽的面頰,但是今天,在他們之間吊掛著50公斤重的伊拉。阿列 克,似乎沒有覺得這是個累贅,他摟抱著伊拉的后背使她更舒服些。他們兩個人占滿了走廊 ,卿卿我我互相擁著從走廊轉移到阿列克的房間,再沒有出來。
雞肉涼了。
家里的梁柱已經倒塌了,再過一個小時屋頂也要掉下來,任風吹打著這個屋子。
晚上,安娜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悄悄地問:“伊拉不打算回宿舍嗎?”
“媽媽,你看……”阿列克停下來,似乎有些難為情,然后一下子高抬起頭來,就像愛 國者面對死亡一樣,“我們結婚了,媽媽。”
“什么意思?”
“‘結婚了還能有什么意思?!”
“登記了?”
“當然。”
“舉行婚禮儀式了?”
“是的。”
“在宿舍?”
“不是,在餐廳。”
“哪來的錢?”
安娜一個接一個問一些不重要的非本質的問題,對她來講,要提到那個本質問題簡直太 痛苦了。
“我的錢,她哪里有錢,她是孤兒。”
“她有父母。”
“可等于沒有。”
“你從哪里弄的錢?”
“從瓦爾卡那里借的。”瓦爾卡是阿列克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的朋友,一起上過學, 現在一起工作。
“為什么不從我這里拿?”安娜問。
“那樣你就會知道的。”
“難道我不應該知道?”這才是最主要、最本質的問題,“為什么你不告訴我?”
“你會阻止這一切的。”
兩個人都沉默了。
“你不會允許的。”阿列克補充道,“我害怕這些了。”
安娜再次沉默,心里很痛,就像臉撞在門上的痛。
“對不起。”阿列克請求媽媽。
“我不會原諒你。”安娜回答道,“知道嗎,阿列克?”
“知道什么?”
“你沒有良心。”
“我不這樣認為。”
“那你怎么認為?”
“我是在捍衛自己的愛情。”
男人的一生中有那么一些時刻需要他捍衛自己的愛情,他有他的道理。但安娜也有自己 的道理:養大了兒子,開始了工作,現在卻把她像一塊破抹布一樣丟在沙發底下。哎,應該 在東方國家度老年時光,那里尊重老人,像這樣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季馬……安娜想起了季馬。當在自己的家里被出賣的時候是需要一個親近的人。安娜又 是一宿沒睡,不停地問著“為什么”,這折磨著她。
3
“你只不過是嫉妒而已。”別拉頓娜解釋說。
“典型的婆媳之爭,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麗達補充說。
安娜大學時代的兩個女友:麗達——格拉諾夫斯基的妻子,格拉諾夫斯基由于改革的原 因已經爬升到高不可攀的位置,而安娜還是原地踏步,但這并不妨礙她們之間的友誼,她們 還像從前一樣交往。麗達的命運在15歲,八年級的時候就定格了。當時班主任把優秀生麗達 安排和差生格拉諾夫斯基一起坐,一切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了,從30年前一直持續到今天。他 們之間格拉諾夫斯基是太陽,麗達是月亮,除此之外的宇宙在某個地方存在著,卻遠離他們 的生活。
“別拉頓娜”有兩個意思:漂亮女人和一種胃藥。安娜的這位叫別拉頓娜的女友卻全占了 。她是三個人當中最漂亮的,而她的生活卻像一顆年幼的行星,一會兒是冰,一會兒又是洼 地,無論如何也成不了形,穩定不下來。她不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嫁了老公,卻發現不是 最完美的;買了別墅,又覺得不是最好的,她一生都在等待最好的老公和別墅。所以搭橋拆 橋成為她生活中最常見的一部分,當沿著這些橋走時,她心里卻承載了正在蔓延的不滿。她 似乎與不滿相依為命。
麗達的生活是一湖靜水,而別拉頓娜是一條急流。安娜有時需要靜的,有時需要動的, 這完全看她的心情所需。但今天她兩個都需要,她把兩個女友都招來是為了尋求建議。三個 人坐在咖啡廳里,喝著咖啡,安娜讓她們聽自己說。麗達和別拉頓娜托著腮時不時大聲嚷嚷 幾句表示抗議或同情,但她們對待這件事并不嚴肅,盡問些傻問題。
“她多大?40歲?”別拉頓娜興致勃勃。
“怎么會40歲?19歲!”安娜回答。
“她是妓女?”
“你說什么瘋話呀!她在讀大學,生物系。”
“她愛阿列克嗎?”
“經常膩著阿列克,像只貓似的。”
“年輕,漂亮,聰明,愛著阿列克,那你還有什么不滿意?你說說看。”
麗達和別拉頓娜盯著安娜,安娜有些緊張,不再說話了。
“無論哪一個你都不會喜歡的!”麗達得出結論。
“為什么?”
“因為你愛阿列克!他能從你手中跳出來我都感到很驚訝了。好樣的!是個男子漢!不 過,這當然會讓你心痛。還好,阿列克是醫生,他知道,現在痛是痛,以后就會好的。”麗 達提醒安娜。
“不用擔心!”別拉頓娜建議,“第一次婚姻是試婚,一年后他們就會離婚的。現在, 所有的人都離婚。”
安娜的胸中燃起希望的火苗。
“那如果他們不離婚呢?”安娜擔心地設想。
“那就意味著他們要一直生活下去。你什么意思?難道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幸福?”
安娜陷入沉思。事實上,阿列克應該結婚了,為什么不能選擇伊拉做妻子?那夜的沉重 慢慢地鉆入云霄,飛散到天邊。“為什么?”不為什么。相愛了就結婚,結了婚就領回家。 沒有到外面住那就一起生活,如果將來他們離婚了,兒子還是屬于安娜;如果和睦相處,那 就感謝上帝了。
“來,讓我們喝一杯。”安娜提議,“一切都會過去的。”
三人碰杯。三個人的臉色越來越紅潤,也顯得越來越親近。時光飛逝呀!好像還在不久 前她們也是伊拉的年齡,剛剛嫁了丈夫:麗達嫁給斯塔西克?格拉諾夫斯基,別拉頓娜—— 連奇克,安娜——季馬。30年后季馬沒有了,連奇克還在,但等于沒有。別拉頓娜把兒子送 進了部隊,女兒想要嘗試新的感覺,再次步入婚姻的殿堂。
“那現在感覺如何?”安娜很好奇。
別拉頓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倒是相親相愛,但總是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
別拉頓娜的女兒生了兒子巴維爾后就和丈夫去古巴了。那里太潮濕,考慮到巴維爾有可 能會不適應,又沒處安置,就留給了別拉頓娜,畢竟是外婆嘛!小外孫子夜夜哭,所有的人 都被吵得睡不著。別拉頓娜搖晃著他,把他摟在胸前,用手捂著小家伙的嘴巴,就像躲在閣 樓正在被德國納粹搜尋的游擊隊員一樣擔驚受怕。要是隔壁睡著的是自己的丈夫,小家伙的 親姥爺,不管喜不喜歡,他都會忍耐,都會愛小外孫子,也會爬起來搖晃幾下呀!別拉頓娜 心里可憐這個小家伙,自己也跟著哭。這座新橋是別拉頓娜45歲的時候又搭建的,對于生活 來講這座橋顯得并不那么便利。但生活中這也是常有的。
安娜心疼那個黃頭發的小男孩,可憐那個被捂著嘴巴不讓哭的小家伙。她也想要一個小 孫子了。她設想著好好地喂養他、疼愛他,她將會和阿列克、伊拉分開過,他們想怎么過就 怎么過,而她將和自己的小阿列克一起生活。
和阿列克、伊拉一起生活的日子像鐵釬上的羊肉似的串起來,一個月過去了。關于孩 子的話題沒有提起過。
阿列克買回一臺二手錄像機,價格嚇人,兩年的工資呀!從此,每天晚上家里就成了放 映廳,伊拉的同學,阿列克的同事都來,家里能坐的地方,包括地板上都被占去了。安娜最 初也試圖加入這個圈子,但好影片太少了。常常是一些羅馬教禁止的片子,或宣揚無神論, 或帶有色情,安娜不好意思看,更何況是和年輕人一起看。安娜就到廚房去。過一段時間這 幫人又卷到廚房里來,吃東西、抽煙、聊天。這時候安娜就退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其實安娜 挺想和年輕人一起聊聊,聽聽他們在說些什么,想了解這一代人是什么樣的。但這些年輕人 對她不感興趣,談的什么“廢生物材料”之類的話題,安娜自己感覺到了差距。她的生物磁 場是褐色的,是反復熬過的雞湯,而這些年輕人的生物磁場是天藍色的,輕快明朗。這兩個 生物場是合不到一起的。安娜像一條年老的狗回到自己的角落,傾聽背后的歡快。夜里12點 年輕人都回家了,留下的是堆成小山的臟盤臟碗,空空的冰箱和堆滿煙頭的煙灰缸。
這給安娜帶來了新的問題:錢。伊拉不做飯,也不去商店買食物。她在大學生物系學習 ,成績很好,被選為班長。阿列克也不做飯,也沒買回過吃的。他每天都有兩個手術,做完 兩個手術再去排隊買食物,那會累得不成人樣的。
安娜一周有兩天要出勤,其余的時間在家里工作。對于她來講去商店買東西、準備三個 人的飯難道很復雜嗎?做兩個人的飯和做三個人的飯有什么區別?客人?現在又不是戰爭封 鎖時期,難道還沒錢給客人備些茶水?
4
“阿列克,咱們還是分開過吧!”安娜說。
“怎么分?”
“換房子,把咱們這個一套二的房子換成一套一的和筒子樓的單間房。”
“你想讓我們住筒子樓?”
“你們也可以選擇一套一的房子。”
“你自己住在筒子樓?”
