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我的孩子

田小勇

一

他的脾氣是越來越壞了。

我去省城出差，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在冰箱里準備足夠的飯菜。等上了火車，給他打電話，囑他這兩天去超市買菜，如果不想做就在附近那家“怡然居”湊和一下。他不止一次說過，怡然居的川菜做得很地道。

我的語氣是委婉的，然而，他還是發火了。他說：“我知道你嫌我。不想給我做飯就明說，干嗎跑那么遠啊。我有手，自己會做！”

他掛電話很用力，可以想象到他漲紅著臉一臉怒氣的樣子。

隔了半個小時，我又往家里打電話，他還是很生氣，語氣很沖地問我：“干什么？”我說：“不干什么，不打招呼就走是我不對，下次我再也不會這樣了，這一次，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吧？”

他喘著粗氣不理我，我笑嘻嘻地東拉西扯，他的語氣慢慢緩和下來，說，飯已經蒸好了，冰箱里還有兩個菜，中午就這么將就了，下午再去市場買菜，去什么怡然居啊，怪費錢的。他又問我中午在火車上吃什么，我說吃方便面，他一聽就急了，方便面有什么營養，快點掛了電話去餐車吃飯吧。我唔唔地應著，很乖巧地說，那我去餐車吃飯了啊。

坐在我對面的同事莫名其妙看著我，因為，我正坐在餐車里，面前是一份香氣四溢的雞肉套餐。他的脾氣雖然差些，可是，要哄他也很容易，小小地自虐一下，他的怒氣就全部變成牽掛了。

二

回去時，他正在巷口看人下棋。

我一下車就看見了他，他的眼睛也正往我這邊瞟。然后，他大步走過來，接過我手中的行李。我說，你是來等我的吧？他否認，人家是來看棋的。我不揭穿他，每次我出門回家他都在看棋，但是我一下車他就能看到我。他這棋，看得可真是心不在焉。

他已經準備好了飯菜，擺在正中間的是一大盆酸辣魚。我喜歡吃魚，尤其喜歡他做的酸辣魚，吃了幾十年也沒吃厭。看到我的目光被那盆魚吸引過去，他面有得色。我從包里拿出一瓶五糧液，放到他面前。他先是驚喜，接著沉下臉來，這酒我不喝！我問，干嗎不喝呢，你不是最喜歡喝五糧液嗎？

他說，你又拿錢買的吧，這酒是咱老百姓喝的嗎？你看看你這屋，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兩樣，你還拿錢買這么貴的酒！

我說，這酒不是買的，是人家廠方請我們吃飯時喝的酒。我們那桌全是女的，酒瓶打開了，卻沒人喝，我想，這樣浪費還不如拿回家給你喝，所以就給順手牽羊了。你沒看這酒是開過封的嘛！

他這才如釋重負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悠悠呷一口：好酒！

他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喝兩口，以前就喝勾兌的劣質白酒，后來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差，醫生限制了他的酒量，而且只準他喝好酒。他就戒酒，說是喝不起那么好的酒。他很努力地戒酒，戒得自己心慌意亂，寢食難安。醫生說，上了年紀的人強行戒酒往往會適得其反，通常是酒還沒戒掉身體已經垮了。我制止了他的戒酒行動，說，你都一把年紀了，戒什么酒啊，你女兒女婿不是常常在外應酬嘛，給你擼一瓶酒回來還不是小菜一碟。

這以后，我和丈夫參加宴席便多了一項帶剩酒回家的任務。只是，我和丈夫參加酒會的機會不多，而且礙于面子，也不好每次都把剩酒拿走，有時，就只好買酒回家哄他。丈夫心實，好幾次都讓他看出來是買的酒，他就劈頭蓋臉把丈夫一頓臭罵，說丈夫是成心想氣他。丈夫一肚子委屈，在我面前訴苦說，他也忒不領情了吧？你說，他的脾氣怎么這么怪呀。

我說，他那是心疼我們的錢，以后再買酒回來，得先開封，制造一副剩酒的假象，那樣，他才能喝得心安理得。

我吃著酸辣魚，偷眼看他，他呷酒的樣子很享受。要是他知道那瓶酒不是來自酒桌而是來自商場，那他會立馬摔了筷子和酒杯，黑著臉把我臭罵一頓。真的，他翻臉比翻書還快。

三

吃過了飯，我獻寶一樣拿出一件大紅T恤給他。他一看便跳起來，你這是給我買的嗎？我又不是唱戲的！

我只想著他上了年紀穿紅色顯得精神，今年又是他的本命年，卻忘記了，他這一輩子只穿灰藍二色，還老是對那些打扮得像“老妖精”一樣的同齡人噬之以鼻。如今，我買了這樣顏色鮮艷的衣服給他，不是讓他自己打自己耳光嗎？

