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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一所房子

2007-05-30 10:39:25[美國]E.L.多克特羅杜洪晴
譯林 2007年2期

[美國]E.L.多克特羅 著 杜洪晴 譯

愛德加?勞倫斯?多克特羅(Edgar Lawrence Doctorow,1931—),是當代 美國文壇 上與厄普代克、莫里森、貝婁等知名作家齊名的重要作家,在美國有著相當大的知名度。由 于我國對其作品的譯介相對較少,所以一般讀者對這位作家還比較陌生。從其小說的創作技 巧上看,許多評論家將多克特羅歸為后現代作家群。但他作品中體現出的深厚的歷史感和對 美國社會現實的關注和反映,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后現代主義作品中固有的虛無和迷茫,具 有洞察歷史和反映現實的現實主義力量。

迄今為止,多克特羅共創作長篇小說十一部,短篇小說集兩部,是美國較多產的作家之一。 其中的《上帝之城》(獵ity of God,2000)、《拉格泰姆時代》(玆agtime,1975 ),以及 2005年的新作《進軍》(玊he March),為他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奠定了他在美國文 壇上一流作家的地位。

除了長篇小說,多克特羅還創作了兩部短篇小說集,2004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甜蜜之鄉故 事集》(玈weet Land Stories)共收錄了他在2001至2003年間發表的五篇短篇小說,而 作為 開篇的《平原上的一所房子》被一些評論家視為其中最精彩的一篇。小說講述的是發生在19 世紀 末、20世紀初一對孤兒寡母用謀殺的手段謀生的故事。作者對兩個主人公——母親和兒子厄 爾的刻畫也非常成功。母子倆為了掩人耳目,遠離芝加哥,搬進了平原上的一所房子,故事 就在這個偏僻的鄉村展開了。通過兒子厄爾的娓娓道來,我們看到了一個不惜一切手段,在 困境中掙扎自救,竭力改變自己命運的女性形象。而母親心思縝密、深謀遠慮、遇變不驚的 處世風格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兒子,使他在面對謀殺時也能沉著鎮靜、泰然自若。在他們身 上典型地反映出19和20世紀之交美國社會市民階層特有的心態和行為方式。與一般的懸疑、 謀殺類小說有所不同,這篇小說的整個敘事基調平和而安詳。其中對鄉村景物的描寫,對人 物間的談話、舉止的刻畫,不時透露出歡快和幽默的氣氛,讓人很難將它與陰森恐怖的謀殺 聯系起來。小說避開了任何血腥的場面,涉及到謀殺情景也都略而不談,而是借助間接的方 式加以暗示,比如,通過渲染氣氛營造恐怖的效果,或者以輕松幽默的敘述口氣,制造一種 情境上的反差。直至小說的結尾,種種疑團和懸念才一一揭開??梢哉f,多克特羅在懸疑小 說的創作上是獨辟蹊徑的。 媽媽說,我得當她的侄子,叫她多拉阿姨。她說, 我們將來想要過好日子,她現在就不可以 有一個十八歲的——看上去像二十多歲的兒子。“叫我多拉阿姨?!彼f。我就叫道:“多 拉阿姨。”她聽了卻很不滿意,讓我連叫了好幾遍。她說,要讓人們聽起來都相信,她是在 她的鰥夫哥哥哈羅斯去世后,開始撫養我的。我納悶了,問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個叫哈 羅斯的哥哥?”“當然沒有了,”她饒有興味地看了我一眼,“但要是我能用它唬住‘他兒 子, 這肯定是個絕妙的故事?!?/p>

看到她在鏡前刻意打扮,持著女人特有的耐心,精心打理她的頭發,我并沒感到任何不快, 盡管你可能還不了解我們接下來的生活會發生什么變化。

她用人壽保險費在距城西五十英里的地方買了座農場。等我們到了那兒,誰還會在意我是不 是她的親生兒子呢?但她有自己的計劃和長遠打算。我沒有打算,也從不做打算,打算是對 事物的某種暗示,有時,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用繩子在背上綁上了第二只大木箱,弓 著腰慢慢地下樓梯。外面門階下,一群孩子正等在那兒。他們露著刮傷的膝蓋,穿著齊踝的 短襪,滿口臟話地哼著些歌謠。我一轟,他們就大聲叫嚷著一哄而散;可我剛一上樓搬其他 東西,他們又都返回老地方了。

媽媽站在窗前,面對著空蕩的海灣。“一邊是審訊的法庭,”她說道,“一邊是鄰居們的庭 院?!薄叭欢卩l下,”她接著說,“沒有人再會對你妄下定論。你可以大敞著門,拉開窗 簾。在太陽下,一切都是那么清亮、純凈?!?/p>

是啊,我懂她的意思,但在我印象中,芝加哥只是一個有著豪華賓館、餐館林立、林蔭大道 兩旁佇立著眾多府宅的地方。當然,它并不全像我印象中的那樣。透過我們三樓的窗戶,除 了街對面的一排寄宿公寓,看不到什么風景。夏天,牲畜欄的氣味令那些高雅之士們難以忍 受,而我卻不以為然;冬天也會引起他們的另一番埋怨,但我可不在其中,因為我并不介意 寒冷。從湖面吹來的刺骨寒風抽打著女士們的裙邊,好像惡魔在她們的腳踝邊跳舞。無論是 冬天還是夏天,閑來無事時,你都可以乘坐有軌電車兜兜風。我特別喜歡這座城市,因為到 處能聽到人們的口哨聲、馬蹄的得得聲、馬車的轆轆聲,中間還不時夾雜著送貨卡車的鳴笛 聲、商販們的吆喝聲以及運貨火車轟隆隆的低鳴和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響。然而,每當西方 吹來的烏云步步壓近、暴風雨降臨頭頂時,你就聽不見人們的任何叫喊或咒罵聲了,這是我 最喜歡的時刻。哪怕是遭到上帝最嚴苛的責罰,芝加哥也能安穩度過。我能理解為什么在芝 加哥,這座貿易之城,建有那么多鐵路、輪船等交通設施了,那主要是為我們提供傲視其他 城市、其他人的資本。這是住在一所平原上的房子里所無法享有的殊榮,而且,平原往往是 暴風雨的發源地。

另外,我會想念我的朋友溫妮弗雷德?澤文斯卡。她現在正站在樓梯平臺上,注視著我往樓 下搬箱子。

“進來一會兒,”她對我說,“我要送你樣東西?!蔽疫M去后,她關上我身后的門。“你可 以放下那些?!彼钢肝沂稚系男欣钕?。

在她面前,我的心怦怦亂跳,我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她也能,這讓她高興不已。她把 手放在我胸前,一邊踮著腳尖吻我,一邊把手伸到我的襯衫里,感受我狂亂的心跳。

“瞧瞧他呀,上衣和領帶下面,一些情感都藏不住了!”她眼里閃著淚光說道:“噢!沒有 我的小厄爾,我該怎么辦呀?”說著說著又微笑起來。

她不是媽媽那種體形的女人。她又輕又瘦,每當她從樓梯跑下來時,就像一只輕盈的小鳥。 她也從不涂脂抹粉,只是偶爾,在她工作的面包房的柜臺后面,偷偷往身上裝些糖帶回家時 ,不小心在身上沾上些糖的味道。她有著甜美、清涼的嘴唇,但有一只眼皮不能完全往上翻 ,否則,她會更加漂亮的。當然了,她值得稱贊的地方多著呢。

“你可以給我寫信啊,我會回信的?!蔽艺f。

“你會在信上寫什么呀?”