安娜不想住,但有什么辦法呢?安娜直視兒子的眼睛,在兒子的眼睛里她看見了伊拉的 影子,兒子是幸福的,幸福的人是密封的,別人的痛苦是無論如何也侵入不了的。他們需要 安娜卻不愛她,只是利用她。
5
“別再糾纏他們了,過你自己的生活吧!”別拉頓娜建議。
安娜和維爾希寧電話聯系好去餐廳。維爾希寧點了腌鮭魚和魚子醬。他現在很胖也很富 ,像生意人一樣急于展示這一切。最近幾個月來安娜內心最大的焦灼是發現自己胖了,她悄 悄地拉下一點兒裙子的拉鏈。維爾希寧沒有發現,他像以往一樣自顧自忙著。從前他是忙著 抱怨,現在則是自吹:他的公司想賣給芬蘭人,然后用這筆資金建一座對外賓館; 硬通貨不穩等等。安娜似懂非懂:芬蘭人,賓館,貨幣……
而從前他們在地鐵站附近約會,步行去面包店,買一塊8戈比的千層面包。他向她講述 ,她對他如何如何重要,她則吃著面包,一言不發地聽著。那時多美好!而現在,雪白的桌 布,腌鮭魚應有盡有,但關于愛情只字未提。他只是說,“我們之間出現了新的問題——等 待,我們要善于等待。”現在要學會等待,是因為舊的激情沒有了。以前兩個人一天不見就 活不下去,而現在一個星期不見也沒什么。很簡單,兩個人之間的磁性減弱了。
維爾希寧的話題從現實轉入理想,他希望買下一塊未開發的土地,比如說布里亞特,或 者北極,在那里進行經濟試驗,建立一個各種經濟、政治組織完備的國中國,就像加林工程 師的島嶼。說到這里維爾希寧兩眼閃閃發光,甚至牙齒也閃著白亮亮的光。多么偉大的理想 啊!當然,無論什么樣的島嶼都不會有人給他的。
維爾希寧曾經很好,他是屬于安娜的,就像阿列克。而現在阿列克屬于伊拉,維爾希寧 與生意為伴,她還有什么?只剩下法語了:有我,有你,有他,別無他物。
“看來,你心情不錯?”安娜說。
“是不錯。”
話題轉入到他的有精神病的妻子和兩個女兒。他不能拋棄妻子,因為她有病,無依無靠 。
“我就沒病了?”安娜問。
“你沒病,你有智慧,你堅強!”
問題的癥結就在于此,沒有人可憐她。
熱菜上來了,鱘魚蘑菇。安娜吃得很少,想到家里還是昨天的剩湯,內心極受譴責。安 娜帶著愧疚回到家里,而家里又是滿屋子人,嘈雜混亂,尖厲的笑聲漫出屋頂。有人用烤爐 烤土豆,看來他們很高興安娜不在家。
“他們不需要我。”安娜對麗達說。
“他們不需要你,但你又必不可少。”
6
必不可少?那么依著這點也許還可以共同生活一段時間,可以生活到矛盾沖突積累到極 限。
“伊拉,能不能讓你們的客人在過廳脫掉鞋子?”
“可是,也許他們的襪子是破的。”
“怎么回事,破的?”
“他們都是靠獎學金生活的,沒有完好的襪子。”
但事實上,可能是讓他們脫鞋子了,只是他們不脫。
“但我們鋪的是地毯。”安娜提醒說。
“難道你心疼地毯?”伊拉很驚訝,“怎么說地毯的壽命也比我們的壽命長。”
她說的“我們”,而不是“你”,看來她還是把安娜看成集體中的一員的。
“伊拉,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伊拉緊張起來,像是面臨攻擊似的。
“你們向我隱瞞結婚的消息……”
“是阿列克不讓說的。”伊拉辯解。
“那你也不應該依著他這么做。”
“那是他和母親之間的事情,我為什么要干涉?”
“有一天你也會成為母親,設想一下,兒子沒有邀請自己參加婚禮,你會怎樣?”
“為什么不邀請?”伊拉問。
“嗯……”安娜尋找合適的語言,“害┡隆…”
“正是如此,”伊拉附和這句話,“你愛他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讓自己好,而不是讓他 好。”
新鮮!
“我可憐阿列克。”伊拉說。
好像阿列克在家里是一個不被理解的孤獨者,而她——伊拉牽著他的手,他們兩個像在 跳華爾茲,沿著沒有人的星球旋轉。
“你的意思是,我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那為什么你的父母也沒有參加婚禮?”
伊拉沒有回答。她有父母嗎?還是原則上有?那么她是誰?從哪兒來的?
“請你告訴我。”安娜緊逼。
“我不說。”
如果一個人不想說,他可以不說,畢竟不是在法庭上。就是在記者招待會上,總統要是 不想回答某個沒有分寸的問題也可以保持沉默。這里既不是法庭,也不是記者招待會。
“為什么不說話?”
伊拉仍然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從床底下拖出行李箱,把自己的東西扔進去,一句話 也沒有說就走了,走的時候狠狠地把門摔上。做這一切只用了15分鐘。
安娜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伊拉的臀部,被牛仔褲緊緊地包裹著,像是兩瓣飽滿的蕓豆。
阿列克下班回來,從閣樓里拿下皮箱,放進去4雙鞋,錄像機、錄像帶和所有剩余的東 西。阿列克收拾這些東西用了25分鐘,加上伊拉用的時間,一共是40分鐘。40分鐘就可以砍 去母親和兒子之間所有的關系。
生活一分為二:之前和之后。
之前和之后的生活是不同的,就像一條健康的狗和癱瘓的狗一樣,頭、身體、爪子都是 一樣的,只是后者再也沒有活力了。每天早晨醒來,喝杯咖啡。其實安娜煮的咖啡是非常棒 的,只是她感覺不到香味了。喝什么都無所謂,甚至可以喝涼水,也可以什么都不喝。
早飯后像往常一樣聽維索茨基的磁帶,鼓勵自己投入工作。但現在,這些嘶啞的千篇一 律的叫喊聲卻讓安娜昏昏欲睡。總之,“之后”的生活就是什么都不喜歡,什么人都不相信 。
關掉錄音機,安娜坐下來開始工作。逐字逐句翻譯只完成了一半任務,因為它轉達的只 是內容,而不是作者的意圖。比如說,當大腦里掠過“閑扯”這個詞,它只表達詞的讀音而 已。而當你聽到這個詞,你就可以了解一切:作者、創作意圖以及語言符號。翻譯家應當仔 細地傾聽作者的語氣。安娜翻譯的時候好像變成了法國作家,傾聽自己的聲音,探尋自己的 心靈世界。創作者是幸福的,因為他們完全是另外一種繼承和延傳,并不依靠兒女來延承血 液。
“之后”工作的時候,安娜像是長著兩只眼睛的木頭,曾嘗試過去弄懂作者的語氣,但 大腦像是被濃濃的大霧所纏繞。
為什么要翻譯這部作品?為什么是安娜翻譯?沒有她其他翻譯也照樣能做。
語言這個東西同地勢有很大關系:亞美尼亞是個丘陵國家,它的語言也像丘陵似的,人 們常會遇見5個輔音字母排列在一起的姓,比如“МКРТЧЯН”;愛沙尼亞是個平原地 區,它的語言中常會有像“СААРЕМАА”排列的單詞,看似平平坦坦的。北方語言拖 音很長,而南方語言則短。法語速度很快,西班牙語說得時候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的。
怎么會想到“МКРТЧЯН”?怎么會想到“竹筒倒豆子”?不為什么!就是不想工 作,不想吃東西,也不想生活下去。
7
“你應當愛伊拉,真心真意的。”麗達說。
“為什么我要愛她?”安娜不明白。
“如果你愛你兒子,你兒子愛伊拉,那么你就應該愛你兒子所愛的人。”
“照你這么說,我和阿列克都去愛伊拉,而誰也不愛我,他們所做的就是不屑一顧地忍 耐我?”安娜惡狠狠地說,自尊心很強的她哭了。
半年前這個伊拉還不存在,不管是在斯塔夫羅波列,還是在馬里烏波利,反正還遠離他 們的生活。而現在她出現了,侵入了這個家庭,像能導致腦炎的螨蟲一樣緊緊吸附在阿列克 的身上毒害他,拖走他。嫉妒堵在喉嚨口,安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驅趕走嫉妒。坐在麗 達 郊外的別墅里,窗外是云杉樹,厚厚的積雪壓在枝頂,面對如此美景心存嫉妒多讓人遺憾! ゲ恢道大自然有沒有嫉妒,也許這個嫉妒就是地震?火山噴發?或是海嘯?
麗達往壁爐里添加木材。
“你有婆婆嗎?”別拉頓娜問。
“怎么了?”安娜不明白。
“我想知道,你們是怎么相處的?”
安娜努力地回想自己的婆婆,季馬的母親。當她們認識的時候,安娜19歲,婆婆47歲, 整整相差28歲。上了年紀的婆婆挺壯實,身上和臉上本該不凸起的地方也凸起來了,臉上的 皺紋像是揉皺的紙又被撫平了。安娜聽說,婆婆曾經和一位什么有名的人有過一段浪漫史, 她愛那個人,也被那個人愛。不過,從婆婆現在的狀況看,安娜很難想象出這段歷史。最初 的時候他們和婆婆住在一起。婆婆總是忙這忙那的,一會兒從屋子到廚房去,一會兒又跑 回 來;一會兒擺放好碗筷,一會兒又收起來;說出來一個什么意見,過一會兒又推翻,所 以最好什么也不要動,不要變。安娜有時候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但也不問,從來不反對她 。總之,兩個人之間相敬如賓,比較冷淡。
“你喜歡她嗎?”別拉頓娜問。
“我只是忍耐她。”
“瞧,這就是規律,所以他們現在也是在忍耐你。你當時是怎么樣對待婆婆的,他們現在就 怎么樣對待你。”
“這也循環嗎?”安娜困惑不解。
“你以為呢!”