他憤憤地把衣服扔到沙發上，“蹬蹬蹬”回到自己的房間，“砰”一聲關上了門。都說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樣小氣，不過是一件衣服，他卻很認真地和我生了氣。其實，他發脾氣的理由總是有很多，比如，吃飯時候，我給丈夫夾菜了，沒有給他夾菜；比如，我出差回來，給寶寶帶了禮物，沒有給他帶禮物；還有，我常常出差，他就說，我把他從鄉下接來，就是為了讓他給我看房子。

他的脾氣真是很怪，像個任性的孩子。可是他說，我小時候，也是個非常任性的孩子。有一次，他帶我去外婆家，晚飯過后，太陽已經落山，我卻因為和小表姐鬧了別扭，拉著他的衣襟，哭哭啼啼非要回家。都當是小孩子胡鬧，3個小時的山路呢，不是說回就回的。他當時正打牌，興致很高，旁人都勸他，小孩子，別理她，一會兒就好了。可是，我賴在他身邊，抽抽噎噎，怎么勸也勸不住。他用各種方法哄我，一會兒說給我買糖，一會兒說給我買新衣服。最后，他煩了，把牌一扔，站起來，把我往肩上一扛，姑奶奶，我服你了，好，我們回家。我趴在他肩上，破涕為笑。親戚們都在背后搖頭，說我這么任性都是他慣的。天早就黑了，我也早在他背上睡著了，只是，半夜醒來時，看見媽媽在給他胳膊上擦藥，說他摔得很有水平，自己都摔成這樣了，丫頭一點兒事都沒有，睡得像豬一樣，還罵他死腦殼，和孩子認什么真，你就讓她哭唄，哭累了就睡了，干嗎非得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趕回來呀。他嘿嘿地笑，說，丫頭要回來，我哪里拗得過她。

還有一次，我中午放學回家，揭開鍋蓋一看，只有白米飯，“哇”的一聲咧開嘴就哭了。他剛從地里回來，手忙腳亂地哄我，地里活忙得很，中午就將就一下吧，晚上再給你做好吃的。平時地里忙，中午白飯就咸菜的時候也是有的，但是那天我不知哪根筋不對，就是不肯將就，非要他給我做面條。他氣呼呼地自己端著飯吃，一邊吃一邊對我說，不吃算了，餓死你！我不依不饒地哭著，他幾次揚起巴掌，又收了回去。最后，他把碗一扔，姑奶奶，我怕了你，好，我給你做面條。

在他的記憶庫中，這樣的事例有很多。問他，那時是不是很生氣啊，一天到晚累得要死還得對付這么個討厭的家伙？他說，有時候是很生氣啊，可是，誰叫你是我的孩子呢？

想到這些，心里潮濕起來。我把T恤疊好，給他送進屋去，他瞟我一眼，依然氣哼哼的，不說話。幾天后，我看見他穿著那件紅T恤在給身邊的人講，我本命年，閨女給買的，怎么樣，看著精神吧？

四

時隔不久，他不小心摔傷住了院。

那幾天，我心情也不好，單位里新換了上司，像是專門針對我一樣，橫挑鼻子豎挑眼。回家熬好雞湯給他送到醫院，喂他的時候，想著單位里的事，沒有吹涼雞湯，也忘了提醒他。他喝一口，燙得馬上給吐出來，接著便罵我是成心的，問我是不是嫌他了，說人老了就是這樣讓人討厭。我賠著笑臉，他卻越罵越生氣，好像我是天底下最不孝順的女兒。

我實在受不了，跑到走廊里抹眼淚，在心里對自己說，晚上鬼才來陪他，反正他看見我也是生氣。

可晚上回到家，卻坐臥不寧，又急匆匆往醫院跑。就算是送去挨罵，也想陪在他身邊。他正巴巴地望著門口，看到我，立刻又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把頭轉了過去。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突然說，對不起。那樣子，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撲哧”一聲笑了。

他說，我也知道自己脾氣不好，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管不住自己，你真的不生我的氣，不記我的仇嗎？

我說，那你記過我的仇嗎？

他說，哪能呢，你是我的孩子呀。

我看著他。其實我是理解他的，60歲上沒了老伴，背井離鄉來到城里生活，沒有人陪他聊莊稼，沒有人陪他唱小曲，他很孤單，也很寂寞。我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他的喜怒哀樂都只能向我傾灑，所以他聽到我出差就會生氣。老話說，老小孩，老小孩，年紀是個很無奈的東西，歲月帶給我們的性格變化，我們逃都逃不掉。他并不想傷我的心，但是，因為對我的愛，對我的放心和信任，所以他會在我面前釋放所有情緒。想想我們兒時在父母面前的無理取鬧，再想想老人在兒女面前的喜怒無常，這其實是一個真正的完整的哺育與反哺過程，個中自有辛酸，但因為有愛，就用笑包容了一切。

我很認真地對他說，我當然也不會記你的仇呀！曾經，我是你任性的孩子，現在，你老了，也是我的孩子……

（摘自《家長里短》）