“寫我會想到的事呀!”我回答道。

她把我一把拉進廚房,然后坐到椅子上,一邊把雙腿岔開,一邊把手臂伸展開,這樣我就能 輕易地掀起她的上衣,用她喜歡的方式跟她做愛。我們沒花多長時間,即使這樣,當溫妮弗 雷德扭動著身子,發出嬌喘的呻吟時,我還是能依稀聽到媽媽在樓上嚷嚷著,問我跑到哪里 去了。

我們沒有用相對便宜的美國快遞先把行李寄運過去,然后自己再乘馬車去車站,而是直接雇 了輛四輪馬車,把我們倆和行李一起送過去。這可不是我的主意。畢竟我們買下那座房子后 ,還剩多少錢可以支付,只有媽媽自己最清楚。媽媽款款地下樓了,戴著她那頂寬邊帽和寡 婦的面紗。她把長裙提到腳跟,在車夫的幫助下上了馬車。

我們在眾目睽睽下,進行了一場盛大的退場。她揭開面紗,鄙夷地環視著周圍正從窗口窺視 我們的鄰居們,這符合媽媽的作風。而那群骯臟齷齪的小孩,似乎被我們優雅的儀態舉止震 懾住了,嚇得一聲不吭。我跳上馬車,坐在媽媽旁邊,然后關上車門。在她的指令下,我朝 路邊扔了一把零錢。就這樣,我們一邊欣賞著那幫孩子互相推搡著、跪在地上撿錢幣的情景 ,一邊慢慢地駛遠了……

我們一轉過街角,媽媽立刻打開我放在座位上的帽盒,拿掉那頂黑帽子,換上鑲有一圈假花 的淡藍色帽子,還在她的喪服外面掛上一條彩虹條紋的、閃閃發光的圍巾?!班?,”她說, “我現在覺得好多了。你呢,厄爾?”

“我也很好,媽媽?!蔽一卮鸬?。

“叫我多拉阿姨!”

“噢,多拉阿姨?!?/p>

“厄爾,我希望你能好好記著,只要醫生還活著,你就得格外小心。我們倆在許多事情上有 分歧,但作為男人,他還算精明吧。”

ダ維勒火車站只有個水泥平臺,候車室也只是個能斜靠著歇會兒的地方,甚至連售票窗口都 沒有。下站后,透過一條小巷,你能瞥見他們的大街,里面有一家食品店,一所郵局,一座 教堂,一家銀行,一間賣男裝的商店,一家建在廣場上的四層樓高的旅館, 還有矗立在廣場中央草坪上的一尊聯合士兵雕像。所有的地方都屈指可數,因為每一個都是 獨一無二的。一個開著運貨大車的男人愿意搭我們一程。他開過了好幾條街。最初,我們還 能看到幾座像模像樣的房子和一兩座教堂,可是,隨著我們離城鎮越來越遠,眼前出現的只 是些破舊不堪的單層簡房,狹小陰暗的門廊,一塊塊開辟出的園地,還有屋外拴得密密麻麻 、橫七豎八的晾衣繩。我真搞不懂人們在這種環境下怎么能生活下來,但媽媽卻說,這里的 居住人口超過三千呢。穿越一兩英畝農場,一條直路穿過玉米地向西延伸,直路兩旁隨處可 見一些散落 著的谷倉。突然,令我意想不到的景物躍入眼簾——一座三層樓的平頂紅磚房,它的石頭 臺階一直延伸到前門,像從樓房林立的芝加哥大街上延伸出來似的。我難以想象竟有人會將 農舍建成這樣。反射在窗欞上的陽光讓我睜不開眼睛,我不得不避開它的強光,努力分辨眼 前看到的這一切是否是真實的。但事實就在眼前,這就是我們的新家。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媽媽已經準備開始安家落戶了。我們立刻忙碌起來。房子里到處布滿了 蜘蛛網和灰塵,還充斥著動物糞便的腥臭味。我的臥室在頂樓,可烏鴉早已在那里先入為主 了。看來,一大堆事情等著我們干呢。但轉眼工夫,媽媽就把一切安排妥當了。城鎮里一 排貨車浩浩蕩蕩地把她快遞的家具運了過來。愿意被媽媽雇用一天的人手也綽綽有余,他們 只要看看這位闊綽夫人滿手的戒指,就料想到報酬不菲。一會兒工夫,雞圈的籬笆豎起來了 ,地里的野草被鋤整干凈,一座儲水的水池給挖掘出來,一間新的廁所也轉眼完工。之后, 我思索了好幾天,覺得伊利諾伊州拉維勒鎮最棒的雇主非媽媽莫屬。

可是,誰來提井水、洗衣服、烤面包呢?農場里的生活和以往截然不同。我躺在三樓的屋頂 下,感受著小床上殘留的白天的溫度,感到日子悄然流逝。透過小窗,望著窗外遙遠的星空 ,我有種不再受保護的感覺,因為我們已經遠離了文明生活。是啊,我們被世界的進步文明 拋得越來越遠了。第一次,我開始懷疑媽媽的判斷是否正確。當我們在各個州之間跋涉時, 當她的雄心壯志面臨種種阻撓時,我從未質疑過她的判斷力。但是,這座房子不像一座農 場主的房子,她也不像農場主,我更不像。

一天晚上,我們站在房前的臺階上,觀賞太陽緩緩地落到幾英里外的小山丘后面。

“多拉阿姨,”我問道,“我們將在這兒做什么呢?”