麗達一邊用報紙包柴火,一邊說:“你們最初的時候就不應該住在一起,西方就是這樣 。”
“那我把他們安置在哪兒?我們只有27平方米的房子,誰也不會再給我們一套房子。”
“你還想著發達社會主義國家的好事?”麗達擦著火柴,火立刻燃起來,壁爐里的火焰 “轟轟”作響。麗達給三只酒杯斟上雞蛋酒,是她自己用煉乳、白酒和蛋黃做的。麗達的聰 明才智不僅表現在發明新菜譜,還表現在飲料創意上。
格拉諾夫斯基近年來四處飛,國外的一些科研機構常常邀請他。有一次他在海關出入境 表的“職業”一欄里填寫了“高學”,其實是“高級學者”,一時成為朋友的笑柄,到現在 還稱呼他為“高學”。“高學”有一個愛好是給一些罷工者寫標語,比如亞美尼亞人、摩爾 達維亞人或者礦工。他寫的標語很有感情色彩和科學性,靈活、精確地表達了主要思想。麗 達在這中間扮演過濾器的角色,過濾丈夫的思想,把多余的東西刪去。這是一項不同尋常的 合作,他們從8年級就互相愛著對方,一直到現在,30年過去了。有愛就什么也不怕了,不 擔心經濟危機,不會衰老,不會變得庸俗。
安娜凝視著壁爐的火焰,她想要一份愛情。如果旁邊依偎著愛人,什么樣的伊拉都沒必 要擔心。他坐在旁邊,和她一起凝視火焰。
“他們住在哪里?”別拉頓娜問。
“好像租房子住。”安娜猜測。
“怎么是‘好像?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沒有給你打電話嗎?”麗達很驚訝地看著安娜 。安娜很尷尬,她不好意思承認,兒子不打電話,拋棄了她。如果她病了,或者死了,而他 卻是通過第三者得知……安娜沉默。
“反正孩子都一樣,都是白眼狼。”別拉頓娜總結了一下。
“那我們又是怎樣對待父母的?”麗達反駁。
火苗從木柴堆里躥出來,像要掙脫木柴似的。人也是如此,父母生養他,他卻要擺脫父 母。阿列克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年夏天安娜把他留在母親那里長達三個月。那個時候母親還 從井里打水吃,用煤油爐做飯,而且還給別人干活掙錢。每周六安娜都去母親那里看阿列克 ,見到母親第一句話總是問“阿列克怎么樣了?”,母親說:“難道你就不想問問我怎么樣 了?”這時候母親已經得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她隱瞞了這一切,她不想讓別人悲傷,也 不指望別人的幫助。她獨自一人走完了生命的最后歷程。
父母之愛是單向流動的,只對孩子,不會返流。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安娜的,安娜也 是最愛兒子,而兒子也會這樣愛自己的家。安娜現在所擁有的就是一些愛的殘塊碎片。父母 就是被用過的東西。其實,人應該具有高尚的品質,既愛自己的孩子又愛自己的父母。既然 安娜沒有這些品質,那么阿列克也沒有。
窗外黃昏。雪從云杉樹上掉下來,被解放了的樹枝搖晃起來。如果想想,其實生活是公 正的。人總是會為自己的錯誤受到懲罰的。安娜因為如此對待母親和婆婆遭到了報應——阿 列克和伊拉也這樣對她。這是自然規律在起作用。
“知道我為什么沒有孩子嗎?”麗達突然問,“我的曾祖父是個放牧人,他曾強奸了一 個傻姑娘。”
“什么傻姑娘?”
“村里住著一個女人,是個傻子,別人都不惹她,但曾祖父就敢這么做。村里人詛咒了 他,連我們這一代都被詛咒了。”
“就是說,曾祖父做錯了,你應該來彌補?”別拉頓娜懷疑地說。
“對。”麗達嚴肅地說,“反正某個人應當來彌補,為什么不能是我?”
“胡說八道!”別拉頓娜回答,“有些人也強奸了傻姑娘,不也照樣活得好好的!什么 事兒也沒有!”
木柴堆得很高,火苗不慌不忙地書寫自己的文字。三個女人望著這堆火,好像在審視生 活,解譯生活的秘密。也許,當年那位放牧的被凍得渾身發抖的年輕的曾祖父也是這樣坐在 篝火旁,而不遠處就是那位青春豐滿的傻姑娘。
8
阿列克,這位市醫院的外科醫生,在與母親中斷了整整7個月的聯系之后來找母親了。 算一算,這段時間都可以生下一個孩子了,就算離開前伊拉沒有懷孕,那么這7個月后也能 生下一個早產兒。聽說,拿破侖就是7個月的早產兒。
阿列克來找母親的時候是步行走到地鐵站的。他登上地鐵,隨著顛簸的節奏晃動著。走 上升降梯,來到基輔火車站附近的站臺等公共汽車。公共汽車還沒來,這個地方出租車也不 能停 ,它們在角落有專門的停車場。而那里已經排著長長的隊了,像是一個非正式的集會。該死 的地方!
有一些黑頭發的人在賣石竹花。石竹花插在被燃著的蠟燭烘暖的玻璃缸里,以此來抵御寒冷 的侵襲,保護脆弱的石竹。這燃著的蠟燭和石竹讓阿列克想起了莫斯科郊外的小教堂,還 有那蒼老的神父。怎么會想到這些?此刻的聯想對阿列克來說并不意味著什么,這只不過是 大腦中閃過的零星思維。他站在車站旁的廣場,如同一根赤裸的神經,被一種粗暴的生命力 緊緊抓住,擰搓。應該去喝個一醉方休,發泄內心的積郁,但這也無濟于事。因為當他喝醉 的時候,他不是自言自語地絮叨,而是大聲喊叫,鄰居就會跑過來,用叫警察來嚇唬他。
伊拉說想要一只狗。“你想要,那我們就買。”阿列克是這樣說的。如果當初他不同意 ,“我們要狗干什么?我們連房子都沒有,讓它看什么?”那就不會……但他說:“我們買 !”
早晨他們出門的時候,伊拉的風衣掛在垃圾管道的鉤子上扯破了。他們停下來,看著 被扯開的小布片,像是小狗的耳朵。伊拉傷心起來,小臉兒茫然若失。風衣是名牌的,伊拉 很看重這件衣服,它是她生命中繼阿列克之后最貴重的東西。伊拉是個平凡普通的女孩,這 是阿列克愛她的原因。阿列克懷念人的自然和普通,因為周圍的人都追求個性,而這種個性 就是用別人的腰包(包括用阿列克的腰包)武裝起來的自我肯定。“看!我多獨特,多個性 !而你是一個‘簸箕男人。”“簸箕”一詞來源于“蘇維埃”這個詞,所以“簸箕男人” 意思就是“蘇聯男人”,一沒錢,二沒優雅的風度。而伊拉就是綠葉上的一滴露水,是春天 的白樺汁。阿列克吻伊拉驚慌失措的面頰,安慰她。伊拉還是無法釋懷,過了好一會兒才從 風衣事件上擺脫出來,回吻阿列克。就這樣,兩個人站在垃圾管道旁邊親吻,直到無力。“ 我 們回去吧?”阿列克喉嚨發干。如果那時他們回去了,不去動物市場了,那么這一切都不會 發生。但他們去了,而且買了一只小狗。伊拉抱住一只暖烘烘的小胖狗,愛不釋手。
“這只狗是什么種?”伊拉問主人。
“貴族。”
“看這只小狗,傻傻的!”伊拉的小臉上流露出小狗崽兒的神情,他們已經是一家人 了。
打出租車等了很久。現在出租車司機都瘋了,不載客。他們不樂意掙那些小錢,和一些 合作商店講定工作一天,立刻就能掙到一筆數目不菲的錢。對于他們來講,人是什么?一堆 垃圾!
打到一輛私營車,車主是一位可愛的小伙子。或許,他長得像母親,因為他的臉很有女 性特征。如果他們堅持等出租車,或許,那也不會發生什么。出租車司機經驗豐富,他們知 道在緊急狀況下怎么躲閃。私營車主沒有躲閃,一輛拉夫面包車就直直沖撞到了他的頭部。 當阿列克看到沖撞上來的面包車,他的心、身體和靈魂驟然緊緊地縮成一團,如同一塊金屬 。但在這之前好像發生了什么事情,十分重要的事情。
當時伊拉說:“看,教堂頂閃閃發光呢!”
私營車主,這個可愛的小伙子解釋說:“前不久才鍍金的。”
伊拉說:“阿列克,咱們換換座位吧,我在這里看不到。”本來伊拉抱著小狗是坐在后 排的,阿列克坐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咱們換換吧!”伊拉又說。司機停下車,他們換了 座位,伊拉坐在司機旁的座位,阿列克坐在了┖竺妗*
拉夫面包車撞上了司機的頭部,這位長得像母親的可愛小伙子當場斃命,他的頭被撞開 了花。面包車也撞上了伊拉,血凝結了,很黏稠。伊拉絲綢般的秀發粘在紅褐色的黏稠的血 泊中。人群圍觀過來,驚嚇得目瞪口呆,“天哪,怎么回事?怎么會這樣?”難道他們沒有 見過人死?……阿列克動了動血糊糊的胳膊。
在這一切之前到底發生了什么?是非常重要的……哦,他不應該和伊拉換座位。當伊拉 提出換座位的時候他應該回答:“算了,你就坐在那兒吧!”如果他們不停車就會逃過這一 劫。他們換座位用了3分鐘,沒有這3分鐘時間,他們本來可以逃過這一劫難的。
伊拉會追隨誰而去?司機?阿列克?她一定會選擇阿列克,與阿列克留下來。伊拉躺在 地上,眼睛閉著,她把阿列克的死亡推向了自己。現在,阿列克活著,而她幾乎死了。
阿列克沖到手術室,告訴別人他是醫生。他說話的聲音很正常,但不知為什么周圍的人 都很害怕,不放他進去。他跑下樓梯,站在貨運電梯前。電梯門打開了,伊拉躺著的 擔架車被推了出來。頭上扎著繃帶,眼睛閉著,臉色蒼白得發綠。像是剛從太平間推出來的 某個女人。 不,不是她!但,是她。阿列克走向她,沒有勇氣抓住她。沒有抓住她,她就走向了死亡。 事實就是這樣的,他沒有抓住她。她信賴他,而他沒有抓住她。
……玻璃缸下燃燒的蠟燭,石竹花和├燭。
有一天他們在劇院看完戲下樓去存衣間取衣服,阿列克走在前面,伊拉走在后面,他能 感覺到背后就是她。但突然,他覺得后背發冷,轉過頭發現他和伊拉之間插進來一個人。阿 列克停下來等她,伊拉超過那個人趕過來,阿列克牽住她的手。只有他和她,他們是一個整 體。他們之間任何人也插不進來,包括母親和朋友。他們是一個整體,過去是,現在是,將 來也是。她把本屬于阿列克的死亡拉向了自己,那么無論她成為什么樣子,他將負擔起她今 后的生活。媽媽會幫忙的。
媽媽47歲,再活30年是沒有問題的。媽媽……媽媽好像總是對什么不滿意,總是想證明 什么東西,而且總是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別人。每一個人都想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但 最終都不得不按照他能夠的方式生活。
阿列克想起媽媽寫滿不幸的臉,覺得她就像面臨絕境的小綿羊,憐惜和疼痛吞噬著他的 心靈。阿列克無法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他的機體就像一臺啟動、停止、錄入和保存 鍵都同時按下去的計算機,警示燈不停地閃:“注意,危險!”但已經晚了,所有的一切都 癱瘓了。無軌電車來了,阿列克擠進人們背與背靠在一起的車里,像許多人一樣,他自己也 是站在某 個人的背后。為什么命運偏偏選中伊拉,選中這個年輕的為愛而生的姑娘?到底為什么?不 為什么,命運是一頭野獸,它愚笨地堅持自己的選擇。當然,阿列克自己也將做出選擇:如 果伊拉死了,他也不會多活一分鐘,他將追隨她,和她一起離去,就像在劇院的樓梯上,一 起 走,手牽手。這么一想,阿列克輕松了許多,畢竟是做出了一個選擇,一個優先選擇方案。 ァ奧櫸襯惆鏤腋票打個孔。”有人請阿列克幫忙。
周圍是空洞的毫無意義的生活。應該加入這種生活。阿列克接過票,放到打孔器下,按 下去。
當房門鑰匙轉動,阿列克走進來的時候,安娜正在看電視。阿列克走進來,脫掉皮鞋, 換上拖鞋,好像這7個月他壓根就沒有離開家,母親也沒有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過、生氣過 ,只不過是下班回家了。阿列克在脫衣服,看樣子很累,眼睛怪怪的,像是揉進了一撮沙子 。沒有睡覺?或者,喝酒了?也許,又喝酒又沒睡覺。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不用說了,那是 年輕人的事情!
阿列克回家了,像是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那么安娜也就接受了這個游戲規則,她也裝 作像是什么也沒發生的樣子。
“你要吃點東西嗎?”安娜問。
阿列克沒有回答。問他吃不吃飯是一個很明智的做法。
安娜到廚房,舀了一碗紅菜湯。安娜做紅菜湯的手藝很棒,她把蔬菜單煮,然后倒進雞 湯,榨一整只檸檬和一頭蒜放進去。阿列克拿起勺開始吃。他吃飯的樣子和小時候一樣,頭 一會兒偏向左肩膀,一會兒偏向右邊。阿列克沒有刮胡子,他的高領衫因為臟變得硬硬的, 整個人看起來都很邋遢,很臟,像一個流浪漢。
阿列克抬起眼睛看著媽媽說:“有熱飯吃真好!”
“什么意思,家里沒飯吃?”安娜不經意地問,阿列克沒有回答,也是那么不經意的。 ァ澳忝親≡諛睦錚俊卑材任省
“租房子。”
電視上正在播代表大會的新聞,傳出議員索勃恰克高昂的刺耳的聲音。
“月租多少錢?”安娜又問。
“100盧布。”
“這個錢我來付。”安娜說。
“不用了。”
“我可以收兩個學生,這對我來說不難。”
“不用。”阿列克重復了一遍。
不想用她的錢,也不住她的房子,這是什么意思? 伊拉不愿意接受,也不允許阿列克 接受。
“我找你有事,媽媽。”阿列克說。
哦,有事了。總的說來還不是對她全封鎖。
“我把伊拉從醫院接出來了……”
“她住院了?”安娜驚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復了平靜。那些和男人發生性關系,卻又不想生 孩子的年輕女孩子到醫院做手術的頻率是很高的,平均一年三次。
“她需要在你這里住一段時間,我要上班,不能留下她一個人。”
上千個女人做完人流手術第二天就去上班,為什么伊拉就需要特殊的照顧?奇怪!
“我也要工作。”安娜提醒道。
“你可以在家里工作,而我不行,我必須要在手術室。”
“伊拉同意了?”安娜小心翼翼地問。
“她病了,她需要幫助。”
“那看來,你們是把我當用人使?”
“不是當用人使,是請求你。”
“那為什么不雇一個保姆?寫一個廣告,說‘需要女保姆照顧病人。”
“我現在沒有錢雇保姆,沒有錢付房租,而且也不放心把伊拉交給別人。”
“對不起,阿列克,健康的伊拉也好,生病的伊拉也好,那是你的,我都不需要。”
阿列克抬起頭,看著媽媽,似乎沒有明白媽媽說的話,好像她是用法語說的。
“我不相信這是你說的話,媽媽。”阿列克安靜地說,“你是個好人,我知道,除了你 ,我什么都沒有了。”
安娜低下頭哭了,露出頭頂沒有染上色的灰白頭發。
“我們出了車禍,”阿列克平靜地說,“司機死了,伊拉殘廢了。”
安娜停止了哭泣,抬起頭,她的大腦似乎僵住了,無法消化剛才的信息。內心升起的某種 東西堆壓到眼睛里,繼而滲出來,漫到了整張臉。
“那你呢?”安娜呼出一口氣。
“難道你沒看出來?媽媽。我也死了。”阿列克簡單地回答。
9
星期三伊拉被接過來了。阿列克把她抱著送到自己的房間,放到沙發床上。安娜克服內 心的緊張情緒,為這次見面做了準備。畢竟心里還是嫉妒,雖然不那么強烈了,但還是潛伏 在心里,像患了長期感冒似的。應該怎么樣掩飾一下這種嫉妒,打個招呼,說說話,微笑一 下。
但這些似乎都不需要。伊拉躺在沙發床上,阿列克把枕頭拍整了一下,使伊拉半躺著。 她的頭發被剃掉了,戴著地里干活的大娘戴的那種三角巾。大大的藍眼睛像是沒有玻璃的窗 戶,沒有任何神情。不知道她是否能意識到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還是思維已經停止,已經 獨立于她,和宇宙的思維合一。
安娜呆立在門邊,與伊拉相識以來第一次沒有嫉妒她,而是感覺到一種愛。這種愛喚起 了她對伊拉的憐憫和同情。憐憫吞噬了嫉妒,就像陽光融化了積雪,只留下濕濕的┮黃。
10
…… 伊拉行走在完全陌生的星球,周圍沒有人,沒有房子,腳下是黑灰色的有許多孔 隙的像泡沫巖的土地。伊拉行走得腳疼,呼吸困難,因為氧氣不足頭也疼,她不想繼續走下 去了。躺一會兒吧。但是有人在等她,非常重要的一個人在焦急地等她。如果她躺下,就再 也起不來了,就走不到那個人身邊了。繼續走吧。腳痛,頭也痛。一步……再走一步……再 ……
阿列克坐在沙發床旁邊的地板上,看著妻子,眼睛一動不動。他像一棟從內部著火的房 子,四周的墻壁還沒有燃起來,而烈火已經從窗戶躥出來了。再過1秒鐘火苗就要躥到天空 ,應該怎么樣拯救一下。澆些水!
“你今天去上班嗎?”安娜安靜地問。
“你說什么?”阿列克把臉轉向她。
“我說‘你今天上班嗎?。”
“不上!”
“病人在等你,你這樣做不好。”
“我也病了。”
“這沒有人關心!”