“我了解你的心情,厄爾,但有些事需要時間?!?/p>

她看到我正盯著她的手看,它們現在變得多紅?。?/p>

“我已經從威斯康星州雇了一個移民的女人。她將住到廚房后面那間屋里,大概一星期后到 。”

“為什么呀?”我問道,“拉維勒本地就有許多已婚女人會出來干一些零活,她們需要錢。 ”

“我可不想為我們干活的女人到城里隨意散布在這里的見聞,厄爾,拜托你多動動腦子吧! ”ァ拔藝嘗試著多動腦子呢,媽媽。”

“叫我多拉阿姨,該死的!”

“多拉阿姨。”

“這就對了,”她說,“特別是在這個不名之地,也沒人在跟前時,你也要格外注意?!?/p>

她把厚帽子掛在脖子后隔熱,穿著下面不加支架的寬松罩衫走來走去。

“你不覺著空氣聞起來挺甜嗎?”她說,“我打算建一扇屏風門,再配上一個小沙發和一些 搖椅,這樣我們就能舒服地欣賞大自然的美景了?!?/p>

她弄亂我的頭發?!澳愀蓡徉僮?!”她說,“也許你還不能欣賞此時此刻平和的空氣、鳥兒 的歡唱和這種周圍無事發生的寧靜。其實,我們還是有事情做的,厄爾,你要相信我?!?/p>

所以我感到放心了。

ゲ瘓茫我們弄到一輛老式的輕型馬車。每當多拉阿姨去銀行、郵局或買生活用品時,這輛馬 車就載著我們往返拉維勒鎮。我來當車夫,盡管我和這匹馬相處得并不融洽。我沒給它起名 字。它太丑了,跑起來背上的肉顫悠悠地來回晃動,四條腿呈八字形撇開。以前在芝加哥我 曾經宰殺、梳理過比這漂亮多的牲畜。有一次,在馬棚里,當我把它拴起來過夜時,它突然 大聲咀嚼起來,差點咬到我的肩膀。

另一個大麻煩就是班特,他是媽媽雇來干一些雜活的長工。一天下午,媽媽把他帶到了樓上 。之后,他就開始昂首闊步地走來走去,儼然一副屋主的模樣。這是我看到的問題,它 已經顯而易見了。一天,他竟然指使我干他分內的活。我就對他說:“我認為你才是雇來干 活的人!”他長得和那匹馬一樣丑,長長的胳膊下垂著兩只粗糙的大手,與他異常矮小的身 材極不相稱。

“你自己干吧!”我對他毫不客氣地說。

他用眼睛斜瞅著我,一把拉住我的肩膀,把嘴湊到我耳邊說:“我可什么都看見了。哦!是 啊,我看到了一個男人想看到的一切。”

那時,我幾乎可以預想到這個零雜工班特的命運了。可他自己卻愚蠢至極,但我相信,對于 他,媽媽肯定有她自己的想法,否則,她怎么會有興致跟這種人周旋,所以,我暫時把我的 想法擱在一邊。

事實上,我現在覺得,這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平原,這彌漫在農場生活中的寂寞,可能會奪走 我的一些希望。我還能想到什么呢?是那種過去經常感受到的預感或懸念嗎?是的。我已經 感覺到不管將來要發生什么,它現在已經開始醞釀了。這個零雜工只是個開始,接下來發生 的事就是領養孤兒。媽媽以簽訂合同的形式,從紐約的一家專門收留街頭孤兒的慈善機構, 領養了三個孤兒。他們給孩子們清理干凈,穿戴整齊,送上了火車?;疖囕d著孩子們到達了 我們在中部地區的新家,他們會在這里被培養成才。我們收養的這幾個孩子,盡管面色蒼白 ,卻相當美麗可愛。這兩男一女,都帶著寫著他們年齡的紙條,兩個男孩都是六歲,女孩八 歲。當我駕著馬車載他們回農場時,他們在我身后挺直了腰板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車外的 鄉 村景色,卻一句話也不說。現在,他們已經被安頓在二樓靠后的臥房里。他們一點也不像鄰 近城市里那些生活悲慘的街邊流浪兒。除了有時會在夜里哭泣,平時他們都相當安靜。一般 說來,讓他們做什么,他們都會乖乖照做。媽媽對他們——約瑟夫、卡爾文,尤其是女孩蘇 菲,動了真感情。關于應給他們灌輸什么信仰,我們未作任何規定,也沒有任何特別的想法 。但周末時,媽媽喜歡給他們穿上她買的新衣服,帶他們去拉維勒的麥瑟迪斯特教堂炫耀一 番。她很享受其中的樂趣,而她引以為傲的生活地位也得以彰顯。正如我所了解的,因為這 足以證明,即使生活在最偏遠的鄉村,你仍然是上流社會的一員。

在多拉阿姨偉大的計劃中,小約瑟夫、卡爾文和蘇菲要把她當作他們的媽媽?!敖形覌寢?, ”她對他們說,“媽媽?!彼麄兌冀械馈?/p>

ズ茫下面來看看其他家庭成員,他們很輕易就組合好了,就像從百貨商店里選購東西一樣簡 單。法妮是我們雇來的廚師和管家。按照媽媽的計劃,她不會說英語,但卻完全明白自己該 做什么事。她跟媽媽一樣體格健壯,干起活來挺賣力。除了經常在谷倉和籬笆中躲躲藏藏、 假裝干活的班特,我們還有一位真正干農活的農夫,他幫我們耕作那塊玉米地。每周有兩個 早晨,一位退休的鄉村女教師會來教孩子們讀書、算術。

一天晚上,媽媽對我說:“我們是在經營一項誠實而美好的事業,我們的家庭也比這一地區 的大部分家庭過得更加富裕,可是,現在我們開始面臨負債了。如果冬天以前,我們手頭上 還沒有錢,唯一能用的錢就是押在孩子們身上的保險金了?!?/p>

她點亮了客廳桌子上的煤油燈,寫了一張個人廣告,然后讀給我聽:“本人寡居,希望與可 靠男性共同經營一座富饒的農場,需要您的一份微薄投資?!薄澳阌X得怎么樣,厄爾?”

“挺好啊。”

她又給自己讀了一遍,說道:“不行,還不夠好。你得讓人家聽到后馬上站起來,走出家門 ,徑直去銀行取錢,然后,立馬搭上來伊利諾伊州拉維勒鎮的火車。要達到這樣的效果 ,這幾句話得好好修改一下。這樣改怎么樣?‘急需您!這樣好,可以顯出緊迫性。難道 世界上還有人不愿意自己被別人需要嗎?”

“急需您——近期,一寡居女士,在上帝蔭庇下的鄉村里,擁有一座富饒農場。現急需一位 有雄厚實力的斯堪的納維亞男士,以相同股份,共同投資經營?!?/p>

“為什么要斯堪的納維亞人?”

“我的絕妙計策就在這里,厄爾,因為瑞典人和挪威人剛剛移民到這里,他們在各個州最想 得到的正是像我們這樣的農場。但我也是想讓他們了解一位女士的喜好。”

“這很好,但你提到‘有雄厚實力是什么意思? 剛移民來的挪威人怎么會明白你指的是 什么呢?”

我的話讓她愣了一下:“這一點提得好,厄爾,有時候,你真令我吃驚啊!”她舔了一下筆 尖,“那我們就改成‘攜有現金。”

我們把這則個人廣告依次登在明尼蘇達州和南達科他州各個城鎮的報紙上。不久,帶著求婚 口吻的回信開始源源不斷地飛來。媽媽按回信人的姓名和收信日期分了類,確保給每位候選 人充足的時間。我們總是建議他們搭乘早班列車,那時,鎮上的人還沒起床走動。除了干日 常的活,我還得負責家庭接待工作。來訪男士會被迎進客廳,媽媽會從圓盤碟中端上咖啡, 約瑟夫、卡爾文、蘇菲和我會坐在沙發上,聽她講述我們的家庭史,而故事結尾往往被描述 成像現在這樣的大團圓結局。每當此時,媽媽變得如此能言善辯,以至我和這些可憐的外國 人一樣,被她的謙遜所征服,而她卻表現得對自己的偉大善舉不以為然。他們中大部分人也 沒有看出她是在自我頌揚。當然,她看上去是個健壯的女人。最初的幾次會面,她裝扮樸素 ,穿一件灰色帶普通褶皺的全棉連衣裙,配一條白色的腰帶;她不佩戴任何首飾,只在胸前 掛一條帶金十字架的鏈子;她把頭發往上梳,隨意地盤在┩范ァ*

“我是他們在人間通往天堂的夢想,”當談到第三、第四候選人時她對我說,“看,他們 站在我跟前,眺望眼前這片新土地時,眼睛里都在閃閃發亮。他們邊抽著煙斗,邊望著我, 想象著能和我結婚的情景——誰能說我不會給他們回報呢?”

“但這只是我們單方面的想法?!蔽艺f。

“別自命不凡了,厄爾,你沒有資格說話。你能告訴我,除了在人間積極尋找通往天堂之路 ,還有什么通往天堂的捷徑嗎?我是不知道的?!?/p>

ブ后不久,我們在拉維勒銀行的儲蓄額開始令人欣喜地與日俱增。夏末的雨水正好促進了谷 物的茂密生長,在我看來,這就像在我們的大豐收上,又格外增添了意想不到的收獲。要是 有什么煩心事的話,那都是因為班特這個笨蛋。愚蠢使他變得危險。最初,媽媽縱容他的嫉 妒心;我能夠聽見他們在樓上的爭吵,一邊是班特暴跳如雷地嚷嚷,一邊是媽媽輕聲細語地 寬慰,她聲音輕得幾乎讓我聽不見。但媽媽的包容并不奏效。當有一個挪威佬到達時,班特 恰巧在庭院里,那兒正方便他對周圍瞧個夠。當他那張丑陋的臉出現在門廊的窗戶旁,試圖 朝里面窺視時,媽媽輕晃了一下頭,給了我個暗示,我立刻會意,趕緊上前拉上了遮光屏。

也許我對媽媽的恭維有些言過其實了。但她確實有能耐一面在這個男人面前賣弄風情,一面 又在另一個面前裝出一副寡婦的虔誠。這都取決于她與生俱來的一種天賦——對男人獨特性 格的洞察力。因此,她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讓男人們相信她的話。如果讓我給他們一個總體 的 評價,我得說他們都是些頭腦簡單的人,但也算不上真正的愚蠢,只是缺少對我們語言的理 解力,也沒有什么鬼心眼兒。不管是動用情感手段還是正式簽名,或兩種手段并用,媽媽從 未為自己打算過。她只考慮手邊的“生意”,考慮如何通過一步步的“鼓勵”,讓現金一點 點地流入我們的銀行賬戶中。

班特,這個蠢家伙,居然真的以為媽媽會從這幫男人中挑選一個丈夫。他那擁有媽媽的驕傲 被冒犯了。每天早上來干活時,他總是氣鼓鼓的。要是媽媽碰巧忘了邀請他下午到樓上午休 ,那他回家時就會是這副德行了:在邁著蜷伏似的步子前往鎮上之前,他準會揮舞著拳頭, 朝著我們的窗口大嚷大叫。

有一次,媽媽對我說:“這該死的傻瓜挺敏感,挺容易受傷的?!?/p>

也許是吧,但當媽媽跟我認真地提到這點時,我卻沒有相同的感受??赡苣菚r候,我對這個 零雜工的認識提升到了另外一個程度。他絕對不是個安全的家伙。顯然,他從來不知道人生 的目的在于不斷地改善你的現狀,他也從來沒有這么想過。在他看來,你現在是什么樣的, 你將來就一直是這樣的。所以,他把這些操著蹩腳英語的外國人看成篡權者,看成使他變得 相形見絀的參照物。如果我是他的話,我會以這些移民為榜樣,考慮怎么做才能積累一定 的錢,買一座屬于自己的農場。任何頭腦正常的人都會這么做的,他卻偏偏不會。唯一能穿 透他笨重頭顱的想法就是:他缺乏連最低賤的外國佬都懷有的希望。一次,我駕著輕便馬車 從車站接來一個來訪的外國佬。當那人走下馬車時,他的方格呢西裝、駟馬車和賽馬都表明 ,他是一位有著雄厚實力的人。他的到來就像突然從烏云后面降下的一道陰影,吹來的一股 冷風,籠罩在可憐的班特身上,他終于明白了對他來說太晚了——一切,我的意思是 說,一切都晚了。

直到最后,他一直沒意識到,對其他人來說,一切也都太晚了。這再一次證明,他愚蠢得無 藥可救了。

ハ衷冢隨著夏末雨季的結束,一切綠油油的東西都變成金燦燦的了。從草原吹來的風把土 壤表面那層干枯的浮灰吹成一股股的漩渦,起起伏伏的,好似泥土海洋上的波浪。到了夜里 ,窗戶被風吹得咯吱作響。當下第一場霜凍的時候,兩個小男孩都得了哮喘。

媽媽把登在其他州報紙上的廣告撤了回來,她說想喘口氣,歇一歇。我不清楚我們的賬目情 況,但媽媽那么說,表明我們的經濟狀況已經好轉了?,F在,我和農場上其他家庭成員都認 為,這個冬天,我們大家都能好好地休息了。

不要以為我迫切期待到冬天好好休息。我現在已經因無所事事而無聊了,怎么還會期待一個 更加無聊的冬天呢?