“對,”阿列克同意說,“這沒有人關心。我們不幸的時候是孤獨的,媽媽。”
“人們不幸的時候都是孤獨的,只不過你不知道而已。”安娜說。
安娜給兒子澆了些冷水,讓他冷卻下來,安靜下來。
“上班去吧!我能照顧她。”
阿列克站起來,走出家門。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抱著一只狗。看樣子,那輛送他們 的車一直在樓下等著。阿列克把狗放到地上。
“我上班去了。”他吻了一下母親說。臉與臉緊貼了一下,1秒鐘。1秒鐘足矣,多了也 不需要。被中斷的軌道又恢復了,母親和兒子重新在一起了。伊拉將他們分離,伊拉又將他 們帶到一起。
狗在屋里走來走去。它的尾巴被剪短了,當它走動的時候,屁股總扭到一側。狗在地毯 上東嗅嗅西嗅嗅,終于為自己選中了一塊地方,坐下來忙自己的事兒,事兒忙完就走開了。 安娜還好奇地看看狗到底在那里留下了什么。站在那里光想怎么辦是沒用的,應該行動起來 。安娜拿來掃帚、簸箕和拖把。行動起來才是生活。
11
一天,阿列克帶回來一個草藥師,40歲左右,有點兒胖,有點兒衣衫不整,頭發和胡子 大部分都白了,也沒有梳理,只是用手捋的。早晨起來不梳頭用手捋,這是別人的權利,都 是小事。關鍵是這個草藥師不收錢,這就是說,他是個能治病的人,而不是騙錢的┢子。 ゲ菀┦δ貿鲆黃糠⒙痰慕液,開始解釋它的成分和治療原理,安娜不太明白,她一向在 化學、生物和物理方面有些弱智。她到現在也沒明白什么是電,電流想象中是什么樣的。草 藥師研究了充滿活力的大自然中某種物質對人體的某種酶素的影響,經過綿長柔和的起起伏 伏的相互作用,人體被毀壞的機制能夠慢慢恢復。必須嚴格按照時間來給她喂藥。早晨6點 日出的時候,取出一滴滴入一勺水中給她喝下去,接下來每隔1小時增加1滴,到中午12點的 時候增加到7滴。從中午1點起每隔1小時減少1滴。每天一個循環,上午增加,下午減少。無 論如何都不能錯過一次,哪怕是一次都會破壞藥量的連續性。
“有用嗎?”阿列克問。
“總之,不會惡化,或者保持現狀,或者好轉。”
阿列克認真地聽他說,試圖去領會他的推測。
“或者保持現狀,或者好轉。”草藥師又重復了一遍,沒有做出保證。
安娜是夜貓子型的,早晨6點起床對于她來講簡直是一場災難。要是早晨需要喂1滴,倒 是可以6點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給她喂,然后接著睡。可是7點鐘又要爬起來,像值班的水手一 樣,那怎么能行!叫醒阿列克,讓他起來給伊拉喂藥。可是8點鐘他又要去上班,給病人做 手術,病人的生命都掌握在他的手里,難道讓他用一雙哆哆嗦嗦的手去給病人做手術?
“整個療程多長時間?”安娜問。
“9個月。”草藥師回答。9——一個非常神秘的數字。9個月的時間一個人可以變得成 熟;9天的時間一個人可以死亡。9個月……安娜心里計算了一下這段時間,270天。把270天 從自己的生命中剖去還剩下很多,還可以再剖去270天……安娜深深吸了一┛諂。
“你會習慣的。”草藥師溫和平靜地說,“這個作息時間很好,相信我。人就應該像植 物一樣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早睡早起,日出而耕日落而息。”
“可我畢竟不是植物。”安娜抗議。
阿列克從椅子上跳起來,好像他身上有一根彈簧一下子彈了起來,“媽媽,如果她死了 ,我也不活了。”
安娜明白了:對,他們現在是拴在一條鏈子上,如果她想拯救兒子,那么她必須救活伊 拉。“我說什么了嗎?”安娜雙眼圓睜,“我只是說我不是植物,多余的我什么也沒說!”
12
不停地滴藥液:1滴,2滴,3滴,4滴,5滴,6滴,7滴,6滴,5滴,4滴,3滴,2滴,1 ┑巍…時間和藥滴成為安娜生活的組成部分。數時間和滴量是一項機械的不用動腦子的 工作 ,不需要創造性,也不需要交流,但這比失眠更耗人精力。每天天一亮安娜還沒有睡醒就不 得不起來,迷迷糊糊地扶靠著墻前行,像一只冬眠期的蒼蠅,似在走又似在睡覺,自己都不 知道是怎么走到伊拉跟前的。睡不醒是對身體的壓迫,沒有交流是對精神的壓迫,伊拉始終 沒有感知地躺著,不見任何好轉的跡象,這些對于安娜來說,就像三個敵人走上前來對自己 亮出明晃晃的刺刀。到底伊拉的機體是不是在恢復?
13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像養一個吃奶的小孩似的?”別拉頓娜很驚詫。
“養個小孩兒,小孩兒還能長大,現在苦一點,以后就好了。可你這是圖什么?”麗達 不解地看著安娜。
“那我怎么辦?”安娜問。
“交給國家,送到那些慈善機構去!”別拉頓娜建議。
“我了解那些慈善機構,那里太殘酷了,會讓人發瘋的。”
“伊拉她……別怪我說得不對,她不會覺得殘酷,也談不上發瘋不發瘋,她什么也不知 道。”別拉頓娜提醒說,“在哪兒對她來說都一樣。”
“但是,她活不下去,阿列克也活不下去,你也一樣。”麗達對安娜的想法給予了支持 。
這次談話是在使館的招待會上進行的。大使邀請格拉諾夫斯基參加這次招待會,格拉諾 夫斯基本人對這種招待會不感興趣,他沒有來,空洞的談話、沒必要的交際、在大廳跑來跑 去讓他覺得無聊。但是麗達喜歡這種上層社會的生活,而且把自己的朋友也拉來了。朋友沒 有去過國外,使館的招待會活動對于她們來講是通向資本主義國家的窗口,俯窗望望然后回 到自己的生活。
大使攜夫人在迎接客人,也許他們注意到了格拉諾夫斯基先生沒來,而代替他的是三位 不熟悉的女性。但大使依然客氣地與她們微笑、握手、打招呼,與其他國家的大使一視同仁 。
別拉頓娜的眼睛四處掃尋,希望找到一座更新的橋替換現在的新橋。安娜則暗暗地打量 著來這里的客人。不遠處站著一位高挑的著黑色禮服的優雅女士,那種禮服一般是豪華酒店 的門邊接待員和樂隊指揮穿的。安娜感興趣的不是她的禮服,而是她的年齡。40歲?96歲? 她的那張臉應該做過幾次整容手術了,但某些地方還是有皺紋,手上有大塊的色斑。應該是 96歲!但還是風韻猶存。
“看!”安娜碰了碰別拉頓娜。
“哪兒?”別拉頓娜沒明白,因為她的眼睛一直在追隨著男性。
侍應生端來裝滿食物的托盤:紀念幣大小的漢堡、飲料,應有盡有。威士忌、堪培利、 橘味白酒,單是聽到這些酒的名字就要醉了。安娜各種酒都為自己選了一些,好像有點兒醉 了。招待會上還有一個服裝展示會,椅子放置在四周,大廳中央模特走著貓步展示皮衣。這 是一位西方著名服裝設計師的設計組合。
安娜以前一直以為冬天的衣服是用來御寒的,今天才知道不是這樣的。衣服可以是一件 藝術作品,就像畢加索的畫一樣,它可以穿在身上,也可以拿在手里。服裝模特,這些打 扮奢華的年輕姑娘們按照某種專業化的訓練行走,同時邁步,露出大腿,帶來一絲神秘感。 如果伊拉也在這里表演,一定不會比她們差的,甚至更好,可惜她現在成了植物人。而阿列 克本也可以和這些年輕姑娘調調情,可現在坐在伊拉身旁,好像自己也成了植物人。
她……安娜……永遠也不會有那樣的皮衣,不會有那樣的腿和臀,這里面也不會有男人 邀請她去電影院,然后在黑暗的影院告訴她“我愛你,我為你而死……”。安娜哭了。
“你怎么了?”麗達拍拍安娜。
“嫉妒。”別拉頓娜解釋。
這是事實。但不僅僅是嫉妒,還因為安娜悲傷地意識到自己什么都沒有,什么也不會有 了,有的就是藥液:1滴,2滴,3滴……
安娜回到家里時已漸漸清醒了。阿列克在值班,伊拉睡著了。“我醉了。”安娜對狗說, 應該和誰說說話。兩個月里狗長大了許多,高大健壯,毛發濃密。它的父親或母親是紐芬蘭 犬,高山救人的一種狗。安娜把狗驅趕到走廊里,走廊里地方很小,轉不開身,所以狗就像 鐵路調車似的,只能向前—向后。
安娜坐到電話旁,違反了與維爾希寧之間的約定,直接撥了他家里的電話。維爾希寧自 己接的電話,安娜聽出了他的聲音。
“晚上好!”安娜問候了一下,“我剛才照了照鏡子,發現額頭上的皺紋德國人都可以 爬進來了,躲避在那里,誰也看不到,就像潛伏在壕溝里。”
“你喝醉了,是嗎?”維爾希寧猜測。
“嗯……”安娜承認。
“我等會兒給你打過去。”維爾希寧悄悄地說,然后一下子用高昂的聲音說:“好的, 好的……”這就是說他妻子過來了。
伊拉在陌生的星球行走,突然來到了一所房子前。房子四周的墻壁是網狀的,房子中間有 個毛茸茸的東西,角落里有一個很高的東西。伊拉驚奇地仔細看,好像什么時候見過這些東 西。她挺了挺身子,頭痛起來。房子,她想起來了。狗。人。她也是人。但角落里不是她。 那是誰?
14
早晨9點,安娜滴完4滴藥液抬起頭,突然看見伊拉正看著她,不是目光散亂地看,而正 是盯著她打量著,這讓安娜很意外,不自覺地尖叫了一聲。人一般因為恐懼或者因為與恐懼 相反的心理感覺而尖叫,這種相反的感覺是什么?是幸福?
安娜尖叫了,尖叫的能量立刻傳染給了狗,它跳起來,激動得發狂,用熱乎乎的舌頭舔 安娜的臉,然后興奮地跑到伊拉身旁舔伊拉。這只毛茸茸的大肉球把歡快充滿了15平方米的 小屋。安娜抓起電話,應該告訴阿列克這個好消息。睡不好,沒機會與朋友交往,時間和藥 滴,她的勞動和耐心終于換來了被稱作“好轉”的結果。
電話沒人接,過了很久傳來彼特拉科娃親切的聲音:“請您晚點再打來,我們現在在開 會。”
“不,我不能等,讓你們的會見鬼去吧!”安娜想喊,但彼特拉科娃掛斷了電話。
“婊子!”安娜罵道,這是市醫院的科室主任尤莉亞?阿列克桑德拉?彼特拉科娃。安娜 突然很擔心,這種好轉的跡象是不是只是她的感覺,回到屋里,伊拉又睡著了。看來,面對 嶄新的一切讓她力不從心,臉色蒼白得像脫脂牛奶,一動不動,好像也不呼吸。安娜心里升 起一股莫名的憂傷,從前伊拉是因為阿列克而存在,而現在她就是她自己,一個年輕的、不 幸的、無助的女人,幾乎還是個孩子。如果安娜死了,她將如何走進生活?面對她的將是什 么?