我給在芝加哥的朋友溫妮弗雷德?澤文斯卡寫了一封信。我一直都太忙了,以至于沒有時間 讓自己感到孤獨。我對她說很想她,希望不久就能回到城市生活。當我寫信的時候,一股自 我憐憫的情緒涌上心頭,我幾乎因浮現在頭腦中往日生活的畫面而輕聲啜泣。我仿佛又看到 了埃利維特呼嘯的火車,劇場帳篷里炫目的燈光,聽到想象中的有軌電車的聲響,還有我以 前工作過的屠宰場里牲畜的哞哞聲??墒乾F在,我只想說,真希望她能給我回信啊。

我想,對這種冷清的鄉村生活,孩子們跟我有著相同的感受。他們被帶到這里,遠離了那座 比芝加哥還大的城市。看他們蜷縮在爐灶旁,把毯子拉到下巴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們以前準 沒 經歷過這么寒冷的天氣。從來到這兒的第一天起,他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彼此。盡管自己沒 得哮喘,蘇菲也待在兩個男孩的臥室里,在他們哮喘發作時照顧他們。夜里,她就睡在他們 床旁邊 的扶手椅上。法妮做了麥片當早餐,還準備了正餐喝的湯。我用碟子親自端上樓去,想和他 們多說說話。因為,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緊密相連,他們還以為,我和他們一樣是被領養的 、年齡較長的孤兒。但他們不怎么說話,對我出于友好的問話,他們只是簡單地輕聲答是或 不是。答話時,他們總是用凝重的眼神盯著我看。我可不喜歡這樣。我知道他們彼此之間總 有說不完的話題。他們也都是些精明的小家伙,比如說,他們知道在班特喝酒時,離他遠遠 的;但在他頭腦清醒時,他們又像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天,我去馬廄拴馬時, 發現他們在那里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看來,他們也有不健康的好奇心啊。兩個男孩中那個 矮點、黑點的叫約瑟夫,關于他,可有一件不愉快的事。一次,他在庭院里發現一塊男式懷 表和表鏈。我對他說那是我的,可他說不是?!安皇俏业模钦l的?”“反正我知道,那肯 定不是你的。”他說。最后,他還是把那塊懷表和表鏈交給了我。把事情搞大了可不是件 明智的事,所以我當時就沒跟他計較。但我可忘不了這事兒。

再也找不到像媽媽和我這么精明審慎、考慮周全、盡可能全方面地考慮別人感受的人了。但 我相信,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感受力,這種感受力能使他們洞察一些事情,即使他們說不出 那到底是什么。小時候,我肯定也有這種感受力,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它便離我而去了。這 也許是孩子們獨有的特點,一直陪伴到他們逐漸長大成人。

但我可不想把事情往壞的方面想。我思量著那種感受也許是我在遙遠的街角,與充斥其中的 陌生人發生著某種宿命關聯時,是我在平坦寬廣的田野里,當空曠感足以在任何人心中引發 對大自然潔身自好、漠視一切的體認時,曾經重重放下的。否則,我現在肯定會表現得跟孩 子們一樣了。

ナ二月里寒冷刺骨的一天,我到鎮上的郵局取包裹。我們不得不寫信到芝加哥訂購一些從本 地商人那兒買不到的東西。包裹是到了,還有一封寫給我的信,是我的朋友溫妮弗雷德?澤 文斯卡寫來的。

溫妮弗雷德的信讓我不禁微笑起來。她的字寫得又瘦又小,皮包骨頭似的,字母也沒有保持 在一條直線上,而是向下面傾斜的方向,上下來回跳動著,似乎她的一些形體特點也在這張 信紙上表達出來了。我猜她肯定是在面包房里寫的信,因為信的褶皺處有一些糖沫。

收到我的信,知道了我現在在何處,她很興奮。她本來以為我已經把她忘了。她說很想念我 , 現在的工作讓她覺得枯燥無味。她已經攢了錢,并暗示我,她想把錢花在一些有趣的事上, 比如說,買一張火車票。我頭腦中又浮現出了溫妮弗雷德斜著眼看我的神情,幾乎感受到她 把手伸進我的襯衫,以她喜歡的方式,感受我的心跳。

但在信的第二頁上,她說,我也許會對以前鄰居的消息感興趣。據她說,將會有另外一番調 查,或許,對同一個人要重新開棺┭槭。

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她指的是醫生,媽媽在芝加哥的丈夫。醫生的親戚要求重新開棺驗 尸。警察挨家挨戶地調查,當調查到她家時,她從警察那兒了解到這些。警察正試圖查出媽 媽和我的去向。

“我當時還沒接到你的信,” 溫妮弗雷德說,“所以我也不用撒謊說不知道你的行蹤?!?/p>

我趕緊飛奔回家。為什么溫妮弗雷德覺得,要是她當時知道我們的行蹤,就不得不撒謊?難 道她也相信那些關于我們的不好的傳言?難道她也和其他人一樣?我本以為她會與眾不同呢 !我對她很失望,甚至突然有些惱火。

看了溫妮弗雷德的信,媽媽的看法有些不同?!岸驙枺愕臐晌乃箍ㄐ〗闶俏覀兊呐笥选K?為你做的,遠遠超出了情人所能做的。要是我擔心她眼皮的毛病會遺傳給孩子們,要是真有 這種跡象,萬不得已,我們可以用手術的方法加以糾正呀。”

“什么孩子啊?”我納悶地問道。

“你有幸和澤文斯卡小姐結合后生的孩子啊!”媽媽說。

不要以為媽媽這么說只是為了讓我不再擔心芝加哥發生的事。別人沒洞察的事,她早已心中 有數;做任何計劃前,她也總把各種事情考慮周全,所以,我的多拉阿姨可不是一個簡單的 人物。媽媽為我將來的設想,令我激動不已,好像那都是我自己的想法一樣?;蛟S,我私底 下確實這么設想過,但是媽媽卻能讀懂我沒表達出的想法,并且表示了贊同。我的確喜歡溫 妮弗雷德?澤文斯卡,因為她的嘴唇嘗起來有面包的甜味,因為她跟我做愛時會變得欣喜若 狂。現在一切都不用遮遮掩掩了,媽媽了解我對溫妮弗雷德的感情,而且已經幫我表達出來 了,我只要告訴我那位年輕的姑娘,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那時我覺得她來我們這兒沒什么不妥,尤其是她已經打算自己支付來這兒的費用。 可媽媽 卻說:“現在還不是時候,厄爾。我們每個人都知道你愛她,如果她辭掉面包房的工作,打 好行李,徑直奔向火車站,那么,即使再愚笨的芝加哥警察也能根據她的舉動,猜出個一二 來。”

當然,我不能否認媽媽說的話有道理,盡管,我認為,就算溫妮弗雷德不來,警察也應該能 找出我們的下落。到處都有表明我們去向的線索,它們也沒有難到只有最聰明的偵探才能洞 悉,比如,銀行賬戶的轉移地,郵件的去處,等等。載我們到車站的車夫也可能提供一些有 關我們的線索,要不,火車站的售票員也肯定對我們印象深刻。他一兩年也不可能見識到像 媽媽這么與眾不同、打扮入時、尊貴惹眼的女士,又怎么可能不牢牢記住我們呢?

大概又過了一個星期,媽媽才開始對醫生的事進行表態。“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她對我說 ,“我打賭,他那可惡的妹妹不會在他墳前掉一滴眼淚。知道為什么嗎?她曾經對我說,醫 生在晚年能碰到我,實在太走運了。”

“我也記得的?!蔽艺f。

“我以前把他照顧得多好?。 ?/p>

“確實是啊。”我說。

“厄爾,親戚就像飛在油膏上的蒼蠅,貪得無厭。”

ヂ杪璨⒚揮形這件煩心事太過傷神,這說明我們的時間比我想象得充裕的多。冬天的日子和 以往一樣平靜,盡管我在一邊觀察,一邊焦急地等待她把事情考慮清楚。我滿足于這種等待 ,雖然我也看到她對班特表現得太過關切,還邀請他和我們一起進餐,儼然邀請一名鄰近的 農場主的派頭,哪像邀請一名雇工啊。我只能隔著餐桌,坐到孩子們旁邊,看著他費勁地抓 著銀質餐具,聽他喝湯時發出難聽的響聲。看到他可憐巴巴地把頭發梳下來,笨拙地掖塞著 襯衣,我心里不由同情起他來。當無意間看到自己指甲里的污垢時,他嚇得慌忙收回了手指 ,這舉動又在我心里引起一陣憐憫?!斑@飯不賴??!”他不知對誰大聲嚷道。甚至連法妮在 上菜時,也發出一聲不滿的輕哼,雖然她不懂英語,好像也能清楚地看出,班特在飯桌上顯 得多么格格不入。

還有些事情是我以前沒注意到的。舉個例子吧,小姑娘蘇菲,接納了班特,或許就像接受任 何蠢動物一樣,把他像寵物一樣對待。但他們之間似乎也存在著某種友誼,蘇菲會把在我們 家 里聽到的談話向班特吐露。也許她以為如果把媽媽當作她的媽媽,就應該把那個可憐的、游 手好閑的雇工變成她的爸爸,我真是搞不懂。不管怎樣,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向我證明,她 可能永遠也擺脫不了作為街邊流浪孤兒的身份。她那飽滿的小嘴,蒼白的面容,灰色的眼睛 ,還有那條媽媽每天早上給她梳的長辮子,讓她看上去像個天使,可她卻有蝙蝠一樣的耳朵 。她會站在二樓的樓梯間,順著樓梯一直向下走,偷聽我們在前面客廳里私底下的談話。當 然,我是后來才知道這些的。媽媽后來也了解到,班特向他鎮上的酒友散播謠言,說人人以 為像淑女的多拉夫人是他的情人,以前還在芝加哥觸犯過法律。

“媽媽,”我說,“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個傻瓜!我早就設想過這種人的下場,盡管我一直 克制這些想法。但是,他拿了我們的工錢,還吃了我們的東西,怎么還能跑出去到處亂說呢 ?”

“小聲點,厄爾,沒什么,沒什么的,”媽媽說,“但是,對我來說,你是個好兒子,我很 驕傲自己一個女人家,能在你身上培養出強烈的家庭榮譽感。”看到我為她那么苦惱,她緊 緊地擁抱我,“你就是我的圓桌騎士啊!”她說。但我并沒有得到安慰。在我看來,外界強 大的敵對力量,正以前所未有的威脅力,緩慢地向我們襲來。我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若無 其事地像以前一樣生活,假裝所有的事情都進展順利,甚至還要為媽媽在拉維勒剛剛結識的 幾個朋友,籌辦圣誕晚會——平原上的雪把月亮映襯得分外明亮,似乎把夜晚照成了白晝, 我們的客人在這皎潔的月光下駕著馬車來了。他們中包括本地的銀行家、商人、第一衛斯 理公會教堂的牧師,以及其他的一些顯貴要人和他們的夫人。一棵云杉樹從明尼蘇達州運到 我們的客廳;客廳里到處都被蠟燭照得亮堂堂的。三個孩子也為今天的場合精心打扮了一番 ,他們穿梭在客人們中間,為他們端上蛋奶酒。我知道今天對于媽媽至關重要,她可以以此 確立自己的社會地位,這一社會階層也因為她的加入而倍感榮幸,但所有的客人都令我感到 提心吊膽。讓那么多馬車停在我們的庭院里,讓那么多客人在我們房屋里隨意走動,或讓他 們出入我們這兒的隱秘之處,我覺得這樣很不明智。當然,這是因為我缺乏自信。媽媽經常 警告我那樣很危險,因為那樣會在你臉上和形體上表現出做了什么虧心事,或至少看起來毫 無招架之力,那跟做了虧心事沒什么兩樣。但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我想起了流著鼻涕的小 約瑟夫找到和交給我的那塊懷表。當我拿著表鏈來回晃動它時,我知道有時我也會犯錯誤 ,畢竟我是個普通人,我的一些錯誤也要等著別人抓出來,呈到我面前。

現在媽媽正越過客人們的頭朝我望呢。孩子們的家庭教師帶來了她的簧風琴,所以我們都圍 坐在壁爐前,唱著圣歌。我看看媽媽,她唱得最響亮。我有一副男高音的好嗓子,當我 飆高音時,拉維勒的客人們都面帶微笑,把目光轉向了我。我想象著用冬青樹枝裝飾的大廳 ,直到足夠的柴火讓整個地方都閃爍著爐火的溫馨。

バ履旮展,一個瑞典人提著旅行包出現在我們門口。我們整個冬天都沒有登急需的廣告,媽 媽也不打算跟這人共度家庭生活啊。但據他說,去年秋天,有個人回應了我們的廣告,來到 了這里,他就是那個人的兄弟。他說,他叫亨利?倫德格瑞,他的兄弟珀?倫德格瑞自從離 開威斯康辛州來這里看我們的農場后,就再沒有任何下落了。