15
阿列克坐在伊拉腳邊看電視,《600秒》節目說一個姓普羅霍洛夫的男子花5000盧布雇 兇殺人得逞。《晚上好,莫斯科》播出新聞說,停尸間滿載,尸體無處存放被老鼠咬吃。阿 列克聽這種新聞干嗎?他如同死人,對他來說老鼠吃不吃他都無所謂,但活著的人聽到這種 新聞覺得很可怕,害怕活著也害怕死亡。
阿列克已經厭倦了目前這種枯燥乏味的生活,迷上了看錄像。但今天沒有借上錄像帶看 不了。彼特拉科娃家里收藏了很多錄像帶。阿列克向她借:“借幾盤錄像帶給我看看吧?” 她說:“去我家里挑吧,喜歡什么就拿什么。”他們一起從醫院出來,外面下著雨。 地上還有積雪,而天空下著雨,“冬天過去了。”彼特拉科娃說。她穿著黑褐色的衣服,不 是很協調,感覺很滑稽。
雨點打在身上,彼特拉科娃的眼鏡上都是濺起的水珠。阿列克注意到她的車牌號是“17 -40”,“還差20就是17-60了。”他想。他還想起來,再過20分鐘就要給伊拉喂最后一滴 藥了,他現在也生活在時間和藥滴的軌道上。
彼特拉科娃開門的時候怎么也插不進去鑰匙,阿列克建議自己試試,從她手中拿過鑰匙, 很容易就插進去了。彼特拉科娃沒動,著迷地盯著他的手說:
“你的手……”
“我的手怎么了?”阿列克不明白。
“你的手很漂亮,很男人味兒。男人有一雙漂亮的手,這很少見,你知道嗎?”
“我怎么覺得你在說外語?”阿列克說。
“嗯……沒錯,”彼特拉科娃承認,“我說話的時候常常是用英語思維,然后再翻譯過 來。”
彼特拉科娃和丈夫在說英語的國家生活了10年,她現在說話甚至都有一點兒口音了。房 子正在裝修,地板上鋪蓋著報紙,家具和沙發都用白床單蓋著。“跟手術室似的,”阿列克 想,“只不過那里干凈些,這里臟些。如果要挑剔的話,其實那里也很臟。”丈夫在日內 瓦工作,不在家。彼特拉科娃回到莫斯科是為了看守兒子,兒子14歲,正處在轉型期,不能 讓他偏離正常生活軌道,走上一條犯罪的道路。這個時間兒子也不在家,也沒有留紙條說明 自己在哪兒。也許,就在這一刻他踏上了那條不良之路,沿著這條路前進。彼特拉科娃把阿 列克安排坐在沙發上,放了一盤錄像帶就出去了。
他們說好,阿列克自己大致瀏覽一些影片,然后選擇喜歡的錄像帶。
屏幕上出現了人物。電影是英文解說,但過了一會兒大致劇情就清楚了:一個已經不年 輕的為生活所迫的女子在妓院當妓女,她的兒子——一個低能兒,徘徊在妓院四周,通過鑰 匙孔往里窺視。很明顯,這是一個普通的色情片,沒有藝術價值。當然,色情片可以看看, 但不能在自己的上司——科室主任家里看,也不能在家看,媽媽和植物人的妻子都在。阿列 克想換錄像帶,但彼特拉科娃家的錄像機是另一種型號,多功能系統,按鈕設置都不一樣, 他害怕把錄像機弄壞了,于是,阿列克就看下去了,竟也戀戀不舍,像陷入了一個很急的漩 渦。
彼特拉科娃進來,問:“要不要我給你翻譯一下?”說著就坐在了阿列克的腿上。阿列 克聞到她身上一股甜甜的茉莉花香水味。“你的眼睛真……”阿列克還沒有來得及確認自己 的眼睛怎么了,彼特拉科娃又接著說,“我給你同聲翻譯。”說著就做起屏幕上的動作。應 該跳起來,推開這個放肆的彼特拉科娃。如果他在她剛剛坐在腿上的時刻跳起來,下面就什 么也不會發生了。他沒有立刻這么做,然后彼特拉科娃就說起了他的眼睛。時間好像靜止了 ,阿列克感覺到她的雙手在他身體上……
他們熟知這一切。他們熟知手術刀,也熟知愛撫……彼特拉科娃是很有天賦的外科醫生 ,也是個極有天賦的女人,她太擅長如何愛撫了。彼特拉科娃拉著他,帶他走向那個終點 , 阿列克陷入極樂世界。但突然阿列克痛苦地近乎絕望地叫了一聲,“不!”“為什么?”彼 特拉科娃摘下眼鏡,阿列克看到了她的眼睛:綠色的,邪惡的……其實,這時候如果阿列克 對她對自己說“不”的話,那么還是有一個機會的。但他抓緊了她,揉搓她,用自己年輕的 長時間被壓制的力量帶著受傷的自尊心和瘋狂的激情揉搓她,像一頭受傷的小鹿發泄自己內 心無窮的痛苦和絕望。“不是你給我同聲翻譯,而是我給你翻譯,用我自己的語言。”
沙發是皮的,上面的罩單滑落下來,彼特拉科娃也滑落到地板上,她躺在落滿石灰粉 的報紙上,很漠然地睜著眼睛,像伊拉一樣。又是伊拉。
從房子的深處傳來了幾個男人的聲音。
“誰在那兒?”
“工人。”彼特拉科娃同樣漠然地回答。
“他們一直在這兒?”
“當然是這樣,我們家在裝修。”
阿列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張著嘴坐著。彼特拉科娃看著他張著嘴、敞著褲子的樣子哈 哈大笑。阿列克真想一拳打過去,但那是一張女人的臉,這么做不符合他的原則。阿列克站 起身,踏過那些臟兮兮的報紙走了。
家里的門沒有鎖,媽媽不在,看來到鄰居家去了。阿列克很慶幸媽媽不在,他現在不想 和任何人說話。他在沖熱水澡,想把彼特拉科娃的一切從自己的身上洗凈。電話響了,阿列 克急著接電話,光著身子就從浴室出來了,水嘩嘩地流著。
“我到處找你,”電話里傳來瓦爾卡的聲音,“你去哪里了?”
“到彼特拉科娃家去了。”阿列克本不想說,但又不愿意撒謊。
“啊哦……”瓦爾卡意味深長地拖長音調。
“什么意思?”阿列克警惕起來,他覺得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她對你說起什么‘眼睛啦、‘手啦之類的話了嗎?”
“怎么了?”
“她對所有的人都這么說。”瓦爾卡解釋說。
“等一下……”
阿列克回到浴室,穿上軟綿綿的浴衣,這樣似乎就有所遮擋了。
“她為什么這么做?妓女嗎?”阿列克漫不經心地問。
“完全不是。她是個婊子。”
“這之間有什么區別?”
“妓女是一種職業,是為錢而做的。而這個女人純粹是愛好,是性饑渴。”
那么就是說,不是他和她,而是兩種饑渴纏繞在一起。這就是彼特拉科娃了,復雜的充 滿個性的女人。阿列克被這個女人利用了,像一個處女一樣被利用了。想到這,阿列克咬緊 了牙齒。走近伊拉,阿列克坐在伊拉腳邊。狗跑過來,把臉放到他的腿上。只有家人和狗崇 拜他。媽媽在意他每一個眼神,伊拉沒有他也會活不下去,只有在這個家里他才是上帝,是 上帝化的人。而在這個門外,在那個車人相撞、老鼠和謀殺事件猖獗的大千世界里男人失去 了尊嚴,他什么都不是。
阿列克拿起伊拉的手,懺悔地無聲親吻,伊拉仍然漠然地看著前方。不知道伊拉是不是 在走向好轉。
16
5月底安娜一家去了麗達的郊外別墅,因為麗達和格拉諾夫斯基整個夏天都不去別墅, 他們的行程被安排得滿滿的:6月去美國,7月去波羅的海沿岸國家,8月去以色列。
“現在只有懶人哪也不去。”麗達說。
懶人和我,安娜想。安娜可憐自己,但也只是有點兒。她的生活也有了一個好的轉變: 沒有結果、睡眠不足和缺乏交流這三個大敵,前面兩個已經投降了,把自己的小旗子扔在了 安娜的腳下。伊拉的狀況很明顯地從零起點走向好轉,她常常是若有所思地向四周看,這就 意 味著她明白了,意味著她很快會開始說話,會站起來,會想起從前。看來,那個草藥師是對 的,早晨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刻。安娜天一亮就起來,到菜園里去。那些只要在地里能生長 的東西,良草也好,莠草也好,都拔地而起,好像都竭盡全力地伸向太陽,請求太陽“愛我 吧”。古老睿智的云杉樹不時地伸伸懶腰: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毫無價值,重要的是汲取 大地之泉,重要的是陽光普照,長久地照射著。100年,200年,永遠……
透過陽光,秀美的白樺樹枝葉搖曳,發出沙沙沙的響聲,醞釀著致命的錯誤。死就死吧 ,哪怕明天去死,今天也要愛情,愛情……
太陽剛剛睡醒,精神矍鑠,但不炙熱,柔和地輕撫大地。小鳥急切地從自己的巢里飛向 天空。遠處響起了搖鈴聲,這是哈巴羅夫老頭在喚醒自己的羊群。老頭有7只羊:羊奶奶, 羊爺爺,2個孩子和3個孫子。羊孫子胖乎乎的,雪白雪白的,綠色的眼睛里瞳孔是豎著的, 像 小醋栗果。這群羊走進了安娜她們的活動區域,哈巴羅夫老頭拿著3公斤的羊奶罐也來了, 安娜遞給他一個帶蓋兒的空罐子。每天如此。伊拉坐在樹下的躺椅上,羊群圍在她四周,這 完全是《圣經》里的畫面。
每次哈巴羅夫老頭都很認真地打量伊拉,有一天他說:“天使被扼殺了……”
“不是被扼殺,是出了意外事故。”安娜糾正。
“不,” 老頭搖頭,“是人們扼殺了天使。”他拿著干凈的空罐子走了,似乎生氣了 ,橡膠皮靴用力地踩踏著地面。
伊拉的頭發長長了,眼睛里總是一副抽象的超自然神情。安娜想起來,伊拉的父母不明 ,不知道他們到底存在不存在。也許,她真的是天使,是把世界的邪惡都攬向自己的天使。
夏天過了一半的時候草藥師來了,帶來一小瓶新的浸液,用藥情況也有所變化:一天三 次,每隔6個小時一次,早晨10點,下午4點,晚上10點。這對安娜來說輕松多了,在郊外的 別墅進行這個療程簡直是度假呢!安娜和草藥師坐在草地上,吃著自己菜園里種的草莓,用 沉重的陶瓷缸子喝著羊奶。
安娜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請問……”,但立刻又沉默了,因為擔心會被草藥師認為不 太正常。
“你說!”草藥師看著她。
“嗯……也許伊拉是代替別人承受了罪過?”
“如果從宇宙上空看地球,總的說來,地球呈現出褐色,這是一種不良的預兆,說明很 多地方充滿血腥和罪惡。”
“那又怎么樣?”
“應當洗刷我們的地球!”
“怎么洗刷?”
“不惡言惡語,禁止自己有不好的念頭,不做違反道德的事情。”
“這就完了?”安娜很驚訝。
“完了。人其實是一個小型發電站,他可以發‘善,也可以發‘惡。當他發‘惡 的時候,他周圍的磁場充滿褐色的蒸汽,而他自己也會被堵塞,這時候就應該清理某些管道 。”
“哪些管道?”
“有血管,還有把人和宇宙連在一起的管道。你想想,為什么孩子生下來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惡?因為一些管道把我們和太陽連在一起,太陽天天照著我們,滲透到我們身 上,又通過我們滲透到胎兒身上。”
“那照你這么說,人身上的惡也會傳到太陽上?”安娜很是震驚。
“當然!不然你以為它會傳到哪兒去?”
草藥師看著安娜,安娜看到,草藥師的眼睛像山羊的眼睛一樣:綠色的,充滿陽光,只 不過瞳孔是圓形的,而不是豎著的橢圓。
草藥師走的時候,安娜不好意思地問:“我應該給你付多少錢?”
“我有工作養活自己。”草藥師沒有直接回答安娜。
“什么工作?”安娜好奇地問。
“我們開了一家合資公司,專門做電腦化教學。”
“啊?”安娜驚嘆了一聲,真是個圣人!后來,安娜想了一下明白過來,他并不是圣人 ,只是一個普通的技術員。只是他沒有壞想法,也不說難聽的話,并因此而有著一張清爽的 面龐和純凈的雙眼。是他在洗刷這個地球。
安娜站在螞蟻窩旁邊。她現在有機會在樹林里走很遠,走很長時間了。三個敵人只剩下 了一個 ——沒有交流。阿列克一周來一次,基本上等于沒來,伊拉也可以算作不存在。好 在這里有書,格拉諾夫斯基有很好的藏書。
安娜的知識范圍很狹窄,只知道和自己職業有關的東西,除此以外——一無所知。面對 職業以外的知識她好像站在拂曉的霧靄里,灰茫茫的一片。中學以后就沒有再讀過契訶夫的 書。中學的時候讀了他的什么書?《裝在套子里的人》?《與庸俗斗爭》?什么樣的斗爭? 作家沒有戰斗,他在追趕時間。安娜有一個驚人的發現,那就是她發現有兩個契訶夫:5卷 之前是一個,5卷之后是另外一個;前5卷是助跑,之后就起飛了,完全是一個全新的高度。 怎么會這樣?他知道自己快要離開人世(那個時候肺結核是無法治愈的),一直獨居在雅爾 塔,他的精神世界發展到了極致。
看來獨居有獨居的好處。或者,以后就留在這里,買一間小木屋放羊。城市有什么好? 那兒只不過是一個邪惡的熔爐,天空因此被升騰起的褐色蒸汽所籠罩。在那里┧——安 娜又 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把維爾希寧拉到自己身邊,讓他離開家庭?可他有兩個女兒,一個15歲 ,一個17歲。面對父親的背叛她們將怎樣走進自己未來的生活?還有他的妻子……他把妻子 打發到哪兒去?她怎么生活?難道讓她去做妓女?頭發上扎著塑料蝴蝶結,透過眉宇間的皺 紋向別的男人拋出媚笑?然后讓維爾希寧背負著良心的譴責生活?為什么要讓他因為她背負 良心的譴責……草藥師說的不對,人造的孽最終會報應到自己頭上的。
“100年后的人們會比我們生活得好。”過去的很多名人都這么說過,好像,契訶夫也 這么想過。當時的100年后就是現在,今天。當時是19世紀90年代,現在是20世紀90年代。 這100年里發生了什么?而我們,生活在當今的人,卻在懷念過去19世紀的生活,懷念地主 式的莊園、白色的長裙、櫻桃園、頹廢的心態……
從螞蟻窩那里傳來一股濃烈的酒味,松脂淌下來了。大地熱烘烘的。安娜似乎很久都沒 有和螞蟻、和松林、和契訶夫、和自己在一起了。契訶夫過去真是一個有趣的人。為什么是 過去?現在也是呀!因為書保存了他的思想和精神能量。是的,可以和契訶夫談談,一個人 談,也就是獨白。即使是與契訶夫進行一個人的談話也比和別拉頓娜兩個人聊天有意思得多 ,她總是說起她的外孫子和連奇克,嘮叨個沒完……
伊拉……她似乎徹底改變了整個生活,使安娜好像置身于地球的另一端,那里完全是另 外一種氣候和飲食習慣。回到別墅里,安娜見到了別拉頓娜。別拉頓娜嗑著瓜子和伊拉聊 天 ,就像和一個正常人聊天一樣。伊拉的無聲一點兒也沒讓別拉頓娜感到別扭,對于她來說, 重要的是讓她訴說,說個徹底,說個痛快。
“你能想到嗎?連奇克,這個惡棍,這泡大便,當我讓他周末帶帶孩子,畢竟也是他的 外孫子呀,你猜他怎么對我說……”
“別這么說!”安娜走近的時候,有點驚慌地小聲請求別拉頓娜。
“別怎么說?”別拉頓娜糊涂了。
“別說‘大便這個詞!”
“為什么?”別拉頓娜更糊涂了。
“沒有這個詞。”
“什么意思?世上有大便,卻沒有這個詞?”
17
阿列克正在做手術,彼特拉科娃做指導,全神貫注,像指導駕駛的教練員。手術很復雜 ,需要分開一對連體雙胞胎。雙胞胎在脊椎部連接,連接部分共有4公分。最初的手術設想 是放棄一個孩子保全另外一個的生命,但手術過程中彼特拉科娃作出決定爭取兩個都活。怎 么能放棄一個還活著的孩子?再說,以什么為依據來選擇誰生誰死?
手術成功了,兩個孩子都活了下來,他們被分送到兩個復蘇室。“你有那么一丁點兒天 賦。”彼特拉科娃漫不經心地對阿列克作出評價。這就是說她在夸獎他?為什么是“一丁點 兒”?是在侮辱他?夸獎也好,侮辱也好,阿列克沒有理會,取下了口罩。
“到我這里來一下!”當著其他人的面彼特拉科娃對阿列克說。
“為什么?”阿列克冷漠地問。
“猜猜吧!”
阿列克沒有說話,扯下手套。彼特拉科娃看著他的雙手,“我們……”她想起什么來, 皺起眉頭,好像被燙了一下,回憶讓她燃燒起來。阿列克很擔心她說出一些什么,但她沒有 說。
“是關于‘一丁點兒天賦的問題?”阿列克嘲諷地提醒道。
“你完全是一個天才,徹頭徹尾的天才。你不會知道你的價值,因為你是無價的。你的 母親是個幸福的女人,她培養了一個你這樣優秀的兒子。我多希望我也有一個這樣的兒子。 ”
德國哲學家說,女人分為兩種:母親型的和妓女型的,這完全是因為不同的價值觀形成 的不同的心理。彼特拉科娃似乎兼而有之,確切地講她二者兼備,她把阿列克看成既是兒子 ,又是情人。
“去我辦公室吧!”彼特拉科娃說。
“不,不……”阿列克慌忙拒絕。
“你害怕?”
“怕什么?”
“如果不怕,那就走吧!”彼特拉科娃設了語言圈套,阿列克不得不跟在后面往她辦公 室走。
彼特拉科娃從辦公室的冰箱里拿出來一瓶威士忌和兩只酒杯,倒上酒。“來,讓我們為 這一對雙胞胎喝一杯!”此時,阿列克才覺得自己很累,整整站了4個小時,還伴隨著高度 的精神緊張。他的耳朵嗡嗡作響,像一根高壓電線似的。喝完手中的酒,緊張勁兒還沒有過 去。彼特拉科娃坐到旁邊,還好,她沒有坐到他膝蓋上。
“去我家吧。”她安靜地發出邀請。
“我不去。”阿列克看著她的臉,很堅決地拒絕了。
“為什么?”她摘下眼鏡,露出因為驚訝而睜得大大的雙眼,“要知道,你不需要和我結 婚,我有丈夫;你也不需要在我身上花費時間,我也要忙于工作;你也不需要為我花錢, 我有錢。”
“那我們之間還剩下什么?”