媽媽邀請他進來坐下,讓法妮給他端了些茶。我一看到他,就立馬想起了他的兄弟——珀? 倫德格瑞。他和媽媽談得一直都是生意,在媽媽面前他一點都不臉紅害臊,或是拋媚眼。相 反,他問了許多精明的問題,還巧妙地把涉及自己的背景情況、家庭關系等話題轉移開來。 通常,媽媽會把這些信息綜合起來,來了解這個人家里還有些什么人,有什么人在等他。這 些移民中的大多數人,即使有家庭,其家人也大多留在原來的國家,但是我們得再確認一下 。珀?倫德格瑞口風很緊,但他承認自己還沒結婚,所以我們就決定接著干。

現在亨利就站在面前。這個珀以前從沒向我們提過的兄弟,僵硬地坐在我們的搖椅上,抱著 雙臂,一臉受委屈的表情。他們兄弟倆有相同的紅毛發的皮膚,長長的下頜,細細的黃頭發 ,幽怨的灰眼睛和黃色的睫毛。我猜想亨利要年輕幾歲,但他看起來跟珀一樣精明,甚至可 能更精明些。事情沒有像我希望的那樣,他似乎并不相信媽媽會真誠地關心他的兄弟。他說 ,他兄弟計劃在來拉維勒之后,再進行兩個有關生意的旅行,一個是在距我們西面20英里的 農場,一個是在印第安那地區。亨利已經去過了這些地方,發現他哥哥并沒有像原先計劃的 那樣去那里。他還說,他哥哥旅行時,身上帶了兩千多美元。

“天哪,那是很大一筆錢啊!”媽媽驚嘆道。

“那是我們倆共同的積蓄,”亨利說,“他肯定來這里看你們的農場了,我還有廣告呢!” 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報紙?!斑@是他來看的第一個地方?!?/p>

“我不確定他曾經來過這兒,”媽媽否認道,“我們接待過太多的訪客了?!?/p>

“他肯定來了,”亨利堅持說,“他前一天夜里到達拉維勒,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就能準時到 這兒。這是我哥哥的行事作風,即使這樣做會花很多錢。他當時住在拉維勒的旅館里。”

“你怎么知道的?”媽媽問道。

“我查了旅館的旅客登記簿,找到了他的簽名?!彼淅涞鼗卮鸬馈?/p>

ヂ杪杷擔骸昂昧耍厄爾,在我們離開這兒之前,有好多事要做呢!”

“我們要離開這兒?”

“今天幾號?星期一,我們最遲星期四就得上路。我本來以為芝加哥那些審訊的事不知何時 能有頭緒,我們至少到春天都是安全的。但那個瑞典佬把我的計劃都打亂了,事情變得緊急 了?!?/p>

“我早已經準備好離開這里了。”

“我知道你準備好了。你一直都不習慣農場的生活,對吧?如果那個瑞典佬早點告訴我們他 還有個兄弟,他就不會落得今天的下場了。他太自以為是了。咦,班特到哪兒去了?”

她走到庭院里,看見班特正站在谷倉的角落里,對著雪地上撒尿。她讓他駕馬車去拉維勒的 雜貨店買一罐六加侖的煤油,然后用我們的名義賒賬。

我意識到我們還有很多過冬用的煤油,但我什么也沒說。媽媽已經采取行動了,從以往的經 驗看,我知道,所有的事就快水落石出了。

那天深夜,當我在地下室時,媽媽沖著樓下對我喊道,班特要下來幫我。

“不用幫忙,謝謝您,多拉阿姨?!蔽一卮饡r,嘴里出奇地干澀。

他們倆還是重重地踏著樓梯下來了。他們走到馬鈴薯容器后面,看到我正在那里忙得不可開 交。班特像以往那樣,沖我露齒而笑,以顯示他的優越感。

“給他干吧!”媽媽對我說,“快點,沒關系的。”媽媽再次肯定地說。

我就照她說的辦了。我把東西遞到他手上,然后打開黃麻袋,讓他往里面看。

那傻瓜的微笑立刻僵住了,胡子邋遢的臉變得煞白。他開始艱難地用嘴巴呼吸,大口大口地 喘著氣,幾乎要窒息了,嘴里還發出微弱的慘叫。看著我的橡皮圍裙,他腿一軟,突然昏死 過去了。

我和媽媽俯視著躺在地下的他,“現在他知道了,”我說,“他會告訴其他人的!”

“也許會吧,”媽媽說,“但我覺得他不會。他已經和我們在同一條船上了,我們已經把他 變成一個同犯了?!?/p>

“同犯?”

“反正他算是犯過罪了。但要是之前讓他了解了真相,他肯定不會就范的?!?/p>

我們往他臉上潑了些水,讓他清醒過來。媽媽把他拉到廚房,給他猛灌了幾杯酒。班特完全 被嚇傻了,當我上樓來,讓他跟我走時,他像中彈似的從椅子上跳起來。我把黃麻袋交 給他。對他來說,那不算重,可他只用一只手拿得遠遠的,生怕它會咬人似的。我把他領到 房子后面的枯井旁,讓他把袋子投下去,我又往里面倒了些石灰粉,還推下幾塊大石頭,最 后把井蓋封上。班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站在那里瑟瑟發抖,等著我告訴他接下來做什么。

真是沒有媽媽想不到的事情。她本來用現金買下了農場,但不知何時,讓拉維勒銀行同意她 用抵押的形式購買,所以,房子著火時,燒的可是銀行的錢。整個冬天,她都在一點點地把 我 們賬戶里的錢提出來。既然我們就要離開這兒了,媽媽第一次向我吐露了我們的財產總數, 我被她的坦誠打動了,覺得自己就像她志同道合的伙伴。

事實上,媽媽注重細節的天賦真是無與倫比。比如,她立刻注意到那個來打聽他兄弟的亨利 ,個頭上和我差不多。甚至她雇來的管家法妮,跟她也有著相似的粗壯腰肢。同時,按照她 的指示,我開始留起了胡須。最后,她確定班特完全醉了之后,才讓他把每個房間上上下下 的樓梯澆上汽油。之后,他就在馬廄里睡得死死的。當人們發現他時,他雙臂像抱著情人似 的,緊緊地抱著個空的煤油罐。

ノ掖蛩閽謖飫鋃啻幾天,靜觀事態的發展。“我們干了些能名載史冊的事,”媽媽說,“不 過,這也意味著很多人會一窩蜂地擁到這兒,誰也不能保證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當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要是我們還得做什么事的話,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知道了,多拉阿姨。”

“厄爾,多拉阿姨只是在這里暫時的稱呼。”

“好的,媽媽?!?/p>

“當然了,就算這里的事情沒有什么變化,你還可以等等溫妮弗雷德小姐?!?/p>

在這一點上,我真是不理解她。最糟糕的就是,溫妮弗雷德肯定在芝加哥的報紙上看到這條 消息了。我既然都“死”了,還有什么安全的方法再跟她聯系呢?事情只能這樣了。這就是 我們之間的結局。但媽媽卻說沒必要跟溫妮弗雷德聯系,這話著實讓我生氣。

“你說過喜歡她的!”我嚷嚷著。

“我是說過。”媽媽說。

“你還說她是我們的朋友!”我說。

“她確實是?!?/p>

“我知道這不可能,但我還是想娶溫妮弗雷德。她現在能做什么呢? 擦干眼淚,或許為我 點根祈禱的蠟燭,然后就去給自己找另一個男朋友了?!?/p>

“噢,厄爾,厄爾,你太不了解女人的心了!”