“嗯……一點兒肉體上的需要,一點兒精神上的需要。”
“我不能這么做。為這一點兒肉體上和精神上的需要,不停地看時間,匆匆忙忙地來去 ,欺騙……你首先就會厭惡我,我也會討厭自己的。”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和丈夫離婚。”
阿列克盯著她的雙眼,那是一種孩童時期無畏的眼神。阿列克小時候就是帶著這種無所 畏懼的精神從屋頂上跳下來的。
“不,我不想。”阿列克回答,“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生活。”
“為什么?”
她的問題透著無知。他又怎么會不想呢?他們有共同的事業,有高漲的激情,他們能在 一起多好呀!
“我的妻子有病,她癱瘓了。”
“但是你沒有癱瘓!難道你想把自己和她捆在一起?”
阿列克沒有馬上明白她的意思,然后明白了,又給自己倒上了酒。
“她救了我的命,她是天使……”
“哈,好一個神秘論者!”彼特拉科娃聳聳肩膀,“莫斯科每天發生18起交通事故,這 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
阿列克看著地板,想起很久前的那一幕,感覺就像在眼前:拉夫面包車直直沖撞過來, 他們的司機,那個可愛的小伙子死了。因為違反交通規則導致了意外事故,而他的座位較為 有利使他活下來了。這就是全部。
“我不會這么做,尤莉亞。”阿列克第一次只稱呼她的名字,“我不能這么做,也不會 這么做。”
“我知道為什么,只不過因為我對于你來說太老了。你28歲,而我38歲。”彼特拉科娃 低下了頭,阿列克看見,她哭了。這個總是洋溢著自信的彼特拉科娃,有天賦的外科醫生, 近乎完美的女人為了某個人哭了……
阿列克不知所措,“不是這樣的,這你是知道的,”因為矛盾的心理他著急起來,“┪ ……也喜歡你,只不過我害怕會愛上你,可我不能這樣做……”
彼特拉科娃像洗臉那樣用手把臉擦了擦,坐了一會兒,恢復了常態。她冷靜地說:“算 了,你想這樣就這樣吧,我們之間沒有開始。”接下來兩個人之間沉寂了很久。“如果你和 我……”彼特拉科娃停下來,選擇合適的措辭,“如果你和我相愛了,這將是極大的幸福, 接著我們又要面對不可能在一起的黑暗。幸福的顏色罩在黑暗上就會中和,得到灰色。而現 在……你看窗外,灰色的天,這是兩種顏色中和在一起了。我們還是各走各的路吧。我們為 這個干一杯!”
窗外的確彌漫著灰色。他們分手了,各回各家。阿列克開車去了郊外別墅。
18
麗達夫婦和別拉頓娜都坐在郊外別墅的露臺上。
“阿列克知道你們剛從美國回來。”安娜介紹說。
“在美國那兒玩得怎么樣?”阿列克一邊坐下,一邊禮貌地問。實際上他對這個問題一 點兒也不感興趣,他正想著彼特拉科娃。他不是竭力忘記她,而是把她拉進記憶里。想她的 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發音,甚至音與音之間、句與句之間的停頓。這一切只有同 她交流的時候才具有意義,那完全是另一種交流,好像走進了某個國度。美國?美國關他什 么事?麗達他們可以去了美國再也不回來,這與他沒有關系。
“那兒沒什么意思,這里呢,也讓人厭煩。”格拉諾夫斯基回答。
“他們很快要飛去以色列了。”安娜羨慕地說。
“你們會留在那里嗎?”阿列克直率地問。
“那兒不認我,他們認為我是俄羅斯人,因為我的母親是俄羅斯人。猶太人以母親的民 族定族別。”
“在那里別人認為他是俄羅斯人,而在這里又被認為是猶太人,怎么都不合適。”麗達 說。
“對,現在的人們民族自覺意識高漲。”別拉頓娜肯定地說。
“你應該為自己是俄羅斯人而驕傲,就像你為自己出生在任何一天都驕傲一樣。看看你 今天取得的成就吧!”
大家都看著他。“你現在為俄羅斯科學界工作,為俄羅斯科學作出了貢獻,那么你就被 認為是俄羅斯人。而那個花5000盧布雇兇殺人的普羅霍洛夫,誰認他是俄羅斯人?他誰也不 是,他壓根兒就不是人。”
“這不能一鍋端呀,這是兩碼事。”別拉頓娜打斷他,“俄羅斯民族是偉大的民族!” ァ澳侵泄人呢?中國人就不偉大?”阿列克站起身,離開了。
“他怎么了?”格拉諾夫斯基問。
“累了。”麗達回答。
眾人都不說話了。眼淚涌上了安娜的眼睛,她的兒子累了。事實上,他過的是什么樣的 日子呀!
大家都沉默著,1分鐘過去了,或者2分鐘。每個人都想著自己的事兒。格拉諾夫斯基想 的是科學,他想,到底在哪里繼續從事科學事業。或者,到美國去?美國現在很安定,錢也 多。但是,在這里他還是個高級學者,而在那里他算什么?不過是只大盒子里的小紐扣,他 會失落,自尊心會受到傷害。而格拉諾夫斯基的生活是和自尊連在一起的,不論在哪里生活 ,自尊心都不能受到傷害。
麗達在想,如果美國給格拉諾夫斯基提供工作,那她也不去。這樣格拉諾夫斯基就必須 在科學事業和妻子中間選一個。不知道,他會選擇哪一個。但如果美國方面給的薪金很高, 那她也可以考慮一下。
別拉頓娜盤算著怎么能讓連奇克回家來,暫時什么辦法也沒有想出來。獲得了自由的連 奇克精神煥發,現在很難讓他再回來。
安娜突然想起來,“不說壞話,不做壞事”實際上是耶穌遺訓上的東西,實質都是一樣 的,“朋友妻不可欺,不可殺,不可搶……”有趣的發現!就是說,所有的一切過去都已發 生過,而現在又重現了。是的,這一切都曾發生過。一切。
19
阿列克坐在伊拉身邊的地板上,背對著她。狗斜眼看了看他們沒有跑過來,它似乎感覺 到了什么。他做得很對,沒有接受彼特拉科娃,保全了自己穩定、純凈的生活。可是,世界 也沒有因此而發生什么:天空沒有出現珠光色的云朵,沒有新生嬰兒落地,沒有樹連根拔起 ,煩躁的生活也還在繼續。伊拉平躺在他的背后,就像兩點之間的連線。伊拉一直都是一個 平凡普通的女孩,從斯塔夫羅波列來,純潔、直率,阿列克因為這個而愛她。但現在,她身 上的這些特性都陷入絕境,只留下她的身體躺在那里,像兩點之間的連線,別的,一無所有 。而彼特拉科娃是一個具有無數點的多面體,她很復雜,阿列克愛上了她的復雜。彼特拉科 娃追求他,能得到這樣一個女人的愛情難道不是上天的恩賜嗎?他沒有接受,是他的損失。 阿列克站起身,拿了外衣和皮包往外走。
“你去哪兒?”安娜喊。
“明天我要早點兒到醫院!”阿列克回答。
“明天早晨我們早早叫你!”安娜提議。
“不用了,我想出去走走。”
阿列克拐出了樓門。樓邊兒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車,車號是“17-40”。“差20到17-60 。”阿列克大腦里算著,但突然愣住了,他想起這是彼特拉科娃的車。他走過來,彼特拉科 娃打開車門,他坐到了旁邊。彼特拉科娃驅車前行,他們誰也沒有說一句話,車里很沉悶。 車拐到沒有路的地方,鉆入了松林。車顛簸著。
彼特拉科娃松開方向盤,阿列克擁抱住她。她在他懷里顫抖了一下,就像從自動流水線 的機器里“咯噔”一下冒出來。
20
11月底下了第一場雪。
伊拉已經可以在屋里走動了,只是還沒有開始說話,也許,她還是覺得周圍的環境太陌 生。
阿列克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工作太忙了,晚上值夜班。而有時候剛在家一會兒,科室 主任彼特拉科娃就打來電話讓他去上班,好像科室里就再沒有其他的醫生了。有一次,安娜 實 在忍不住就在電話里對她說:“你干脆就取代他妻子的位置算了!”這話讓彼特拉科娃很吃 驚,她回答:“為什么?我不想取代任何人的位置!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很好。”這真是一條 深海鯊魚!如果她要吞下阿列克,安娜能看見的也只有他的鞋跟了。
在一個美好的日子,陽光明媚,晴空萬里,安娜決定把伊拉帶出去,讓她和狗一起走走 。她給伊拉穿好衣服,扣好所有的紐扣,領她出去,把狗的韁繩放到她手里,然后自己拐回 家透過窗子觀察他們。
狗很大,伊拉很虛弱,不知道他們到底誰牽誰。狗不知看到了什么讓它感興趣的東西, 猛地往前一沖,把伊拉拽著往前趔趄了幾步。“狗!”安娜驚嚇得大叫了一聲,慌忙打開窗 子,探出了大半個身子。狗揚起頭,在眾多的窗戶中尋找自家的。安娜用手指比劃著嚇唬它 ,狗定定地盯著她威脅式的手勢。伊拉也揚起了臉,這么說,她聽到了。安娜看著這兩張揚 向她的面孔——人的和狗的,突然意識到,這就是她的家人,除此,她一無所有。阿列克已 經連同腳后跟被吞掉了,只剩下這兩個。他們沒有她會無所適從,她沒有他們也是一樣。世 上不需要任何人是不可能的。
狗聽見了,但不害怕她。狗一般不是根據人的語言來領會意圖,而是根據當時的情景。 當時的情景很溫馨,很晴朗,像那天的天空一樣。
21
伊拉站在熟悉的星球上。這是大地,她認出來了,這是樹,房子,人。往上,在那些反 著光的窗戶中間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等她的人,揮動著手指,微笑著。再往上是藍藍的天 空,碧空如洗,伊拉輕輕地深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