サ我還是按計劃在這里多待了幾天。留著黑色的胡子,戴一頂不同的帽子,穿著件長袍,對 我來說,似乎也不怎么困難。擁擠的人群中沒有人會注意他們不感興趣的事,因為每個人心 中都被某種狂熱灼燒著。人們如潮水般地涌來看這場悲劇。有駕馬車的,有徒步的,還有搭 乘運貨卡車的,他們愿意付錢給任何有輪子的交通工具帶他們從鎮上過來,而且,隨著報紙 上的消息越傳越遠,來這里的人就不僅僅局限于拉維勒了。有的從其他州臨近農場駕車趕來 ,還有大老遠的從印第安納波利斯和芝加哥坐火車過來。伴隨著擁擠的人潮,出現了沿街叫 賣三明治和熱咖啡的小販,還有向孩子們兜售氣球、小旗子和陀螺的商販。一些人居然為這 些用粗麻布裹著的骷髏拍照,還把它們印在明信片上,變成了炙手可熱的暢銷物。

地下室里發現的燒焦的尸體激發了警察們的好奇心。他們搜查了井下,挖開了雞棚和馬廄, 還乘著劃艇疏浚水坑。他們檢查得真是徹底,結果發現了一具又一具尸體,并把它們一排排 整齊地放在谷倉里。警察叫縣里的治安官和他的助手來疏散人群、維持秩序。按照命令,他 們讓人們排成一列,輪流到谷倉門口看,這樣每個人都有機會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這也是警 察能找到的唯一避免騷亂的方法。但有些人看一遍還不過癮,又跑到馬路上重新排起隊來— —“多拉夫人和她侄子”的兩具無頭尸吸引了人們最多的目光,當然還有幾個小孩蜷縮在一 起的尸體。

人潮的熱度把地面上、馬路上、庭院里、房屋后面甚至停放卡車和機動車的田地里的積雪 都融化了,一切都變得泥濘不堪,似乎這個季節的特征也被改變了。我只是站在那里,望著 眼前的一切,把它們深深地印到頭腦里??吹侥敲炊嗳舜阂獍蝗坏嘏艿竭@兒,我覺得很有趣 ,好像他們是為了這個場合特意塑造的泥人似的。積雪并沒有遮掩掉尸體腐爛的臭味,盡管 人們并沒有注意到這點??粗覀兊姆孔樱偻高^大火燒焦的廢墟望著天空,我心頭一陣傷 感。我已經開始喜歡這座房子了。有一塊地板在三樓懸掛著,那是我住的房間。我真不喜歡 當人們把這些斷瓦殘垣拉回家做紀念品時又笑又嚷的樣子,但我什么也沒說。事實上,我也 得以在廢墟中翻找東西而不引人注意。我確實找到了一樣東西——一只注射器,媽媽會為 此感謝我的。

我還偶然聽到一些關于媽媽的議論:“對于一位那么愛孩子的好心女士,這種結局實在太可 怕了!”但我想,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在拉維勒生活的歷史中,肯定不會有關于我的清晰 記載。而媽媽,作為一名受害者,在報紙上聲名鵲起,又因為她的“善行”,被人們哀悼銘 記;然而,我只能以已亡侄子的身份,被草草幾筆帶過。無論是過去的生活為她贏得名聲, 還是遭到別人的誹謗,被懷疑成嫁了好幾任丈夫的寡婦,我總是活在她的陰影下。想到自己 做過的巨大貢獻,我覺得這樣的結果很不公平,有時,我還心懷怨恨。既然我都“死”了, 在現在的生活中,我到底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呢?溫妮弗雷德?澤文斯卡再也不會伏在我身 上,為我落淚了。

晚上回到鎮上,我跑到監獄后面班特的牢房窗戶下。我站在一個木箱上,輕輕叫著他的名字 。當他滿是胡子的臉出現在窗口,我趕忙俯下身去,不讓他看到,然后向他低語道:“現在 你都看到了,班特,現在你什么都看到了吧?!?/p>

ノ掖在鎮上,關注著每列從芝加哥來的火車。我也不必擔心被別人認出來,因為這里交通擁 擠,到處人頭攢動,每個人都太興奮了,以至于根本沒時間注意一個人——他有時靜靜地站 在出入口,有時坐在停在車站后面巷口里的馬車上??墒?,正如媽媽所說的,我根本不了解 女人的心,因為就在一瞬間,我看到了溫妮弗雷德?澤文斯卡。她正從車廂里走下來,手里 提著行李箱。當火車冒著一股蒸汽從站臺呼嘯而過的那一瞬,她突然從我眼前消失了,可轉 眼 ,她又出現在我眼前。她穿著黑外套,頭戴一頂小帽,臉上呈現出我所見過的最凄慘的表情 。直到所有人都離開了,我才走近她。天啊,她獨自一人提著行李箱站在站臺上,豆大的淚 珠從臉上滑落,看起來是那么悲傷。很顯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去哪里, 跟誰說話??上攵牭轿宜烙崟r是什么反應了。那意味著什么呢?只有一點。“死亡 ”讓她跟我靠的更近,這表明她是真的愛我的。她看上去身材是那么瘦小,相貌是那么普通 ,可一想到她的衣服下,小小的肋骨下,跳動著一顆對我的愛心,我就興奮無比。

ゾ歷了艱難痛苦的時刻,我幫她坐下來?!拔以谶@兒,溫妮弗雷德,沒事了?!蔽乙槐楸榈?安慰她,用手臂緊緊地摟住她顫抖的、啜泣的、虛弱的身體。

你看,我打算我們倆跟媽媽一起去加利福尼亞??紤]到各方面因素,我覺得溫妮弗雷德會愿 意做我們的同犯的,反正事已至┐肆?。?/p>

(杜洪晴: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2004級研究生,郵編:21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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